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则不刚假狐媚明制登徒
狭难回避借虎势暗倾西子
词云:
探香有鼻,寻芳有眼,方不将花错认。若教默默与昏昏,鲜不堕锦茵于溷。触他抱恨,忤他生忿,一隙谗言轻进。霎时急雨猛风吹,早狼藉落红阵。
右调《鹊桥仙》
话说爱姐与公子厮闹,因一脚将公子勾倒,就趁势骑在公子身上,按住不放,也不打他,竟伏压着不放。公子被他压着,只是叹气。你道这赫公子,是积年在外跑马射箭,弄拳扯腿之人,前日被江家人围住打他,尚被他打了出来,怎今日被爱姐一个女人,竟轻轻跌倒,就容他骑在身上,不能施展?大凡人着了真气恼,则力被气夺,就不能为我而用。今赫公子受了无数恶气,又听见说出是袁空的女儿,一时气昏,手足俱已气软,口里虽然嚷骂行凶,又见爱姐说出夫妻恩爱,就不比得与他人性命相搏了,竟随手跌倒。又被爱姐将兰麝香暗暗把裙裤都熏透,赫公子伏在爱姐身子底下,早一阵阵触到鼻中来,引得满本酥麻,到觉得有趣,好看起来,故让他压着,竟闭目昏迷,寂然不动了。
你道爱姐这个跌法,是那个教的?就是父亲袁空,晓得后来毕竟夫妻吵闹,故教了她做个降龙伏虎的护身符。爱姐身子长大,只压得公子动也动不得。房中几个丫环,忽见公子与主母吵闹,也只说是取笑,不期后来认真,上手交拳,在地上并叠做一块,又不敢上前劝解,一时慌了手脚,连忙跑进去告知赫夫人道:“公子在房中如此如此。”
赫夫人听了大惊,连忙带了许多侍女仆妇,齐到公子房中,见他二人滚在地下,抱紧不放。爱姐看见夫人走来,连忙大哭道:“婆婆夫人,快来救我!”夫人连忙上前说道:“你们小男小妇,做亲得几时,怎就如此无理起来,孩儿还不放手!”
公子忽见母亲走到面前,便连忙放手,推开立起。爱姐得放,扯着赫夫人崩天倒地的大哭道:“我生是赫家人,死是赫家鬼,怎今日好端端来家,将媳妇这般毒打!若不是夫人婆婆早来,媳妇的性命,被他打杀了。”说罢大哭。赫夫人道:“小姐,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明日你父母闻知,象什么模样!”又说:“我做婆婆的,没家教了,小姐不要着恼,待我教训他便了。”
赫公子听了,便大嚷起来道:“她是甚么小姐!她是假货,她是贱货,那里是江家小姐!母亲趁早与孩儿作主,赶她出去!”赫夫人听见说不是江小姐,也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媳妇为何不姓江?可为我细说。”
赫公子正要将打猎遇着江阁老之事,说与母亲知道,爱姐早隔开了公子,扯着赫夫人大哭道:“婆婆夫人,冤屈杀人!媳妇本自姓袁,哪个说是江小姐?江小姐住的是笔花墅,媳妇借住的是云门山王御史的花园,两下相隔着二十余里。你来娶时,灯火鼓乐,约有数百余人。既是要娶江小姐,难道就没一个人认得江阁老家住在哪里,为何一只船,直撑到云门山来,花一团,锦一簇,迎我上轿?若不是预先讲明了娶我,我一个贫家女儿,怎敢轻易走到你王侯家做媳妇?就是当日被人哄瞒了,难道娶我进门之后,也不盘问一声你是姓江姓袁?为何今日花烛已结了,庙已见了,婆婆夫人已待我做媳妇,家中大小已认我为主母,就是薄幸狠心,已恩恩爱爱过了月余,名分俱已定了,今不知听了甚么谗言,突然嫌起媳妇丑来;恨起媳妇贫贱来,要打杀媳妇,岂非冤屈!我媳妇虽然丑陋贫贱,却是明媒正娶而来,又不是私通苟合,虽不敢称三从四德,却也并不犯七出之条。怎么轻易说个打死,你须想一想,我袁氏如今已不是贫女,已随夫而贵,做了赫王侯家的元配冢妇了。你若真真打死我,只怕就有两衙门官,参你偿我之命了!”说罢大哭。
赫夫人听了,方晓得是袁空掉绵包,指鹿为马。心中虽然不悦,却见媳妇说的这一番话,甚是有理,又甚中听,又婆婆夫人叫不绝口。因想了一想,忽回嗔变喜,对公子说道:“人家夫妇皆是前生修结而成,非同容易。今他与你既做夫妻,也自然是前世有缘。不然,他一个穷父母的女儿,怎嫁得到我公侯之家做媳妇?虽借人力之巧,其中实有天意存焉。从来说丑丑做夫人,况她面貌,也还不算做丑陋,做人倒也贤惠。这是她父亲做的事,与她有甚相干?孩儿以后不可欺她。”
爱姐见夫人为她调停,连忙拭泪上前跪下道:“不孝媳妇,带累婆婆夫人受气。今又解纷,使归和好,其恩莫大,容媳妇拜谢!”连忙拜了四拜。赫夫人大喜,连忙扶了起来道:“难得你这样孝顺小心,可爱可敬。”因对公子说道:“她这般孝顺于我,你还不遵母命快些过来相见!”
