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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聊斋志异 蒲松龄 42857 2022-05-21 08:21

  

  

  潞令 马介甫 魁星 厍将军 绛妃 河间生 云翠仙 跳神 铁布衫法 大力将军 白莲教 颜氏

  杜翁 小谢 缢鬼 吴门画工 林氏 胡大姑 细侯 狼 美人首 刘亮采 蕙芳 山神

  萧七 乱离 豢蛇 雷公 菱角 饿鬼 考弊司 阎罗 大人 向杲 董公子 周三

  鸽异 聂政 冷生 狐惩淫 山市 江城 孙生 八大王 戏缢

  潞令

   宋国英,东平人,以教习授潞城令。贪暴不仁,催科尤酷,毙杖下者狼藉于庭。余乡徐

  白山适过之,见其横,讽曰:“为民父母,威焰固至此乎?”宋洋洋作得意之词曰:“喏!

  不敢!官虽小,莅任百日,诛五十八人矣。”后半年,方据案视事,忽瞪目而起,手足挠

  乱,似与人撑拒状,自言曰“我罪当死!我罪当死!”扶入署中,逾时寻卒。呜呼!幸阴曹

  兼摄阳政,不然,颠越货多,则“卓异”声起矣,流毒安穷哉!

   异史氏曰:“潞子故区,其人魂魄毅,故其为鬼雄。今有一官握篆于上,必有一二鄙

  流,风承而痔舐之。其方盛也,则竭攫未尽之膏脂,为之具锦屏;其将败也,则驱诛未尽之

  肢体,为之乞保留。官无贪廉,每莅一任,必有此两事。赫赫者一日未去,则蚩蚩者不敢不

  从。积习相传,沿为成规,其亦取笑于潞城之鬼也已!”

  马介甫

   杨万石,大名诸生也,生平有“季常之惧”。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辄以鞭挞从事。

  杨父年六十余而鳏,尹以齿奴隶数。杨与弟万钟常窃饵翁,不敢令妇知。然衣败絮,恐贻讪

  笑,不令见客。万石四十无子,纳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语。兄弟候试郡中,见一少年,容服

  都雅。与语,悦之,询其姓字,自云:“介甫,马姓。”由此交日密,焚香为昆季之盟。既

  别,约半载,马忽携僮仆过杨。值杨翁在门外曝阳扪虱,疑为佣仆,通姓氏使达主人,翁披

  絮去。或告曰:“此即其翁也。”马方惊讶,杨兄弟岸帻出迎。登堂一揖,便请朝父,万石

  辞以偶恙。促坐笑语,不觉向夕,万石屡言具食而终不见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壶

  酒来,俄顷饮尽。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汗蒸腾。俄瘦奴以馔具出,脱粟失

  饪,殊不甘旨。食已,万石草草硬去。万钟襆被来伴客寝,马责之曰:“曩以伯仲高义,遂

  同盟好。今老父实不温饱,行道者羞之!”万钟泫然曰:“在心之情,卒难申致。家门不

  吉,蹇遭悍嫂,尊长细弱,横被催残。非沥血之好,此丑不敢扬也。”马骇叹移时,曰:

  “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异闻,不可不一目见之。请假闲舍,就便自炊。”万钟从其教,

  即除室为马安顿。夜深窃馈蔬稻,惟恐妇知。马会其意,力却之,且请杨翁与同食寝。自诣

  城肆市布帛,为易袍裤,父子兄弟皆感泣。万钟有子喜儿方七岁,夜从翁眠。马抚之曰:

  “此儿福寿,过于其父,但少年孤苦耳。”妇闻老翁安饱,大怒,辄骂,谓马强预人家事。

  初恶声尚在闺闼,渐近马居,以示瑟歌之意。杨兄弟汗体徘徊,不能制止;而马若弗闻也

  者。妾王,体妊五月,妇始知之,褫衣惨掠。已,乃唤万石跪受巾帼,操鞭逐出。值马在

  外,惭懅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妇亦随出,叉手顿足,观者填溢。马指妇叱曰:“去,

  去!”妇即反奔,若被鬼逐,裤履俱脱,足缠萦绕于道上,徒跣而归,面色灰死。少定,婢

  进袜履,着已,噭啕大哭。家无敢问者。马曳万石为解巾帼,万石耸身定息,如恐脱落,马

  强脱之,而坐立不宁,犹惧以私脱加罪。探妇哭已,乃敢入,趑趄而前。妇殊不发一语,遽

  起,入房自寝。万石意始舒,与弟窃奇焉。家人皆以为异,相聚偶语。妇微有闻,益羞怒,

  遍挞奴婢。呼妾,妾创剧不能起。妇以为伪,就榻搒之,崩注堕胎。万石于无人处,对马哀

  啼,马慰解之。呼僮具牢馔,更筹再唱,不放万石去。

   妇在闺房恨夫不归,方大恚忿,闻撬扉声,急呼婢,则室门已辟。有巨人入,影蔽一

  室,狰狞如鬼;俄又有数人入,各执利刃。妇骇绝欲号,巨人以刀刺颈曰:“号便杀却!”

  妇急以金帛赎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钱,但取悍妇心耳!妇益惧,自投败颡。巨

  人乃以利刃画妇心而数之曰:“如某事,谓可杀否?”即以画。凡一切凶悍之事,责数殆

  尽,刀画肤革不啻数十。末乃曰:“妾生子,亦尔宗绪,何忍打堕?此事必不可宥!”乃令

  数人反接其手,剖视悍妇心肠。妇叩头乞命,但言知悔。俄闻中门启闭,曰:“杨万石来

  矣。既已悔过,姑留余生。”纷然尽散。

   无何,万石入,见妇赤身绷系,心头刀痕,纵横不可数。解而问之,得其故,大骇,窃

  疑马。明日,向马述之,马亦骇。由是妇威渐敛,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马大喜,告万石

  曰:“实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术惧之。既得好合,请暂别也。”遂去。妇每日暮,挽留

  万石作侣,欢笑而承迎之。万石生平不解此乐,遽遭之,觉坐立皆无所可。妇一夜忆巨人

  状,瑟缩摇战。万石思媚妇意,微露其假。妇遽起,苦致穷诘。万石自觉失言,而不能悔,

  遂实告之。妇勃然大骂,万石惧,长跽床下。妇不顾,哀至漏三下,妇曰:“欲得我恕,须

  以刀画汝心头如干数,此恨始消。”乃起捉厨刀。万石大惧而奔,妇逐之。犬吠鸡腾,家人

  尽起。万钟不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妇乃诟詈,忽见翁来,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

  身条条割裂,批颊而摘翁髭。万钟见之怒,以石击妇,中颅,颠蹶而毙。万钟曰:“我死而

  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移时妇复苏,闻万钟死,怒亦遂解。

   既殡,弟妇恋儿,矢不嫁。妇唾骂不与食,醮去之。遗孤儿,朝夕受鞭楚,俟家人食

  讫,始啖以冷块。积半岁,儿尪羸,仅存气息。一日马忽至,万石嘱家人,勿以告妇。马见

  翁褴缕如故,大骇;又闻万钟殒谢,顿足悲哀。儿闻马至,便来依恋,前呼马叔。马不能

  识,审顾始辩,惊曰:“儿何憔悴至此!”翁乃嗫嚅具道情事,马忿然谓万石曰,我曩道兄

  非人,果不谬。两人止此一线,杀之,将奈何?”万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坐语数刻,

  妇己知之,不敢自出逐客,但呼万石入,批使绝马。含涕而出,批痕俨然。马怒之曰:“兄

  不能威,独不能断‘出’耶?殴父杀弟,安然忍之,何以为人!”万石欠伸,似有动容。马

  又激之曰:“如渠不去,理须杀;即便杀却勿惧。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极力,保

  无亏也。”万石喏,负气疾行,奔而入。适与妇遇,叱问:“何为?”万石皇遽失色,以手

  据地曰:“马生教余出妇。”妇益恚,顾寻刀杖,万石惧而却步。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

  也已!”遂开箧,出刀圭药,合水授万石饮。曰:“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轻用者,以能病

  人故耳。今不得已,暂试之。”饮下,少顷,万石觉忿气填胸,如烈焰冲烧,刻不容忍,直

  抵闺闼,叫喊雷动。妇未及诘,万石以足腾起,妇颠去数尺有咫。即复握石成拳,擂击无

  算。妇体几无完肤,嘲犹詈。万石于腰中出佩刀。妇骂曰:“出刀子,敢杀我耶?”万石

  不语,割股上肉大如掌,掷地下。方欲再割,妇哀鸣乞恕。万石不听,又割之。家人见万石

  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马迎去,捉臂相用慰劳。万石余怒未息,屡欲奔寻,马止之。少

  间,药力消,嗒若丧。马嘱曰:“兄勿馁。乾纲之振,在此一举。夫人之所以惧者,非朝夕

  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譬之昨死而今生,须从此涤故更新。再一馁,则不可为矣。”遣万

  石入探入。妇股栗心慴,倩婢扶起,将以膝行。止之,乃已。出语马生,父子交贺。马欲

  去,父子共挽之。马曰:“我适有东海之行,故便道相过,还时可复会耳。”

   月余妇起,宾事良人。久觉黔驴无技,渐狎,渐嘲,渐骂,居无何,旧态全作矣。翁不

  能堪,宵遁,至河南隶道士籍,万石亦不敢寻。年余马至,知其状,怫然责数已,立呼儿

  至,置驴子上,驱策径去。由此乡人皆不齿万石。学使案临,以劣行黜名。又四五年,遭回

  禄,居室财物,悉为煨烬,延烧邻舍。村人执以告郡,罚锾烦苛。于是家产渐尽,至无居

  庐,近村相戒,无以舍舍万石。尹氏兄弟,怒妇所为,亦绝拒之。万石既穷,质妾于贵家,

  偕妻南渡。至河南界,资斧已绝。妇不肯从,聒夫再嫁。适有屠而鳏者,以钱三百货去。

   万石一身,丐食于远村近郭间。至一朱门,阍人诃拒不听前。少间一官人出,万石伏地

  啜泣。官人熟视久之,略诘姓名,惊曰:“是伯父也!何一贫至此?”万石细审,知为喜

  儿,不觉大哭。从之入,见堂中金碧焕映。俄顷,父扶童子出,相对悲哽。万石始述所遭。

  初,马携喜儿至此,数日,即出寻杨翁来,使祖孙同居。又延师教读。十五岁入邑庠,次年

  领乡荐,始为完婚。乃别欲去,祖孙泣留之。马曰:“我非人,实狐仙耳。道侣相候已

  久。”遂去。孝廉言之,不觉恻楚。因念昔与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伤。遂以舆马赍金赎

  王氏归。年余生一子,因以为嫡。

   尹从屠半载,狂悖犹昔。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绠悬梁上,荷肉竟出。号极声

  嘶,邻人始知。解缚抽绠,一抽则呼痛之声,震动四邻。以是见屠来,则骨毛皆竖。后胫创

  虽愈,而断芒遗肉内,终不利于行,犹夙夜服役,无敢少懈。屠既横暴,每醉归,则挞詈不

  情。至此,始悟昔之施于人者,亦犹是也。一日,杨夫人及伯母烧香普陀寺,近村农妇并来

  参谒。尹在中怅立不前,王氏故问:“此伊谁?”家人进白:“张屠之妻。”便诃使前,与

  太夫人稽首。王笑曰:“此妇从屠,当不乏肉食,何羸瘠乃尔?”尹愧恨,归欲自经,绠弱

  不得死。屠益恶之。岁余,屠死。途遇万石,遥望之,以膝行,泪下如麻。万石碍仆,未通

  一言。归告侄,欲谋珠还,侄固不肯。妇为里人所唾弃,久无所归,依群乞以食。万石犹时

  就尹废寺中,侄以为玷,阴教群乞窘辱之,乃绝。

   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数行,乃毕公权撰成之。

   异史氏曰:“惧内,天下之通病也。然不意天壤之间,乃有杨郎!宁非变异?余常作

  《妙音经》之续言,谨附录以博一噱:

   ‘窃以天道化生万物,重赖坤成;男儿志在四方,尤须内助。同甘独苦,劳尔十月呻

  吟;就湿移干,苦矣三年颦笑。此顾宗祧而动念,君子所以有伉俪之求;瞻井臼而怀思,古

  人所以有鱼水之爱也。第阴教之旗帜日立,遂乾纲之体统无存。始而不逊之声,或大施而小

  报;继则如宾之敬,竟有往而无来。只缘儿女深情,遂使英雄短气。床上夜叉坐,任金刚亦

  须低眉;釜底毒烟生,即铁汉无能强项。秋砧之杵可掬,不捣月夜之衣;麻姑之爪能搔,轻

  试莲花之面。小受大走,直将代孟母投梭;妇唱夫随,翻欲起周婆制礼。婆娑跳掷,停观满

  道行人;嘲鸡嘶,扑落一群娇鸟。

   ‘恶乎哉!呼天吁地,忽尔披发向银床;丑矣夫!转目摇头,猥欲投缳延玉颈。当是时

  也:地下已多碎胆,天外更有惊魂。北宫黝未必不逃,孟施舍焉能无惧?将军气同雷电,一

  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可问之处。岂果脂粉之气,不

  势而威?胡乃肮脏之身,不寒而栗?犹可解者:魔女翘鬟来月下,何妨俯伏皈依?最冤枉

  者:鸠盘蓬首到人间,也要香花供养。闻怒狮之吼,则双孔撩天;听牝鸡之鸣,则五体投

  地。登徒子淫而忘丑,“回波词”怜而成嘲。设为汾阳之婿,立致尊荣,媚卿卿良有故;若

  赘外黄之家,不免奴役,拜仆仆将何求?彼穷鬼自觉无颜,任其斫树摧花,止求包荒于悍

  妇,如钱神可云有势,乃亦婴鳞犯制,不能借助于方兄。

   ‘岂缚游子之心,惟兹鸟道?抑消霸王之气,恃此鸿沟?然死同穴,生同衾,何尝教吟

  “白首”?而朝行云,暮行雨,辄欲独占巫山。恨煞“池水清”,空按红牙玉板;怜尔“妾

  命薄”,独支永夜寒更。蝉壳鹭滩,喜骊龙之方睡;犊车塵尾,恨驽马之不奔。榻上共卧之

  人,挞去方知为舅;床前久系之客,牵来已化为羊。需之殷者仅俄顷,毒之流者无尽藏。买

  笑缠头,而成自作之孽,太甲必曰难违;俯首帖耳,而受无妄之刑,李阳亦谓不可。酸风凛

  冽,吹残绮阁之春;酷海汪洋,淹断蓝桥之月。又或盛会忽逢,良朋即坐,斗酒藏而不设,

  且由房出逐客之书;故人疏而不来,遂自我广绝交之论。甚而雁影分飞,涕空沾于荆树;鸾

  胶再觅,变遂起于芦花。故饮酒阳城,一堂中惟有兄弟;吹竽商子,七旬余并无室家。古人

  为此,有隐痛矣。

   ‘呜呼!百年鸳偶,竟成附骨之疽;五两鹿皮,或买剥床之痛。髯如戟者如是,胆似斗

  者何人?固不敢于马栈下断绝祸胎,又谁能向蚕室中斩除孽本?娘子军肆其横暴,苦疗妒之

  无方;胭脂虎啖尽生灵,幸渡迷之有楫。天香夜爇,全澄汤镬之波;花雨晨飞,尽灭剑轮之

  火。极乐之境,彩翼双栖;长舌之端,青莲并蒂。拔苦恼于优婆之国,立道场于爱河之滨。

  咦!愿此几章贝叶文,洒为一滴杨枝水!’”

