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下绣琴、素琴两个在秋千上打了一会下来,秋水、春山两个看见了,便笑着也坐上画板去,紫云便也给他两个推送起去。这两个比绣琴、素琴打的更好,大家喝采。一回两个人下来了,惜春在旁边看着笑道:“你们都打的是坐秋千,有什么好看呢?你看我打个立秋千你们看,好不好?”说着,便撩衣上前,站上画板去,两只手挽住两边彩绳,也不用人推送,把脚蹬开,便渐渐儿的打了起来。平儿笑道:“今儿四姑娘怎么这么高兴呢?”大家都说:“可不是么,这也算是奇事了。”说着,只见惜春在上面越打越紧,直飞到半天里去了。李纨道:“可惜四姑娘不肯穿艳丽衣服,只爱素静,若有好颜色衣服打起秋千来,真是诗上说的‘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了。”大家都说:“可不是呢!”当下正在喝采,不防那秋千架上两边的彩绳忽然一齐断了,把惜春连人连脚下的画板,一齐抛了出去。因去的力猛,直抛出有四五丈远,方才落了下来,“扑通”的一声,却落在沁芳桥的河中间。那河通着外潮,现今春水长了,也有两丈多宽呢。惜春恰掉在中间,人便了沉下去,那画板便飘在水面。当下众人都大吃一惊,说声“不好了”,连忙一齐跑至河边看时,见人已沉下。紫鹃看见大哭,料想捞救起来也未必中用,姑娘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因心里一想,便拼命的也向河当中涌身一跳,“扑通”的一声,也下去了。大家看见,叫说:“不好了,一个还没去救呢,怎么又下去一个,还了得了吗?”
当下王夫人等也听见了,都吓了一跳,连忙与众人走过来看时,只见这些丫头、婆子们都不能下水,大家都在那里说要用竹子上头绑了钩儿去捞。探春喝道:“你们还不快些外头去叫人去呢,只管在这里混说些什么!”底下婆子们答应了一声,连忙的跑出去,叫外边的人去了。宝钗道:“你们再去两个,叫他们外头的人快些进来,一面告诉老爷们,就请老爷们进来。”两个媳妇答应着,也跑了去了。
那起先下去的人,早在水中捞着了惜春,四五个人撮着抬了上来,放在岸上,重新下水帮着又把紫鹃抬了上来。只见两人周身是水,大家摸了摸全然冰冷,并无热气。宝钗道:“我记得书上说,溺死的人要用牛一头,将人肚腹贴伏在牛背上,使头垂向下,以便从口中出水,等水去尽,用皂角末吹进鼻孔,得嚏就活。仓猝不得有牛,则用锅一口,反覆地下,以人腹对锅底,头亦垂下,可以出水。我想来锅小不能如牛,牛又一时不能现成,不如用大缸一只,反覆过来比锅好多了。”大家都说:“这话很是,快就这么办!”于是,叫家人们去抬过两只大缸来,反覆在地,吩咐林之孝等且带了家人们出去,等传唤再来。探春便叫婆子和家人媳妇们,把惜春、紫鹃两人抬了,翻过身来伏在缸上,肚腹贴着缸底,头垂向下,又叫人将缸两边移动,口中果然淋出水来。李纨道:“好了,水出来了。”探春道:“我看来,只怕有些难救呢!”平儿道:“该打发人到东府里给信去,就请了大嫂子过来呢。”宝钗道:“快传人过去。”底下答应了一声,早有人赶忙过去了。
