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嚣字季孟,天水成纪人也,少仕州郡,刘歆引用为士。莽地皇三年,遣嚣等赍诏晓谕天下,嚣见莽将败,乃亡归乡里。嚣季父崔,素豪侠,能得众,闻更始立而莽兵连败,于是乃与兄义及上邦人杨广、冀人周宗,谋起兵应汉。嚣止之曰:“兵,凶事也。宗族何辜!”崔不听,遂聚众数千人,攻平襄,杀莽镇戎大尹。而崔、广以为举事宜立主,以一众心,咸以嚣素有名,好经书,遂共推为上将军。嚣辞让不得已,曰:“诸父众贤,不量小子,必能用嚣言者,乃敢从命。”众皆曰:“诺。”
嚣既立,乃遣使聘请平陵人方望,以为军师。望至,说嚣曰:“足下欲承天顺人,辅汉而起。今立者乃在南阳,王莽尚据长安,虽欲以汉为名,其实无所受命,将何以见信于众乎?宜急立高庙,称臣奉祠,所谓神道设教,求助人神者也。且礼有损益,质文无常,削地开兆,茅茨土阶,以致其肃敬。虽未备物,神明其舍诸?”嚣从其言,遂立庙邑东,祀高祖、太宗、世宗,嚣等皆称臣,史奉壁而告。祝毕,有司穿坎于庭,牵马操刀,奉盘错鍉,割牲而盟曰:
凡我同盟,三十一将,十有六姓,允承天道,兴辅刘宗。如怀奸虑,神明殛之,高祖、文皇、武皇,俾坠厥命,厥宗受兵,族类灭亡。
有司奉血鍉进,护军举手揖诸将军曰:“鍉不濡血,歃不入口,是欺神明也,厥罚如盟,”既而薶血加书,一如古礼。事毕,移檄告郡国曰:
汉复元年七月已西朔已已,上将军陇嚣、白虎将军隗崔、左将军隗义、右将军杨广、明威将军王遵、云旗将军周宗等告州牧、部监、郡卒正、连率、大尹、尹、尉队大夫、属正、属今:故新都候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矫托天命,伪作符书,欺惑人庶,震怒上帝。反戾饰文,以为祥瑞,戏弄神祗,歌颂祸殃。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今略举大端,以喻吏民。盖天为父,地为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莽明知而冥昧触冒,不顾大忌,诡乱天术,援引史传。昔秦始皇毁坏谥法,以一二世欲至万世,而莽下三万六千岁之历,言身当尽此度,循亡秦之轨,推无穷之数,是其逆天之大罪也,分裂郡国,断绝地络,田为王田,卖买不得,规锢山泽,夺民本业,造起九庙,穷极土作。发冢河东,攻劫丘垄,此其逆地之大罪也。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覆按口语,赤车奔驰,法冠晨夜,冤系无辜,妄族众庶。行炮恪之刑,除顺时之法,灌以醇醯,裂以五毒。政今日变,官名月易,货币岁改,吏民昏乱,不知所从,商旅穷窘,号泣市道,设为六管,增重赋敛,刻剥百姓,厚自奉养,苞苴流行,财入公辅,上下贪贿,莫相检考。民坐挟铜炭,没入钟官,徒隶殷积,数十万人,工匠饥死,长安皆臭。既乱诸夏,狂心益悖,北攻强胡,南扰劲越,西侵羌戎,东摘 貊。使四境之外,并入为害,缘边之郡,江海之濒,涤地无类。故攻战之所败,苛法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反之所及,以万万计。其死者则露尸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幼孤妇女,流离系虏。此其逆人之大罪也。是故上帝哀矜,降罚于莽,妻子颠殒,还自诛刈,大臣反据,亡形已成。太司马董忠,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皆结谋内溃;司命孔仁,纳言严尤,秩宗陈茂,举众外降。今山东之兵,二百余万,已平齐楚,下蜀汉,定宛洛,据敖仓,守函谷,威命四布,宣风中岳,兴灭继绝,封定万国,遵高祖之旧制,修孝文之道德。有不从命,武军平之。驰使四夷,复其爵号,然后还师振旅,橐弓卧鼓,申命百姓,名安其所,庶无负子之责。