  魁星

   郓城张济宇,卧而未寐,忽见光明满室。惊视之,一鬼执笔立,若魁星状。急起拜叩,

  光亦寻灭。由此自负,以为元魁之先兆也。后竟落拓无成,家亦雕落,骨肉相继死,惟生一

  人存焉。彼魁星者,何以不为福而为祸也?

  厍将军

   厍大有,字君实,汉中洋县人,以武举隶祖述舜麾下。祖厚遇之,屡蒙拔擢,迁伪周总

  戎。后觉大势既去,潜以兵乘祖。祖格拒伤手,因就缚之,纳款于总督蔡。至都梦至冥司,

  冥王怒其不义,命鬼以沸汤浇其足。既醒,足痛不可忍,后肿溃,指尽堕;又益之疟。辄呼

  曰:“我诚负义!”遂死。异史氏曰:“事伪朝固不足言忠;然国士庸人,因知为报,贤豪

  之自命宜尔也。是诚可以惕天下之人臣而怀二心者矣。”

  绛妃

   癸亥岁,余馆于毕刺史公之绰然堂。公家花木最盛,暇辄从公杖履,得恣游赏。

   一日眺览既归,倦极思寝,解屦登床。梦二女郎被服艳丽,近请曰:“有所奉托,敢屈

  移玉。”余愕然起,问:“谁相见召?”曰:“绛妃耳。”恍惚不解所谓,遽从之去。俄睹

  殿阁高接云汉,下有石阶层层而上,约尽百余级,始至颠头。见朱门洞敞。又有二三丽者,

  趋入通客。无何,诣一殿外,金钩碧箔,光明射眼,内一妇人降阶出,环佩锵然,状若贵

  嫔。方思展拜,妇便先言:“敬屈先生,理须首射。”呼左右以毯贴地,若将行礼。余惶然

  无以为地,因启曰:“草莽微贱,得辱宠召,已有余荣。况分敢庭抗礼,益臣之罪,折臣之

  福!”妃命撤毯设宴,对宴相向。酒数行,余辞曰:“臣饮少辄醉,惧有愆仪。教命云何?

  幸释疑虑。”妃不言,但以巨杯促饮。余屡请命,乃言:“妾,花神也。合家细弱依栖于

  此,屡被封家女子横见摧残。今欲背城借一,烦君属檄草耳。”余惶然起奏:“臣学陋不

  文,恐负重托;但承宠命,敢不竭肝膈之愚。”妃喜,即殿上赐笔札。诸姬者拭案拂坐,磨

  墨濡毫。又一垂髫人,折纸为范置腕下。略写一两句,便二三辈叠背相窥。余素迟钝,此时

  觉文思若涌。少间稿脱,争持去启呈绛妃。妃展阅一过,颇谓不疵,遂复送余归。醒而忆

  之,情事宛然。但檄词强半遗忘,因足而成之:

   “谨按封氏,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昔虞

  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忧,反借渠以解愠;楚王蒙其盅惑,贤才未能称意,惟得彼以称

  雄。沛上英雄,云飞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从此怙宠日恣,因而肆狂无忌。

  怒号万窍,响碎玉于王宫;澎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倏向山林丛里,假虎之威;时于滟滪

  堆中,生江之浪。

   “且也,帘钩频动,发高阁之清商;檐铁忽敲,破离人之幽梦。寻帷下榻,反同入幕之

  宾;排闼登堂,竟作翻书之客。不曾于生平识面,直开门户而来;若非是掌上留裙,凡掠妃

  子而去。吐虹丝于碧落,乃敢因月成阑;翻柳浪于青郊,谬说为花寄信。赋归田者,归途才

  就,飘飘吹薜荔之衣;登高合者,高兴方浓,轻轻落茱萸之帽。篷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

  抟空;筝声入乎云霄,百尺之鸢丝断系。不奉太后之诏,欲速花开;未绝坐客之缨,竟吹灯

  灭。

   “甚则扬尘播土,吹平李贺之山;叫雨呼云,卷破杜陵之屋。冯夷起而击鼓,少女进而

  吹笙。荡漾以来,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为飞。未施抟水之威,浮水江豚时出拜;陡出

  障天之势,书天雁字不成行。助马当之轻帆,彼有取尔;牵瑶台之翠帐,于意云何?至于海

  鸟有灵,尚依鲁门以避;但使行人无恙,愿唤尤郎以归;古有贤豪,乘而破者万里;世无高

  士,御以行者几人?驾炮车之狂云,遂以夜郎自大;恃贪狼之逆气,漫以河伯为尊。姊妹俱

  受其摧残,汇族悉为其蹂躏。纷红骇绿,掩苒何穷?擘柳鸣条,萧骚无际。雨零金谷,缀为

  藉客之裀;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瘗玉,残妆卸而翻飞;朱榭雕阑,杂佩纷其零

  落。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翻跹江汉女,弓鞋漫踏春

  园;寂寞玉楼人,珠勒徒嘶芳草。

   “斯时也:伤春者有难乎为情之怨,寻胜者作无可奈何之歌。尔乃趾高气扬,发无端之

  踔厉;催蒙振落,动不已之瓓珊。伤哉绿树犹存,簌簌者绕墙自落;久矣朱幡不竖,娟娟者

  霣涕谁怜?堕溷沾篱,毕芳魂于一日;朝容夕悴,免荼毒于何年?怨罗裳之易开,骂空闻于

  子夜;讼狂伯之肆虐,章未报于天庭。诞告芳邻,学作蛾眉之阵;凡属同气,群兴草木之

  兵。莫言蒲柳无能,但须藩篱有志。且看莺俦燕侣,公覆夺爱之仇;请与蝶友蜂媒,共发同

  心之誓。兰桡桂楫,可教战于昆明;桑盖柳旌,用观兵于上苑。东篱处士,亦出茅庐;大树

  将军,应怀义愤。杀其气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歼尔豪强,销万古风流之恨!”

  河间生

   河间某生,场中积麦穰如丘,家人日取为薪,洞之。有狐居其中,常与主人相见,老翁

  也。一日屈主人饮,拱生入洞,生难之,强而后入。入则廊舍华好。即坐,茶酒香烈;但日

  色苍皇,不辨中夕。筵罢既出,景物俱杳。翁每夜往夙归,人莫能迹,问之则言友朋招饮。

  生请与俱,翁不可;固请之,翁始诺。挽生臂,疾如乘风,可炊黍时,至一城市。入酒肆,

  见坐客良多,聚饮颇哗,乃引生登楼上。下视饮者,几案柈餐,可以指数。翁自下楼,任意

  取案上酒果,抔来供生。筵中人曾莫之禁。移时,生视一朱衣人前列金橘,命翁取之。翁

  曰:“此正人,不可近。”生默念:狐与我游,必我邪也。自今以往,我必正!方一注想,

  觉身不自主,眩堕楼下。饮者大骇,相哗以妖。生仰视,竟非楼,乃梁间耳。以实告众。众

  审其情确,赠而遣之。问其处,乃鱼台,去河间千里云。

  云翠仙

   梁有才,故晋人,流寓于济作小负贩,无妻子田产。从村人登岱。当四月交,香侣杂

  沓,又有优婆夷、塞,率男子以百十,杂跪神座下,视香炷为度,名曰:“跪香”。才视众

  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悦之。诈为香客,近女郎跪,又伪为膝困无力状,故以手据女郎

  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才亦膝行而近之,少间又据之。女郎觉,遽起,不跪,出门

  去。才亦起,亦出履其迹,不知其往,心无望,怏怏而行。途中见女郎从媪,似为女也母

  者,才趋之。

   媪女行且语,媪云:“汝能参礼娘娘,大好事!汝又无弟妹,但获娘娘冥加护,护汝得

  快婿。但能相孝顺,都不必贵公子、富王孙也。”才窃喜,渐渍诘媪;媪自言为云氏,小女

  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四十里。才曰:“山路,母如此蹜蹜,妹如此纤纤,何能便

  至?”曰:“日已晚,将寄舅家宿耳。”才曰:“适言相婿,不以贫嫌,不以贱鄙,我又未

  婚,颇当母意否?”媪以问女,女不应;媪数问,女曰:“渠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

  还易翻覆。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才闻,朴诚自表,切矢皦日。媪喜,竟诺之。女不乐,

  勃然而已。母又强拍咻之。

   才殷勤,手于橐,觅山兜二,舁媪及女,己步从,若为仆。过隘,辄诃兜夫不得颠摇,

  意良殷。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舅出翁,妗出媪也。云兄之嫂之,谓:“才吾婿。日

  适良,不须别择,便取今夕。”舅亦喜,出酒肴饵才。既,严妆翠仙出,拂榻促眠。女曰:

  “我固知郎不义,迫母命,漫相随。郎若人也,当不须忧偕活。”才唯唯听受。

   明日早起,母谓才:“宜先去,我以女继至。”才归,扫户闼,媪果送女至。入视室

  中,虚无有,便云:“似此何能自给?老身速归,当小助汝辛苦。”遂去。次日,即有男女

  数辈,各携服食器具,布一室满之。不饭俱去,但留一婢。

   才由此坐温饱,惟日引里无赖朋饮竞赌,渐盗女郎簪珥佐博。女劝之不听,颇不耐之,

  惟严守箱奁,如防寇。一日,博党款门访才,窥见女,适适然惊。戏谓才曰:“子大富贵,

  何忧贫耶?”才问故,答曰:“曩见夫人,真仙人也。适与子家道不相称。货为媵,金可得

  百;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听饮博无资耶?”才不言,而心然之。归,辄向女欷歔,

  时时言贫不可度。女不顾,才频频击桌,抛箸,骂婢,作诸态。一夕女沽酒与饮,忽曰:

  “郎以贫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贫,分郎忧衷,岂不愧怍?但无长物,止有此婢,鬻之,

  可稍稍佐经营。”才摇首曰:“其值几何!”又饮少时,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

  力竭耳。念一贫如此,便死相从,不过均此百年苦,有何发迹?不如以妾鬻贵家,两所便

  益,得值或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庄。才喜曰:“容再计

  之。”遂缘中贵人,货隶乐籍。中贵人亲诣才,见女大悦。恐不能即得,立券八百缗,事滨

  就矣。女曰:“母以婿家贫,常常萦念,今意断矣,我将暂归省;且郎与妾绝,何得不告

  母?”才虑母阻,女曰:“我顾自乐之,保无差贷。”才从之。

   夜将半,始抵母家。挝阖入,见楼舍华好,婢仆辈往来憧憧。才日与女居,每请诣母,

  女辄止之。故为甥馆年余,曾未一临岳家。至此大骇,以其家巨,恐媵妓所不甘从也。女引

  才登楼上,媪惊问:“夫妇何来?”女怨曰:“我固道渠不义,今果然。”乃于衣底出黄金

  二铤,置几上,曰:幸不为小人赚脱,今仍以还母。”母骇问故,女曰:“渠将鬻我,故藏

  金无用处。”乃指才骂曰:“豺鼠子!曩日负肩担,面沾尘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肤

  垢欲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终夜恶。自我归汝家,安座餐饭,鬼皮始脱。母在前,我岂

  诬耶?”才垂首不敢少出气。女又曰:“自顾无倾城姿,不堪奉贵人;似若辈男子,我自谓

  犹相匹,有何亏负,遂无一念香火情?我岂不能起楼宇、买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终

  不是白头侣!”言次,婢妪连衿臂,旋旋围绕之。闻女责数,便都唾骂,共言:“不如杀

  却,何须复云云:“才大惧,据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气曰:“鬻妻子已大恶,犹未便

  是剧,何忍以同衾人赚作娼!”言未已,众眦裂,悉以锐簪、剪刀股攒刺胁腂。才号悲乞

  命,女止之,曰:“可暂释却。渠便无仁义,我不忍觳觫。”乃率众下楼去。

   才坐听移时,语声俱寂,思欲潜遁。忽仰视,见星汉,东方已白,野色苍莽,灯亦寻

  灭。并无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绝望深无底,骇绝,惧堕。身稍移,塌然一声,随石崩

  坠,壁半有枯横焉,罥不得堕。以枯受腹,手足无着。下视茫茫,不知几何寻丈。不敢转

  侧,嗥怖声嘶,一身尽肿,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渐高,始有樵人望见之;寻绠来,缒而

  下,取置崖上,奄将溘毙。舁归其家,至则门洞敞,家荒荒如败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绳

  床败案,是己家旧物,零落犹存。嗒然自卧,饥时日一乞食于邻,既而肿溃为癞。里党薄其

  行,悉唾弃之。才无计,货屋而穴居,行乞于道,以刀自随。或劝以刀易饵,才不肯,曰:

  “野居防虎狼,用自卫耳。”后遇向劝鬻妻者于途,近而哀语,遽出刀摮而杀之,遂被收。

  官廉得其情,亦未忍酷虐之,系狱中,寻瘐死。

   异史氏曰:“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与之南面王岂易哉!己则非人,而怨逢恶之友,

  故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狭邪子诱人淫博,为诸不义,其事不败,虽则不怨亦不德。迨于

  身无襦,妇无裤,千人所指,无疾将死,穷败之念,无时不萦于心;穷败之恨,无时不加于

  齿。清夜牛衣中,辗转不寐。夫然后历历想未落时,历历想将落时,又历历想致落之故,而

  因以及发端致落之人。至于此,弱者起,拥絮坐诅,强者忍冻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

  不待终夜矣。故以善规人,如赠橄榄;以恶诱人,如馈漏脯也。听者固当省,言者可勿戒

  哉!”

