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梁将贺,据住土山,为晋王所望见,即顾语将士道:“今欲转败为胜,
必须往夺此山。”说着,即引骑兵下丘,驰至对面土山前,奋勇先登,李从珂、
王建及等,随后踵至,统是努力向前,一拥而上,梁兵抵敌不住,纷纷下山,改
向山西列阵,尚是气焰逼人。晋军相顾失色,各将请晋王敛兵还营,诘朝复战,
独阎宝进言道:“王彦章骑兵,已西走濮阳,山下只有步卒,向晚必有归志,我
乘高临下,定可破敌,且大王深入敌境,偏师失利,若再引退,必为敌乘,就使
收众北归,河朔恐非王有,成败决诸今日,奈何退去?”晋王尚犹豫未决,此时
何亦迟疑耶?李嗣昭亦进谏道:“贼无营垒,日暮思归,但使精骑往扰,使彼不
得晚食,待他引退,麾众追击,必得全胜。”王建及擐甲横槊,慷慨陈词道:“
敌兵已有倦容,不乘此时往击,更待何时?大王尽管登山,看臣为王破贼!”晋
王见他声容俱壮,也奋然道:“非公等言,几误大计!”便令嗣昭、建及,率领
骑兵,先驱突阵,自率各军继进。
梁兵正虑枵腹,不防嗣昭、建及两大将,盛怒前来,大刀长槊,搅入阵中,
刀过处头颅乱滚,槊到时血肉横飞,大众逃命要紧,立时散。那晋王又率大军驱
到,好似泰山压卵一般,所当辄碎。贺拍马返奔,部众大,死亡约三万人。这是
梁、晋第三次鏖战。
晋王存勖,得胜还营,检点军士,到也死了不少。又闻德威父子阵亡,不禁
大恸道:“丧我良将,咎实在我,悔无及了!”德威尚有子光辅,为幽州中军兵
马使,留守幽州,当即命为岚州刺史。惟李嗣源与从珂相失,且因军中讹传,晋
进谒晋王。晋王冷笑道:“汝道我已死么?仓猝北渡,意欲何为?”嗣源顿首谢
罪。晋王以从珂有功,不忍加谴,且罚他饮酒一大觥,聊示薄惩。自引军北还魏
州,遣嗣昭权知幽州军府事。
梁主友贞,接到贺败耗,已是不安,随后有王彦章败卒奔还,说是晋军将至,
越加惊惶,亟驱市人登城,又欲奔往洛阳,及得行营确报,方知晋军北还,始免
奔波,但已是吃惊不小了。写出友贞庸柔。
先是晋王发兵攻梁,曾遣使至吴,约他南北夹攻。吴王杨隆演,命行军副使
徐知训,为淮北行营都招讨使,偕副都统朱瑾等,领兵趋宋亳,与晋相应,且移
檄州县,进围颍州。梁令宣武节度袁象先,出兵救颍,吴军不战即退。看官!你
道吴军何故如此怯弱呢?原来徐知训骄倨淫暴,未惬舆情,所以士无斗志,不愿
接仗,知训亦乐得退军,返至广陵,自耽淫乐。但是有势不可行尽,有福不可享
尽,似徐知训的生平行谊,那里能保有富贵,安佚终身?借古警世,不啻暮鼓晨
钟。说来又是话长,待小子略述知训的行为。
知训凭借父威,累任至内外都军使,兼同平章事职衔,平时酗酒好色,遇有
姿色的妇女,百计营取。知抚州李德诚,有家妓数十人,为知训所闻,即贻书德
诚,向他分肥。德诚覆书道:“寒家虽有数妓,俱系老丑,不足侍贵人,当为公
别求少艾,徐徐报命。”知训得书大怒道:“他连家妓也不肯给我,我当杀死德
诚,并他妻室都取了回来!看他能逃我掌中否?”德诚闻之大恐,亟购了几个娇
娃,献与知训,知训方才罢休。
吴王隆演幼懦,尝被知训侮弄。一日,知训侍隆演宴饮,喝得酩酊大醉,便
迫隆演下座,令与优人为戏,且使隆演扮作苍鹘,自己扮作参军。什么叫作参军
苍鹘呢?向例优人演戏,一人袱头衣绿,叫作参军,一人总角敝衣,执帽跟着参
军,如僮仆状,叫作苍鹘。隆演不敢违拗,只好勉强扮演,胡乱一番罢了。想入
非非。又尝与隆演泛舟夜游,隆演先行登岸,知训恨他不逊,用弹抛击隆演,还
