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梅克仁回到署中签押处,见了主人。谭道台道:“你回来了,见过老太爷不曾?”梅克仁把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一五一十详细说了一遍。谭道台不胜惨戚惆怅,问道:“老太太呢?”梅克仁道:“老太太在堂。”又问:“你说书房中乳腔念书,是老太爷晚生子么?或是老太爷孙子?是一个,是两个。”梅克仁道:“打听明白,是老太爷孙子。现今县考,取的很高,年十四岁了。书房别的无人,只他父子二位高声读书。门是外边倒锁着。”谭道台不觉失声叹道:“有此就好。”
梅克仁告退出去。谭道台取过一个红单帖,举笔写道:叔捐馆太早,兄到豫过迟。敢授金于暮夜,不畏四知。愿奋志于崇朝,常凛三畏。果其能绳祖德,乐缔绵绵之族情。倘或再蹈前非,径申严严之官法。
附去婶母甘旨银五百两绍衣濡泪书
写完,即要叫梅克仁兑银子,明日去送。忽的摇首道:“且慢,且慢。”
道台徘徊室中,又坐在案上。天色已晚,点上灯烛。看了些文移,画了些稿案,吩咐了事体,嚼了几块压饥的点心,吃了两三碗子茶,更鼓分明,打了呵欠,就在签押房内安寝。展开被褥,脱了靴袜,却披着上衣,靠着枕头,心中计算起来。
口中无言,心内有话,说:“我这个族弟,仿佛记的,我叔在丹徒族谱上,写的是谭绍闻。这个侄子,不知是什么名子。论考的高取,还不出奇,只这肯念书,便是好后辈子孙。这绍闻弟,三十多岁了,还不曾进个学儿,又破了家业,这便是世族中一个出奇的大怪物。今倒锁了门,在内念书,或者是穷的急了,进退无路,逼上这一条正经路儿来。这遭恶党之羞厚,受室人之交谪,是不用说的。我如今送五百银子,在我原是不能已之族情。但彼已没主意于前,又焉知能不夺志于后?况银子这个东西,到君子手里,能添出‘恭者不侮,俭者不夺’许多好处。若入平人手里,便成了奢侈骄慢的本钱。即令不甚骄奢,这水涨船高,下边水涨一尺,上边船高九寸,水只管涨,船只管高,忽尔水落了,把船闪在岸上,再回不来,风耗日晒,久之船也没得了。如今他能把船依旧扯下岸来,在断港小沟中等雨,还算好的。我送上五百两银子,不又害了他么?况我叫梅克仁送银,纵然做得机密,毕竟飞鸟过去有个影儿,且衙门举动,万不能使人不知。一人知晓,片刻就满城知晓。人人俱说他是新道台的族弟,他那些旧游,难免干他以不可为之事,即我所属之微员末职,不免也与他有些来往。赴官席,说官场话,是最坏子弟气质的。这个小侄,又要旷他工夫。更有宗可虑处,学台案临,他父子万一齐进了学,人便说是谭道台的关节。或说学台看道台体面,所以某人父子,一同游洋。虽说蚍蜉无伤于大树,这积羽亦可以压舟。不如暂且不认族谊,以固其父子自立为贵之心。”继而又想道:“当日叔大人为我一封书,走了一回镇江,族情何等款洽?我今日做官到河南,兄弟伯侄,真成了秦越肥瘠,何以对叔大人于幽冥?。。”辗转图椎,并无善法。忽尔想起观风一事,说道:“是了,是了。”又思量一会,才脱了上衣,缩在被里睡去。伺候的人换烛合门,俱各退下,唯留两个支更小厮,潜听伺候。
到了次日早晨,盥洗已完,吃了点心,传礼房。回话。礼房书办进来,谭道台吩咐了要观风的话。礼房回禀道:“观风四六告示,书办原有旧稿。”道台道:“不用那个。出个告条,判定日期就是了。此番观风,祥符为附郭首邑,单考祥符一等秀才。其二三等秀才,以及各属县之在书院肄业,并在省教书者,俱准其自愿报名,一体观风。祥符童生前二十名,不许一名不到。其后列者,亦准其自愿报名,一体就试。至于府州生童,行文各府州县教授、学正、教谕、训导等官,邮封题目,当堂面拆,照题作文,申解本道,以候录奖。这祥符童生,行牌该县,申送本县考案,以及各儒童三代籍贯清册,试毕原册发回。至于祥符生员,行牌该学,将院试考案,以及各生员籍贯清册,一并呈阅,试毕亦原册发回。观风先二日,工房备桌杌于本署。尔礼房务将就试生童,先期三日报明数目,以便临期署内备饭。违误责革,小心办理去罢。”书办领命而出。
且不讲观风一事,这道衙礼房恪慎办理。单说谭道台到任,告示上有丹徒两字,拜客柬帖,谭字下有个绍字,不知话从那里起头,满城中都说,新道台与谭绍闻是本贯的同堂兄弟。又说新道台请谭绍闻进道衙住了一夜。又说谭绍闻到衙门,新道台送笔墨银一百两。论其实,本来没个影儿,传说的却俱有证见。虽说捕风捉影的话,是久而自息,然当下轰传,也得一两个月,才能不扑而灭。谭道台昨夜筹画,果然明鉴万里。
而谭绍闻每日下学回来,后门上便有石灰字儿,写的“张绳祖叩喜”一行。又有“王紫泥拜”一行。又有“钱克绳拜贺”一行,下注“家父钱万里,字鹏九”。又有用土写的,被风吹落了,有字不成文,也不晓的是谁。总因谭绍闻在新买房子内念书,没人知晓,不然也就要有山阴道上,小小的一个应接不暇。
