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薰自生香,莸能发臭,欲和为一焉能够?喜声无自鹊居之,恶名还是鸦消受。非是他肥,不关我瘦,长成骨相生成肉。娇歌终得唱歌人,不须强把眉儿皱。
右调《踏沙行》
览四瑞图诗,体裁端穆,意味悠长。闺秀而有大臣之风,殊可嘉也。特赐万瑞彩缎四端,以为润笔。《三十六宫》诗写皇恩普遍如昼,且字字警拔。而『天有道』、『地无疆』更为奇特,再赐御酒三十六瓶,以为春觞。庶见朕之无偏。故谕。
读罢,山黛忙令冷绛雪同叩头。谢恩毕,随写短表一道,附奏道:
臣妾山黛谨奏,为改正真才,无虚圣恩事:《三十六宫》诗系臣妾山黛自撰,蒙恩赏赐御酒三十六瓶,谨谢恩祗受。圣瑞四诗,实系幼女冷绛雪代作,今蒙恩鉴赏,特赐彩缎,妾黛不敢蔽才,以辜圣恩,谨令冷绛雪望阙谢恩祗受外,特此辨明,伏乞圣恩改正。冷绛雪年十二岁,系扬州府江都县农民冷新之女。其才在臣妾山黛之上,倘令奉御撰述,必有可观。但出自寒贱,奉御不便,伏乞圣恩,赐其父一空衔荣身,则冷绛雪不贵自贵矣。事出要求,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写完,封好,附与中官进呈。天子看了大喜道:「怎么又生此少年才女!」因批本道:
览奏,方知四瑞诗出自冷绛雪手。言论风旨,诚足与卿伯仲。既系寒贱,暂赐女中书之号,以备顾问。并加伊父冷新中书,冠带荣身。俟后诏见撰述称旨,再加陞赏。该部知道。
命下了,报到山府。山黛遂与冷降雪贺喜。冷绛雪又再三致谢山黛荐拔之恩,二人相好,真如胶漆。每日在府中不是看花分咏,便是赏月留题,坐卧相随,你敬我爱。冷绛雪因见圣旨赐父亲冠带之事,便写信打发母舅郑秀才回去报知,不题。
却说天子因见山黛、冷绛雪一时便有两小才女,心下想道:「怎么闺阁女子,无师无友,尚有此异才;而男子日以读书为事,反不见一二奇才以负朕望。岂天下无才,大都在下者不能上达,在上者不知下求故耳!」正踌躇间,忽见吏部一本缺官事:「南直缺提学御史,循资该河南道御史王衮正推,山西道御史张德明陪推,乞圣裁。」天子亲点了正推,即着面见。王衮领旨,忙趋入朝,天子亲谕道:「朕前屡旨搜求异才,并无一人应诏,殊属怠玩。今特命尔,须加意为朕访求。不独重制科,必得诗赋奇才如李太白、苏东坡其人者,方不负朕眷眷至意。倘得其人,许不时奏闻,当有不次之赏。如仍前官怠玩之习,罪在不赦。」王衮叩头领旨而出。
这王衮是河间府人,因御笔点出,不敢在京久留,遂辞朝回家。因岁暮,就在家过了年,新正方起身上任。到了任,因圣谕在心,临考时便加意阅卷,旨望得一两个奇才之士,逢迎天子。不期考来考去,都是肩上肩下之才,并无一人出类拔萃,心下十分懮惧。
一日,按临松江府,松江府知府晏文物进见,就呈上一封书,说是吏部张尚书託他代送的,要将他公子张寅考作华亭县案首。王衮看了,遂付与一个门子道:「临填案时禀我。」说完就打发晏知府出去,心下想着:「别个书不听犹可,一个吏部尚书,我的陞迁荣辱都在他手里,这些小事,焉敢不听。」又想道:「圣谕谆谆,要求真才。若取了这些人情货,明日如何缴旨?且待考过再处。」
不几日,一府考完。闭门阅卷,看到一卷,真是珠玑满纸,绣口锦心,十分奇特。王衮拍案称赏道:「今日方遇着一个奇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等一名。纔写完,祇见门子禀道:「张尚书的书在此,老爷前日吩咐叫填案时禀的,小人不敢不禀。」王衮道:「是,这却如之奈何!」再查出张寅的卷子来一看,却又甚是不通,心下没法,祇得勉强填作第二名。一面挂出牌来,限了日期,当面发放。