幸隆演随卒,格去弹子,才免受伤,既而至禅智寺赏花,知训乘着酒意,诟骂隆
演,甚至隆演泣下,尚呶呶不休。左右看不上眼,潜扶隆演登舟,飞驶而去。知
训怒上加怒,急乘轻舟追赶,偏偏不及,竟持了铁檛,寻击隆演亲吏,扑死一人,
余众逃去,知训酒亦略醒,归寝了事。隆演有卫将李球、马谦,意欲为主除害,
俟知训入朝时,挟隆演登楼,引着卫卒出击知训,知训随身也有侍从,即与卫士
交战,只因寡不敌众,且战且却,可巧朱瑾驰至,知训急忙呼救,瑾返顾一麾,
外兵争进,得将李球、马谦两人杀死,卫卒皆遁。知训欲入犯隆演,为瑾所阻,
始不敢行,但从此益加骄恣,不特凌蔑同僚,并且嫉忌知诰。
知诰为升州刺史,修筑府舍,振兴城市,很有富庶气象。润州司马陈彦谦,
劝徐温徙治升州,调知诰为润州团练使。知诰乘便入朝,辞行时,知训佯为宴饯,
暗中伏甲,欲杀知诰。幸知训季弟知谏,素睦知诰,此时亦在座中,蹑知诰足,
知诰始知诡计,佯称如厕,逾垣遁去。知训闻知诰已遁,拔剑出鞘,授亲吏刁彦
能,令速追杀知诰。彦能追及中途,但以剑示知诰,纵使逃生,自己返报知训,
只说是无从追寻,知训无法可施,也即罢论。
朱瑾前助知训,幸得脱难,他却不念旧德,阴怀猜忌。瑾尝遣家妓问候知训,
知训将她留住,欲与奸宿。家妓知他不怀好意,乘间逸出,还语朱瑾,瑾亦愤愤
不平,嗣又闻知训将他外调,出镇泗州,免不得恨上加恨,于是想出一计,请知
训到家,盛筵相待,席间召出宠妓,曼歌侑酒,惹动知训一双色眼,目不转睛的
瞟着歌妓。瑾暗中窃笑,佯为奉承,愿以歌妓相赠,并出名马为寿。引得知训手
舞足蹈,喜极欲狂。瑾因知训仆从,多在厅外,急切未便下手,乃复延入内堂,
召继妻陶氏出见。瑾妻为朱温所掳,已见前。陶氏敛衽而前,下拜知训,知训当
然答礼,不防背后被瑾一击,立足不住,竟致踣地。户内伏有壮士,持刀出来,
刀锋一下,那淫凶暴戾的徐知训,魂灵透出,向鬼门关挂号去了。趣语。
瑾枭下知训首级,持出大厅,知训从人,立即骇散。瑾复驰入吴王府,向杨
隆演说道:“仆已为大王除了一害!”说着,即将血淋淋的头颅,举示隆演。隆
演吓得魂不附体,慌忙用衣障面,嗫嚅答道:“这……这事我不敢与闻。”一面
说,一面走入内室。实是没用。瑾不禁忿怒交集,大声呼道:“竖子无知,不足
与成大事!”你亦未免太粗莽了。随即将首击柱,掷置厅上,挺剑欲出,不料府
门已阖,内城使翟虔等,竟勒兵拥至,争来杀瑾,瑾急奔回后垣,一跃而上,再
跃坠地,竟至折足,后面追兵,也逾垣赶来,瑾自知不免,便遥语道:“我为万
人除害,以一身任患,也可告无罪了。”言已,把手中剑向颈一横,也即殒命。
徐温向居外镇,未知子恶,一闻知训被杀,愤怒的了不得,即日引兵渡江,
迳至广陵,入叩兴安门,问瑾所在。守吏报称瑾死,乃即令兵士搜捕瑾家,自瑾
妻陶氏以下,一并拘至,推出斩首。陶氏临刑泣下,瑾妾恰怡然道:“何必多哭,
此行却好见朱公了!”陶氏闻言,遂亦收泪,伸颈就刑。一妻受污,一妻受戮,
难乎其为朱瑾妻。家口尽被诛夷,并令将瑾尸陈示北门。瑾名重江淮,人民颇畏
威怀德,私下窃尸埋葬。适值疫气盛行,病人取瑾墓土,用水和服,应手辄愈,
更为墓上培益新土,致成高坟。徐温闻知,命发瑾尸,投入雷公塘下。后来温竟
抱病,梦见瑾挽弓欲射,不由的惊惧交并,再命渔人网得瑾骨,就塘侧立祠,始
得告痊。总计朱瑾一生,尚无大恶,也应受此庙祀。温本欲穷治瑾党,为此一梦,
才稍变计,又因徐知诰、严可求等,具述知训罪恶,乃幡然道:“孽子死已迟了!”
