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到了杭州,天色已晚。想道:我母舅是个好兴头的,若是今晚冒然而去,惹他见怪,不若寻个寓所,安住一宵,待天明之时,进府也不为迟。又走了几步,只见面前挂了一个灯笼,上写着“公文下处。”郝鸾便走到门首,叫道:“里面有人么?”店小二忙忙走出来道:“爷可是下店的?”郝鸾道:“正是。”小二道:“请爷上楼安歇。”那郝鸾的?”郝鸾道:“正是。”小二道:“请爷上楼安歇。”那郝鸾便把行李交付小二,小二提着行李灯笼引路。郝鸾进门来,只见柜内坐着一个人,面如蓝靛,发似珠砂,头扎花布手巾,插着一支金簪。时直三月,天气微热,身上穿着一件青布箭衣,大红裙裤,旁边站着一个小使,斟酒与那大汉吃。那汉子见郝鸾,并不起身,昂然坐着。郝鸾见了大怒,想道:只狗头好生无理,若不忍气打他一顿。想罢就同小二上得楼来。小二将行李放下,点着灯火,跑下楼去。小二取了一盆热水上来,叫道:“请爷洗脸。”郝鸾随即洗了手脸。小二又拿了一壶茶上楼来,放下了一个破碗。郝鸾见了就是一肚子恶气。正在不悦,小二又拿了一本号簿,一枝笔上楼来,对郝鸾说道:“请问爷尊姓大名,那里人氏?”郝鸾道:“你问我怎的?”小二道:“只是奉上司的行文,开饭店的,来往客商俱要上号写簿,每月初一十五,要到县内去点卯,恐有来历不明之人,俱要我们干系,故要问个名姓住处。”郝鸾见他说得有理,便说道:“我是洛阳人,叫做胡士信。”小二也不知其意,写了号簿,送付那大汉去了。随即送上饭来。郝鸾看见是糙米饭,一盘荠菜豆腐。郝鸾大怒,骂道:“你这个该死的狗娘养的,爷到此处,就该煮白米饭,大鱼大肉好酒与俺吃,难道俺不把钱与你么?”小二笑道:“爷,你说差了,东边也有店,西边也有店,那些店内才有鱼肉白米饭好酒,独我店中只得这样菜饭,到明日算账之时,只要每天白银一两,那时放你出门;如少一厘,还要补上大钱一文。”郝鸾听了此言,就将这盆菜饭掼将下来,把小二打了一下。小二被打得疼痛,就跑下楼喊道:“只要你打得过,我去把大爷请来便了。”郝鸾道:“你就将金刚请来,看爷可怕他?”那小二跑到前面,禀那蓝面大汉道:“小人被那恶汉打伤,望爷替小人报仇。”那汉道:“他因何事打你?”小二道:“那人要白米饭好酒肥肉大鱼吃,小人回他我们店中没有,他就大怒起来,将饭食等物掼在地下,将小人脸都打破了,连爷多骂的。”那汉闻言大怒,道:“这狗头焉敢如此大胆!”便走到楼下骂道:“你是那里来的野囚,敢在爷店内打人?你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你敢下来打么?”那郝鸾早已晓
得是那个蓝面大汉前来斗骂,便将那腰内系绦一束,将衣角摁好,挺身站在楼门口,骂道:“你这不知死的狗头,敢上楼来?”那汉道:“你敢下来算你是个好汉。”郝鸾道:“我便下来,看你怎样?”便将那扶手用力搬起,认定那汉打来。那汉侧身躲过,郝鸾乘空跑下楼来。那汉抢一步,认定郝鸾面上一拳打来,郝鸾转身让过,举起右手,对那汉头上打了一下,那汉晃了几晃翻身跌倒。郝鸾正要赶上再打,那汉连忙摇手道:“大爷不要打,小弟得罪,爷可是洛阳人么?”郝鸾见那汉服软,他便住手道:“你怎么知道?”那汉陪着笑说道:“请爷到后面去少叙少叙。”郝鸾道:“你敢是诱我到后面还添些打手么?”那汉道:“做好汉的,要打个对手才是,好汉爷怎么说添打手呢?”郝鸾道:“纵有甚么险处,我却也不怕你。”说罢,就与那汉子走到后面。却是大大的三间房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摆着许多军器,桌椅等物俱是新的。那汉换了衣服,与郝鸾见礼已毕,坐下。那汉问道:“爷尊姓大名,实对弟说,乞爷见教。”郝鸾道:“在下实系洛阳人氏,姓郝名鸾,字跨凤。”那汉起身说道:“原来是孟尝君,小弟多多得罪,望乞恕罪。”郝鸾道:“足下姓甚名谁?也要请教。”那汉道:“小弟姓陈名雷,字电霞,山东东昌府人氏,世人见小弟性格粗鲁,为小弟起一绰号,叫做‘值年太岁’,不知爷驾到此有何贵干?”郝鸾道:“因父母双亡,家业凋零,飘流四处。前日母舅着人呼唤小弟,今日所以到此探望母舅。”陈雷道:“令母舅大人姓甚名谁?”郝鸾道:“家母舅曾做过经略大元帅之职,因年老告假回家。”陈雷道:“莫非吴甸汉爷爷么?”郝鸾道:“正是。”陈雷道:“小弟久慕吴老爷的大名,却未曾会过。”就唤小二取什酒肴,与郝鸾开怀畅饮。〔陈〕雷道:“只因小弟接了凤老爷的家眷,上山之后,复到杭州,开张饭店为由,访寻好汉是实。”此时二人俱各言其心事。
