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春桃刚开房门,便见那嵩子同着个姥姥进来,脸儿似是恼着的。无知才扣好了衣带,上前迎坐。嵩子曰:“相公是念书的人,宜知礼法。昨夜为何勾引我的女儿,一块儿在这里。”无知呆了半晌,曰:“那有此事,谁说来?”嵩子曰:“若要不知,除非不做。老夫拌着丑名儿,将翠屏捆起来,同到乡长这里,由你分辨。”无知想了一想,曰:“不妨事,捉奸须要登时捉住的,到乡长这里,小生自有说话,去波。”那姥姥曰:“也罢,这样的事,相公不丑,我们先丑了。相公也是无室,我女儿也是无家,将就些,就招你作女婿。丑不外扬罢了。”春桃接着曰:“这事是最圆通的,相公允了罢。只是我们要赶路程,今下了定,回来时成亲,是两不相碍的。”无知只得应允。遂将身上的玉连环解下,双手奉与嵩子,曰:“小生客途,无甚聘礼,只此略见意儿。”嵩子回嗔作喜曰:“贤婿肯俯从时,门楣有幸了。”叫丫鬟拿这连环,与姑娘收着。丫鬟去不多时,捧出个小盒儿,中藏四规真珠珰一事,回答姑爷重聘。无知收了,拜了嵩子、姥姥各四拜,便要起程。嵩子叫人赶办筵席饯行,送出乡外。
无知带着春桃,上马加鞭,望南而去。一路上,人耕绿野,犬吠花村。渐渐的鸦噪夕阳,又是黄昏时候了。是夕,投宿绍庄。庄之西,有个龙湾市。市上有个客店,名呼家店。这店房舍幽雅,肴馔精洁,比别店三倍的价。凡富游子弟,多投这店。无知下了马,进这店中,店主人将无知相了一相,带他拣个绝好的房子。笑曰:“相公,莫非来考吉当试的么?”无知曰:“小生是北方人,要往南方探亲,故打贵庄经过的,敢问如何是吉当试?”店主人曰:“我店中投宿的,往来不绝,南方人多文雅,北方人多质野。相公说是北人,想是仅见的。大约诗词上,都讲究有素的么。”无知曰:“略涉猎些。”店主人曰:“我们庄公府上,有一吉当树,那树从没有开过花的,今儿开了七朵,以为祥瑞。明日,招人赋诗考试,无论本庄的,别庄别乡的,考得头名时,即封作花状元。相公来得这么巧,明儿何不走一遭,夺个状头回去。”无知曰:“明儿,烦主人指点考试的规矩。”主人大喜,教人备上等的酒菜。
是夜,春桃说曰:“依着春桃,不考这试也罢。我们左不过,是个女人,为着公挪乡长的亲事,餐风宿水,时时提着心,防人窥破,姑娘平时的胆,大惯了,昨宵的事,都是姑娘撩拨出来的,又来这里考甚么试,就令考中那状元,不能带作嫁奁,一时露出行止,都不好看得,劝姑娘收敛些儿罢。”无知是个绝好胜的人,那里肯听。明早,店主人已将所嘱买的笔砚场具送来。无知问了备细,使春桃携场具跟着,跨马直奔庄公府来,填了名册。巳牌的时候,鱼贯儿点进一座大院子里,约有三百余人,外桌儿坐地。先给酒饭,然后有人拿着那题目牌儿,众人看了,是吉当花七律一首,限恩字,次题,是绍庄竹枝词四首,不拘韵。众人摇头擦额的,想了一会,过了午牌,先后交了卷子。又摆着点心儿,各人吃了,散了。
