却说东方仲亮听完了宁孙谋述的一番事业,批评他有点错处,孙谋不服道:“倒要请教。”仲亮道:“先生大名鼎鼎,果不虚传,所行各政,那有一件不是当办的,本没有什么错处,只是先生的主意,专注在朝廷,却没想到百姓一面。”孙谋道:“我怎么没想到百姓一面,士民上书,工商发达,农学讲求,又叫牧令教养百姓,这不都是在百姓一面用意吗?”仲亮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学堂未曾开办,人民资格不及,就叫他上书言事,不是揣摩中旨,就是混说是非。中国的工人,固然没有制造本领,听人指使的商人,也没有合群之力,农夫更一意守旧,牧令看得做官犹如做旅客一般。先生事事求其速成,不在根本上搜求,那能成得大业?外国政治家的精神,恐怕不是如此。先生要能不做官,只在民间办办学务,多几位同志,一处处开通民智,等到他们百姓足以自立,自然中国不期强而自强。而且还有一说,替一家做事是私德,替万姓做事,才是公德。先生你错了念头,徒然枉送了自己的身体,并且害死了许多好人,这不可惜吗?”
原来仲亮是和贾希仙一派的宗旨,不甚以宁、魏为然的,所以发出这番议论来,却把孙谋说得动胆惊心。半晌方才答道:“我也是过于热心所致,明知自己的错处,现在也没法的了,只好把这个宗旨,一总放在做的报上去,指望将来转移社会便了。”仲亮点头道:“这话很是,还有一桩事情可以做得,我们海外殖民,只要有了基业,怕不能独立么?”孙谋大笑道:“仲亮兄,你这话亦错了,现在那个岛那片洲不被欧美强国占了去,你还想做什么探地的哥仑布,合众的华盛顿呢?”仲亮道:“不然,我们经过的那个仙人岛,就是极好的一片殖民之地,只销用力经营便了。我和希仙大哥在海船上,筹画过一番,可惜到毛人岛失散了,如今独力难成,不知先生肯赞成此议否?”孙谋大喜道:“原来世间还有这一片干净土,却被你们找着,也好算得是哥仑布复生了。我情愿助你们一臂之力,只是资本不足,打不起轮船,办不齐军装,约不到同志,如何是好?”仲亮道:“不妨,我们在仙人岛得着的珠宝珍物不少,变卖起来,富堪敌国,还怕做不成大事业么?”孙谋甚信其言。
正在谈得高兴,外面陡然脚步声响,有两三个人走了上楼、宁、魏各大吃一惊,只当是警察兵来捉拿自己的,大家站了起来,及至三人走进门时,仲亮连忙招呼,叫他们过来见宁先生。宁、魏、余和那来的三人,各各行礼,彼此通问姓名,才知道正是卢太圜、邝开智、欧孟核三位,和仲亮是一起的。宁、魏、余把心放下,只是屋子里挤得满满的,大家叙谈一会,就商量自己赁屋居住。仲亮道:“我们初到此地,实在不知道本处情形,虽然英国话懂得几句,也只勉强应酬罢了,那能和他们交际呢!”孙谋道:“不妨,这里店主人藤田先生,倒是一位豪侠之士,同他商议,定有主意。”仲亮也以为然,于是两人同到藤田先生房里,仲亮取出径寸的珠子托他代售。藤田先生见了,着实赞叹道:“可惜我们日本,没有人爱重这个东西,这要售与英国人,方能得价,我替你转售便了。”当下略谈数语,藤田事忙,两人退出。
隔了数日,藤田约仲亮去谈道:“那珠于售得三百金镑,你还有什么珍宝,可以代为转售的?”仲亮把身边携带的珍宝,取出一大包来,托他销售,那知一候十几天,没得回音。半月后才见藤田回来,对仲亮说道:“我受了你的托,径往东京,遇着英国一位大商家,专门搜罗珍宝,我把东西与他看了,他喜欢的了不得,一总卖了五十三万镑。恭喜你是位大富翁了,金币在此,请你点收。”仲亮大喜道:“极承代劳,应当酬谢。”藤田道:“大可不必,我待朋友向来如此,从不受谢的。足下远客敝国,又且同伴人多,用钱的地方很多哩。”仲亮那里肯听,定要酬他一万镑,藤田把来捐入学堂,做了个纪念,这是后话。
再说仲亮既有了钱,就想创办大事业,送了宁、魏、余三人五万镑,一面开起报馆来。他却存了个取仙人岛的念头,到处结交豪杰,东京、长崎、神户各处走了好几遍,结识了中国志士不少。孙谋因恐警署拿他,逃往苏格兰去了。淡然、力夫任了报馆的事,幸而又结交了日本一位伯爵,方能没事。仲亮一天在东京旅人宿,和欧孟核恁窗闲话,忽然看见一位西装客人进来投宿,仔细看他面貌,却非欧人,也井非日本人,倒很像中国人,嘴边须眉如戟,神气生得甚是严毅,仲亮是有心人,岂肯当面错过。一会儿那客人上楼来了,仲亮约莫着他已经布置好卧室,便去拜会他。那人定睛把仲亮打谅一番,忙陪笑让坐道:“足下莫非也是中华来的么?”仲亮听他口音,正是同乡,连忙通问姓名,才知他是肇庆人氏,姓黎名滔,表字浪夫,在日本多年,不预备回乡的了。二人细谈起来,竟亦具有同志,仲亮渐渐吐露衷曲,说出同伴贾希仙一番离合,黎浪夫大喜道:“原来足下就是贾兄同伴,记得贾兄对我说过,有同伴四人,在毛人岛失散,只怕已葬海鱼之腹,谁知天相吉人,一般没事,倒在此处不期而遇,真是万分之喜。”