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绍闻、盛希瑗及娄朴同至中州会馆。此时临近会试之期,本省举人,已将占满,恰好剩有三间闲房,三人住下,行李暂且存祝家人另寻国子监皂隶闲房住下。
因场期已近,这谭绍闻、盛希瑗俱要帮办娄朴进场事体,凡一切应拜之客,应投递之书启,俱不肯动,只等场完之后,再办国子监投咨考到的事。这娄朴场具,俱系谭、盛二人率家人酌度办理。娄朴固然是平日工夫醇熟,至于表、判、策、论,也须得展开行箧,检点一番。因三人共辕,每日闲谈一路古迹,真正是人之所乐无如友,友之所乐无如谈,谈之所乐无如触着有端,接着无绪,正谐相错,经谚互参。这个情趣,虽一向殚功咿唔呫啤者,不能以彼移此也。到了场期日迫,只得把功令所有条件略为照顾,以求风檐寸晷,有驾轻就熟之乐。谭、盛二人料理娄公进场,直如父兄之待弟侄,百般想到;奴仆之事家主,样样咸周。那娄朴专心研磨,一日之功,可抵窗下十日;梦中发个呓语,无非经传子史。
直到点名之日,这个家人手提篮笼,那个小厮肩背毡包,到了贡院辕门。觅个空闲地面,把毡条铺下,这三人将篮子内物件,一一齐摆出来仔细瞧看,或者寸纸,或者只字,鉴影度形,一概俱无,又仍一件一件装入篮内。
忽听一个风言,说场中搜出夹带来了,东辕门说枷在西辕门,西辕门说枷在东辕门,又一说押往顺天府府尹衙门去了,又一说御史叫押在场内空房里,俟点完审办哩。人多口杂,以谎传真。这举子一点疑心,只像进场篮儿是个经书麓筒,不知有多少笔札在内,沾泥带水不曾洗刷于净。幸而点名到辕门以内,独自又行展毡细搜,此时功名得失之念,又置之九霄云外,但求不犯场规免枷号褫革之辱,这就算中了状元一般。所以说穷措大中了状元,满肚皮喜欢,那眼里泪珠儿,由不的自己只管滚出来。
这也是触着说起。正经该说娄朴点过名,又到了外监试点名处,高唱道:“搜检无弊!”到散卷处按名给卷。过了龙门,认了号房,径分东西,照号而入,伺候老军钉帘挂篮。见了同号诸友,说明江浙山陕籍贯,问明子午卯酉科目,有前辈,有同年,有后进。或叙祖上年谊,或叙父辈寅好,好不亲热,好不款洽。日落铺毡坐卧,双眸三寸烛,斗室七尺躯,养精蓄锐,单等次日文战。内中也有快谈至三更尚未就寝的。
五更题纸下来,只听老军喊道:“众位老爷看题!”这号门就如蜂拥一般,哄哄攘攘。已知者搔鬓吟哦而旋,未知者张口吁喘而来。日色东升,注砚吮毫,各抒妙思,径达名理。老学究掀髯讲题,确乎有见;美少年摇膝搦管,旁若无人。到了日入时辰,有就寝而鼾声如雷者,有索茗而袅韵如歌者,各随其天性之所近,互展其向日之所长。有污卷而辄辍者,谓三年不过转瞬。有换卷而另缮者,叹一刻应值千金。到次日纳卷,认经而投,执签而出。
东西两辕门,仆从来接,如羊羔认母;旅舍各投,如归鸟还林。这谭、盛二人.望见娄朴,如将军临阵而回,士卒满面俱带安慰之意。娄朴见谭、盛二人,如故人暌隔日久,道左忽逢,不胜欣喜之情。到了寓处,盥面盆、润喉碗一齐俱到。摆上饭来,还说某道题省的,某道题一时恍惚;某一篇一挥而就,某一篇艰涩而成。谭、盛二人说:“一定恭喜。”娄朴道:“万分无望,”到第二场,场规如前。这娄朴论、表、判语,措辞典丽,属对工稳。及三场,场规依旧,却已不甚严赫。这土子们详答互问,有后劲加于前茅者,也就有强弩之末聊以完局者。三场已完,这三人辞了场门小下处,仍回中州会馆。
士子责毕,场内任重。弥封官糊名,送于誊录所,严督不许一字潦草。誊录官送于对读所,谨饬不许一字差讹。对读一毕,由至公堂转于至明堂,分房阅卷。批“荐’,批“缺、批“中”的,那是入选高中的;不荐而黜,屡荐而驳者,那是孙山以外的。