  跳神

   济俗:民间有病者,闺中以神卜。倩老巫击铁环单面鼓,娑婆作态,名曰“跳神”。而

  此俗都中尤盛。良家少妇,时自为之。堂中肉于案,酒于盆,甚设几上。烧巨烛,明于昼。

  妇束短幅裙,屈一足,作“商羊舞”。两人捉臂,左右扶掖之。妇刺刺琐絮,似歌又似祝,

  字多寡参差,无律带腔。室数鼓乱挝如雷,蓬蓬聒人耳。妇吻辟翕,杂鼓声,不甚辨了。既

  而首垂目斜睨,立全须人,失扶则仆。旋忽伸颈巨跃,离地尺有咫。室中诸女子,凛禀愕顾

  曰:“祖宗来吃食矣。”便一嘘,吹灯灭,内外冥黑。人惵息立暗中,无敢交一语,语亦不

  得闻,鼓声乱也。食顷,闻妇厉声呼翁姑及夫嫂小字,始共爇烛,伛偻问休咎。视樽中、盎

  中、案中,都空。望颜色,察嗔喜。肃肃罗问之,答若响。中有腹诽者,神已知,便指某姗

  笑我,大不敬,将褫汝裤。诽者自顾,莹然已裸,辄于门外树头觅得之。

   满洲妇女,奉事尤虔。小有疑,必以决。时严妆,骑假虎、假马,执长兵,舞榻上,名

  “跳虎神”。马、虎势作威怒,尸者声伧佇。或言关、张、玄坛,不一号。赫气惨凛,尤能

  畏怖人。有丈夫穴窗来窥,辄被长兵破窗刺帽,挑入去。一家妪媳姊若妹,森森蹜蹜,雁行

  立,无歧念,无懈骨。

  铁布衫法

   沙回子得铁布衫大力法,骈其指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可洞牛腹。曾在仇公子彭

  三家,悬木于空,遣两健仆极力撑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一声,木去远矣。又出其

  势即石上,以木椎力击之,无少损。但畏刀耳。

  大力将军

   查伊璜,浙人,清明饮野寺中,见殿前有古钟,大于两石瓮,而上下土痕手迹,滑然如

  新。疑之。俯窥其下,有竹筐受八升许,不知所贮何物。使数人抠耳,力掀举之无少动,益

  骇。乃坐饮以伺其人;居无何,有乞儿入,携所得糗糒,堆累钟下。乃以一手起钟,一手掬

  饵置筐内,往返数回始尽。已复合之乃去,移时复来,探取食之。食已复探,轻若启椟。一

  座尽骇。查问:“若个男儿胡行乞?”答以:“啖噉多,无佣者。”查以其健,劝投行伍,

  乞人愀然虑无阶。查遂携归饵之,计其食,略倍五六人。为易衣履,又以五十金赠之行。

   后十余年,查犹子令于闽,有吴将军六一者,忽来通谒。款谈间,问:“伊璜是君何

  人?”答言:“为诸父行。与将军何处有素?”曰:“是我师也。十年之别,颇复忆念。烦

  致先生一赐临也。”漫应之。自念叔名贤,何得武弟子?会伊璜至,因告之,伊璜茫不记

  忆。因其问讯之殷,即命仆马,投刺于门。将军趋出,逆诸大门之外。视之,殊昧生平。窃

  疑将军误,而将军伛偻益恭。肃客入,深启三四关,忽见女子往来,知为私廨,屏足立。将

  军又揖之。少间登堂,则卷帘者、移座者,并皆少姬。既坐,方拟展问,将军颐少动,一姬

  捧朝服至,将军遽起更衣,查不知其何为。众妪捉袖整衿讫,先命数人撩查座上不使动,而

  后朝拜,如觐君父。查大愕,莫解所以。拜已,以便服侍坐。笑曰:“先生不忆举钟之乞人

  耶?”查乃悟。既而华筵高列,家乐作于下。酒阑,群姬列侍。将军入室,请衽何趾,乃去。

   查醉起迟,将军已于寝门三问矣。查不自安,辞欲返,将军投辖下钥,锢闭之。见将军

  日无别作,惟点数姬婢养厮卒,及骡马服用器具,督造记籍,戒无亏漏。查以将军家政,故

  未深叩。一日,执籍谓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喝。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

  半奉先生。”查愕然不受,将军不听。出藏镪数万,亦两置之。按籍点照,古玩床几,堂内

  外罗列几满。查固止之,将军不顾。稽婢仆姓名已,即今男为治装,女为敛器,且嘱敬事先

  生,百声悚应。又亲视姬婢登舆,厩卒捉马骡,阗咽并发,乃返别查。

   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异史氏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

  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

  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

  白莲教

   白莲盗首徐鸿儒,得左道之书,能役鬼神。小试之,观者尽骇,走门下者如鹜。于是阴

  怀不轨。因出一镜,言能鉴人终身。悬于庭,令人自照,或幞头,或纱帽,绣衣貂蝉,现形

  不一。人益怪愕。由是道路遥播,踵门求见者,挥汗相属。徐乃宣言:“凡镜中文武贵官,

  皆如来佛注定龙华会中人。各宜努力,勿得退缩。”因以对众自照,则冕旒龙衮,俨然王

  者。众相视而惊,大众齐伏。徐乃建旗秉钺,罔不欢跃相从,翼符所照。不数月,聚党以万

  计,滕、峄一带,望风而靡。

   后大兵进剿,有彭都司者,长山人,艺勇绝伦,寇出二垂髫女与战。女俱双刃,利如

  霜;骑大马,喷嘶甚怒。飘忽盘旋,自晨达暮,彼不能伤彭,彭亦不能捷也。如此三日,彭

  觉筋力俱竭,哮喘卒。迨鸿儒既诛,捉贼党械问之,始知刃乃木刀,骑乃木凳也。假兵马死

  真将军,亦奇矣!

  颜氏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性钝,年十七,裁能成幅。而丰仪秀美,能雅

  谑,善尺牍,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何,父母继殁,孑然一身,受童蒙于洛汭。

   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慧,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

  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钟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

  遂,而母又卒。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适邻妇逾垣来,就与攀谈。以字纸裹绣线,

  女启视,则某手翰,寄邻生者,反复之似爱好焉。邻妇窥其意,私语曰:“此翩翩一美少

  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嘱渠侬合之。”女默默不语。妇归,以意授夫。

  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有母遗金鸦环,托委致焉。刻日成礼,鱼水甚欢。

   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

  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丈夫率,听漏三下,乃已。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而再试再

  黜,身名蹇落,饔飧不给,抚情寂漠,嗷嗷悲泣。女诃之曰:“君非丈夫,负此弁耳!使我

  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生方懊丧,闻妻言,睒晹而怒曰:“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

  以功名富贵,似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女笑曰:“君勿怒。俟试

  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蘖苦,直

  宜使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曰:“妾非戏语。君尝言燕有故庐,请男装从

  君归,伪为弟。君以襁褓出,谁得辨其非?”生从之。女入房,巾服而出,曰:“视妾可作

  男儿否?”生视之,俨然一少年也。生喜,遍辞里社。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羸蹇,御妻而

  归。

   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顾之。又见宵旰攻苦,倍益爱敬。雇一剪发

  雏奴为供给使,暮后辄遣去之。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居半年,罕有睹其面

  者。客或请见,兄辄代辞。读其文,蝦然骇异。或排闼入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见丰采,

  又共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叔兄商之,惟冁然笑。再强之,则言:“矢志青

  云,不及第,不婚也。”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兄又落;弟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明

  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

  里。宾客填门,迄谢不纳。

   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归后渐置婢,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

  苟且。无何,明鼎革,天下大乱。乃告嫂曰:“实相告:我小郎妇也。以男子阘茸,不能自

  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

  视靴中则絮满焉。于是使生承其衔,仍闭门而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谓生曰:

  “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生曰:

  “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耳。”相传为笑。是时生父母,屡受覃恩矣。搢绅拜往,尊生以侍

  御礼。生羞袭闺衔,惟以诸生自安,终身未尝舆盖云。

   异史氏曰:“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

  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杜翁

   杜翁,沂水人。偶自市中出,坐墙下,以候同游。觉少倦,忽若梦,见一人持牒摄去。

  至一府署,从来所未经。一人戴瓦垄冠自内出,则青州张某,其故人也。见杜惊曰:“杜大

  哥何至此?”杜言:“不知何事,但有勾牒。”张疑其误,将为查验。乃嘱曰:“谨立此,

  勿他适。恐一迷失,将难救挽。”遂去,久之不出。

   惟持牒人来,自认其误,释今归。别杜而行,途中遇六七女郎,容色美好,悦而尾之。

  下道,趋小径,行数十步,闻张在后大呼曰:“杜大哥,汝将何往?”杜迷恋不已。俄见诸

  女人入一圭窦,心识为王氏卖酒之家。不觉探身门内,略一窥瞻,即觉身在苙中,与诸小豭

  同伏。豁然自悟,已化豕矣。而耳中犹闻张呼,大惧,急以首触壁。闻人言曰:“小豕颠痫

  矣。”还顾,已复为人。速出门,则张候于途。责曰:“固嘱勿他往,何不听言?几至坏

  事!”遂把手送至市门,乃去。杜忽醒,则身犹倚壁间。诣王氏问之,果有一豕自触死云。

  小谢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

  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

  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

  戚”;茅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

  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

  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

  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

  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

  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

  掩,乃挑灯读。暗中鬼影僮僮,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

  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

  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

  酣眠,终日无所睹闻。

   日既下,恍惚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

  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

  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

  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生顾而奖之曰:

  “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碗置几上。生曰:“感卿服役,何

  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酖矣。”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

  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

   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云:“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

  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

  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

  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

  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

  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

  之画。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

  寐。”秋容不语。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

  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容乃喜。生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生另一灯读。窃

  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听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

  判已,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霁。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

  不惟不敢侮,争媚之。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泪痕如

  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竞读,常至终

  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贽。生令与秋容

  执一经,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

  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一日生将赴

  试,二女涕泪相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为辱,遂

  行。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阴赂学使,诬以行简,淹禁

  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以馔具馈生。相

  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数语而出,人不

  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声屈,收之。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生愁饿

  无聊,度日如年。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

  逼充御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

  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出金三两,跛踦而没。部院勘三郎,素非瓜

  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

  人?”生伪为不知。部院悟其冤,释之。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

  “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因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

  隍,又被按阁不得入,且复奈何?”生忿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践踏为

  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耶!”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秋容飘

  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

  归,曰:‘我无他意,原亦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勿见谴责。’”生

  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与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

  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俯颈倾头,情均伉俪。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会一道士途

  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拟负他。”因书

  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

  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弃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

  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

  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

  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云:“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

  从,径入生斋,偃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

   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然鬼泣,则小

  谢哭于暗陬。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晓始去。天明,

  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

  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思无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生然之。迹

  道士所在,叩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

  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

  瞑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日,惫极矣!

  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道人载与俱来矣。待见其人,便相交付耳。”

  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拜而

  送之。及返,则女已苏。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痠痛,数日始能起。

   后生应试得通籍。有蔡子经者与同谱,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

  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骇物听,可相告否?”诘

  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

  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乃

  入内室,使小谢衣殉装出。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

  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

  之也。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缢鬼

   范生者宿于旅,食后烛而假寐。忽一婢来,袱衣置椅上,又有镜奁揥箧,一一列案头,

  乃去。俄一少妇自房中出,发箧开奁,对镜栉掠;已而髻,已而簪,顾影徘徊甚久。前婢

  来,进匜沃盥。盥已捧帨,既,持沐汤去。妇解襆出裙帔,炫然新制,就着之。掩衿提领,

  结束周至。范不语,中心疑怪,谓必奔妇,将严装以就客也。妇装讫,出长带,垂诸梁而结

  焉。讶之。妇从容跂双弯,引颈受缢。方一着带,目即合,眉即竖,舌出吻二寸许,颜色惨

  变如鬼。大骇奔出,呼告主人,验之已渺。主人曰:“曩子妇经于是,毋乃此乎?”异哉!

  即死犹作其状,此何说也?

   异史氏曰:“冤之极而至于自尽,苦矣!然前为人而不知,后为鬼而不觉,所最难堪

  者,束装结带时耳。故死后顿忘其他,而独于此际此境,犹历历一作,是其所极不忘者也。”

  

  吴门画工

   吴门一画工,喜绘吕祖,每想象神会,希幸一遇,虔结在念,靡刻不存。一日,有群丐

  饮郊郭间,内一人敝衣露肘,而神采轩豁。心疑吕祖,谛视,愈觉其确,遂捉其臂曰:“君

  吕祖也。”丐者大笑。某坚执为是,伏拜不起。丐者曰:“我即吕祖,汝将奈何?”某叩

  头,求指教。丐者曰:“汝能相识,可谓有缘。然此处非语所,夜间当相见也。”转盼遂

  杳,骇叹而归。

   至夜,果梦吕祖来,曰:“念子志虑专凝,特来一见。但汝骨气贪吝,不能为仙。我使

  见一人可也。”即向空一招,遂有一丽人蹑空而下,服饰如贵嫔,容光袍仪,焕映一室。吕

  祖曰:“此乃董娘娘,子谨志之。”既而又问:“记得否?”答曰:“已记之。”又曰:

  “勿忘却。”俄而丽者去,吕祖亦去。醒而异之,即梦中所见,肖像而藏之,终亦不解所谓。

   后数年偶游于都。会董妃卒,上念其贤,将为肖像。诸工群集,口授心拟,终不能似。

  某忽忆念梦中丽者,得无是耶?以图呈进。宫中传览,俱谓神肖。上大悦,授官中书,辞不

  受;赐万金。名大噪。贵戚家争赍重币,求为先人传影。凡悬空摹写,无不曲肖。浃辰之

  间,累数万金。莱芜朱拱奎曾见其人。

  林氏

   济南戚安期,素佻达,喜狎妓,妻婉戒之不听。妻林氏,美而贤。会北兵入境被俘去,

  暮宿途中欲相犯,林伪许之。适兵佩刀系床头,急抽刀自刎死,兵举而委诸野。次日,拔舍

  去。有人传林死,戚痛悼往。视之,有微息。负而归,目渐动,稍嚬呻,轻扶其项,以竹管

  滴沥灌饮,能咽。戚抚之曰:“卿万一能活,相负者必遭凶折!”半年,林平复如故;惟首

  为颈痕所牵,常苦左顾。戚不以为丑,爱恋逾于平昔,曲巷之游从此绝迹。林自觉形秽,将

  为置媵,戚执不可。

   居数年,林不育,因劝纳婢,戚曰:“业誓不二,鬼神鉴之。即嗣续不承,亦吾命耳。

  若不应绝,卿岂老而不能生耶?”林乃托疾,使戚独宿,遣婢海棠卧其床下。既久,阴以宵

  情问婢。婢曰:“并无。”林不信。至夜,戒婢勿住,自诣婢所卧。少间,闻床上睡息已

  动。潜起,登床扪之。戚问谁,林耳语曰:“我海棠也。”戚拒却曰:“我有盟誓,不敢更

  也。若似曩年,尚须汝奔就耶?”林乃下床去。戚仍孤眠。林又使婢托已往就之。戚念妻生

  平从不肯作不速之客,疑而摸其项,无痕,知为婢,又叱之。婢惭而退。及明,以情告林,

  使速嫁婢。林笑曰:“君亦不必过执。倘得一丈夫子,岂不幸甚。”戚曰:“倘背盟誓,鬼

  责将及,尚望延宗嗣乎?”