仲亮失惊道:“黎兄那里见过贾希仙来,他已经死在毛人岛里,怎么还有他来”?浪夫道:“千真万确,这贾希仙不是湖北人,后来同了什么宁孙谋几个人到中国上海游学,后来他同姓宁的两下失散,不合飘流到我们府里,题了反词,被官府捉去,江中遇着足下,劫到山寨,同谋大举的么?”仲亮拍掌道:“正是正是,到底吾兄在那里遇见的。”浪夫道:“不瞒你说,我是落魄外国,经过许多惊风骇浪,听得近日外人议论,我们这华人都没立脚地位哩。因此打定一个主意,一定要兴起中国。东奔西走,没有做成一事,幸而在旧金山,遇着了贾兄,承他一见如故,现在商量大举。他嘱咐我到中华访探情形,觑便招罗几位同志。我这里有个旧友吉田亚二,是位命世英雄,我今天去探望他,没有遇着,他家里人说,是到佐渡去了,只得待他几天,见着后,商量行止。”仲亮举手加额道:“天幸贾大哥不死,我们事有可为。”浪夫道:“足下欲大何事?”仲亮道:“弟欲得一殖民根据地,再图他业,除非和我贾大哥同谋不可。弟急欲去见贾大哥,恳你指引,便多感盛情了。”浪夫道:“贾兄现在布哇,行踪无定,听说就来东京的,美洲去不得,那里禁止华人上岸,甚是利害。贾兄和一位宫侠夫兄,也想离开彼地,来投日本。依我说,足下还是安居在此,自会遇着他。”仲亮点头称是,就领欧孟核和浪夫相见。
自此仲亮添了同伴,胆气更壮了一倍,过了几天,浪夫打听得吉田亚二已回,约了仲亮、孟核去访他,三人一路同行。这时正值暮春天气,说不尽六街三市,一派繁华光景。到得吉田亚二住处,原来一带柳阴环绕宅边,芊草半区,落花几片,分外幽雅。弹扉进去,却见楼下一排三间房子,里面摆满图书,一把纯钢佩刀挂在壁间。吉田下楼招呼,仲亮见他是五短身材,一种精悍之色,现于眉宇,年纪尚轻,不过三十多岁光景,当下用英语通问姓名,才知他号重正。主人见仲亮、孟核都是中华人,欣然款待,家人送上茶烟,大家叙谈起来。浪夫表明贾希仙仰慕的一番话,吉田道:“我久闻此人是个英雄,要兴亚东,恐在这人身上。况且还有三位辅佐,何愁事业不成?现今欧美风云,横被亚陆,敝国地方虽小,却能独豋国旗,雄扼辽海。只贵国到如今还是守旧不肯变法,恐为列强所并。你们都是一般的国民,也当动念,我愿助一臂之力,不知诸君能创立些基业不能?”浪夫、仲亮再三称谢。浪夫又把奉了希仙命,要到中华去探听情形的话,告知吉田。吉田大喜道:“我也正要到贵国去游历一番,你且先行,我五月内必到香港,那时再会罢。”三人少坐一会,也就告辞。
次日浪夫起身,仲亮、孟核送他上了火车,才回旅宿。不到一月,只听人传说中国拿着一个乱党,正法在广州了,二人猜着,定是黎浪夫。仲亮就去拜访吉田,要想探个确实信息。谁知吉田已于月前出门去了,他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处,只得罢休。回到寓处,只见两个警察兵,正在门前巡逻,二人很觉诧异,只得硬着头皮踱了进去。刚跨到楼上,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仲亮眼紧,仔细一瞧,失声道:“哎哟!你不是侠夫老弟么?”那人也失声道:“你莫非就是仲亮二哥。”当下三人大喜,仲亮急问希仙在那里,侠夫指着里面道:“就在那间卧室里。”说罢,三人一同进去,希仙出迎,各人见面,悲喜交集,谈起别后情形,仲亮把海中鲸鱼的利害,告知希仙。希仙也把大鸟救出的事,诉说一番,各庆更生。正在谈得有味,店主人领了警察兵上楼查看道:“中国公使,说有个钦犯贾某在此,莫非就是你吗?”希仙挺身道:“我正是贾某,只是贵国警署,也犯不着替敝国拿人。”那警兵道:“我们并非替贵国办案,只是要请你到署里走一趟,问个端的,才好容留。”希仙并不推辞,立即起身同他去了,宫、欧三人也下楼委同去,警兵不允,只得在外面打听。
且说希仙到了警署,把自己从前的事诉说一番,日本官员都文明不过,知他无罪,立时释放,这才大家放心,商议进取。仲亮把遇着宁、魏的话,叙说一遍,希仙道:“我早已见着淡然、力夫了。孙谋是在苏格兰著书讽世,他们另有一种宗旨不必强他所难了。”仲亮又把要取仙人岛的一层意见说出。希仙道:“你话虽是,只是我的意思还想,在祖国做些事业,黎浪夫遇着没有?”仲亮道:“遇着的。只是听人传说,中国拿着一名乱党,正法在广州,弟疑心就是他,只怕凶多吉少。”希仙大惊道:“果然如此,那还了得,只怕未必是他。况且他从没有到过中国,那里会有人认得是他?我如今要想到澳门去走一趟,我有好些同志,在横滨山下十九番地,那里算个总议事处,你们可到那里聚会。大圜、开智也在那里,只仲亮弟同我去便了。”三人唯唯惟命。
天罗地网安排就,志士仁人一例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