此时赫公子被爱姐这一番压法,已压得骨软筋麻,况本心原有三分爱她,今见母亲赞她许多好处,再暗暗看她这番哭泣之态,只觉得堪爱堪怜,只不好就倒旗杆,上前叫她。忽听得母亲叫他相见,便连忙走来,立在母亲身边,赫夫人忙将二人衣袖扯着道:“你二人快些见礼,以后再不可孩子气了。”赫公子便对着爱姐,作了一个揖道:“母亲之命,孩儿不敢推却。”爱姐也忙敛袖殷勤,含笑回礼,二人依旧欢然。赫夫人见他二人和合,便自出房去了。赫公子久已动了虚火,巴不得要和合一番,一到夜间,就搂着爱姐,上床和事去了。正是:
秃帚须随破巴斗,青蝇宜配紫虾蟆。
一打打成相识后,方知紧对不曾差。
这一夜,爱姐一阵风情,早把赫公子弄得舒心舒意,紧缚牢拴,再不敢言语了。到了次早,赫公子起来,出了房门,着人去寻袁空来说话。不期袁空早有帮闲先漏风声与他,早连夜躲出门去了。及赫家家人来问时,穆氏在内,早回说道:“三日前,已往杭州望亲戚去了。”家人只得回复公子,公子也不追问。
过了些时,袁空打听得女儿与公子相好,依旧来见公子,再三请罪道:“我只因见公子着急娶亲,江阁老又再三不肯,心中看不过意,故没奈何行了个出妻献子,以应公子之急。公子也不要恼我,岂不闻将酒功人终无恶意。”公子道:“虽是好意,还该直说,何必行此诡计?如今总看令爱面上,不必提了。只是我可恨那江老,将我辱骂,此恨未消。今欲写字与家父,在京中寻他些事端,叫人参他一本,你道如何?”袁空道:“他是告假休养的大臣,为人谨慎,又无甚过犯,同官俱尊重他的,怎好一时轻易处得?若惊动尊翁以后辨明,追究起来,还不是他无故而辱公子。依小弟看来,只打听他有甚事情,算计他一番为妙。”公子道:“有理,有理。”且不说他二人怀恨不题。
却说那日江家两个家人,一路远远的跟着赫公子来家,就在左右住下。将赫公子家中吵闹,袁空假了小姐之名,嫁了女儿,故此前日山前相认,打听得明明白白。遂连夜赶回,报知老爷。江章听了,又笑又恼。正欲差人着府县官去拿袁空治罪,蕊珠小姐听了,连忙劝止道:“袁空借影指名,虽然可恨,然不过自家出丑,却无伤于我。今处其人,赫公子未必不寻人两解。此不过小人无耻,何堪较量,望父亲置之不问为高也。”江章听了半晌,一时怒气全消,说道:“孩儿之言,大有远见,以后不必问了。”于是小姐欢欢喜喜,在拂云楼日望双星早来不题。
却说双星在路紧走,直走到七月中,方得到家。拜见了母亲,兄弟双辰,也来见了。遂将别后事情,细细说了一番道:“孩儿出门,原是奉母命去寻访媳妇,今幸江老伯将蕊珠小姐许与孩儿为妇,只待孩儿秋闱侥幸,即去就亲,幸不辱母亲之命。”说罢,就将带来江夫人送母亲的礼物,逐件取出呈上。双夫人看了道:“难得他夫妻这般好意待你,只是媳妇定得太远了些。但是你既中意,也说不得远近了。且看你场事如何,再作商量。”
双星见场中也近,遂静养了数日,然后入场。题日到手,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双星出场,甚觉得意。三场毕,主试看了双星文字,大加赞赏道:“此文深得吴越风气,非此地所有。”到填榜时,竟将双星填中了解元。不一时报到,双家母子大喜,连忙打发报人。双星谒拜过主考房师,便要来与江蕊珠成亲,双夫人不肯道:“功名大事,乘时而进,岂可为姻事停留。况江小姐之约,有待而成。孩儿还是会试过成亲,更觉好看。”双星便不敢再言。
因见进京路远,不敢在家耽搁,遂写了一封家书,原着野鹤,到浙江江家去报喜。又写了一封私书,吩咐野鹤道:“此书你可悄悄付与彩云姐,烦她致意小姐,万不可使人看见,小心在意。”野鹤自起身去了。双星遂同众举人,连夜起身去会试不题。