时以呼家宝为主司阅,这卷。没有中意的。除未完卷的,及抄前人杏花桃花诗的。没奈何,取了三四名,总是有一两句似诗句的,余都槎桠不成语了。尚剩几个卷儿,打点不看他了。忽报丁勉之来探候,兼看他取的卷子。勉之亦不浃意,乃捡阅余剩的几个卷,忽捡出一个墨光射人,绝好书法的。勉之曰:“这卷书法很好,或是好卷。”阅罢,大喜曰:“不期有这个人,看那姓名填着是赵无知,无力乡人。”家宝大惊曰:“这无力乡,是最鄙陋不入教化的,又是个女人做乡长,那里有这等奇才,得这人可以不负公望了。”遂取作第一名。第二名是绍文波,三名是绍春华,四名是缪方,余皆不录了。呼家宝捧了这四个卷,呈进潜光。潜光教家宝逐名的念与他听。潜光曰:“某虽不懂这词句上,只是初念这一卷,是好听得很。你再念一念。”家宝复将那吉当花七言律念起来,曰:“仙种分来太乙垣,七星飞入九华门。千丝红散胭脂影,一品香迷蛱蝶魂。锦段织成云有朵,宝光合处月无痕。千年倘结瑶池实,尽是东皇雨露恩。”念罢,又解了一回。曰:“这吉当花是七朵,起二句,言这花之种,是天上分来的,先点那七字。颔联形容这花之香艳富贵,组织工丽,却无俗音。颈联用七襄云锦,七宝合月,两个典故暗藏七字。结用王母七颗桃为比,押到恩字。是体物浏亮中,最得体的。”绍潜光点点头曰:“真正才子,真正好诗。”又念绍庄竹枝词头一首曰:“白龙庵外草草草,湖畔妖姬学采莲。采尽莲花又莲子,只应留着叶田田。”其二曰:“六陌蚕娘厌采桑,争夸绝技善飞墙。墙边摘得牛心柿,私裹红巾掷小郎。”其三曰:“龙湾市前人打鼓,龙湾市后人插秧。龙湾市上当垆女,手捧椰尊劝客尝。”其四曰:“小姑沓沓奶劳劳,日改青衫作战袍。近日恶文偏尚武,教郎投笔弄枪刀。”念毕,潜光拍案曰:“好诗好诗。只是这奶字,可入得诗句么”。家宝曰:“我笏山的称呼,凡女子未嫁称姑娘,已嫁称奶娘。奶字虽俗,但竹枝词,是风谣之诗,即如白龙庵、龙湾市、莲湖、六陌等地名,飞墙、插秧等俗语,皆可供其运用,所谓俯拾即是,脱手皆新者也。”潜光曰:“既如此这人就点他做个花状元罢。速传这人来,待某看他的相貌如何。”即日出了花榜,报至龙湾市呼家店。内店主人向无知道了喜,复摆酒馔为无知润笔,诸庄勇都来结识状元。
明日,有几个庄勇,传庄公命,请无知入府相见。潜光见无知青年美貌,大喜,降阶迎接,分宾主而坐。即摆筵宴款待。又择吉期,使呼家宝备办绣旗彩杖,用百花结个花舆,游街三日以宠之,务极华丽。又使巧工制造翠毛雀羽夹绣攒花鸟的锦袍,八宝嵌云的奉圣冠。选庄内的美貌良家女子,来扛那百花舆,诸庄勇的女儿,尽来扛舆,不得扛舆的,便呜呜的哭着,自叹命蹇。至期,家家结彩,当路的楼窗,皆珠幕花灯,连络不绝。行行头踏,大书花状元字样,一对对的霓杖鸾旗,一队队笙箫鼓吹,三檐的生花凉伞,间着镂香八宝执事。近舆,扮几队宫妆妙女,捧着香吊炉,擎着花龙、花凤、花蝶、花球、花瓜、花福,百花结成的宫扇。后面,一群艳妆女子,簇拥着那百花舆。舆上坐着一个如花的花状元。舆后,又有一队擐甲的女将,骑马随着。看了的,又抄过前路再看。亦有随着骑马的后面,芸芸的行,不肯回去。一来,无知是天生玉貌;二来打扮得华艳。女儿的心里,得嫁这个人一夜儿,便死也够了,那老脸的竟说出来。这三日,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肩簇簇闹个不绝。