却说娄朴贡字五号卷子,分到书经二房翰林院编修邵思齐字肩齐房里,这邵肩齐是江南微州府歇县一个名士,嘉靖二年进土,散馆告假修坟,假满来京,授职编修。这人有长者之风,意度雍和,学问淹贯,办事谨密。阅这贡字五号卷子,甚为欣赏,搭上一个条子,批了“荐”字。到了三场第五道策上,说包孝肃贤处,有一句“岂非关节必到之区哉’,再三看去,讲不下来。但三场俱佳,只此一句费解,且又有“关节”字样,心内嫌疑,只得面禀总裁说:“通场俱佳,只此一句可疑,不敢骤荐,面禀大人商酌。”总裁略观大意,说道:“此卷的确可中,争乃此句万不可解。皇上前日经筵说:‘宋臣合肥包拯,独得以孝为谥,是古来严正之臣,未有不孝于亲而能骨硬者。’圣意隐隐,盖谓哭阙之臣,不以孝侍君上,而徒博敢谏之名以沽直的意思。这是策问的所以然。举人卷子中有窥及此者,文字少可将就,即便取中,以便进呈。何此卷便扯到关节必到上去呢?况皇上此时,正草青词以祈永年,此卷内还有‘阎罗’二字,万一触忌。严旨下来,考官何以当得起?这卷只得奉屈了,以待三年再为发硎罢。”这邵肩齐只得袖回本房来,却甚觉屈心。放在桌上,偶尔袍袖一拂,落在地下,也就懒于拾他。
又阅别卷。
及三更以后,又得佳卷,不胜欣喜。批了“荐”字,单等明日上呈。一时精神勃勃,再抽一卷,却仍是贡字五号卷子,心中好生厌烦。只疑家仆拾起误搁在上,爽快抛在地下。
只觉喉渴,叫一声:“茶!”这家人已睡倒摔根地下。肩齐又一声道:“斟茶!”那厨房茶丁,是不敢睡的,提上壶来。
进的门来,忽一声喊道:“哎呀!哎呀!老爷右边站着一个少年女,女——。他——拾卷子哩,他——磕头哩,他——没了。”
提的茶壶早落在地上。肩齐一怔,由不的环顾左右,毫无形影。
只右手处笔筒烛影,倒映地上,直拖到墙跟。少一迟意,说道:“这是何等所在,不可胡言乱语。斟茶。”那墙跟睡着的家人,也惊醒了,斟上茶。肩齐呷了一口,依旧溺管儒墨阅起卷子来。那笔筒倒影依旧随烛火抖动。
次日,各房考官俱有荐的卷子。邵肩齐手持三卷,把昨夜之事,一一说明。总裁道:“老先生所言,终属莫须有。我再看看文艺。”邵肩齐呈上,两总裁互相递观,不觉称赏不已。
及放榜时,中了一百九十二名。后殿试,引见,选入兵部职方司主事。
嗣娄朴谒见房师,邵肩齐说及前事,娄朴茫然不解。或言这是济南郡守娄公,在前青州府任内,雪释冤狱,所积阴骘。
后娄朴讯及乃翁,潜斋忖而不答,只道:“我职任民社,十五年于今,只觉民无辜,心难欺,何尝念及尔辈子孙。烛影而已”。
却说盛谭二人,于礼部放榜之先,自办投咨、考到,国子监录人彝伦堂肄业。到娄朴殿试、传胪、分部,他二人爱莫能助,自不能耘人之田,自然是耘己之田。娄朴既入兵部,时常入监瞧看。娄朴成了过来人,就把祭酒所批之文,详加商榷。谭盛工夫纯笃,这文艺自然精进。
少暇,即与满天下英才谈论。初与黔蜀之士,说起蓝、鄢两贼肇事根苗。嗣又与浙闽之士,说起日本国为汉奸所诱,恃勇跳梁,沿海郡邑多被蹂躏。那浙士道:“唯有火攻,或可破之,惜中国未有用之者。”谭绍闻道:“中国虹霓大炮,岂非火攻?”这浙东宁波人士,是留心韬钤好言兵事者,答道:“虹霓炮如何制得他。他的海船乘风迅速,这大炮重数百斤,挪移人众时久,迨照住来船点放火门时,那船已自过去。我在岛上守御,岛是死的。他的船是活的,得势则攻岛,不得势则直过,奔至沿海郡邑村庄,任意剪屠。我们今日在监肄业,心中却萦记家,时刻难忘。”绍闻道:“请问吾兄,这火攻之法,毕竟该怎样的?”浙士道:“我们中国元宵烟火架,那宗火箭甚好,比之金簇箭更厉害。天下虽有万夫不当之勇,断未有见蛇而不惊,遇火而不避者。倭寇袒胸赤膊,一遇火箭即可灼其身,入舱即可烧其船,着蓬即可焚其桅。顷刻可连发数百千笴。
虹霓炮可以碎其船,而不能焚其船。”谭绍闻想起元宵节在家乡铁塔寺看烟火架,那火箭到人稠处,不过一支,万人辟易;射到人衣裳上,便引烧而难灭。当日金兀术在黄天荡,用火箭射焚韩蔽王战船,因得逃遁而去,想来就是这个用法。闲谈过去,依旧回斋课诵。一日之劳,片刻之泽,敬业乐群,好不快心。