却说这年是东宫太子十月大婚,圣旨传出,要点选两浙民间女子二十上下者,进宫听选。遂差了数员太监,到各地方去捡选。这数员太监,奉了圣旨,遂会齐在一处商议道:“这件事,不可张扬。若民间晓得,将好女子隐匿藏开,或是乱嫁,故此往年选来的俱是平常,难中皇爷龙目。我们如今却悄悄出了都门,到了各府县地方,着在他身上,挨查送选。民间不做准备,便捡好的选来。倘蒙皇爷日后宠幸,也是我们一场大功。”众太监听了大喜,遂拈阄派定,悄悄出京,连夜望江南两浙而来。
单说浙省的太监,姓姚,名尹,是个司礼太监,最有权势,朝中大小官员,俱尊敬他。忽一日到了浙江,歇在北新关上,方着人报知钱塘、仁和两县。两县见报大惊,连忙着人,飞报各上司,即着人收拾公馆,自己打轿到船迎接。姚太监到了公馆,不一时大小官员俱来相见。
姚太监方说是奉密旨,点选幼女入宫。“因恐民间隐匿,无奇色女子出献,故本监悄悄而来。今着合省府州县官,不论乡绅士庶,不论城郭居民,凡有女子之家,俱报名府县,汇名造册,送至本监,以定去留。若府州县官,有奇色女子多者,论功升赏。如数少将丑陋抵塞者,以违旨论罪。尔等各官,须小心在意。”众官领命回衙,连夜做就文书,差人传报一省十二府七十五县去了。
不一日报到绍兴府中,莫知府见奉密旨,即悄悄报知各县,莫知府随着地方总甲,各乡各保,以及媒婆卖婆,去家家挨查,户户搜寻。不一时闹动了城里城外,有女儿之家,闻了此信,俱惊得半死。也不论男女好丑,不问年纪多寡,只要将女儿嫁了出去,便是万幸。再过了两日,连路上走过的标致学生,也不问他有妻无妻,竟扯到家中就将女儿配他了。
早有袁空晓得此信,便来对赫公子说道:“外面奉旨点选幼女,甚是厉害。公子所恨之人,何不如此如此,也是一件妙事。”
赫公子听了,大喜道:“你说得大通,不可迟了。”随即来见莫知府说道:“姚公奉旨来选美女,侍御东宫,此乃朝廷大事,隐讳不得。治生久知江鉴湖令爱蕊珠小姐,国色无双,足堪上宠。老公祖何不指名开报,倘蒙上幸,老公祖大人,亦有荣宠之加矣。”莫知府道:“本府闻知江太师贤淑,已赘双不夜久矣。开报之事,实为不便。”赫公子笑道:“此言无非为小弟前日求亲起见,不愿朱陈,故设词推托。今其人尚在,而老公祖怎也为他推辞,莫非要奉承他是阁巨,而违背圣旨?况且有美于斯,舍之不报,而徒事嫫母东施,以塞责上官,深为不便。明日治生晋谒姚公,少不得一一报知,谅老公祖亦不能徇情也。”遂将手一拱,悻悻而去。
莫知府听了赫公子这一番公报私仇之言,正欲回答,不期他竟不别而去。莫知府想了半日,竟没有主意。因想道:“我若依他举事,江太师面上,太觉没情。况且他又已许人,岂有拆人姻缘之理?若不依他,他又倚势欺人,定然报出,却如之奈何?”因想道:“我有主意,不如悄悄通知江相,使他隐藏,或是觅婿早嫁罢了。”随叫一个的当管家,吩咐道:“我不便修书,你可去拜上江太师爷,这般这般,事不可迟。”家人忙到江家去了。
却说赫公子见莫知府推辞,不胜恼恨,遂备了一副厚礼,连夜来见姚太监,送上礼物。姚太监见了,甚是欢喜道:“俺受此苦差,一些人事,没曾带来,怎劳公子这般见爱?若不全收,又说我们内官家任性了。”赫公子道:“如此,足见公公直截。”
二人茶过,赫公子一恭道:“晚生有一事请教公公,今来点选幼女,还是出之朝廷,还是别有属意么?”姚太监笑道:“公子怎么说出这样话来,一个煌煌天语,赫赫纶音,谁敢假借?”赫公子又一恭道:“奉旨选择幼女,还是实求美色,还是虚应故事?”