一宿已过,到了次日早晨,郝鸾起身洗面已毕,换了衣服,别了陈雷,离了店门,走往吴府而来。一路问来,已到吴府门首,只见一个大大的一座虎座门楼,对面冲高的照壁八字的墙门,门内放着两张大懒凳,凳上坐了十几个家丁,真真威武。那郝鸾走到门首,问道:“你们这里可是吴老爷府中么?”家丁答道:“正是。你问他怎的?”郝鸾道:“烦你通报一声,说我是洛阳人郝鸾,特来看望你老爷。”内中有个老家人,晓得郝鸾是老爷的外甥,却不曾会过,便起身说道:“莫非是姑太太的公子么?”郝鸾道:“正是。”众家丁齐站起身来,说道:“小的们不知大爷到来,望乞恕罪。”郝鸾道:“恕你们无罪。”老家丁道:“请大爷到厅上少坐片时,待老爷出来再请相见。”那家丁进内,一会出来说道:“老爷请大爷到后堂相见。”郝鸾便走至后堂,只见母舅舅母俱在堂上,便抢步上前,双膝拜倒,说道:“舅舅舅母在上,愚甥拜见。”吴公双手扶起,道:“一路风霜,只行常礼罢。”夫人道:“几年不曾见你,如此长成人了。”郝鸾又与表妹见礼,礼毕,坐下说道:“愚甥自幼父母西游,家业凋零,一向少来问安,望乞恕罪。”夫人道:“自离姑娘之后,叫我日日思想,今日你方才到此,你可以不要回去,在我这里也罢了。况且,我与你母舅年纪已老,将来无人倚靠。你是外甥,也同儿子一样。”郝鸾点头道:“谨遵严命便了。”妇女捧上了茶来,又摆上午饭,用过。那郝鸾叫家丁到陈雷饭店里去取行李,当晚饮酒谈了些家常淡话。那吴公着人到书房收拾,铺设床帐,便请郝鸾到书房安歇。原来吴公无子,止生一女,小名叫若兰,年方十六岁,尚未聘婚。只因若兰容貌端庄,如花似玉,琴棋书画,件件皆通,吟诗答对,事事俱全。那吴公夫妇爱如珍宝。因见若兰才貌双全,求婚的人家也不知其数。那吴公一概不允,要选个才貌双全乘龙佳婿方肯允聘。
那日吴公与郝鸾正在书房谈讲家常之话,忽有个家人通报,说道常、柳二位相公来了。吴公道:“请他二人进来。”对郝鸾说道:“他二人在外游学,今日方回。这常、柳二生颇有才学,旧岁进了黉门。”不一时,常、柳二人进来。两个后生前面一人顶戴方巾,身穿天蓝直缀,朱履缎袜,面如传粉,年纪不足二十;后面一人头戴武生巾,身穿大绒直缀,亦是朱履绫袜。此二位面貌仿佛,年纪相同,笑容而进,说道:“老年伯在上,小侄特来叩见。”吴公道:“贤侄一路风霜,行常礼罢。”礼毕,便问道:“此位是谁?”吴公答道:“只是舍甥,姓郝,名鸾。”常、柳二人又与郝鸾见礼,方才坐下。吴公指道:“此位姓常,名让,号叫云。他乃吏部右侍郎常如春之子。这位姓柳,名绪,号贵之,乃兵部左侍郎柳逢春之子。”各人谈了一会。只见家丁禀道:“史相公来了。”吴公道:“请进来。”对郝鸾道:“因他自幼在我家来往,如今不好意思阻他。”常让道:“自幼曾与他同窗,幼时还尊重,目下随着门下客走了几年,习出满口的流言。”柳绪道:“我们正谈得有趣,不知这厌物从何而来。”正说之间,只听得史通从外面叫道:“老伯,小侄史通来也。”郝鸾把史通上下一看,只见他头戴逍遥巾,身穿元色直摆,朱履绫袜,与柳绪面貌相仿。后跟着一个门客,头戴鸭嘴巾,身穿天蓝直缀,却也生得不俗。只史通见常、柳二人,忙笑道:“原来常、柳二兄在此,却不知几时来的?就瞒着我先到老伯府上。”柳绪道:“小弟二人才来的,尚未拜府。”史通与吴公见礼,问道:“此位是何人?”常让道:“此乃是老伯令甥。”史通亦与郝鸾见礼。那门客姓刘名栋,亦见礼。已毕,史通便老着脸坐下,说道:“小侄忝在老伯教下,非止一日,今日难得常、柳二兄在此,况且郝兄又是初会,不论残酒残肴,愿领一杯。”当时与刘栋坐下。
酒至数巡,史通道:“二兄游学在外,可曾访得几个名妓么?”常让道:“小弟寻访名师,习学正事,这些不要紧的闲话,小弟到不知。”史通道:“你二人又来推托了,想是老伯在此,你反装老实。”因说道:“小弟到访得一个名妓,生得千姣百媚,若是看他两眼,令人魂消。明日小弟作东,请郝兄与二位同乐一番,有何不可?”郝鸾想道:母舅之言果然不谬,只史通真个是不成人的,与他交而无益。吴公见史通出言不遂,又不好当面说他,便起身道:“我身上有些不快,要后堂安歇安歇,你们在此少坐片时。”史通大喜道:“既然老伯身子不快,请后面安歇便了。”
不言吴公回后,再说史通见吴公进去,便说道:“方才只因老伯在此拘束,不便言其花柳行中妙处,如今老伯进后,待小弟一一奉告。”便一连吃了三杯酒,怎样长,怎样短,一派胡言,说个不了。那常、柳二生奈烦不住,又不好抢白,便起身说道:“小弟今日方才回来,却不曾到家,虽是书童先回家去,恐老母在家悬望,不便久陪。”那史通正说得高兴,见他二人要回家去,真真扫兴,又不好留他,只得起身散去。郝鸾送他们出府。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