右檄数莽罪恶,万于桀纣,且无虚辞云。嚣乃勒兵十万,击杀雍州牧陈庆。将攻安定。安定大尹王向,莽从弟平阿侯谭之子也,威风能行其邦内,属县皆无叛者,嚣乃移书于向,喻以天命,反覆诲示,终不从。于是进兵虏之,以徇百姓,然后行戮,安定悉降,闻长安中亦起兵诛莽,嚣遂分遣请将,徇陇西、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
且说伯升攻宛,数月不能下。城中食尽,百姓环告岑彭,彭不得外郡之息耗,思死守徒殃百姓,乃出降汉。诸将恨极,咸欲诛之,伯升在曰:“彭守宛城,职也,降以救百姓,义也,今举大事,当表义士,不如封之,以劝其后。”遂请于更始,封为归德侯。更始遂入都之。先,平林从攻新野,新野宰潘临威信素著,能得众,攻之不能下。宰登城言曰:“母恃力,但得司徒刘公一信,则自愿下耳。”及伯升军至,即开城门降。
伯升五月拔宛,六月,光武破王莽王邑,兄弟威名益甚。由是更始群臣不自安,遂共谋诛伯升,乃大会诸将,以成其计。更始取伯升宝剑视之,绣衣御史申屠建随献玉決,令早决也,更始竟不能发。及罢会,伯升勇樊宏谓伯升曰:“昔鸿门之会,范增举決以示项羽。今建此意,得无不善乎?”伯升笑而不应。初,李轶谄事更始贵将,光武深疑之,常以戒伯升曰:“此人不可与信,须防之。”又不听。伯升部将宗人刘稷,数陷阵溃围,勇冠三军。时将兵击鲁阳,闻更始立,怒曰:“本起兵图大事者,伯升兄弟也。今更始何为者耶?”更始闻而心忌之,以稷为抗威将军,稷不肯拜。更始乃与诸将陈兵数千人收稷,将诛之,伯升固争,李轶、朱鲔因劝更始并执伯升,即日遇害。有二子,建武二年,立长子章为太原王,兴为鲁王。十五年,追谥伯升为齐武王。此是后话。
光武既纳阴后,因复引兵循下颖阳,乃略父城。父城人冯异,字公孙,好读书,通《左氏春秋》《孙子兵法》,时以郡掾监五县。汉兵起,与父城长苗萌共守城。光武攻之不下,屯兵巾车乡。异间出微行视属县,为汉兵所执。时异从兄孝及同郡丁 、吕晏并从光武,因共荐异,得召见。异曰:“异一夫之用,不足为强弱。有老母在城中,愿归据五城,以效功报德。”光武大喜。异归,谓苗萌曰:“今诸将皆壮士屈起,多暴横;独有刘将军所到不虏掠。观其言语举止,非庸人也,可以归身。”苗萌曰:“死生同命,敬从子计。”
会传伯升为更始所害,光武大惊,随笑曰:“吾尝谓伯升性刚,不可涉世,果遂至此。君臣之间,岂同草莽,可自任其天性耶?”语毕,无悲容。诸将大怒曰:“更始何人哉!惟知伏草莽中,掳掠人财物,劫人妇女者耳。微将军兄弟,犹在绿林丛薮中,不为严公所诛戮,亦云幸矣,何有今日!刘司徒以国贼未灭,谦退未遑,听彼侈然而称帝,不知感愧,反敢嫉贤妒功。至此无知贼子,将置将军于何地?彼朱鲔者,贼性未除,李轶尤谄佞反覆小人,不尽寸斫之,不足以舒人意。请助将军擒此数贼,不须昆阳城下半功也。”光武大怒曰:“更始既立,则名分所在,谁敢顾私?报复相寻,天下安有宁日?若辈敢造反,请先试吾头。”吓得众人低头不语而退。
少间,臧宫请私见,宫入,见光武捶胸饮泣,半晌哽咽不能言。宫再三吊慰,乃曰:“今事未成,两兄俱丧。秀幼孤,何以独生哉!”宫曰:“死者不能复生,谗贼终当自败。方今王莽未败,诚恐自攻有误,贼人未有不大笑也。”宫曰:“然则请宛将如何?”曰:“以释其猜忌耳。”宫曰:“设若变,思虑之。”光武曰:“得君翁等相随,虽百万军何惧。况吾以兵往,子但秘之勿泄。”遂起行。