不一时,尤氏、胡氏都过来了,大家相见后,看见了惜春,尤氏便道:“四姑娘这是怎么着了?我才刚儿听见了,就吓了我一跳。”李纨便告了他原故,尤氏道:“捞救迟了,只怕难得中用呢。”大家忙着看时,只见他两人口中流出来的水已经不少,身已渐瘪。大家商量着把地下铺上ブ褥,将两人抬下缸来,仰面放在ブ褥之上,用皂角末向鼻孔中吹了半天,全然不见有嚏。尤氏伸手向惜春胸前摸了一摸,已经冰冷,全无热气,因说道:“这已不能救了,何必枉费气力呢。”王夫人便吩咐贾琏,去外面作速备办两副棺木,并一切衣衾之类,料理齐备。不一时,贾珍、贾蓉也都过来了,看见无救,便放声大哭了一场。王夫人与探春等,大家也同着哭了一会。贾琏在外边早办了两副上等杉木棺椁,带领家人们抬了进来,并一切衣衾之类,各样齐备。宝钗便叫丫头、婆子们将惜春、紫鹃两个抬进栊翠庵去,替他周身换了衣服。只见他二人身上虽然冰冷,却是其软如绵,并不僵硬,兼且面色如生。装殓停当,抬进棺去,把惜春停放栊翠庵云堂中间,因紫鹃系殉主而死,其义可嘉,便停于旁边左侧。除王夫人之外,俱在灵前上香,大家哭拜了一会。然后除尤氏、李纨等一班人之外,以下傅秋芳、巧姐等也都与紫鹃上香展拜。
当下忙乱已毕,李纨道:“这秋千架子是新今竖立的不久,那彩绳如何得一齐都断了呢,这可不就是诧事了么?”宝钗道:“四姑娘近来行为给头里大不相同。正月里放灯一请即至,今儿并没人请他,自家便老早的来了。头里看见风筝上是妙玉向他说话,已经奇怪的很了,后来秋千他自家又要上去。你想,他早日可是打秋千的人么?我们彼时原不好阻他的,又怎么知道有绳断的事呢?这绳原断的古怪,可见他这秋千也打的古怪了。总言是他已经得了道力,不比从前,故藉此尸解升天去了。况且,头里他曾向我说过,说是二十年之内他便先到芙蓉城中等我去了。你们细想想看,是不是?”探春道:“这却不错。头里二哥哥和柳二爷那一番事,也就奇的很了,我问他时,他说早知道了,原该是这么着的。可见这会子二嫂子说他是尸解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了。”平儿道:“可怜这紫鹃,真是个好的。自从林姑娘死了,就跟了四姑娘情愿出家。这会子四姑娘死了,他也就寻了死了,可不和当初鸳鸯姐姐是一样的可敬么!”大家点头,又叹息了一会。
到了次日,王夫人便叫人到馒头庵里去,请了八个姑子来,在栊翠庵里给惜春诵经。宝钗向李纨道:“四姑娘要是得道去了,还要这些姑子诵什么经,忏悔什么呢?要是不能得道,这些姑子有什么武艺儿,听他瞎胡闹,白费了钱钞还有限,到底有什么益呢?”李纨道:“老太太喜欢这么样,也只好随他念去罢了。”于是,八个姑子每日在栊翠庵中,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忏。然后发送至铁槛寺中停放,待等差人搬柩回至南京祖茔安葬,暂且不题。
再说惜春在秋千架上绳断之时,魂已出巧,看见妙玉明明在前招手。惜春连忙上前,说道:“妙师父,你等我一等。”妙玉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呢,你快上来罢。”惜春连忙走至跟前,拉了妙玉的手道:妙师父,你可是从芙蓉城来的么?“妙玉点头,惜春道:”我们走罢了。“妙玉笑道:”我等了你来,你还要等他呢!“惜春道:”我还等谁啊?“妙玉道:”你看,那不是他来了么。“惜春回头看时,只见紫鹃忙忙的来了,看见惜春,忙叫道:”姑娘慢着些走,我来了。“惜春笑道:”原来你也来了,你这可认得妙师父了么?“紫鹃忙给妙玉请安。妙玉道:”我在头里走,你们只跟着我来就是了。“于是,妙玉在前,惜春在中,紫鹃在后,三人一路行来,隐隐半云半雾。走够多时,只见前面一带淡红围墙里面,隐隐楼阁。惜春便问道:”妙师父,那前头可是芙蓉城了么?“妙玉笑道:”你只来过一回,怎么就认得出来了么?“说着,已到跟前,只见门外有许多黄巾力士,见了妙玉等来了,便都垂手站立。