遂斥责知训将佐,不能匡救,一律落职,独刁彦能屡有诤言,特别加赏。恐是由
知诰代陈。进知诰为淮南节度副使,兼内外马步都军副使,通判府事,命知谏权
润州团练事,温仍然还镇。庶政俱决诸知诰。
知诰乃悉反知训所为,事吴王尽恭,接士大夫以谦,御众以宽,束身以俭,
求贤才,纳规谏,杜请托,除奸猾,蠲逋税,士民翕然归心。就是悍夫宿将,亦
无一不悦服。用宋齐邱为谋主,齐邱劝知诰兴农薄赋,江淮间方无旷土,桑柘满
野,禾黍盈郊,国以富强。务本之策,原无逾此。知诰欲重用齐邱,偏是徐温不
愿,但令为殿直军判官。齐邱终为知诰效力,每夕与知诰密谋,恐属垣有耳,只
用铁筋画灰为字,随书随灭,所以两人秘计,无人得闻。
严可求料有大志,尝语徐温道:“二郎君指知诰。非徐氏子,乃推贤下士,
笼络人望,若不早除,必为后患!”温不肯从,可求又劝温令次子知询,代掌内
政,温亦不许。知诰颇有所闻,竟调可求为楚州刺史。可求知已遭忌,亟往谒徐
温道:“唐亡已十余年,我吴尚奉唐正朔,无非以兴复为名,今朱、李争逐河上,
朱氏日衰,李氏日盛,一旦李氏得有天下,难道我国向他称臣么?不若先建吴国,
为自立计。”这一席话,深中徐温心坎,原来温曾劝杨隆演为帝,隆演不答,因
致迁延。在温的意思中,自虑权重位卑,得使吴王称帝,自己好总掌百揆,约束
各镇。独严可求却另有一种思想,自恐知诰反对,不得不推重徐温,作一靠山。
既要推重徐温,不得不阳尊吴王,彼此各存私见,竟似心心相印。
温即留可求参总庶政,令他草表,推吴王为帝,吴王杨隆演,仍然却还。温
再邀集将吏藩镇,一再上表,乃于唐天佑十六年,这是淮南旧称。即梁贞明五年
四月,杨隆演即吴王位,大赦国中,改元武义,建宗庙社稷,置百官宫殿,文物
皆用天子礼,惟不称帝号。追尊行密为太祖,谥曰孝武王,渥为烈祖,谥曰景王,
母史氏为太妃。拜徐温为大丞相,都督中外军事,封东海郡王,授徐知诰为左仆
射,参知政事,严可求为门下侍郎,骆知祥为中书侍郎,立弟濛为庐江郡公,溥
为丹阳郡公,浔为新安郡公,澈为鄱阳郡公,子继明为庐陵郡公。濛有材气,尝
叹息道:“我祖创造艰难,难道可为他人有么?”温闻言,惧不能制,竟出濛为
楚州团练使。吴王杨隆演本意是不愿称制,只因为徐氏所迫,勉强登台,且见徐
氏父子,专权日久,无论如何懊怅,不敢形诸词色,所以居常怏怏,镇日里沈饮
少食,竟致疾病缠身,屡不视朝。想是没福为王。
哪知吴越忽来构衅。吴越王钱镠竟遣仲子传瓘,率战舰五百艘,自东洲击吴,
警报与雪片相似,连达广陵。吴王隆演,病中不愿闻事,一切调兵遣将的事情,
当然委任大丞相大都督了。先是吴越王钱镠,本与淮南不和,梁廷因得利用,令
他牵制淮南,且加他兼职,授淮南节度使,充本道招讨制置使。钱镠亦尝奉表梁
廷,极陈淮南可取状。嗣是屡侵淮南,互有胜负,及梁主友珪篡位,册钱镠为尚
父,友贞诛逆嗣统,又授镠为天下兵马元帅。镠遂立元帅府,建置官属,雄据东
南。至吴王隆演建国改元,梁主友贞,又颁诏吴越,令大举伐吴,因此钱镠复遣
传瓘出师。
吴相徐温亟调舒州刺史彭彦章,及裨将陈汾,带领舟师,往拒吴越军。舟师
顺流而下,到了狼山,正与吴越军相遇,可巧一帆风顺,不及停留,那吴越战舰,
又复避开两旁,由他驰过,明明有计。吴军踊跃前进,不意后面鼓角齐鸣,吴越
军帅钱传瓘,竟驱动战舰,扬帆追来,吴军只好回船与战。甫经交锋,吴越舰中,
忽抛出许多石灰,乘风飞入吴船,迷住吴军双目,吴军不住的擦眼,他又用豆及
沙,散掷过来,吴军已是头眼昏花,怎禁得脚下的沙豆,七高八低,立脚不住,