   林一日笑语戚曰:“凡农家者流,苗与秀不可知,播种常例不可违。晚间耕耨之期至

  矣。”戚笑会之。既夕,林灭烛呼婢,使卧己衾中。戚入就榻,戏曰:“佃人来矣。深愧钱

  镈不利,负此良田。”婢不语。婢及举事,小语戚曰:“私处小肿,颠猛不任。”戚体意温

  恤之。事已,婢伪起溺,以林易之。从此时值落红,辄一为之,而戚不知也。未几,婢腹

  震,林氏每使静坐,不令给役于前。故谓戚曰:“妾劝内婢,而君弗听。设尔日冒妾时,君

  误信之。交而得孕,将复如何?”戚曰:“留犊鬻母。”林不言。无何婢举一子,林暗买乳

  媪,抱养母家。积四五年,又产一子一女。长名长生已七岁,就外祖家读书。林半月辄托归

  宁,一往看视。婢年益长,戚时时促遣之。林辄诺。婢日思儿女,林乃窃为上鬟,送诣母

  所。林谓戚曰:“日谓我不嫁海棠,母家有一义男,业配之。”又数年,子女俱长成。

   值戚初度,林先期治具,为候宾客。戚叹曰:“岁月骛过,忽已半世。幸各强健,家亦

  不至冻馁。所阙者,膝下一点耳。”林曰:“君执拗,不从妾言,夫谁怨?然欲得男,两亦

  甚易,何况一也?”戚解颜曰:“既言不难,明日便索两男。”林曰:“易耳,易耳!”早

  起,命驾至母家,严妆子女,载与俱归。入门,令雁行立,呼父叩祝千秋。拜已而起,相顾

  嬉笑。戚骇怪不解。林曰:“君索两男,妾添一女。”始为详述本末。戚喜曰:“何不早

  告?”曰:“早告,恐绝其母。今子已成立,尚可绝其母乎?”戚感极涕泣。遂迎婢归,偕

  老焉。

   异史氏曰:“女有存心如林氏者,可谓贤德矣。”

  胡大姑

   益都岳于九,家有狐祟,布帛器具,辄被抛掷邻堵。蓄细葛,将取作服,见捆卷如故,

  解视,则边实而中虚,悉被剪去。诸如此类,不堪其苦。乱诟骂之,岳戒止曰:“恐狐

  闻。”狐在梁上曰:“我已闻之矣。”祟益甚。

   一日,夫妻卧未起,狐摄衾服去,各白身蹲床上,望空哀祝之。忽见好女子自窗入,掷

  衣床头。视之,不甚修长;衣绛红,外袭雪花比甲。岳着衣,揖之曰:“上仙有意垂顾,幸

  勿相扰。请以为女,何如?狐曰:“我齿较汝长,何得妄自尊?”又请为姊妹,乃许之。于

  是命家人皆呼以胡大姑。时颜镇张八公子家,有狐居楼上,恒与人语。岳问:“识之否?”

  答云:“是吾家喜姨,何得不识?”岳曰:“彼喜姨曾不扰人,汝何不效之?”狐不听,扰

  如故。犹不甚祟他人。而专祟其子妇:履袜簪珥往往弃道上,每食,辄于粥碗中埋死鼠或粪

  秽。妇辄掷碗骂骚狐,并不祷免。岳祝曰:“儿女辈皆呼汝姑,何略无尊长体耶?”狐曰:

  “教汝子出若妇,我为汝媳,便相安矣。”子妇骂曰:“淫狐不自惭,欲与人争汉子耶?”

  时妇坐衣笥上,忽见浓烟出尻下,熏热如笼。启视,藏裳俱烬,剩一二事,皆姑服也。又使

  岳子出其妇,子不应。过数日,又促之,仍不应,狐怒以石击之,额破血流,几毙。岳益患

  之。

   西山李成文,善符水,因币聘之。李以泥金写红绢作符,三日始成。又以镜缚梃上,捉

  作柄,遍照宅中。使童子随视,有所见,即急告。至一处,童曰:“墙若犬伏。”李即戟手

  书符其处。既而禹步庭中,咒移时,即见家中犬豕并来,帖耳戢尾,若听教诲。李挥曰:

  “去!”即纷然鱼贯而去。又咒,群鸭又来,又挥去之。已而鸡至。李指一鸡,大叱之;他

  鸡俱去,此鸡独伏,交翼长鸣,曰:“余不敢矣”!李曰:“此物是家中所作紫姑也。”家

  人并言不曾作。李曰:“紫姑今尚在。”因共忆三年前,曾为此戏,怪异即自尔日始矣。遍

  搜之,见刍偶在厩梁上。李取投火中。乃出一酒瓻,三咒三叱,鸡起径去。闻瓻口作人言

  曰。“岳四狠哉!数年后当复来。”岳乞付之汤火;李不可,携去。或见其壁间挂数十瓶,

  塞口者皆狐也。言其以次纵之,出为祟,因此获聘金,居为奇货云。

  细侯

   昌化满生,设帐余杭。偶涉廛市,经临街阁下,忽有荔壳坠肩头。仰视,一雏姬凭阁

  上,妖姿要妙,不觉注目发狂,姬俯哂而入。询之,知为娼楼贾氏女细侯也。其声价颇高,

  自顾不能适愿。归斋冥想,终宵不枕。明日,往投以刺,相见,言笑甚欢,心志益迷。托故

  假贷同人,敛金如干,携以赴女,款洽臻至。即枕上口占一绝赠之云:“膏腻铜盘夜未央,

  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细侯蹙然曰:“妾虽污贱,每愿得

  同心而事之。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生大悦,即叮咛,坚相约。细侯亦喜曰:“吟咏

  之事,妾自谓无难,每于无人处,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为观听所讥。倘得相从,幸以

  教妾。”因问生:“家田产几何?”答曰:“薄田半顷,破屋数椽而已。”细侯曰:“妾归

  君后,当常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黍,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

  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生曰:“卿身价约可几

  多?”曰:“依媪贪志,何能盈也?多不过二百金足矣。可恨妾齿稚,不知重资财,得辄归

  母,所私者区区无多。君能办百金,过此即非所虑。”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

  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于湖南,屡相见招,仆因道远,故惮于行。今为卿故,当往谋之。

  计三四月,可以复归,幸耐相候。”细侯曰:“诺。”生即弃馆南游,至则令已免官,以挂

  误居民舍,宦囊空虚,不能为礼。生落魄难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归。偶笞弟子,

  弟子自溺死。东翁痛子而讼师,因被逮囹圄。幸有他门人,怜师无过,时致馈遗,得以无苦。

   细侯自别生,杜门不交一客。母诘知故,而志不可夺,亦姑听之。有富贾慕细侯名,托

  媒于媪。务在必得,不靳直。细侯不可,贾以负贩诣湖南,敬侦生耗。时狱已将解,贾以金

  赂当事吏,使久锢之。归告媪云:“生已瘐死。”细侯不信。媪曰:“无论满生已死,纵或

  不死,与其从穷措大以椎布终也,何如衣锦而厌粱肉乎?”细侯曰:“满生虽贫,其骨清

  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且道路之言,何足凭信!”贾又转嘱他商,假作满生绝命书寄细

  侯,以绝其望。细侯得书,朝夕哀哭,媪曰:“我自幼于汝,抚育良劬。汝成人二三年,所

  得报日亦无多。既不愿隶籍,又不肯嫁,何以能生活?”细侯不得己,遂嫁贾。贾衣服簪

  环,供给丰侈。年余,生一子。

   无何,生得门人力,昭雪出狱,始知贾之锢己也。然念素无嫌隙,反复不得其由,门人

  义助资斧得归,既闻细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媪卖浆者达细侯。细侯大悲,方

  悟前此多端,悉贾之诡谋。乘贾他出,杀抱中儿,携所有以归满;凡贾家服饰,一无所取。

  贾归,怒讼于官。官原其情,竟置不问。嘻!破镜重归,盟心不改,义实可嘉。然必杀子而

  行,未免太忍矣!

  狼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欻一狼来,瞰担上肉,似甚垂涎,随屠尾行数里。屠惧,示之

  以刃,少却;及走,又从之。屠思狼所欲者肉,不如悬诸树而早取之。遂钩肉,翘足挂树

  间,示以空担。狼乃止。屠归。昧爽往取肉,遥望树上悬巨物,似人缢死状,大骇。逡巡近

  视,则死狼也。仰首细审,见狼口中含肉,钩刺狼腭,如鱼吞饵。时狼皮价昂,直十余金,

  屠小裕焉。缘木求鱼,狼则罹之,是可笑也!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剩骨。途遇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

  又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而两狼并驱如故。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敌。顾

  野有麦场,场主以薪积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弛担待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时,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

  之。转视积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将隧入以攻其后也。身已半入,露其尾,屠自后断其股,

  亦毙之。方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一屠暮行,为狼所逼。道旁有夜耕者所遗行室,奔入伏焉。狼自苫中探爪入,屠急捉

  之,令出不去,但思无计可以死之。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狼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

  极力吹移时,觉狼不甚动,方缚以带。出视,则狼胀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张不得合。遂负

  之以归。非屠,乌能作此谋也!三事皆出于屠;则屠人之残,杀狼亦可用也。

  美人首

   诸商寓居京舍,舍与邻屋相连,中隔板壁,板有松节脱处穴如盏。忽女子探首入,挽凤

  髻,绝美;旋伸一臂,洁白如玉。众骇其妖,欲捉,已缩去。少顷,又至,但隔壁不见其

  身。奔之,则又去之。一商操刀伏壁下,俄首出,暴决之,应手而落,血溅尘土。众惊告主

  人,主人惧,以其首首焉。逮诸商鞫之,殊荒唐。淹系半年,迄无情词,亦未有一人送官

  者,乃释商,瘗女首。

  刘亮采

   济南怀利仁曰:刘公亮采,狐之后身也。初,太翁居南山,有叟造其庐,自言胡姓。问

  所居,曰:“只在此山中。闲处人少,惟我两人,可与数晨夕,故来相拜识。”因与接谈,

  词旨便利,悦之。治酒相欢,醺醺而去。越日复来,更加款厚。刘云:“自蒙下交,分即最

  深。但不识家何里,焉所问兴居?”胡曰:“不敢讳,某实山中之老狐也。与若有夙因,故

  敢内交门下。固不能为翁福,亦不敢为翁祸,幸相信勿骇。”刘亦不疑,更相契重。即叙年

  齿,胡作兄,往来如昆季。有小休咎亦以告。

   时刘乏嗣,叟忽云:“公勿忧,我当为君后。”刘讶其言怪,胡曰:“仆算数已尽,投

  生有期矣。与其他适,何如生故人家?”刘曰:“仙寿万年,何遂及此?”叟摇首曰:“非

  汝所知。”遂去。夜果梦叟来,曰:“我今至矣。”既醒,夫人生男,是为刘公。公既长,

  身短,言词敏谐,绝类胡。少有才名,壬辰成进士。为人任侠,急人之急,以故秦、楚、

  燕、赵之客,趾踖于门;货酒卖饼者,门前成市焉。

  蕙芳

   马二混,居青州东门内,以货面为业。家贫无妇,与母共作苦。一日,媪独居,忽有美

  人来,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朴,光华照人。媪惊诘之,女笑曰:“我以贤郎诚笃,愿委身母

  家。”媪益惊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则折我母子数年寿!”女固请之,媪拒益力,女

  去。越三日复来,留连不去。问其姓氏,曰:“母肯纳我,我乃言;不然,无庸问。”媪

  曰:“贫贱佣保骨,得妇如此,不称亦不祥。”女笑坐床头,恋恋殊殷。媪辞之曰:“娘子

  宜速去,勿相祸。”女出门,媪窥之西去。

   又数日,西巷中吕媪来,谓母曰:“邻女董蕙芳,孤而无依,自愿为贤郎妇,胡勿

  纳?”母以所疑为逃亡具白之。吕曰:“乌有是?如有乖谬,咎在老身。”母大喜,诺之。

  吕去,媪扫室布席,将待子归往娶之。日将暮,女飘然自至,入室参母,起拜尽礼。告媪

  曰:“妾有两婢,未得母命,不敢进也。”媪曰:“我母子守穷庐,不解役婢仆。日得蝇头

  利,仅足自给。今增新妇一人,娇嫩坐食,尚恐不充饱;益之二婢,岂吸风所能活耶?”女

  笑曰:“婢来,亦不费母度支,皆能自食。”问:“婢何在?”女乃呼:“秋月、秋松!”

