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师说了这两句,却有一个善信在座,姓名唤作骆周,乃问道:“师父,你听了石克这一番事情,见了众人笑叹光景,却怎说个』太奢招损,太俭招尤『?看来奢俭都是祸害,人生在世,处家立业,也是免不得的,必定如何方好?”副师答道:“小僧师弟尼总持,知此太奢,善信当问他。”骆周乃向尼总师问道:“师父,你知太奢之害?”尼总师道:“小僧也不深知,但有几句偈语,善信且听。”他说道:
世人欲立业,切勿太奢华。
太奢多损德,豪侈必倾家。
淡泊须宁志,贫穷为逞夸。
若知此祸害,宁俭莫教奢。
骆周听了,说道:“依师父偈语,世人奢华,损了何德。”尼总师道:“德在人心涵养,恬淡冲夷,就是建功立业,都从这平等处发出。若是一个奢华,穿好的,吃好的,费用不经,一心务外,中心宁不损了安祥之德?德损,祸害必生。”骆周听了,道:“如此俭是美德,又怎太俭招尤?”尼总师道:“俭之一字从省约上来。世人凡事一省约,只恐于钱财处鄙吝必生,致有贫穷的、交财的怨尤仇恨。祸害多于此出!”骆周道:“如此奈何?”尼师道:“人能去其太甚,从个中道,用奢用俭,自然德也不损,尤也不招。”骆周又道:“小子生来不好奢,不甚俭,凡遇钱财使费,必须量入为出,家计虽不大充裕,却也不窘迫。只是多招人非,说我损德,险难屡屡经遇,幸赖神明得逢救解。敢请教师父指明这根因,使小子后事得知警省悔改。”尼师乃问道:“善人,你屡屡遇难,却是何难?得逢救解,却是何解?”骆周答道:“说起甚多。比如小子当年不好奢华,居家穿着布衣,便是着旧,也不过洗浣一两次。只因世情轻薄,俗语说得好:』只敬衣服不敬人。『你便是子建高才,若穿着一件破布袄子,见了不知道你才学的,那些轻慢你处,却也难当。虽说高才的人襟怀阔大,却也难看这世俗小家。若是个寒微下贱的,穿着一领绸绫衣裳,那相见不知道的,敬重十分,何等尊仰。小子也为这世情轻薄,多收了两斛谷子,买了一件薴丝袄子穿着,果然那』眼空浅,小家子;没学问,真炎凉『,比往日着布时加了几分尊敬。这不过是小子量入为出。适中的事,却就惹了一个小家子,说我力农田户,如何穿着绸绫,且说我服之不衷身之灾。这也罢了,却又引动了一个村邻贫汉,气不忿来借贷,借贷不去,致生仇恨,几次暗生计害。小子想起来:与了他,长他刁傲;若不穿着,空做此衣。一日偶遇村间一贫汉拖欠官租,要卖子女,我小子激义,把这薴丝袄子与他准了官租。谁想借贷的贫汉心忿成仇,黑夜持刀守在空路,那时若遇,此难怎解?幸有两个公差下乡的,见了实时锁解到官,发遣去了。谁知公差下乡,便是为袄子准官租事。故小子因此施济一事,便发心愿,周济十人,却在省俭中出来去做。谁知周济一人,便遇一宗险难。师父你道:』俭招尤『,小子不俭周人,却又遇难,此何说也?”尼师道:“善信,你且把这周济遇难,向我师兄一说,师兄有知前因文册,必然明说与你。”
骆周乃说道:“小子一宗是周济盗贼,几被焚身。往年岁暮,一人穿窬我室,被我家仆看见捉住,家仆即欲叫地方官。我小子问此穿窬:』岁暮到人家做贼,必是饥寒所迫?『那贼道:“非为饥寒所迫,实为尊长家中畜的肥鸡壮鸭动心,料此鸡鸭必烹饪于岁暮,故此潜入公屋,希图窃取两只去吃。』小子听得,说道:『你果为此动心来要,但我处家亦俭,便是鸡鸭,当此岁暮,家下仅有别物可食,留以应客,亦未曾烹饪入釜。你既欲得,我当奉赠。且你取去,必须又费一番柴火,恐无酒下。』乃叫家仆煮熟,取酒相待,说道:『古人比你做梁上君子,我今见你不讲金帛,只以鸡鸭为取,乃是高人。』一面取酒与饮,一面取两只奉赠。正才饮酒,只见草屋四壁火焰腾腾,小子与贼人俱各难出。正在慌乱,那穿窬智量果高,他脱下布衣,浸以酒水,盖罩我头,他仍伏我上身,冒烟突火,救我出来,并未受伤,他遂逃去。小子乃根究这火何起,却是两个庄仆放的,他道:『一年到头节日,也费尽心,养的鸡鸭,便舍不得与我们吃,却与贼受用。』乃放火烧屋,却又得贼人救解,此也非俭,何故招尤?”