一日,绍闻父子正在书房念书,只听剥啄之声,拍个不止。
绍闻听的,只得走至门内,问道:“是谁。”那外边只说了一个字:“夏。”绍闻道:“钥匙在家母手里,只等饭熟时,人来开了门,才得回去。我怎的请你进来呢?”夏鼎说:“不用说这是盛价王中的法子,把贤弟下在这个——”住了口不说了。
绍闻道:“委实是家母的调停。”夏鼎道:“老太太舍不的。只是我有句话,不是隔门说的,我现在住了道差。”绍闻道:“我这一向没出门,全不知道:“夏鼎道:“我不管你知与不知,只说与你两个字,你记着。”绍闻道:“什么哩?”夏鼎道:“买办。”便扭项而去。这绍闻茫然不解,依旧回去念书。
绍闻细听是张正心-声音,即走向门内,把钥匙隔墙扔过去。
张正心开了门,进到书房。两人为礼,篑初也作了揖,各让坐下。张正心道:“道台那边没个消息到这边么。”绍闻道:“寂寂无闻。”正心道:“这个是道台谨密,却正是贤弟之福。昨日听人说,道台大人与谭伯母送了两毡包表礼,还有弟妇一匣子珠翠钗环。又有人说与贤弟一千两银子,叫贤弟修坟,道台大人还要到贵茔祭祖。我听说全不像话头。”谭绍闻道:“一点影儿也没有。”张正心道:“宫中要细腰,四境女人就十天不吃饭。无识之人,满口胡谣,大率如此,究他则甚。然要知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我正要送个信儿,道台大人二十日观风,已有告条出来。”
道言未已,县堂上来了一个礼房,张正心、谭绍闻俱是投册卷时候认得的。进书房为礼,少叙寒温,拿出一张过朱的名单,上写“县试儒童前列名单”,计开第一名谭绍闻,第二名某某,第三名某某,共二十名。又拿出一个全帖,上边横写名子,与名单排次一样,但知会过的,名下有一‘知’字。张正心道:“昨日学里老师,也是这个办法,府学名帖二位老师、县学名帖二位老师。我也把知单上写了一个知字。”绍闻即叫篑初照样写,篑初遂照样把自己父子名下,端端楷楷各写了一个知字。礼房即要起身,绍闻道:“少坐说话。”礼房道:“事忙得很,晚鼓即要清册,明日申送道台衙门。”绍闻道:“少敬得很。”礼房笑道:“到院考时,我送两张大报条来,到那时竖旗礼先要三十两。”张正心道:“有,有,有。”
送出大门,只见胡同内一个小厮,背了一个小孩子,见了张正心,小厮道:“看那是谁?”小孩子笑着,叫了一声哥。
这个是谁?正是张类村老先生第三房杏花儿生的小儿张正名,已三四岁了。这名相公下的小厮肩背来,跑到正心跟前。张正心道:“名儿,与谭大哥唱喏。”绍闻道:“进屋里,你好行礼。”张正心抱起来,同进书房。
放下,说:“唱喏,唱喏。”名相公果然照着绍闻作下揖去。绊了半跤,几乎跌倒,正心急拉祝又引到篑初桌前,说:“作揖儿。”那篑初果然依着揖人必违于其位的礼,离了座位,深深的一揖。正心道:旧里还他。”绍闻道:“这位贤弟,还是小前辈哩。”
绍闻看看屋子四周,说:“无物可敬贤弟,该怎的?”那名相公指着桌上筒儿的笔说:“我要那呀!”篑初即取了一管旧笔与了。绍闻抱在椅上,叫小厮扶着,与他一张白纸。这名相公将笔濡在砚池内一染,横涂竖抹,登时嘴角鼻坳,成了个墨人儿。正心道:“写完了,不写罢。”将笔慢慢的夺下。
名相公扯住砚水瓶上绳儿,拉过来,手提着再不肯放。正心道:“打破了,放下罢。”名相公那里肯依,绍闻道:“就送与贤弟罢。”名相公提了瓶儿,与小厮院里玩耍。
这正心又看了篑初新课,说:“稳进,稳进。”绍闻道:“何敢多奖。”正心道。“是真老虎,乳号便有食牛之气。咱们世交,我虽不知晓什么,却还略认得成色。至于面谀二字,比面毁二字,其伤阴骘更重哩。”又订了二十日早吃点心,黎明就要到道衙东辕门守候点名的话。说完正心要走,绍闻留不住,同到院里。这名相公又被小厮将头上插了一朵小草花儿。总角带花,鼻凹抹墨,正心看见,一发亲的没法了,抱起来亲了个嘴,轻轻把名相公嘴唇咬祝那名相公一发哭将起来。绍闻拾起砚水瓶儿叫提着,名相公又笑了。正心道:“放下罢。”绍闻道:“这是我小时,王中与我三个钱买的。这一二十年不知丢到那里去了,前日兴官又拿出来放在桌上,我还认的。”张正心道:“三个钱的东西,到二十年后就是传家之宝。”向名相公手中去夺,那里肯放。绍闻执意要送,正心道:“我改日送贤侄一个玉笔床儿来,正好相抵。”二人同出门来,张正心抱着名相公,回首一躬而去。
绍闻道:“替我锁上门,家中还不曾请用饭哩。”张宅小厮锁了门,绍闻依旧进书房课诵。
看官,这一回来了一个夏鼎,又来了一个张正心,谭绍闻一拒一迎,只在一把钥匙藏在屋里、丢出墙外而已。把柄在己,岂在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