至期,王宗师自坐在上面,两边列了各学教官,诸生都立在下面。学生的卷子都发出来,当面开拆唱名。先拆完府学,拆到华亭县,第一名唱名燕白颔。祇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秀才来,王宗师定睛仔细一看,祇见那秀才生得:
垂髫初敛正青年,弱不胜冠长及肩。
望去风流非色美,行来落拓是文颠。
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
莫作寻常珠玉看,前身应是李青莲。
那小秀才走到宗师面前,深深打一恭道:「生员有。」王衮看他人物清秀,年纪又轻,满心欢喜。因问道:「你就是燕白颔么?」燕白颔道:「生员正是。」王衮又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燕白颔应道:「生员一十六岁。」王衮又问道:「进学几年了?」燕白颔道:「三年了。」王衮道:「本院历考各府,科甲之才固自不乏,求一出类拔萃之人,苦不能得。惟汝此卷,天资高旷,异想不群,笔墨纵横,如神龙不可拘束,真奇才也。本院祇认做是个老师宿儒,不意汝尚青年,更可喜也。但不知你果有抱负,还是偶然一日之长。」燕白颔道:「蒙太师作养,过为奖赏,但此制科小艺,不足见才。若太宗师真心怜才,赐以笔札,任是诗词歌赋,鸿篇大章,俱可倚马立试,断不辱命。」王宗师听了大喜道:「今日公堂发落,无暇及此,且姑待之。」
唱到第二名张寅。祇见走出一个人来,肥头胖耳满脸短鬚,又矮又丑。走到面前,王宗师问道:「你就是张寅吗?」张寅道:「现任吏部张尚书,就是家父。」王衮见他出口不雅,便不再问,因命与燕白颔各赐酒三杯,簪花二朵,各披了一段红,赏了一个银封。着鼓乐吹打,并迎了出来。然后再唱第三名,发落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张寅迎了出来,一路上都讚燕白颔之美;都笑张寅之丑。原来燕白颔虽系真才,却也是个世家。父亲曾做过掌堂都御史,又曾分过两次会试房考。今虽亡过,而门生故吏,尚有无数大臣在朝,家中极其大富。这日迎了回来,早贺客满堂。燕白颔一一备酒款待。燕白颔年虽少,最喜的是纵酒论文。每游览形胜,必留题手壁。人都知道他有才,然而他年少,还恐怕不真,今见宗师考了一个案首,十分优奖,便人人信服,愿与他结交,做酒盟诗社的,终日纷纷不绝。燕白颔虽然酬应,却恨没一个真正才子,可以旗鼓相对,以发胸中之蕴。
忽一日,一个相知朋友叫做袁隐,同看花饮酒。饮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歎说道:「不是小弟醉后夸口狂言,这松江府城里城外,文人墨士数百数千,要寻一个可与谈文者,实是没有。」袁隐笑道:「紫候兄不要小觑了天下。我前日曾在一处会见一个少年朋友,生得美如冠玉,眉宇间泛泛有彩色飞跃。拈笔题诗,祇如挥尘。小弟看他才情,不在吾兄之下。祇是为人骄傲,往往白眼看人。」
燕白颔听了大惊道:「有些奇才,吾兄何不早言,祇恐还是吾兄戏我。」袁隐道:「实有其人,安敢相戏。」燕白颔道:「既有此人,乞道姓名。」袁隐道:「此兄姓平,乃是平教官的侄儿。闻说他与宗师相抗,弃了秀才来依傍叔子。见叔子是个腐儒,虽借叔子的资斧,却离城十余里,另寻一个寓所居住。他笑松江无一人可对,每日祇是独自寻山问水,题诗作赋而已。虽处贫贱,而王公大人,金紫富贵,直尘土视之。」燕白颔道:「小弟与吾兄莫逆。吾兄知小弟爱才如命,既有些奇才,何不招来与小弟一会。」袁隐道:「此君常道:『富贵人家绝无才子。』他知兄宦族,那肯轻易便来。」燕白颔笑道:「周公为武王之弟,而才美见称於圣人;子建乃曹瞒之儿,而诗才高於七步,岂尽贫贱之人哉!何乃见之偏也,吾兄明日去见他,就将小弟之言相告,他必欣然命驾。」袁隐道:「紫候兄既如此注意,小弟祇得一往。」说毕,二人又痛饮了一回,方别。到了次日,袁隐果然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