  声未及已,忽如飞鸟堕,二婢已立于前,即令伏地叩母。

   既而马归,母迎告之,马喜。入室,见翠栋雕梁,侔于宫殿,几屏帘幕,光耀夺目。惊

  极,不敢入。女下床迎笑,睹之若仙,益骇,却退,女挽之,坐与温语。马喜出非分,形神

  若不相属。即起,欲出行沽,女曰:勿须。”因命二婢治具。秋月出一革袋,执向扉后,掿

  掿撼摆之。已而以手探入,壶盛酒,柈盛炙,触类熏腾。饮已而寝,则花罽锦裀,温腻非常。

   天明出门,则茅庐依旧。母子共奇之。媪诣吕所,将迹所由。入门,先谢其媒合之德,

  吕讶云:“久不拜访,何邻女之曾托乎?”媪益疑,具言端委。吕大骇,即同媪来视新妇。

  女笑迎之。极道作合之义。吕见其惠丽,愕眙良久,即亦不辨,唯唯而已。女赠白木搔具一

  事,曰:“无以报德,姑奉此为姥姥爬背耳。”吕受以归,审视则化为白金。

   马自得妇,顿更旧业,门户一新。笥中貂锦无数,任马取着,而出室门,则为布素,但

  轻暖耳。女所自衣亦然。积四五年,忽曰:“我谪降人间十余载,因与子有缘,遂暂留止。

  今别矣。”马苦留之,女曰:“请别择良偶以承庐墓,我岁月当一至焉。”忽不见。马乃娶

  秦氏。后三年,七夕,夫妻方共语,女忽入,笑曰:“新偶良欢,不念故人耶?”马惊起,

  怆然曳坐,便道衷曲。女曰:“我适送织女渡河,乘间一相望耳。”两相依依,语勿休止。

  忽空际有人呼“蕙芳”,女急起作别。马问其谁,曰:“余适同双成姊来,彼不耐久伺

  矣。”马送之,女曰:“子寿八旬,至期,我来收尔骨。”言已遂逝。今马六十余矣。其人

  但朴讷,无他长。

   异史氏曰:“马生其名混,其业亵,蕙芳奚取哉?于此见仙人之贵朴讷诚笃也。余尝谓

  友人曰:若我与尔,鬼狐且弃之类。所差不愧于仙人者,惟‘混’耳。”

  山神

   益都李会斗,偶山行,值数人籍地饮。见李至,欢然并起,曳入坐,竞觞之。视其柈

  馔,杂陈珍错。移时饮甚欢,但酒味薄,忽遥有一人来,面狭长,可二三尺许;冠之高细

  称是。众惊曰:“山神至矣!”即纷纷四去。李亦伏匿坎窞中;既而起视,则肴酒一无所

  有,惟有破陶器贮溲浡,瓦片上盛晰蜴数枚而已。

  萧七

   徐继长,临淄人,居城东之磨房庄。业儒未成,去而为吏。偶适姻家,道出于氏殡宫。

  薄暮醉归,过其处,见楼阁繁丽,一叟当户坐。徐酒渴思饮,揖叟求浆。叟起邀客人,升堂

  授饮。饮已,叟曰:“曛暮难行,姑留宿,早旦而发,何如也?”徐亦疲殆,遂止宿焉。叟

  命家人具酒奉客,且谓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君清门令望,可附婚姻。有幼女未

  字,欲充下陈,幸垂援拾。”徐踧踖不知所对。叟即遣伻告其亲族,又传语令女郎妆束。顷

  之,峨冠博带者四五辈,先后并至。女郎亦炫妆出,姿容绝俗。于是交坐宴会。徐神魂眩

  乱,但欲速寝。酒数行,坚辞不任,乃使小鬟引夫妇入帏,馆同爱止。徐问其族姓,女曰:

  “萧姓,行七。”又细审门阀,女曰:“身虽陋贱,配吏胥当不辱寞,何苦研穷?”徐溺其

  色,款昵备至,不复他疑。

   女曰:“此处不可为家。审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归除一舍,行将自至耳。”

  徐应之。既而加臂于身,奄忽就寐,及觉,则抱中已空。天色大明,松阴翳晓,身下籍黍穰

  尺许厚。骇叹而归,告妻。妻戏为除馆,设榻其中,阖门出,曰:“新娘子今夜至矣。”相

  与共笑。日既暮,妻戏曳徐启门,曰:“新人得毋已在室耶?”及入,则美人华妆坐榻上,

  见二人入,桥起逆之,夫妻大愕。女掩口局局而笑,参拜恭谨。妻乃治具,为之合欢。女早

  起操作,不待驱使。

   一日曰:“姊姨辈俱欲来吾家一望。”徐虑仓卒无以应客。女曰:“都知吾家不饶,将

  先赍馔具来,但烦吾家姊姊烹任而已。”徐告妻,妻诺之。晨炊后,果有人荷酒胾来,释担

  而去。妻为职庖人之役。晡后,六七女郎至,长者不过四十以来,围坐并饮,喧笑盈室。徐

  妻伏窗一窥,惟见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可睹。北斗挂屋角,欢然始去,女送客未返。

  妻入视案上,杯柈俱空。笑曰:“诸婢想俱饿,遂如狗舐砧。”少间女还,殷殷相劳,夺器

  自涤,促嫡安眠。妻曰:“客临吾家,使自备饮馔,亦大笑话。明日合另邀致。”逾数日,

  徐从妻言,使女复召客。客至,恣意饮啖;惟留四簋,不加匕箸。徐问之,群笑曰:“夫人

  为吾辈恶,故留以待调人。”座间一女年十八九,素舄缟裳,云是新寡,女呼为六姊;情态

  妖艳,善笑能口。与徐渐洽,辄以谐语相嘲。行觞政,徐为录事,禁笑谑。六姊频犯,连引

  十余爵,酡然径醉,芳体娇懒,荏弱难持。无何亡去,徐烛而觅之,则酣寝暗帏中。近接其

  吻亦不觉,以手探裤,私处坟起。心旌方摇,席中纷唤徐郎,乃急理其衣,见袖中有绫巾,

  窃之而出。迨于夜央,众客离席。六姊未醒,七姐入摇之,始呵欠而起,系裙理发从众去。

  徐拳拳怀念不释,将于空处展玩遗巾,而觅之已渺。疑送客时遗落途间。执灯细照阶除,都

  复乌有,意顼顼不自得。女问之,徐漫应之。女笑曰:“勿诳语,巾子人已将去,徒劳心

  目。”徐惊,以实告,且言怀思。女曰:“彼与君无宿分,缘止此耳。”问其故,曰:“彼

  前身曲中女,君为士人,见而悦之,为两亲所阻,志不得遂,感疾阽危。使人语之曰:‘我

  已不起。但得若来获一扪其肌肤,死无憾!’彼感此意,允其所请。适以冗羁未遽往,过夕

  而至,则病者已殒,是前世与君有一扪之缘也。过此即非所望。”后设筵再招诸女,惟六姊

  不至。徐疑女妒,颇有怨怼。

   女一日谓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见罪。彼实不肯至,于我何尤?今八年之好,行

  相别矢,请为君极力一谋,用解前之惑。彼虽不来,宁禁我不往?登门就之,或人定胜天不

  可知。”徐喜从之,女握手飘然履虚,顷刻至其家。黄甓广堂,门户曲折,与初见时无少

  异。岳父母并出,曰:“拙女久蒙温煦,老身以残年衰慵,有疏省问,或当不怪耶?”即张

  筵作会。女便问诸姊妹。母云:“各归其家,惟六姊在耳。”即唤婢请六娘子来,久之不

  出。女入曳之以至,俯首简默,不似前此之谐。少时,叟媪辞去。女谓六姊曰:“姐姐高自

  重,使人怨我!”六姊微晒曰:“轻薄郎何宜相近!”女执两人残卮,强使易饮,曰:“吻

  已接矣,作态何为?”少时,七姐亡去,室中止余二人。徐遽起相逼,六姊宛转撑拒。徐牵

  衣长跽而哀之,色渐和,相携入室。裁缓襦结,忽闻喊嘶动地,火光射闼。六姊大惊,推徐

  起曰:“祸事忽临,奈何!”徐忙迫不知所为,而女郎已窜无迹矣。

   徐怅然少坐,屋宇并失。猎者十余人,按鹰操刃而至,惊问:“何人夜伏于此?”徐托

  言迷途,因告姓字。一人曰:“适逐一狐见之否?”答曰:“不见。”细认其处,乃于氏殡

  宫也。怏怏而归。尤冀七姊复至,晨占雀喜,夕卜灯花,而竟无消息矣。董玉玹谈。

  乱离

   学师刘芳辉,京都人。有妹许聘戴生,出阁有日矣。值北兵入境,父兄恐细弱为累,谋

  妆送戴家。修饰未竟,乱兵纷入,父子分窜,女为牛录俘去。从之数日,殊不少狎。夜则卧

  之别榻,饮食供奉甚殷。又掠一少年来,年与女相上下,仪采都雅。牛录谓之曰:“我无

  子,将以汝继统绪,肯否?”少年唯唯。又指女谓曰:“如肯,即以此女为汝妇。”少年

  喜,愿从所命。牛录乃使同榻,浃洽甚乐。及枕上各道姓氏,则少年即戴生也。

   陕西某公任盐秩,家累不从。值姜瓖之变,故里陷为盗薮,音信隔绝。后乱平,遣人探

  问,则百里绝烟,无处可询消息。会以复命入都,有老班役丧偶,贫不能娶,公赉数金使买

  妇。时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如卖牛马。遂携金就择之。自分金少,不敢问

  少艾。中一媪甚整洁,遂赎以归。媪坐床上细认曰:“汝非某班投耶?”惊问所知,曰:

  “汝从我儿服役,胡不识!”役大骇,急告公。公认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偿之。班役以

  金多不屑谋媪。见一妇年三十余,风范超脱,因赎之。即行,妇且走且顾,曰:“汝非某班

  役耶?”又惊问之,曰:“汝从我夫服役,如何不识!”班役愈骇,导见公,公视之真其夫

  人,又悲失声。一日而母妻重聚,喜极,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此必公有大德,故鬼神

  为之感应。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异史氏曰:“炎昆之祸,玉石不分,诚然。若公一门,是以聚而传者也。董思白之后,

  仅有一孙,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责也。悲夫!”

  豢蛇

   泗水山中旧有禅院,四无村落,人迹罕到,有道士栖止其中。或言内多大蛇,故游人绝

  迹。一少年入山罗鹰,入既深,夜无归宿,遥见兰若,趋投之。道士惊曰:“居士何来,幸

  不为儿辈所见!”即命坐,具饘粥。食未已,一巨蛇入。粗十余围,昂首向客,怒目电衏。

  客大惧。道士以掌击其额,呵曰:去!”蛇乃俯首入东室。蜿蜒移时,其躯始尽,盘旋其

  中,一室尽满。客大惧。道士曰:“此平时所豢养。有我在,不妨,所患客自遇之耳。”客

  甫坐,又一蛇入,较前略小,约可五六围。见客遽止,睒眨吐舌如前状。道士又叱之。亦入

  室去。室无卧处,半绕梁间,壁上土摇落有声。客益惧,终夜不眠。早起欲归,道士送之。

  出屋门见墙上阶下,大如盎盏者,行卧不一。见生人,皆有吞噬状。客依道士肘腋而行,使

  送出谷口,乃归。

   余乡有客中州者,寄居蛇佛寺。寺中僧人具晚餐,肉汤甚美,而段段皆圆,类鸡项。疑

  问寺僧:“杀鸡何乃得多项?”僧曰:“此蛇段耳。”客大惊,有出门而哇者。既寝,觉胸

  上蠕蠕,摸之,蛇也,顿起骇呼,僧起曰:“此常事,奚足怪!”因以火照壁间,大小满

  墙,榻上下皆是也。次日,僧引入佛殿。佛座下有巨井,井中有蛇,粗如巨瓮,探首井边而

  不出。爇火下视,则蛇子蛇孙以数百万计,族居其中。僧云:“昔蛇出为害,佛坐其上以镇

  之,其患始平”云。

  雷公

   亳州民王从简,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见雷公持锤振翼而入。大骇,急以器中便溺

  倾注之。雷公沾秽,若中刀斧,返身疾逃;极力展腾,不得去,颠倒庭际,嗥声如牛。天上

  云渐低,渐与檐齐。云中萧萧如马鸣,与雷公相应。少时,雨暴澍,身上恶浊尽洗,乃作霹

  雳而去。

  菱角

   胡大成,楚人,其母素奉佛。成从塾师读,道由菱角观音祠,母嘱过必入叩。一日至

  祠,有少女挽儿邀戏其中,发裁掩颈,而风致娟然。时成年十四,心好之。问其姓氏,女笑

  云:“我是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问将何为?”成又问:“有婿家否?”女酡然曰:“无

  也。”成曰:“我为若婿,好否?”女惭云:“我不能自主。”而眉目澄澄,上下睨成,意

  似欣属焉。成乃出。女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成曰:

  “诺。”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归,向母实白心愿。母止此儿,恐拂其意,遂浼崔作

  冰。焦责聘财奢,事几不就。崔极言成清族美才,焦始许之。

   成有伯父,老而无子,授教职于湖北。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丧。数月将归,伯又病

  卒。淹留既久,适大寇据湖南,家耗遂隔。成窜民间,吊影孤惶。一日,有媪年四十八九,

  萦回村中,日昃不去。自言:“乱无归,将以自鬻。”或问其价,曰:“不屑为人奴,亦不

  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闻者皆笑。成往视之,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

  触怀大悲。自念只身无缝纫者,遂邀归,执子礼焉。媪喜,便为炊饭织屦,勉劳若母。拂意

  辄谴之;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

   忽谓曰:“此处太平,幸可无虞。然儿长矣,虽在羁旅,大伦不可废。三两日,当为儿

  娶之。”成泣曰:“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媪曰:“大乱时,人事翻覆,何可株

  待?”成又泣曰:“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媪不答,但为治帘幌衾

  枕,甚周备,亦不识所自来。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独坐勿寐,我往视新妇来也未。”

  遂出门去。三更既尽,媪不返,心大疑。俄闻门外喧哗,出视,则一女子坐庭中,篷首啜

  泣。惊问:“何人?”亦不语。良久,乃言曰:“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

  惊,不知其故。女曰:“我少受聘于胡大成,不意湖北去,音信断绝。父母强以我归汝家。

  身可致,志不可夺也!”成闻而哭曰:“我便即是胡某。卿菱角耶?”女收涕而骇,不信。

  相将入室,就灯审顾,曰:“得无梦耶?”乃转悲为喜,相道离苦。先是乱后,湖南百里,

  涤地无类。焦移家窜长沙之东,又受周生聘。乱中不能成礼。期是夕送诸其家。女泣不盥

  栉,家中强置车上。途次,女颠堕其下。遂有四人荷肩舆至,云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舆,