姚太监听了大惊道:“哪有此理!我已倒下圣旨,着府县严查。府县官能有多大力量,怎敢大胆隐蔽?若果如此,待我重处几个,他自然害怕。但不知公子所说的这个美人,是何姓名,又是什么人家,我好着府县官送来。”赫公子道:“老公公若只凭府县在民间搜求,虽有求美之心,而美人终不易得也。”
姚太监忙问道:“这是为何?”赫公子道:“公公试想,龙有龙种,凤有凤胎。如今市井民间,村姑愚妇,所生者不过闲花野草,即有一二红颜,止可称民间之美,那里得能有天姿国色,入得九重之目?晚生想古所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皆是禀父母先天之灵秀而成,故绝色佳人,往往多出于名公钜卿阀阅之家。今这些大贵之家女儿,深藏金屋,秘隐琼闱,或仗祖父高官,或倚当朝现任,视客官为等闲,待府县如奴隶,则府县焉敢具名称报?府县既不敢称报,则客官何由得知?故圣旨虽然煌煌,不过一张故纸,老公公纵是尊严,亦不能察其隐微。晚生忝在爱下,故不得不言。”
姚太监听了,不胜起敬道:“原来公子大有高见,不然,我几乎被众官朦胧了。只是方才公子所说这个美人,望乞教明,以便追取。”赫公子道:“晚生实不敢说,只是念公公为朝廷出力求贤,又不敢不荐贤为国。晚生所说的美女,是江鉴湖阁下所出,真才过道韫,色胜王嫱,若得此女入宫,必邀圣宠。公公富贵,皆出此人。只不知公公可能有力,而得此女否?”
姚太监笑道:“公子休得小觑于我,我在朝廷,也略略专些国柄,也略略作得些祸福,江鉴湖岂敢违旨逆我?我如今,只坐名选中,不怕他推辞。”赫公子又附耳说道:“公公坐名选中,也必须如此这般,方使他不敢措手。”姚太监听了大喜。赫公子又坐了半晌,方才别过。正是:
谗口将人害,须求利自身。
害人不利已,何苦害于人。
却说莫知府的管家,领了书信,悄悄走到江家门首,对管门的说道:“我是府里莫老爷差来,有紧急事情,要面见太师爷的。可速速通报!”管门人不敢停留,只得报知。江章听了,正不知是何缘故,只得说道:“着他进来。”
莫家人进来跪说道:“小人是莫太爷家家人,家老爷吩咐小人道,只因前日误信了赫公子说媒,甚是得罪。不期新奉密旨,点选幼女入宫,已差太监姚尹,坐住着府县官,挨户稽查,不许民间嫁娶。昨日赫公子来见家老爷,意要家老爷将太师老爷家小姐开名送选。家老爷回说,小姐已经有聘,不便开名。赫公子大怒,说家老爷违背朝廷,徇私附党。他连夜到姚太监处去报了。家老爷说赫公子既怀恶念害人,此去必无好意。况这个姚内官,是有名的姚疯子,不肯为情。故家老爷特差小人通知老爷,早作准备。”
江章听了这些言语,早吃了一惊,口中不说,心内着实踌躇。因想道:“我一个太师之女,也不好竟自选去,又已经许人,况且姚尹,昔日在京,亦有往来,未必便听赫公子的仇口。”因对莫家人说道:“多承你家老爷念我,容日面谢罢。”就叫人留他酒饭。
尚未出门,又有家人进来报道:“姚太监赉了圣旨,已到府中,要到我家,先着人通报老爷,准备迎接。”江章听了吓得手足无措,只得叫人忙排香案,打扫厅堂,迎接圣旨。随即穿了朝衣大帽,带了跟随,起身一路迎接上来。只因这一接见姚太监,有分教:
幽闲贞静,变做颠沛流离。
不知蕊珠小姐果被他选去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