却说平如衡,自从汶上遇见冷绛雪匆匆开船而去,无处寻消问息,在旅邸病了一场。无可奈何,祇得捱到松江来见叔子平章。平章是个腐儒,虽爱他才情,却因他出言狂放,每每劝戒。他怕叔子絮聒,便移寓城外,便於吟诵。这日,正题了一首感怀诗道:
非无至友与周亲,面目从来谁认真。
死学古人多笑拙,生逢今世不宜贫。
已拼白眼同终始,聊许青山递主宾。
此外更须焚笔砚,漫将文字向人论。
平如衡做完,自吟自赏道:「我平如衡有才如此,却从不曾遇着一个知己。茫茫宇宙,何知己之难也。」又想道:「惟才识才,必须他也是一个才子,方知道我是个才子。今天下并没一个才子,叫他如何知我是才子,这也难怪世人。祇有前日汶上县闵子庙遇的那个题诗的冷绛雪,倒是个真正才女。祇可惜匆匆一面,踪迹不知。若使稍留与她酬和,定然要成知己。我看前日舟中封条遍贴,衙役跟随,若不是个显宦的家小,那有这般光景。但我在缙绅上细查,京中并无一个姓冷的当道,不知此是何故?」
正胡思乱想,忽报袁隐来访,就邀入相见。寒温毕,平如衡便指壁上新作的感怀诗与他看。袁隐看了笑道:「子持兄也太看得天下无人了。莫怪我小弟唐突,天下何尝无才,还是子持兄孤陋寡闻,不曾遇得耳。」平如衡道:「小弟固是孤陋寡闻,且请问石交兄曾遇得几个?」袁隐道:「小弟足迹不远,天下士不敢妄言,即就松江而言,燕总宪之子燕白颔,岂非一个少年才子乎!」平如衡道:「石交兄,哪些上见他是个才子?」袁隐道:「他生得亭亭如阶前玉树,矫矫如云际孤鸿,此一望而知者,外才也,且不须说起。但是他为文若不经思,做诗绝不起草,议论风生,问一答十,也不知他胸中有多少才学。祇那一枝笔拈在手中,便如龙飞凤舞;落在纸上,便如倒峡泻河,真有扫千军万马之势。非真正才子,焉能有此!子持兄既以才子自负,何不与之一较。」
平如衡听袁隐讲得津津有味,不觉喜动颜色道:「松江城中有此奇才,怎么我平如衡全不知道?」袁隐道:「兄自不知耳,知者甚多。前日王宗师考他一个案首,大加歎赏。那日鼓乐迎回,谁不羨慕。」平如衡笑道:「若说案首倒祇寻常了。你看哪一处富贵人家,哪一个不考第一第二?」袁隐道:「虽然如此,然真才与人情自是不同。我与兄说,兄也不信。几时与兄同去一会,便自知了。」平如衡道:「此兄若果有才,岂不愿见,但小弟素性不欲轻涉富贵之庭。」袁隐道:「燕白颔乃天下士也,子持兄若以纨袴一例视之,便小觑矣。」平如衡大笑道:「吾过矣,吾过矣。石交兄不妨订期偕往。」袁隐道:「文人诗酒无期,有兴便往可也。」两人说的投机,未免草酌三杯,方纔别去。正是:
家擅文章霸,人争诗酒豪。
真才慕知己,绝不为名高。
袁隐约定平如衡,复来见燕白颔道:「平子持被我激了他几句,方欣然愿交。吾兄几时有暇,小弟当偕之以来。」燕白颔道:「小弟爱才如性命,平兄果有真才,恨不能一时把臂,怎延捱得时日。石交兄明辰即望劝驾,小园虽荒寂,尚可为平原十日之饮。」袁隐道:「既主人有兴,就是明日可也。」因辞了出来。
临行,燕白颔又说道:「还有一言要与兄讲过。平兄若果有才,小弟愿为之执鞭秣马所不辞也。倘若无才,倒不如不来,尚可藏拙。若冒虚名而来,小弟笔不饶人,当场讨一番没趣,却莫怪小弟轻薄朋友。」袁隐笑道:「平子持人中鸾凤,文中龙虎,岂有为人轻薄之理。」两人又一笑而别。