先颍阳县吏祭遵往进见,光武爱其容仪,署为门下史。遵字弟孙,颖阳人。少好经书,家富给,而遵恭俭,丧母,负土起坟,尝为部吏所侵,结客杀之。初县中以其柔也,既而皆惮焉。时马成已调宁郏令,王霸以父年老,念之,还休乡里,从行者只臧宫、傅俊、任光、丁 、吕宴、祭遵、冯孝、铫期等十余人,铫期字次况,颍川郏人也,长八尺二寸,容貌绝异,矜严有威。父猛为桂阳太守,卒,期服丧三年,乡里称之。光武闻期志义,召署贼曹掾。既至,宛城司徒官属朱祐等迎吊光武,光武难交私语,深引过而已,不自伐昆阳之功,又不敢为伯升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更始以是自惭,拜光武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
更始乃遣定国上公王匡攻洛阳,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攻武关,三辅震动。
是时海内豪杰闻汉破莽兵百万于昆阳,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莽大怖恐,拜将军九人,皆以虎为号,号曰九虎,将北军精兵数万人东出,而纳其妻子于宫中,以为质。时省中黄金万斤者为一匮,尚有六十匮,黄门、钧盾、臧府、中尚方处处各有数匮,长乐御府、中御府及都内、平准帑藏钱帛珠王财物甚众,莽殊爱惜之,赐九虎人四千钱。众重怨,无斗意。九虎至华阴,遇于匡领数千人拦住挑战,破其一部。邓晔却将二万余人从阌乡南出枣街,又北抄九虎后击之。六虎败走,内二人诣阙归死,莽杀之,四人遂逃亡。其三虎收散卒保京师仓。
时李松、邓晔以为京师小小仓尚未能下,何况长安城,当须更始帝大兵到。即引军至华阴,造攻城具以待。而长安旁兵四会城下,闻天水隗氏兵方到,皆争欲先入城,贪立大功囟掠之利。莽遣使者分赦城中请狱囚徒,皆授兵器,杀猪饮其血,与誓曰:“有不为新室者,社鬼记之。”史湛将领,度渭桥,皆走散。谌空还。众兵发掘莽妻子父祖冢,烧其棺椁及九庙、明堂、辟雍,火照城中。或谓莽曰:“城中卒,东方人,不可信。”莽更发越骑士为卫,门置六百人,各一校尉。
十月戊申朔,兵从宣平城门人,民间所谓都门也。张邯巡行城门,逢兵见杀,王邑、王林、■恽等,分将兵距击北阙下。汉兵贪获莽得封,力战者,七百余人。会日暮,官府邸第尽奔亡。
二日己酉,城中少年朱弟、张鱼等,恐见囟掠,趋呼相和,烧作室门,斧敬法阔,大呼曰:“反虏王莽,何不出降。”火及掖庭承明,黄皇室主所居也,室主焚死。莽避火宣室前殿,火辄随之,宫人妇女啼呼曰:“当奈何。”时莽绀袀服,带玺韨,持虞帝匕首,天文郎按拭于前,日时加某,莽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莽时不食,少气困极矣。
三日庚戌,晨旦,群臣抉掖莽,自前殿南下椒除,西出白虎门,就车之渐台,欲阻池水。犹抱持符命、威斗,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从官尚千余人随之。王邑昼夜战,疲极,士死伤略尽,驰入宫,展转至渐台守莽。军众入殿中,呼曰:“反虏王莽安在?”有美人出房曰:“在渐台。”众兵追至,围数百重。台上亦备弓弩,稍稍夭尽,无以复纳,则短兵接战,王邑■恽等战死,莽入室。下时,众兵上台,王揖、赵博、苗沂、唐尊、王盛、王参等皆死台上。商人杜吴杀莽,取其缓,校尉东海公宾就,故大行治礼,识天子绶,因问吴绶主所在,曰:“室中西北贩间。”就趋往斩其首,军人分裂莽身,支节肌骨,数十人脔切分之。公宾就持莽首诣王宪。宪自称汉大将军,城中兵数十万属焉。止宿东官,妻莽后宫,乘其车服。