才安息了几日,忽有大寅乡勇来告,言紫霞洞的强寇,兵围本乡,强索粮米,本乡千有余家,亡在旦夕,乞庄公念同盟之谊,速发熊罴拯我黎庶。潜光集谋士庄勇,聚府议之。丁勉之曰:“大寅为我庄后劲,大寅一破,不能保其不窥伺我庄,不可不救。”家宝亦然其言。潜光曰:“某闻紫霞洞强人,所向无敌,非起倾庄之兵,某亲督战,恐不成功。但我庄新败之余,元气未固,劳师动众,必扰民心,若何而可。”无知进曰:“胜败之机,在谋不在众。寇虽强,寇也;寇之为言众也,众则不一。不一,则不固。我当以少胜之,不宜用全力以长寇威。小生虽是书生,颇娴军旅,愿假庄勇二名,庄兵五百,立擒贼枭,献于麾下,何待庄公奋全力以亲征。倘言不验,甘当军令。”潜光大喜。即点绍太康、奇子翼,马步军共五百人。无知领了令箭,即日率军从绍庄后路无那径而出。
无知教春桃远屏了左右。先将更生从贼之故,细细诘难一番。果是颜公娘子无疑。然后把公挪乡长,怎么思慕颜公,自己怎么扮作男妆,怎么中状元,怎么领令箭救大寅的话,一一将真情说了。“今欲送娘子从这路竟回黄石,娘子以为何如。”更生愕然半晌,才知他亦是个女子,遂订为姊妹,约同事颜郎。又令将无智释放回紫霞洞去了。更生改了女妆,取路欲投黄石。行不数里,见石杵岩前,扎了几营军马。着人探听,才知是黄石庄娇鸾娘子的营。更生大喜。即与无知匹马来见娇鸾。娇鸾把更生手,细询前事。回头忽见无知,惊曰:“娘子为何带着这个书生,这书生到底是娘子甚人。”更生又将无知的事,述了一遍,娇鸾看了无知几眼,“呵呀扮男妆的都有,不似这姑娘像得很呵,侬家终有些不信,遂拉无知进内营验着。”更生曰:“不暇动问娘子,为何带兵到此。”娇鸾曰:“因足足打死了南可庄公飞熊的儿子,令庄勇田有功,率兵往袭桃花乡,为儿子报仇。云乡长遣人求救,依领了军令,与炭团、秋娥,带兵到桃花乡时,谁知有功先走了,侬不分空回,扎营月山,待可军再出,斩将搴旗,才回去的。等了许时,炭团、秋娥先回黄石去了。昨日,侬才移营在此,恰遇娘子,又得这奇女子,可以班师见颜公了。”乃相议拔营回庄。无知欲辞绝了绍军,令春桃传绍太康、奇子翼至,无知曰:“小生受绍公厚恩,思有以报,故代他破贼,以救大寅。假公之威,幸不辱命,今将令箭交还庄勇,恳庄勇带兵回庄,为谢绍公,他时再得相见。小生从两娘子探亲去也。”太康曰:“状元用兵如神,我庄公方幸得一贤佐,无纤介之嫌,去而不返,贻邻庄笑,某等何以复命。况某有三个女儿,状元亦颇知其美的,咸愿奉巾栉,欲待状元班师回庄,才敢说合。今中途弃某而去,何无僚属情耶?恳状元回庄,见了庄公,去留随状元的。”无知曰:“小生已有聘妻,不敢更辱庄勇。此行已决,断不淹留。为语绍公,他时会有相见。”奇子翼大疑,私谓太康曰:“这状元的行止,大是可疑,初时见那尼姑妖治,便用言语调戏着,后来问出这贼头是个女子,便带他进内营,不许我们窥伺,不知干些甚么,干得亲热,便带着他寸步不离,今又遇这颜庄公娘子,就思量打伙儿跟他,不顾我们,此中必有原故。这状元大都是个浮浪子弟,你女儿不嫁他也罢。”太康闻这话,只得叹口气,辞别无知,引兵回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