又经吴越军乱劈乱斫,杀得鲜血淋漓,渍及沙豆,愈加圆滑,顿时彼倾此跌,全
船大乱。传瓘复令军士纵火,焚毁吴船,吴军心惊胆落,四散奔逃。彭彦章还想
力战,身被数十创,知穷力竭,情急自刭。陈汾却先已逃回,坐视彦章战死,并
不顾救,遂致战舰四百艘,多成灰烬,偏将被掳七十人,兵士伤亡数千名。
徐温闻报,立诛陈汾,籍没家产,半给彦章妻子,赡养终身。一面出屯无锡,
截住敌军,一面令右雄武统军陈璋,率水军绕出海门,断敌归路,吴越军乘胜进
军,与温相值,时当孟秋,暑气未退,温适病热,不能治军,判官陈彦谦亟从军
中选一弁目,面貌似温,令他充作军帅,身环甲胄,号令军士,温得少休。既而
吴越军来攻中军,温疾已少闲,亲自出战,遥见秋阳暴烈,两岸间萑苇已枯,又
值西北风起,正好乘势放火,烧他一个精光,便令军士挟着火具,四散纵火,火
随风猛,风引火腾,吴越军立时惊。当由温驱兵追击,斩首万计,吴赵将何逢、
吴建,亦被杀死,只传瓘遁去。前曾以火攻胜吴,奈何自不及防,岂真一报还一
报耶!走至香山,又被吴将陈璋,截住去路,好容易夺路逃回。十成水师,已失
去七八成了。
徐温令收兵回镇,知诰请派步卒二千,假冒吴越旗帜,东袭苏州。温喟然道
:“汝策原是甚妙,但我只求息民,敌已远遁,何必多结仇怨!”也是有理。诸
将又齐请道:“吴越所恃,全在舟楫,方今天旱水涸,舟楫不便行驶,这正天亡
吴越的机会,何不乘胜进兵,扫灭了他!”温又叹道:“天下离乱,已是多年,
百姓困苦极了,钱公亦未可轻视。若连兵不解,反为国忧,今我既得胜,彼已惧
我,我且敛兵示惠,令两地人民,各安生业,君臣高枕,岂非快事!多杀果何益
呢!”具有保境息民之意。遂引兵还镇。
嗣复用吴王书,通使吴越,愿归无锡俘囚。吴越王钱镕亦答书求和。两下释
怨,休兵息民,彼此和好度日,却有二十年不起烽烟,这未始非徐温所赐呢。应
该称美。
越年五月,吴王杨隆演,病已垂危。温自升州入朝,与廷臣商及嗣位事宜。
或语温道:“从前蜀先主临终时,尝语诸葛武侯,谓嗣子不才,君宜自取。”温
不待词毕,即正色道:“这是何言,我若有意窃位,诛张颢时即可做得,何必待
至今日?杨氏已传三主,就使无男有女,亦当拥立,如有妄言,斩首不赦!”大
众唯唯听命,乃传吴王命令,召丹阳公杨溥监国,徙溥兄濛为舒州团练使。未几
隆演病逝,年仅二十四岁。弟溥嗣立,尊生母王氏为太妃,追尊兄隆演为高祖宣
皇帝。小子有诗咏徐温道:
权兼内外总兵屯,报国犹知戴一尊,
试看入朝排众议,徐温毕竟胜朱温。
吴王溥已经嗣位,国中好几年无事,小子好别叙蜀中情形,欲知蜀事,且阅
下回。
是回除首数行外,纯叙吴事,如徐知训之不道,朱瑾诛之宜也;但瑾之所为,
未免卤莽,投鼠尚且忌器,岂有内为孱主,外有强镇,顾可为孤注之一掷乎?况
徐温亦非真懵于事者,特未闻其子之过恶耳。为瑾计,何不致书徐温,直陈知训
罪状,令他自行废置,乃诱诛知训,卒致杀身亡家,武夫之一往直前,不知审慎,
往往有此大弊。幸徐温入都,心目中尚有吴王,不致篡夺,否则隆演之首,几何
而不立陨也。史称温梦瑾挽射,始为改葬,瑾未必有此灵异,但亦因严可求、徐
知诰之先陈子恶,未免生悔,悔则因致成梦耳。且隆演幼懦,内外军事,亦赖有
徐氏主持,观吴越之大举侵吴,幸温用火攻计,转败为胜,淮南得以无恙。厥后
隆演病剧,且使杨氏无男有女,亦当拥立之言,宁得以父子专政,遽谓其罪大功
小哉?篇中抑扬得当,可作史评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