六日癸丑,李松、邓晔入长安,赵萌、申屠建亦至。以王宪得玺绶不辄上,多挟宫女,建天子鼓旗,收斩之。传莽首诣宛,更始悬其首于市,百姓共掷击之,或切食其舌。
是月,拔洛阳,生缚王匡、哀章,至,皆斩之。先严尤、陈茂降刘望,望以严尤为大司马,陈茂为丞相。十月,遣奋威大将军刘信击杀望,并诛严尤、陈茂。岑彭从朱鲔击扬州,格杀李圣,孔仁将其众降。天下悉归汉矣。更始将都洛阳,以光武行司隶校尉,使前整修宫府,于是置僚属,作文移,从事司察,一如旧章。更始定都,遂以刘赐为丞相。
却说申屠建尝事崔发学《诗》,建入长安,发投降见建,犹时时称说符命,建恐惑众,送发诣丞相府。刘赐问曰:“汝莽所封说符侯也,新井、石午等事,果天告帝符,抑亦人为之?”发不语,赐曰:“汝以善解说符命取封侯,今不直对,先断汝舌。”左右擒倒,毁其齿,发急曰:“大抵皆取富贵者所为耳!一时附和,实繁有徒,人皆为之,吾敢不为耶?”赐曰:“然则莽起九庙时,莽与汝富贵已极,汝与张邯何复谀之,以为宜崇其制度,令万世后无以复加,糜有用之财,死无辜之众,徒竭肌髓,无益名,亦乐为之,又何意也?世间诸佞小人,侮圣人之言,为斯文之玷,若谷永、张禹、杨雄、孔光之徒,生用不荣,死犹遗臭,今刘歆、哀章、张邯等,已就诛戮,死将及汝,鬼如有灵,为问永、禹、雄、光等曰:‘宠禄几时,富贵安在?’虽汉室当衰,故有妖孽,然汝与数辈,皆号为儒者,死或有灵,亦知愧悔否?”发大哭,叩头乞命。赐曰:“天地之大,何难容汝?但汝素有虚名,为德之贼,不斩汝,恐小人得生,又将逞其故态,摇唇鼓舌,以惑天下,且令人谓谗佞竟无惨报,殊不足以示后世也。”遂拖赴市曹行戮。史谌、王延、王林、赵闳亦降而见杀。
初,诸假号兵人人望封侯。申屠建既斩王宪,又扬言三辅人大黠,共杀其主,于是吏民惶恐,皆哄去属县屯聚,建等不能下。乃传送乘舆服御,又遣中黄与从官,奉迎迁都。二年二月,更始自洛阳而西。时三辅吏士东迎更始,见诸将过,皆冠帻而服妇人衣,诸于绣裾,莫不笑之。时有知者,以为服之不中,身之灾也,恐祸及,奔入边郡避之。及见司隶僚属,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由是识者皆属心焉。更始到长安,下诏大赦,非王莽子,他皆除其罪。故王氏宗族得全,三辅悉平。
初,王莽败,唯未央宫被焚,其余宫馆一无所毁,宫女数千,备列后庭,自钟鼓、帷帐、舆辇、器服、太仓、武库、官府、市里,不改于旧。更始居长乐宫,升前殿,郎吏以次列庭中。更始羞作,府首刮席,不敢视。诸将后至者,更始问:“掳掠得几何?”左右待官皆宫省久吏,各惊相视。李松与赵萌说更始,宜悉王诸功臣,朱鲔争之,以为高祖约非刘氏不王。更始乃先封宗室,太常将军刘祉为定陶王,刘赐为宛王,刘庆为燕王,刘歙为元氏王,大将军刘嘉为汉中王,刘信为汝阴王,王匡为比阳王,王凤为宜城王,朱鲔为胶东王,卫尉大将军张印为淮阳王,廷尉大将军王常为邓王,执金吾大将军廖湛为穰王,申屠建为平氏王,尚书胡殷为随王,柱天大将军李通为西平王,五威中郎将李轶为舞阴王,水衡大将军成丹为襄邑王,大司空陈牧为阴平王,骠骑大将军宗佻为颍阴王,尹尊为郾王。唯朱鲔辞曰:“臣非刘宗,不敢干典。”遂让不受。乃徙鲔为左大司马,刘赐为前大司马,使与李轶、李通、王常等镇抚关东。以李松为丞相,赵萌为右大司马,共秉内任。
更始欲令亲近大将循河北,未知所使,刘赐言:“诸家子独有文叔可用。”大司马朱鲔等以为不可。更始疑不决,赐深劝之,乃拜光武为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待节北渡河,镇慰州郡。未知如何,下文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