  疾行若飞,至是始停。一老姥曳入,曰:“此汝夫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将至

  矣。”乃去,成诘知情事,始悟媪神人也。夫妻焚香共祷,愿得母子复聚。母自戎马戒严,

  同俦人妇奔伏涧谷。一夜,噪言寇至,即并张皇四匿。有童子以骑授母,母急不暇问,扶肩

  而上,轻迅剽遬,瞬息至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波。无何,扶下,指一户云:“此中可

  居。”母将启谢。回视其马,化为金毛犼,高丈余,童子超乘而去。母以手挝门,豁然启

  扉。有人出问,怪其音熟,视之,成也。母子抱哭。妇亦惊起,一门欢慰。疑媪是观音大士

  现身,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遂流寓湖北,治田庐焉。

  饿鬼

   齐人马永,贫面无赖、乡人戏名为饿鬼,年三十余,日益窭,衣百结鹑,两手交其肩,

  在市上攫食。人尽弃之,不以齿。邑有朱叟者,少携妻居于五都之市,操业不雅;暮岁归其

  乡,大为士类所口,而朱洁行为善,人始稍稍礼貌之。一日,值马攫食不偿,为肆人所苦;

  怜之,代给其直。引归,赠以数百俾作本。马去,不肯谋业,坐而食。无何资复匮,仍蹈故

  辙。而常惧与朱遇,去之临邑。

   暮宿学宫,冬夜凛寒,辄摘圣贤头上旒而煨其板。学官知之,怒欲加刑。马哀免,愿为

  先生生财。学官喜,纵之去。马探其生殷富,登门强索资,故挑其怒,乃以刀自劙,诬而控

  诸学。学官勒取重赂,始免申黜。诸生因而共愤,公质县尹。尹廉得实,笞四十,梏其颈,

  三日毙焉。

   是夜,朱叟梦马冠带而入,曰:“负公大德,今来相报。”即寤,妾生子。叟知为马,

  名以马儿。少不慧,喜其能读。二十余,竭力经纪,得入邑庠。后考试寓旅邸,昼卧床上,

  见壁间悉糊旧艺,视之有“犬之性”四句题,心畏其难,读而志之。入场,适遇此题,录

  之,得优等,食饩焉。六十余,补临邑训导。数年,曾无一道义交。惟袖中出青蚨,则作鸬

  鹚笑;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偶大令以诸生小故,判令薄惩,辄酷烈如治盗贼。

  有讼士子者,即富来叩门矣。如此多端,诸生不复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肿聋胔,每向人物

  色乌须药。有某生素狂,锉茜根给之。天明共视,如庙中所塑灵官状。大怒拘生,生已早夜

  亡去。因此愤气中结,数月而死。

  考弊司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经日,见一秀才入伏谒床下,谦抑尽礼。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

  语,刺刺且行,数里外犹不言别。生伫足,拱手致辞。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

  求。”生问之,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司主名虚肚鬼王。初见之,例应割髀肉,浼君

  一缓颊耳。”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苦丰于贿者可赎

  也,然而我贫。”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听

  从。”

   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广,堂下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

  拷栳,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礼义廉耻”。躇阶而进,见堂上一匾,大书“考弊司”。

  楹间,板雕翠色一联云:“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

  礼乐鬼门生。”游览未已,官已出,鬈发鲐背,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

  齿。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有十余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骇

  极,欲退却;鬼王已睹,降阶揖生上,便问兴居。生但诺诺。又云:“何事见临?”生以秀

  才意具白之。鬼王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生

  不敢言,骤起告别,鬼王侧行送之,至门外始返。生不归,潜入以观其变。至堂下,则秀才

  已与同辈数人,交臂历指,俨然在徽纆中。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可骈三指许。

  秀才大嗥欲嗄。

   生少年负义,愤不自持,大呼曰:“惨毒如此,成何世界!”鬼王惊起,暂命止割,跷

  履迎生。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将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蓝尉苍苍,何处觅上帝而诉

  之冤也?此辈与阎罗近,呼之或可应耳。”乃示之途。趋而往,果见殿陛威赫,阎罗方坐,

  伏阶号屈。王召诉已,立命诸鬼绾绁提锤而去。少顷,鬼王及秀才并至,审其情确,大怒

  曰:“怜尔夙世攻苦,暂委此任,候生贵家,今乃敢尔!其去若善筋,增若恶骨,罚今生生

  世世不得发迹也!”鬼乃棰之,仆地,颠落一齿。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丝。鬼王呼

  痛,声类斩豕。手足并抽讫,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从其后,感荷殷殷。挽送过市,见一户垂朱帘,帘内一女子露半面,

  容妆绝美。生问:“谁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过,中低徊不能舍、遂坚止秀才。

  秀才曰:“君为仆来,而今踽踽而去,心何忍。”生固辞,乃去。生望秀才去远,急趋入帘

  内。女接见,喜形于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曰:“柳氏,小字秋华。”一妪出,为具

  肴酒。酒阑,入帷,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妪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资,奈

  何!”生顿念腰橐空虚,愧惶无声。久之,曰:“我实不曾携得一文,官署券保,归即奉

  酬。”妪变色曰:“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秋华颦蹙,不作一语。生暂解衣为质,妪持笑

  曰:“此尚不能偿酒值耳。”呶呶不满志,与女俱入。生惭,移时,犹冀女出展别,再订前

  约。久候无音,潜入窥之,见妪与女,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睒相对立。大惧,趋出,欲

  归,则百道岐出,莫知所从。问之市人,并无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间,历两昏晓,凄意

  含酸,响肠鸣饿,进退不能自决。忽秀才过,望见之,惊曰:“何尚未归,而简亵若此?”

  生腼颜莫对。秀才曰:“有之矣!得毋为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气而往,曰:“秋华母子,

  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时,即以衣来付生曰:“淫婢无礼,已叱骂之矣。”送生至家,

  乃别而去。生暴绝三日而苏,历历为家人言之。

  阎罗

   沂州徐公星自言夜作阎罗王。州有马生亦然。徐闻之,访诸其家,问马昨夕冥中处分何事?马曰“无他事,但送左萝石升天。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云。

  

   长山李孝廉质君诣青州,途中遇六七人,语音类燕。审视两颊俱有瘢,大如钱,异之,

  因问何病之同。客曰:旧岁客云南,日暮失道,入大山中,绝壑巉岩,不可得出。因共系马

  解装,傍树栖止。夜深,虎豹鸮鸱,次第嗥动,诸客抱膝相向,不能寐。忽见一大人来,高

  以丈许。客团伏莫敢息。大人至,以手攫马而食,六七匹顷刻都尽;既而折树上长条,捉人

  首穿腮,如贯鱼状,贯讫,提行数步,条毳折有声。大人似恐坠落,乃屈条之两端,压以巨

  石而去。客觉其去远,出佩刀自断贯条,负痛疾走。见大人又导一人俱来,客惧,伏丛莽

  中。见后来者更巨,至树下,往来巡视,似有所求而不得。已乃声啁啾,似巨鸟鸣,意甚

  怒,盖怒大人之给己也。因以掌批其颊。大人伛偻顺受,不敢少争。俄而俱去。

   诸客始仓皇出,荒窜良久,遥见岭头有灯火,群趋之。至则一男子居石室中。客入环

  拜,兼告所苦。男子曳令坐曰:“此物殊可恨,然我亦不能钳制。待舍妹归,可与谋也。”

  无何,一女子荷两虎自外入,问客何来,诸客叩伏而告以故。女子曰:“久知两个为孽,不

  图凶顽若此!当即除之。”于石室中出铜锤,重三四百斤,出门遂逝。男子煮虎肉饷客。肉

  未熟,女子已返,曰:“彼见我欲遁,追之数十里,断其一指而还。”因以指掷地,大于胚

  骨焉。众骇极,问其姓氏,不答。少间,肉熟,客创痛不食;女以药屑遍糁之,痛顿止。天

  明,女子送客至树下,行李俱在。各负装行十余里,经昨夜斗处,女子指示之,石洼中残血

  尚存盆许。出山,女子始别而返。

  向杲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与庶兄晟友于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

  直奢,所约不遂。适其母欲从良,愿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

  母曰:“既愿同离水火,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

  可。”母诺之,以意达晟。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资聘波斯以归。庄闻,怒夺所好,途中偶

  逢,大加诟骂;晟不服,遂嗾从人折棰答之,垂毙乃去。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胜哀愤。

  具造赴郡。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

   杲隐忿中结,莫可控拆,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久之,机渐泄。庄

  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杲无计可施,然犹日

  伺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塞,冰雹继至,身忽然痛痒不

  能复觉。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内焉。先是,道士尝行乞村

  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

  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

  肉,计亦良得。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时时逻守

  之。越日,庄始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龅其首,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

  然遂毙。

   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

  疑,见之,喜相慰问。杲但卧,蹇涩不能语。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杲乃自言:

  “虎即我也。”遂述其异,由此传播。庄子痛父之死甚惨,闻而恶之,因讼果官以其诞而无

  据,置不理焉。

   异史氏曰:“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亦神

  哉!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

  董公子

   青州董尚书可畏,家庭严肃,内外男女,不敢通一语。一日,有婢仆调笑于中门之外,

  公子见而怒叱之,各奔去。及夜公子偕僮卧斋中,时方盛暑,室门洞敞。更深时,僮闻床上

  有声甚厉,惊醒;月影中见前仆提一物出门去,以其家人故,弗深怪,遂复寐。忽闻靴声訇

  然,一伟丈夫赤而修髯,似寿亭侯像,捉一人头入。僮惧,蛇行入床下,闻床上支支格格如

  振衣,如摩腹,移时始罢。靴声又响,乃去。僮伸颈渐出,见窗棂上有晓色。以手扪床上,

  着手沾湿,嗅之血腥。大呼公子,公子方醒,告而火之,血盈枕席。大骇,不知其故。

   忽有官役叩门,公子出见,役愕然,但言怪事。诘之,告曰:“适衙前一人神色迷罔,

  大声曰:‘我杀主人矣!’众见其衣有血污,执而白之官,审知为公子家人。渠言已杀公

  子,埋首于关庙之侧。往验之,穴土犹新,而首则并无。”公子骇异,趋赴公庭,见其人即

  前狎婢者也。因述其异。官甚惶惑,重责而释之。公子不欲结怨于小人,以前婢配之,令去。

   积数日,其邻堵者,夜闻仆房中一声震响若崩裂,急起呼之,不应。排闼入视,见夫妇

  及寝床,皆截然断而为两。木肉上俱有削痕,似一刀所断者。关公之灵迹最多,未有奇于此者也。

  周三

   泰安张太华,富吏也。家有狐扰,不可堪,遣制罔效。陈其状于州尹,尹亦不能为力。

  时州之东亦有狐居村民家,人共见为一白发叟,叟与居人通吊问,如世人礼。自云行二,都

  呼为胡二爷。适有诸生谒尹,间道其异。尹为吏策,使往问叟,时东村人有作隶者,吏访

  之,果不诬,因与俱往。即隶家设筵招胡,胡至,揖让酬酢,无异常人。吏告所求,胡曰:

  “我固悉之,但不能为君效力。仆友人周三,侨居岳庙,宜可降伏,当代求之。”吏喜,申

  谢。胡临别与吏约,明日张筵于岳庙之东,吏领教。

   胡果导周至。周虬髯铁面,服裤褶。饮数行,向吏曰:“适胡二弟致尊意,事已尽悉。

  但此辈实繁有徒,不可善谕,难免用武。请即假馆君家,微劳所不敢辞。”吏转念去一狐,

  得一狐,是以暴易暴也,游移不敢即应。周已知之,曰:“无畏。我非他比,且与君有喜

  缘,请勿疑。”吏诺之。周又嘱:“明日偕家人阖户坐室中,幸勿哗。”吏归,悉遵所教。

  俄闻庭中攻击刺斗之声,逾时始定。启关出视,血点点盈阶上;墀中有小狐首数枚,大如碗

  盏焉;又视所除舍,则周危坐其中,拱手笑曰:“蒙重托,妖类已荡灭矣。”自是馆于其

  家,相见如主客焉。

  鸽异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诸尖,皆异种也。又有靴

  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

   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

  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

  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

  痹股之病,是名“夜游”。齐鲁养鸽家,无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鸽自诩。

   一夜坐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识。问之,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

  道。遥闻畜鸽最盛,此亦生平所好,愿得寓目。”张乃尽出所有,五色俱备,灿若云锦。少

  年笑曰:“人言果不虚,公子可谓养鸽之能事矣。仆亦携有一两头,颇愿观之否?”张喜,

  从少年去。月色冥漠,旷野萧条,心窃疑俱。少年指曰:“请勉行,寓屋不远矣。”又数

  武,见一道院仅两楹,少年握手入,昧无灯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鸽鸣。忽有两鸽出:状

  类常鸽而毛纯白,飞与檐齐,且鸣且斗,每一扑,必作斤斗。少年挥之以肱,连翼而去。复

  撮口作异声,又有两鸽出:大者如鹜,小者裁如拳,集阶上,学鹤舞。大者延颈立,张翼作

  屏,宛转鸣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纸碎类鼗

  鼓;大者伸颈不敢动。鸣愈急,声变如磬,两两相和,间杂中节。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颠

  倒引呼之。张嘉叹不已,自觉望洋可愧。遂揖少年,乞求分爱,少年不许。又固求之,少年

  乃叱鸽去,仍作前声,招二白鸽来,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责。”接而玩之,

  睛映月作琥珀色,两目通透,若无隔阂,中黑珠圆于椒粒;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

  张甚奇之,而意犹未足,诡求不已。少年曰:“尚有两种未献,今不敢复请观矣。”

   方竞论间,家人燎麻炬入寻主人。回视少年,化白鸽大如鸡,冲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

  渺,盖一小墓,树二柏焉。与家人抱鸽,骇叹而归。试使飞,驯异如初,虽非其尤,人世亦

  绝少矣。于是爱惜臻至。

   积二年,育雌雄各三。虽戚好求之,不得也。有父执某公为贵官,一日见公子,问:

  “畜鸽几许?”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爱好之也,思所以报而割爱良难。又念长者之求,不

  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鸽应,选二白鸽笼送之,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他日见某公,颇有德

  色,而其殊无一申谢语。心不能忍,问:“前禽佳否?”答云:“亦肥美。”张惊曰:“烹

  之乎?”曰:“然。”张大惊曰:“此非常鸽,乃俗所言‘靼鞑’者也!”某回思曰:“味

  亦殊无异处。”