妙玉等进了南门,到了石头牌坊跟前,只见警幻仙姑同了宝玉、迎春、凤姐、黛玉、香菱、鸳鸯、尤二姐、尤三姐、可卿、晴雯、金钏、瑞珠都迎了出来。大家相见,便让至花满红城殿上坐下。宝玉道:“妙师父来的好快啊!我打算你们该到,是时候了,才刚儿约齐了他们出来迎接,走到牌坊跟前,就有人来说你们到了。”妙玉道:“我是算着时候儿去的呢,且没有什么耽误的事,可不就来的快了么。”惜春便问宝玉道:“二哥哥,你到了这里有几年了?”宝玉道:“我来了好两年了。我们这里,这些日子天天盼你来呢。原来紫鹃姐姐也跟你来了。”紫鹃便与黛玉请安,黛玉忙拉着说道:“我们这有十多年没见了,我知道你在四姑娘那里,却不防你们今儿一起来了。这可好的很了。”惜春又向可卿道:“这是小蓉大奶奶呀,怎么我头里到这儿来,你说是第一情人,不是小蓉大奶奶,都不认我呢?”可卿笑道:“那会子,我原回过姑娘的,说还不是你来的时候呢,到了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这会子,该是姑娘来的时候了,故此我们打伙儿通来迎接姑娘了。”宝玉道:“我头里到这儿来过几回呢,也都是这么样的。四妹妹,你可看见那对联上说的:‘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么。”惜春又向迎春道:“二姐姐,你来的年代多了,可知道二姐夫的事么?”宝玉道:“孙绍祖的事,谁不知道呢!你们只知道他杀了人偿命的事,还不知道他在阴间变了猪去了呢!”惜春道:“我只听见二哥哥和柳二爷救了薛大哥,又到袭人家里头去的事,至于孙绍祖变猪的事,二哥哥,你怎么知道的呢?”宝玉便把老太太在地府林姑老爷任上的事,细细告诉了他一遍。惜春道:“原来老太太这会子倒在京城里去了,凤姐姐、鸳鸯姐姐都到地府里去过一趟的。”凤姐又问问家里的事情。大家谈了一会,迎春道:“四妹妹,你这会子初到,我且先和你去见见元妃姐姐去,回来再淡”惜春道:“原来元妃姐姐也在这里呢!”
于是,迎春领了惜春、紫鹃到了赤霞宫,去见了元妃。元妃道:“我们姊妹四人,此刻倒有三人聚于此处,也就很不寂寞了。现在你二姐姐一人独居,你今既来了,便在这里给他和紫鹃三人在一处住罢。这屋子就在前边,那边便是你宝二哥哥住,我们姊妹总在一块儿,朝夕可以相见,何等不好呢!”惜春道:“臣妹蒙妙玉指引而来,未忍与之抛撇,窃恐辜负其情奈何?”元妃笑道:“妙玉与警幻同居,相隔不远。既系同在此处之人,便无分尔我,即如王熙凤、林黛玉、秦可卿、甄香菱等均与在生之时不同。此刻虽然未经得道,然已如入芝兰之室,有久而不闻其香,与之俱化的景况了。我因为的是姊妹同居,正好序天伦之乐事耳。”于是,惜春上前谢恩后,便告辞出来,复到警幻宫中以及绛珠宫、“痴情”、“薄命”司内各处走了一回。至晚,回到迎春屋内同住。紫鹃道:“林姑娘那边已有薛大奶奶和晴雯、金钏都在那里,我又已经跟了姑娘多年,只好遵娘娘的旨,在这里住了,早晚到林姑娘那边请安去罢。”迎春道:“你这来的原故,谁还不知道么?林姑娘他也断乎不能怪你的罢了。”于是,到了次日,芙蓉城中公具了酒筵,在警幻宫中与惜春、紫鹃接风。
席间说起贾母与贾夫人已经过去了半年了,我们耽延至今,俱未得前去请安。这会子,四姑娘也来了,我们打量也该也去的很了,不可再迟。警幻仙姑道:“你们也商量商量,是那几位同去呢?”当下,众人都说要去。警幻仙姑道:“据我看来,要去又何必都去呢?此刻先去几位,来年再去几位,轮充着每年都可以去得的。老太太那里,年年有人过去请安,也不寂寞,这里也不缺人照管,岂不两全其美呢?”妙玉道:“我是此刻便可不去,四姑娘初到也可不必,都到来年再去罢。这会子,林姑娘自然是头一个要去的,你们再商量几个人同去就是了。此刻便不去,横竖还有来年的,又何必挤在一块儿呢!”