副师听了问道:“尚有几宗,请毕其说。”骆周道:“两宗是为友白冤,反遭仇害。小子昔年交处一友,名唤索疏,这人平日爱风流,肆游荡花柳丛中,乐无虚日。小子每每劝谏他不省,我道:『花柳丛中,损名节,伤精气,败坏家私,荒废事业。』他道:『人生世间,浮名寄客,百年瞬夕,有花问酒,有酒寻花,也是高人乐事。』小子劝得勤,他越拗得紧,忠言不信,终荡废了家产,来向小字借贷。我小子原恶奢喜俭,这样不听忠言的,便有多金,也不假贷他这败子。因见他衣衫久之褴楼,面貌憔悴,不似往时,他在门外窥张我屋内,我拒他不见,却在屋内作了几句词话传与他。”词话说道:
为甚爱风流,恋烟花日浪游,千金一笑成虚谬。把忠言当仇,夸君子好逑,哪里知家筵荡尽无人救。没来由,向吾开口,你好不知羞!
尼总师听了,说道:“善信,这词句虽说直谏,只是迟了,且发挥太峻,定要招尤,惹出患害。”骆周笑道:“正如师父所说,小子写便写了这词,传出屋外,心里却动了一个不忍,想道:『他恋色昏迷,把忠言逆耳,可怜也是一日交情,便说不得省俭。』随启门请入他来。我看着他颜色真带愧容,乃是看了词句,却趋向我前,百般委婉,想:『如今这样光景,何不当初斟酌,听我朋友直谏。』彼时只得取些钱钞与他,却问他:『花柳丛中名妓,座间把盏良朋,如今可来顾你?』他道:『今日若有钱钞得去,定然下顾下顾。』谁料这索疏终日还到花柳闲行,遇着妓家有客,他胡撕乱吵。妓家无奈,设了一个计较,却也太毒:妓家把一个乞儿用毒药毒了,称索疏来闹,故意串使乞儿争嚷,一时毒发身亡,却喊地方,指称索疏拳打人命,暗行贿赂,成了重狱。偶有人传到小于,叫去救他。小子仍念故旧,也顾不得奢俭二字,费了金钱,去白冤雪屈。谁知他恨昔日词句,反说小子与他同殴乞儿。赖有清廉官长鞫明,释我小子。这却是直谏招尤,看来也为俭起。”
莫谓善无报,皇天见得真。
远在儿孙应,近观汝自身。
却说副师三人轮流讲经说法,无非代祖师演化立言,镇日这村乡善信,往往来来随喜,但有不明的根因,便来询问。祖师师弟子,只是一意开道些正大道理,因而远乡村落,离国度三二百里的,也来听讲。惟有释门弟子,师徒们便与他问难禅机,讲论上乘。其余便是在道的善信,也只好微露一二宗教微机。这日骆周讲论了这几宗善事,个个听得,称赞不已。只见座间一个僧人、一个道士、三个善男子,起身向副师前说道:“师父,你这讲的经卷,可度化得人么?”副师答道:“不讲不度,不度不讲,讲讲度度的,自为化,我小僧亦不知。且问师兄自何来?道兄来何自?三位善男子何自来?”僧人答道:“弟子与道兄一处,自大讲禅林中而来。”道副师笑道:“师兄既出家在大讲禅林中,又何必问我弟子度也?若必欲问,何如自问?”道士便说道:“自问何住?”副师答道:“行实地,莫使幻,作空观,何所住。这眼前诸幻皆空,我门中如何来得,也只念你既来,须率教你个自化。”副师说毕,把手捻了一个心印诀,念了一声梵语,只见面前钵盂内,忽然一道霞光照出,那陶情三个慌张飞走,道:“我等只知曲櫱,安识真言。”往空中作烟云去了。却是何说,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