   张叹恨而返。至夜梦白衣少年至,责之曰:“我以君能爱之,故遂托以子孙。何以明珠

  暗投,致残鼎镬!今率儿辈去矣。”言已化为鸽,所养白鸽皆从之,飞鸣径去。天明视之,

  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赠知交,数日而尽。异史氏曰:“物莫不聚于所好,故

  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而况学士之于良友,贤君之于良臣乎?而独阿堵之物,好者更多,

  而聚者特少,亦以见鬼神之怒贪,而不怒痴也。”向有友人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家无慧

  仆,以老佣往。及门,倾水出鱼,索柈而进之,及达主所,鱼已枯毙。公子笑而不言,以酒

  犒佣,即烹鱼以飨。既归,主人问:“公子得鱼颇欢慰否?”答曰:“欢甚。”问:“何以

  知?”曰:“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赐酒,且烹数尾以犒小人。”主人骇甚,自念所

  赠,颇不粗劣,何至烹赐下人。因责之曰:“必汝蠢顽无礼,故公子迁怒耳。”佣扬手力辩

  曰:“我固陋拙,遂以为非人也!登公子门,小心如许,犹恐筲斗不文,敬索柈出,一一匀

  排而后进之,有何不周详也?”主人骂而遣之。

   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铛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数等,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献;其最上

  者,非贵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贵官至,僧伏谒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称

  誉。贵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饮已将尽,并无赞语。僧急不能待,鞠躬

  曰:“茶何如?”贵官执盏一拱曰:“甚热。”此两事,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

  聂政

   怀庆潞王有昏德,时行民间,窥有好女子辄夺之。有王生妻,为王所睹,遣舆马直入其

  家。女子号泣不伏,强舁而出。王亡去,隐身聂政之墓,冀妻经过,得一遥诀。无何妻至,

  望见夫,大哭投地。王恻动心怀,不觉失声。从人知其王生,执之,将加榜掠。忽墓中一丈

  夫出,手握白刃,气象威猛,厉声曰:“我聂政也!良家子岂可强占!念汝辈不能自由,姑

  且宥恕。寄语无道王:若不改行,不日将抉其首!”众大骇,弃车而走。丈夫亦入墓中而

  没。夫妻叩墓归,犹惧王命复临。过十余日,竟无消息,心始安。王自是淫威亦少杀云。

   异史氏曰:“余读刺客传,而独服膺于轵深井里也。其锐身而报知己也,有豫之义;白

  昼而屠卿相,有之勇;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有曹之智。至于荆轲,力不足以谋无道秦,

  遂使绝裾而去,自取灭亡。轻借樊将军之头,何日可能还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聂政之所嗤

  者矣。闻之野史:其坟见掘于羊、左之鬼。果尔,则生不成名,死犹丧义,其视聂之抱义愤

  而惩荒淫者,为人之贤不肖何如哉!噫!聂之贤,于此益信。”

  冷生

   平城冷生,少最钝,年二十余,未能通一经。忽有狐来与之燕处,每闻其终夜语,即兄

  弟诘之,亦不肯泄。如是多日,忽得狂易病,每得题为文,则闭门枯坐,少时哗然大笑。窥

  之,则手不停草,而一艺成矣。脱稿又文思精妙。是年入泮,明年食饩。每逢场作笑,响彻

  堂壁,由此“笑生”之名大噪。幸学使退休,不闻。后值某学使规矩严肃,终日危坐堂上。

  忽闻笑声,怒执之,将以加责,执事官代白其颠。学使怒稍息,释之,而黜其名。从此佯狂

  诗酒。著有《颠草》四卷,超拔可诵。

   异史氏曰:“闭门一笑,与佛家顿悟时何殊间哉!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至以此褫

  革?如此主司,宁非悠悠!”学师孙景夏往访友人,至其窗外,不闻人语,但闻笑声嗤然,

  顷刻数作。意其与人戏耳。入视,则居之独也。怪之。始大笑曰:“适无事,默熟笑谈耳。”

   邑宫生家畜一驴,性蹇劣,每途中逢徒步客,拱手谢曰:“适忙,不遑下骑,勿罪!”

  言未已,驴已蹶然伏道上,屡试不爽。宫大惭恨,因与妻谋,使伪作客。己乃跨驴周于庭,

  向妻拱手,作遇客语,驴果伏。便以利锥毒刺之。适有友人相访,方欲款关,闻宫言于内

  曰:“不遑下骑,勿罪!”少顷,又言之。心大怪异,叩扉问其故,以实告,相与捧腹。

   此二则,可附冷生之笑并传矣。

  狐惩淫

   某生购新第,常患狐。一切服物,多为所毁,且时以尘土置汤饼中。

   一日有友过访,值生出,至暮不归。生妻备馔供客,已而借婢啜食余饵。生素不羁,好

  蓄媚药,不知何时狐以药置粥中,妇食之,觉有脑麝气,问婢,婢云不知。食讫,觉欲焰上

  炽,不可暂忍,强自按抑,燥渴愈急。筹思家中无可奔者,惟有客在,遂往叩斋。客问其

  谁,实告之;问何作,不答。客谢曰:“我与若夫道义交,不敢为此兽行。”妇尚流连,客

  叱骂曰:“某兄文章品行,被汝丧尽矣!”隔窗唾之,妇大惭乃退。因自念我何为若此?忽

  忆碗中香,得毋媚药也?检包中药,果狼藉满案,盎盏中皆是也。稔知冷水可解,因就饮

  之。顷刻,心下清醒,愧耻无以自容。展转既久,更漏已残,愈恐天晓难以见人,乃解带自

  经。婢觉救之,气已渐绝;辰后始有微息。客夜间已遁。

   生晡后方归,见妻卧,问之不语,但含清涕。婢以状告,大惊,苦诘之。妻遣婢去,始

  以实告。生叹曰:“此我之淫报也,于卿何尤?幸有良友,不然,何以为人!”遂从此痛改

  往行,狐亦遂绝。

   异史氏曰:“居家者相戒勿蓄砒鸩,从无有相戒不蓄媚药者,亦犹人之畏兵刃而狎床第

  也。宁知其毒有甚于砒鸩者哉!顾蓄之不过以媚内耳!乃至见嫉于鬼神;况人之纵淫,有过

  于蓄药者乎?”

   某生赴试,自郡中归,日已暮,携有莲实菱藕,入室,并置几上。又有藤津伪器一事,

  水浸盎中。诸邻人以生新归,携酒登堂,生仓卒置床下而出,令内子经营供馔,与客薄饮。

  饮已入内,急烛床下,盎水已空。问妇,妇曰:“适与菱藕并出供客,何尚寻也?”生忆肴

  中有黑条杂错,举座不知何物。乃失笑曰:“痴婆子!此何物事,可供客耶?”妇亦疑曰:

  “我尚怨子不言烹法,其状可丑,又不知何名,只得糊涂脔切耳。”生乃告之,相与大笑。

  今某生贵矣,相狎者犹以为戏。

  山市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数年恒不一见。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

  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

  山市。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

  目,以亿万计。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

  一座,直接霄汉。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

  渐小;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

  凭或立,不一状。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

  可见。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江城

   临江高蕃,少慧,仪容秀美,十四岁入邑庠。富室争女之,生选择良苛,屡梗父命。父

  仲鸿年六十,止此子,宠惜之,不忍少拂。

   东村有樊翁者,授童蒙于市肆,携家僦生屋。翁有女,小字江城,与生同甲,时皆八九

  岁,两小无猜,日共嬉戏。后翁徙去,积四五年,不复闻问。一日,生于隘巷中,见一女

  郎,艳美绝俗,从以小鬟仅六七岁,不敢倾顾但斜睨之。女停睇若欲有言,细视之江城也。

  顿大惊喜。各无所言,相视呆立,移时始别,两情恋恋。生故以红巾遗地而去,小鬟拾之,

  喜以授女。女入袖中,易以己巾,伪谓鬟曰:“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讳其遗物,可追还

  之。”小鬟果追付生,生得巾大喜。归见母,请与论婚。母曰:“家无半间屋,南北流寓,

  何足匹偶?”生曰:“我自欲之,固当无悔。”母不能决,以商仲鸿,鸿执不可。生闻之闷

  闷,嗌不容粒。母忧之,谓高曰:“樊氏虽贫,亦非狙侩无赖者比。我请过其家,倘其女可

  偶,当亦无害。”高曰:“诺。”母托烧香黑帝祠,诣之。见女明眸秀齿,居然娟好,心大

  爱悦。遂以金帛厚赠之,实告以意。樊媪谦抑而后受盟。归述其情,生始解颜为笑。

   逾岁择吉迎女归,夫妻相得甚欢。而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识,词舌嘲啁,常聒于耳。生

  以爱故,悉含忍之。翁媪闻之,心弗善也,潜责其子。为女所闻,大恚,诟骂弥加。生稍稍

  反其恶声,女益怒,挞逐出户,阖其扉。生嚁嚁门外,不敢叩关,抱膝宿檐下。女从此视若

  仇。其初,长跪犹可以解,渐至屈膝无灵,而丈夫益苦矣。翁姑薄让之,女抵牾不可言状。

  翁姑忿怒,逼令大归。

   樊惭惧,浼交好者请于仲鸿,仲鸿不许。年余,生出遇岳,岳邀归其家,谢罪不遑。妆

  女出见,夫妇相看,不觉恻楚。樊乃沽酒款婿,酬劝甚殷。日暮坚止留宿,扫别榻,使夫妇

  并寝。既曙辞归,不敢以情告父母,掩饰弥缝。自此三五日,暂一寄岳家宿,而父母不知

  也。樊一日自诣仲鸿。初不见,迫而后见之。樊膝行而请,高不承,诿诸其子。樊曰:“婿

  昨夜宿仆家,不闻有异言。”高惊问:“何时寄宿?”樊具以告。高赧谢曰:“我固不知。

  彼爱之,我独何仇乎?”樊既去,高呼子而骂,生但俯首,不少出气。言间,樊已送女至。

  高曰:“我不能为儿女任过,不如各立门户,即烦主析爨之盟。”樊劝之,不听。遂别院居

  之,遣一婢给役焉。

   月余,颇相安,翁妪窃慰。未几女渐肆,生面上时有指爪痕,父母明知之,亦忍不置

  问。一日生不堪挞楚,奔避父所,芒芒然如鸟雀之被鹯殴者。翁媪方怪问,女已横梃追入,

  竟即翁侧捉而棰之。翁姑涕噪,略不顾赡,挞至数十,始悻悻以去。高逐子曰:“我惟避

  嚣,故析尔。尔固乐此,又焉逃乎?”

   生被逐,徙倚无所归。母恐其折挫行死,今独居而给之食。又召樊来,使教其女。樊入

  室,开谕万端,女终不听,反以恶言相苦。樊拂衣去,誓相绝。无何樊翁愤生病,与妪相继

  死。女恨之,亦不临吊,惟日隔壁噪骂,故使翁姑闻。高悉置不知。

   生自独居,若离汤火,但觉凄寂。暗以金啖媒媪李氏,纳妓斋中,往来皆以夜。久之,

  女微闻之,诣斋嫚骂。生力白其诬,矢以天日,女始归。自此日伺生隙。李媪自斋中出,适

  相遇,急呼之;媪神色变异,女愈疑,谓媪曰:“明告所作,或可宥免;若有隐秘,撮毛尽

  矣!”媪战而告曰:“半月来,惟勾栏李云娘过此两度耳。适公子言,曾于玉笥山见陶家

  妇,爱其双翘,嘱奴招致之。渠虽不贞,亦未便作夜度娘,成否故未必也。”女以其言诚,

  姑从宽恕。媪欲去,又强止之。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灭其烛,便言陶家至矣。”媪如

  其言。女即速入。生喜极,挽臂促坐,具道饥渴。女默不语,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

  觐仙容,介介独恋是耳。”女终不语。生曰:“夙昔之愿,今始得遂,何可觌面而不识

  也?”躬自促火一照,则江城也。大惧失色,堕烛于地,长跪觳觫,若兵在颈。女摘耳提

  归,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骂之。生以此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颜色,枕席之

  上,亦震慑不能为人。女批颊而叱去之,益厌弃不以人齿。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狴中人,

  仰狱吏之尊也。女有两姊,俱适诸生。长姊平善,讷于口,常与女不相洽。二姊适葛氏,为

  人狡黠善辩,顾影弄姿,貌不及江城,而悍妒与埒。姊妹相逢无他语,惟各以阃威自鸣得

  意。以故二人最善。生适戚友,女辄嗔怒;惟适葛所,知而不禁。一日饮葛所,既醉,葛嘲

  曰:“子何畏之甚?”生笑美曰:“天下事颇多不解:我之畏,畏其也,乃有美不及内人,

  而畏甚于仆者,惑不滋甚哉?”葛大惭,不能对。婢闻,以告二姊。二姊怒,操杖遽出,生

  见其凶,跴屣欲走。杖起,已中腰膂,三杖三蹶而不能起。误中颅,血流如沈。二姊去,生

  蹒跚而归。

   妻惊问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诘,始具陈之。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

  “人家男子,何烦他挞楚耶!”更短袖裳,怀木杵,携婢径去。抵葛家,二姊笑语承迎,女

  不语,以杵击之,仆;裂裤而痛楚焉。齿落唇缺,遗失溲便。女返,二姊羞愤,遣夫赴诉于

  高。生趋出,极意温恤,葛私语曰:“仆此来,不得不尔。悍妇不仁,幸假手而惩创之,我

  两人何嫌焉。”女已闻之,遽出,指骂曰:“龌龊贼!妻子亏苦,反窃窃与外人交好!此等

  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觅杖。葛大窘,夺门窜去。生由此往来全无一所。

   同窗王子雅过之,宛转留饮。饮间,以闺阁相谑,频涉狎亵。女适窥客,伏听尽悉,暗

  以巴豆投汤中而进之。未几吐利不可堪,奄存气息。女使婢问之曰:“再敢无礼否?”始悟

  病之所自来,呻吟而哀之,则绿豆汤已储待矣,饮之乃止。从此同人相戒,不敢饮于其家。

   王有酤肆,肆中多红梅,设宴招其曹侣。生托文社,禀白而往。日暮,既酣,王生曰:

  “适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间,可以呼来共饮。”众大悦。惟生离席,兴辞,群曳之曰:“阃