凤姐道:“二妹妹和四妹妹都到来年去罢,这会子鸳鸯姐姐是要去的,连我和林妹妹才三个人,还商量一两个人同去才好。”晴雯、紫鹃道:“我们两个跟了林姑娘去罢。”黛玉道:“紫鹃妹妹才来,且到下年去罢。倒是晴雯同了我们去也好。”于是,商量已定,又过了两天,方才料理起身,前去吩咐仙女们备下两辆云车,收拾齐备。到了这日,大家都送至牌坊跟前,齐说:“到了都城隍府见了老太太、姑太太们都给我们转禀请安罢。于是,凤姐、鸳鸯坐了一辆云车,黛玉、晴雯坐了一辆云车,带领八名仙女,簇拥而去。出了芙蓉城中,便取路向京城都城隍王府而来,暂且不题。
再说贾母在都城隍府中,每日无事,或与贾夫人、夏金桂、张金哥等斗牌,或叫班小戏儿来听戏,或是说书的女先儿,或是八角鼓儿。有时盼望黛玉、鸳鸯、凤姐等人,都不见到来。贾夫人道:“他们也该来了呢,恐怕有什么事绊住了,也不可知。”贾母道:“他们那里有什么事呢?就像我久已想着要到家里去看看,也是这么着,到如今都还没去呢,我可又有什么忙处么。今儿晚上,可一定要去了,叫司棋跟我去走一趟罢。”贾夫人道:“老太太只带一个人去,不少么?”贾母笑道:“这比不得到那里赴席去,一个人就够的很了。”贾夫人道:“吩咐外边备一乘大轿,一乘小轿,二更天老太太到荣府里去呢。”底下答应了,吩咐出去。
到了二更天,司棋上来服侍贾母起身。贾夫人问:“轿子齐了么?”司棋道:“已经伺候着了。”贾夫人与司棋扶了贾母,到内殿前来坐了大轿,司棋上了小桥,前面打了一对灯笼照着,轿夫抬出大殿,由中门而出。一路转弯抹角,不一时早到了荣国府前,吩咐绕至后门,远远住轿。司棋下来搀了贾母,吩咐灯笼人役轿夫俱在此伺候,不用上来。潘又安已骑了马赶了上来,便在外面照应灯轿伺候。
贾母扶了司棋从后门进去,先到了大观园内,顺路走到稻香村来,进了李纨屋里。贾母便道:“珠儿媳妇,你可认得我么?”李纨从梦中睁眼一看,见了贾母便道:“是老祖宗么。”便忙跪下请安。贾母笑着,忙拉他在身旁坐下,道:“你竟还认得我么。”说着,司棋上来给李纨请安。李纨道:“你不是司棋么,怎么得和老祖宗在一块儿的呢,是从那里来的呢?”贾母笑道:“珠儿媳妇,我告诉你。我自从那年死了,就有焦大跟了我去,路上又收了鲍二家的。到了阴间,说是先要在城隍大人那里过堂,焦大就找了城隍的书办,和他商量,谁知那书办叫冯渊,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他说城隍府里教他进去,细细问他,只怕少爷要出来亲看呢。谁知那少爷就是珠儿,细问起来,城隍大人就是林姑老爷。姑太太也在那里,因为无子,就把珠儿当了少爷。那时候,请了我们进了城隍府里住着。司棋、潘又安夫妇都在林姑老爷那里伺候。林姑老爷问起黛玉来,我说林丫头已死了两年了。姑老爷、姑太太说怎么都没见么,这可那里去了呢?差人四下寻访,后来凤丫头和鸳鸯找我来了,才知道他们和林丫头、迎丫头、香菱、尤二姐、尤三姐都在芙蓉城里,算是仙境地方呢。后来林姑老爷升了京城都城隍,我们一起出了地府,姑老爷上天陛见,我们便到芙蓉城去了一趟,这会子宝玉和柳二爷都在那里呢。姑老爷陛见回来,我们便一同到京城都城隍王府里来了。这会子离家不远,我故此今儿回来瞧瞧你们的。家里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现在你们兰小子就很好,将来桂小子上来,更外荣耀。老爷现已升官,家业复兴,我心里就很欢喜。这会子环儿媳妇和兰小子媳妇他们都认不得我,我也不去瞧他们了。”说着,便站起身来,李纨忙拉住道……要知他说些什么,请看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