一日谭盛二人在率性堂斋室正进午膳,忽进来一人,说:“外城离这里,足有十五里!”抬头一看,乃是盛希侨,二人惊喜不置,急让道:“吃饭不曾?再办饭吃。”盛希侨一看,道:“不成饭!不成饭!难为你们受苦。”
坐定,盛希瑗道:“娘好?”盛希侨道:“近来着实好,一发不拄拐杖。心里有些想你;我说他在京中很知用功,娘很喜欢。第二的呀,全在你,休叫我哄娘。”绍闻道:“我家里何如?有家书么。”盛希侨道:“我来时,曾到萧墙街,家里都很好。”盛希瑗道:“咱家都平安?”盛希侨道:“咱家平安,我还不来哩。”盛希瑗站起来问道:“是怎么的?”盛希侨道:“你嫂子在我跟前撒泼哩!”盛希瑗道:“声放低些。”盛希侨道:“不省事人,家家都有,怕什么哩?爽利我对你说了。我的大舅子钱二哥,春天从华州来,来看他妹子。我看隔省远亲戚,着实没要紧,扣了一头脚驴,跟了个老家人,来回两千多里,有啥事哩。况且我外父中了个进士,做一任官,并没一个大钱。大舅子跟谭贤弟一样,中了个副榜,将来有个佐杂官儿做做。如今来河南走一遭是做啥哩?过了三日,那日晚上吃夜酒,钱二哥道:‘我这一回,不是无事而来,我来与姑爷、二贤弟送一宗东西。”解开衣褡,取出沉甸甸一包东西,黑首帕裹着,红绳扎着。解开一看,乃是六笏黄金,四对金镯。我说:‘这是做什么的?”他说:‘这是府上一宗东西,舍妹寄放我家。今年我将出仕,不交付明白,恐怕失迷。只可惜二贤弟不在家,不能眼同交付。’我说:‘并不知有这宗项。”他说:‘姑爷既不知晓,爽快姑爷收存。并不必叫舍妹知晓,省却葛藤。’他说的恳,我只好收下。过了一日要走,我与他扣马车一辆,盘费银三十两、送的回华州去。我想这一定在咱娘那十笏金子中数。那镯子我也不知道是那里的。咱娘却不知他的金子少了六笏,这话也断不肯叫咱娘知道,只叫老人家喜欢。我想,俗话说,‘天下老哩,只向小的。”你是咱娘的小儿子,全当咱娘与你抬着哩。”盛希暖道:“哥说的是啥话些。”盛希侨道:“咦——,像我这大儿子不成人,几乎把家业董了一半子,休说咱娘不爱见我,我就自己先不爱见我。你肯读书,娘也该偏心你。如今你吃的不成饭,我是曲体母亲的心,与你送来使用,只要好好用功。娄贤弟已中了进土,俺两个日昨见过面了。他说济南府还没人来,大约数日内必到,这两日手头乏困。我就带一锭出外城,换了一百六七十两银,与了他一百两,叫他当下支手。他济南银子到了,或还咱,就算借与他;或不还,就算贺他;他不足用,再送他一百两。总之,不叫咱的人在京受难为。至于谭贤弟,我送你一对镯子。——当下就套在手上——我看,我再到首饰楼上换五十串钱与您二人送来。休要细嚼烂咽,饿的瘦了。我回家对咱娘说,你吃的大胖,对谭伯母说,谭贤弟也吃的大胖,到京里一见全不认的。叫老人家喜欢,不萦记就是。读书却在你们拿主意。谭贤弟早写好家书,我在京里,住一两个月不定,三五日内走也不定。我住的店在猪市口河阴石榴店东边,叫鼎兴客寓。对你们说,你们好瞧我。我回去哩。”盛希瑗道:“我跟哥去。”盛希侨道:“不怕先生么?”绍闻道:“这与外州县的书院一般,学正、学录与书院的山长一般,不过应故事具虚文而已。要出去住五七天,稀松的事。”盛希侨道:“既是如此,咱如今就走。爽快今夜不用回来,咱好说说话儿。门户呢?”盛希瑗道:“交与管门门役,不妨事。”盛希侨道:“叫小厮他们也都坐上车,到外城走走。这方家胡同也松的很,没啥瞧头。他们那个要回去,我问他,随意就跟我回去,这里人多也没用。这金子一发也带出去,放在店里好些。”
说一声叫四辆车,恰恰有三个苏州贡生拜客回来,有车在门,讲了价钱,一言而成。连来车一辆,主?”各坐停当,径从海岱门出城,向鼎兴客寓而来。
晚景掀过。若说次日,还有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