  中耳目虽长,亦听睹不至于此。”因相矢缄口,生乃复坐。少间妓果出,年十七八,玉佩丁

  冬,云鬟掠削。问其姓,云:“谢氏,小字芳兰。”出词吐气,备极风雅,举座若狂。而芳

  兰犹属意生,屡以色授。为众所觉,故曳两人连肩坐。芳兰阴把生手,以指书掌作“宿”

  字。生于此时,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乱丝,不可言喻。而倾头耳语,醉态益狂,榻上

  胭脂虎,亦并忘之。少选,听更漏已动,肆中酒客愈稀,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有小僮

  捧巾侍焉;众窃议其高雅。无何,少年罢饮,出门去。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相候一

  语。”众则茫然,惟生颜色惨变,不遑告别,匆匆便去。盖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也。

   生从至家,伏受鞭扑。从此禁锢益严,吊庆皆绝。文宗下学,生以误讲降为青。一日与

  婢语,女疑与私,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已而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

  自束。月余,补处竟合为一云。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叱生摭食之。如是种种。母以忆子

  故,偶至其家,见子柴瘠,归而痛哭欲死。夜梦一叟告之曰:“不须忧烦,此是前世因。江

  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公子前生为士人,偶游其地,误毙之。今作恶报,不可以人力回

  也。每早起,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必当有效。”醒而述于仲鸿,异之,夫妻遵教。虔诵两

  月余,女横如故,益之狂纵。闻门外钲鼓,辄握发出,憨然引眺,千人指视,恬不为怪。翁

  姑共耻之,而不能禁,腹诽而已。

   忽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观者如堵。僧吹鼓上革作牛鸣。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

  行床,翘登其上。众目集视,女如弗觉。逾时,僧敷衍将毕,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

  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宣

  已,吸水噀射女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众大骇,意女暴怒,女殊不语,拭面自归。僧亦

  遂去。女入室痴坐,嗒然若丧,终日不食,扫榻遽寝。中夜忽唤生醒,生疑其将遗,捧进溺

  盆。女却之,暗把生臂,曳入衾。生承命,四体惊悚,若奉丹诏。女慨然曰:“使君如此,

  何以为人!”乃以手抚扪生体,每至刀杖痕,嘤嘤啜泣,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见其

  状,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清水一洒,若更腑肺。

  今回忆曩昔所为,都如隔世。妾向时得毋非人耶?有夫妇而不能欢,有姑嫜而不能事,是诚

  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与父母同居,庶便定省。”絮语终夜,如话十年之别。昧爽即起,

  折衣敛器,婢携簏,躬襆被,促生前往叩扉。母出骇问,告以意。母尚迟回有难色,女已偕

  婢入。母从入。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母察其意诚,亦泣曰:“吾儿何遽如此?”生为细

  述前状,始悟曩昔之梦验也。喜,唤厮仆为除旧舍。女自是承颜顺志过于孝子,见人,则觍

  如新妇;或戏述往事,则红涨于颊。且勤俭,又善居积,三年翁媪不问家计,而富称巨万

  矣。生是岁乡捷。每谓生曰:“当日一见芳兰,今犹忆之。”生以不受荼毒,愿已至足,妄

  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会以应举入都,数月乃返。入室,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弈。惊而问

  之,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详。

   异史氏曰:“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惨。每

  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观自在愿力宏大,何不将

  孟中水洒大千世界也?”

  孙生

   孙生娶故家女辛氏,初入门,为穷裤,多其带,浑身纠缠甚密,拒男子不与共榻,床头

  常设锥簪之器以自卫。孙屡被刺剟,因就别榻眠。月余,不敢问鼎。即白昼相逢,女未尝假

  以言笑。

   同窗某知之,私谓孙曰:“夫人能饮否?”答云:“少饮。”某戏之曰:“仆有调停之

  法,善而可行。”问:“何法?”曰:“以迷药入酒,给使饮焉,则惟君所为矣。”孙笑

  之,而阴服其策良。询之医家,敬以酒煮乌头置案上。入夜,孙酾别酒,独酌数觥而寝。如

  此三夕,妻终不饮。一夜孙卧移时,视妻犹寂坐,孙故作齁声,妻乃下榻,取酒煨炉上。孙

  窃喜。既而满饮一杯;又复的,约尽半杯许,以其余仍内壶中,拂榻遂寝。久之无声,而灯

  惶煌尚未灭也。疑其尚醒,故大呼:“锡檠熔化矣!”妻不应,再呼仍不应;白身往视,则

  醉睡如泥。启衾潜入,层层断其缚结。妻固觉之,不能动,亦不能言,任其轻薄而去。既

  醒,恶之,投缳自缢。孙梦中闻喘吼声,起而奔视,舌已出两寸许。大惊,断索,扶榻上,

  逾时始苏。孙自此殊厌恨之,夫妻避道而行,相逢则俯其首,积四五年不交一语。妻或在室

  中,与他人嬉笑,见夫至色则立变,凛如霜雪。孙尝寄宿斋中,经岁不归;即强之归,亦面

  壁移时,默然就枕而已。父母甚忧之。

   一日有老尼至其家,见妇,亟加赞誉。母不言,但有浩叹,尼诘其故,具以情告。尼

  曰:“此易事耳。”母喜曰:“倘能回妇意,当不靳酬也。”尼窥室无人,耳语曰:“购春

  宫一帧,三日后为若厌之。”尼去,母即购以待之。三日尼果来,嘱曰:“此须甚密,勿令

  夫妇知。”乃剪下图中人,又针三枚、艾一撮,并以素纸包固,外绘数画如蚓状,使母赚妇

  出,窃取其枕,开其缝而投之;已而仍合之,返归故处。尼乃去。至晚,母强子归宿。媪往

  窃听。二更将残,闻妇呼孙小字,孙不答。少间,妇复语,孙厌气作恶声。质明,母入其

  室,见夫妇面首相背,知尼之术诬也。呼子于无人处,委谕之。孙闻妻名便怒,切齿。母怒

  骂之,不顾而去。

   越日尼来,告之罔效,尼大疑。媪因述所听:尼笑曰:“前言妇憎夫,故偏厌之。今妇

  意已转,所未转者男耳。请作两制之法,必有验。”母从之,索子枕如前缄置讫,又呼令归

  寝。更余,犹闻两榻上皆有转侧声,时作咳,都若不能寐。久之,闻两人在一床上唧唧语,

  但隐约不可辨。将曙,犹闻嬉笑,吃吃不绝。媪以告母,母喜。尼来,厚馈之。孙由是琴瑟

  和好。生一男两女,十余年从无角口之事。同人私问其故,笑曰:“前此顾影生怒,后此闻

  声而喜,自亦不解其何心也。”异史氏曰:“移憎而爱,术亦神矣。然能令人喜者,亦能令

  人怒,术人之神,正术人之可畏也。先哲云:‘六婆不入门。’有见矣夫!”

  八大王

   临洮冯生,盖贵介裔而凌夷矣。有渔鳖者负其债,不能偿,得鳖辄献之。一日献巨鳖,

  额有白点,生以其状异,放之。

   后自婿家归,至恒河之侧,日已就昏,见一醉者从二三僮,颠跋而至,遥见生,便问:

  “何人?”生漫应:“行道者。”醉人怒曰:“宁无姓名,胡言行道者?”生驰驱心急,置

  不答,径过之。醉人益怒,捉袂使不得行,酒臭熏人。生更不耐,然力解不能脱。问:“汝

  何名?”呓然而对曰:“我南都旧令尹也。将何为?”生曰:“世间有此等令尹,辱寞世界

  矣!幸是旧令尹;假新令尹,将无杀尽途人耶?”醉人怒甚,势将用武。生大言曰:“我冯

  某非受人挝打者!”醉人闻之,变怒为欢,踉蹡下拜曰:“是我恩主,唐突勿罪!”起唤从

  人,先归治具。生辞之不得。握手行数里,见一小村。既入,则廊舍华好,似贵人家。醉人

  酲稍解,生始询其姓字。曰:“言之勿惊,我洮水八大王也。适西山青童招饮,不觉过醉,

  有犯尊颜,实切愧悚。”生知其妖,以其情辞殷渥,遂不畏怖。俄而设筵丰盛,促坐欢饮。

  八大王最豪,连举数觥。生恐其复醉,再作萦扰,伪醉求寝。八大王已喻其意,笑曰:“君

  得无畏我狂耶?但请勿惧。凡醉人无行,谓隔夜不复记者,欺人耳。酒徒之不德,故犯者十

  之九。仆虽不齿于侪偶,顾未敢以无赖之行施之长者,何遂见拒如此?”生乃复坐,正容而

  谏曰:“既自知之,何勿改行?”八大王曰:“老夫为令尹时,沉湎尤过于今日。自触帝

  怒,谪归岛屿,力返前辙者十余年矣。今老将就木,潦倒不能横飞,故态复作,我自不解

  耳。兹敬闻命矣。”倾谈间远钟已动。八大王起,捉臂曰:“相聚不久。蓄有一物,聊报厚

  德。此不可以久佩,如愿后,当见还也。”口中吐一小人,仅寸许,因以爪掐生臂,痛若肤

  裂;急以小人按捺其上,释手已入革里,甲痕尚在,而漫漫坟起,类痰核状。惊问之,笑而

  不答。但曰:“君宜行矣。”送生出,八大王自返。回顾村舍全渺,惟一巨鳖,蠢蠢入水而

  没。

   错愕久之,自念所获,必鳖宝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即素所

  不知之物,亦随口而知其名。于寝室中,掘得藏镪数百,用度颇充。后有货故宅者,生视其

  中有藏镪无算,遂以重金购居之。由此与王公坪富矣,火齐木难之类皆蓄焉。得一镜,背有

  凤纽,环水云湘妃之图,光射里余,须眉皆可数。佳人一照,则影留其中,磨之不能灭也;

  若改妆重照,或更一美人,则前影消矣。时肃府第三公主绝美,雅慕其名。会主游崆峒,乃

  往伏山中,伺其下舆,照之而归,设置案头。审视之,见美人在中,拈巾微笑,口欲言而波

  欲动,喜而藏之。

   年余为妻所泄,闻之肃府。王怒收之,追镜去,拟斩。生大贿中贵人,使言于王曰:

  “王如见赦,天下之至宝,不难致也。不然,有死而已,于王诚无所益。”王欲籍其家而徙

  之。三公主曰:“彼已窥我,十死亦不足解此玷,不如嫁之。”王不许,公主闭户不食。妃

  子大忧,力言于王。王乃释生囚,命中贵以意示生。生辞曰:“糟糠之妻不下堂,宁死不敢

  承命。王如听臣自赎,倾家可也。”王怒,复逮之。妃召生妻入宫,将鸩之。既见,妻以珊

  瑚镜台纳妃,词意温恻。妃悦之,使参公主。公主亦悦之,订为姊妹,转使谕生。生告妻

  曰:“王侯之女,不可以先后论嫡庶也。”妻不听,归修聘币纳王邸,赍送者迨千人。珍石

  宝玉之属,王家不能知其名。王大喜,释生归,以公主嫔焉。公主仍怀镜归。

   生一夕独寝,梦八大王轩然入曰:“所赠之物,当见还也。佩之若久,耗人精血,损人

  寿命。”生诺之,即留宴饮。八大王辞曰:“自聆药石,戒杯中物,已三年矣。”乃以口啮

  生臂,痛极而醒。视之,则核块消矣。后此遂如常人。

   异史氏曰:“醒则犹人,而醉则犹鳖,此酒人之大都也。顾鳖虽日习于酒狂乎,而不敢

  忘恩,不敢无礼于长者,鳖不过人远哉?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而醉不如鳖矣。古人有龟

  鉴,盍以为鳖鉴乎?乃作《酒人赋》。赋曰:

   ‘有一物焉,陶情适口;饮之则醺醺腾腾,厥名为“酒”。其名最多,为功已久:以宴

  嘉宾,以速父舅,以促膝而为欢,以合卺而成偶;或以为“钓诗钩”,又以为“扫愁帚”。

  故曲生频来,则骚客之金兰友;醉乡深处,则愁人之逋逃薮。糟丘之台既成,鸱夷之功不

  朽。齐臣遂能一石,学士亦称五斗。则酒固以人传,而人或以酒丑。若夫落帽之孟嘉,荷锸

  之伯伦,山公之倒其接,彭泽之漉以葛巾。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濡首于墨汁

  之中也,自以为有神。井底卧乘船之士,槽边缚珥玉之臣。甚至效鳖囚而玩世,亦犹非害物

  而不仁。

   ‘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风定尘短,客旧妓新,履舄交错,兰麝香沉,细批薄抹,

  低唱浅斟;忽清商兮一奏,则寂若兮无人。雅谑则飞花粲齿,高吟则戛玉敲金。总陶然而大

  醉,亦魂清而梦真。果尔,即一朝一醉,当亦名教之所不嗔。尔乃嘈杂不韵,俚词并进;坐

  起欢哗,呶呶成阵。涓滴忿争,势将投刃;伸颈攒眉,引杯若鸩;倾沈碎觥,拂灯灭烬。绿

  醑葡萄,狼藉不靳;病叶狂花,觞政所禁。如此情怀,不如弗饮。

   ‘又有酒隔咽喉;间不盈寸;呐呐呢呢,犹讥主吝。坐不言行,饮复不任:酒客无品,

  于斯为甚。甚有狂药下,客气粗;努石棱,磔鬡须;袒两臂,跃双趺。尘蒙蒙兮满面,哇浪

  浪兮沾裾;口狺狺兮乱吠,发蓬蓬兮若奴。其吁地而呼天也,似李郎之呕其肝脏;其扬手而

  掷足也,如苏相之裂于牛车。舌底生莲者,不能穷其状;灯前取影者,不能为之图。父母前

  而受忤,妻子弱而难扶。或以父执之良友,无端而受骂于灌夫。婉言以警,倍益眩瞑。

   ‘此名“酒凶”,不可救拯。惟有一术,可以解酩。厥术维何?只须一梃。絷其手足,

  与斩豕等。止困其臀,勿伤其顶;捶至百余,豁然顿醒。’”

  戏缢

   邑人某年少无赖,偶游村外,见少妇乘马来,谓同游者曰:“我能令其一笑。”众不

  信,约赌作筵。某遽奔去出马前,连声哗曰:“我要死!”因于墙头抽粱黠一本,横尺许,

  解带挂其上,引颈作缢状。妇果过而哂之,众亦粲然。妇去既远,某犹不动,众益笑之。近

  视则舌出目瞑,而气真绝矣。粱干自经,不亦奇哉?是可以为儇薄者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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