到了次日,袁隐果然起个早,步出城外,来见平如衡道:「今日天气淡爽,我与兄正好去访燕紫候。」平如衡欣然道:「就去,就去。」遂叫老仆守门,自与袁隐手携手,一路看花,复步入城来。原来平如衡寓在城外西边,燕白颔却住在城里东边。袁隐步来步去,将有二十余里。一路上看花谈笑,耽耽搁搁。到得城边,日已后午。足力已倦,腹中也觉有飢意。要一径到燕白颔家,尚有一二里,便立住脚踌躇。不期考第二名的张寅,却住在城内西边,恰恰走出来撞见袁隐与平如衡立在门首。平素也认得袁隐,因笑道:「石交兄将欲何往?却在寒舍门前这等踌躇?」袁隐见是张寅,忙笑答道:「小弟与平兄欲访燕紫侯。因远步而来,足倦少停,不期适值府门。」张寅道:「平兄莫不就是平老师令侄,子持兄吗?」平如衡忙答道:「小弟正是。长兄为何得知?」张寅笑道:「斯文一脉,气自相通,哪有不知之理?二兄去访燕紫侯,莫非见他考了第一,便认作才子,难道小弟考第二名,便欺侮我不是才子吗?」怎就过门不入。二兄既不枉顾,小弟怎好强邀。但二兄若说足倦,何不进去少息,拜奉一茶何如?」袁隐道:「平兄久慕高才,极欲奉拜,但未及先容,不敢造次。今幸有缘相遇,若不嫌残步,便当登堂晋谒。」
张寅见袁隐应承,便拱揖逊行。平如衡尚立住不肯道:「素昧平生,怎好唐突。」袁隐道:「总是斯文一脉,有甚唐突。」便携了入去。到了厅上,施礼毕,张寅不逊坐,便又邀了进去道:「此处不便,小园尚可略坐。」袁隐道:「极妙。」遂同到园中。
你道张寅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倚着父亲的脚力,要打点考一个案首。不期被燕白颔佔了,心下已十分不忿。及迎了出来,又见人祇讚燕白颔,都又笑他。他不怪自家无才,转怪燕白颔以才欺压他,思量要寻一个出格的奇才来做帮手。他松江遍搜,哪里再有一个。因素与平教官往来,偶然露出此意。平教官道:「若求奇才,我舍侄如衡倒也算得一人。祇是他性气高傲,等闲招致不来。」今日无心中恰恰相遇,正中张寅之意,故加意奉承。
这日邀到园中,一面留茶,一面就备出酒来。平如衡虽看张寅的相貌不象个文人,却见他举动豪爽,便也酒至不辞,欢然而饮。袁隐又时时称讚他的才名,与燕白颔数一数二,平如衡信以为真。饮到半酣,诗兴发作,因对张寅说道:「小弟与兄既以才子自负,安可有酒而无诗?」张寅祇认做他自家高兴做诗,便慨然道:「知己对饮,若无诗以纪之,便算不得才子了。」因叫家僮取文房四宝来。又说道:「寸牋尺幅不足尽兴,到是壁上好。」平如衡道:「壁上最妙。但你我分题,未免任情潦草。不如与兄联句,彼此互相照应,更觉有情。如迟慢不工,罚依金谷酒数,不知以为何如?」
张寅听见叫他联诗,心下着忙。却又不好推辞,祇得勉强答应道:「好是好,祇是诗随兴发,子持兄且请起句,小弟临时看兴,若是兴发时便不打紧。」平如衡道:「如此僭了。」随提起笔来,蘸饱墨,先将诗题写在壁上道:
春日城东访友,忽值伯恭兄留饮,偶尔联句。
写完题目便题一句道:
不记花溪与柳溪,
便将笔递与张寅道:「该兄了。」张寅推辞道:「起语须一贯而下,若两手便词意参差。待到中联,小弟续罢了。」如衡道:「这也使得。」又写二句道:
城东访友忽城西。酒逢大量何容小,
写罢,仍递笔与张寅道:「这却该兄对了。」张寅接了笔祇管思想。平如衡催促道:「太迟了,该罚。」张寅听见罚字,便说道:「若是花鸟山水之句,便容易对。这『大小』二字,要对实难。小弟情愿罚一杯吧。」平如衡道:「该罚三杯。」张寅道:「便是三杯,看兄怎样对?」平如衡取回笔,又写两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客笔似花争起舞,
张寅看完,不待平如衡开口,便先讚说道:「对得妙,对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真奇才也。」平如衡笑道:「偶尔适情之句,有甚么奇处。兄方纔说花鸟之句便容易对,这一联便是花了,且请对来。」张寅道:「花便是花,却有『客笔』二字在上面,乃是个假借之花,越发难了。倒不如照旧还是三杯,平兄一发完了吧。」平如衡道:「既要小弟完,老袁也该罚三杯。」袁隐笑道:「怎么罚起小弟来?」平如衡道:「罚三杯还便宜了你,快快喫。若诗完不乾,还要罚。」袁隐笑一笑,祇得举杯而饮。平如衡乃提起笔续完三句道:
主情如鸟倦於啼。三章有约联成咏,
依旧诗人独自题。
平如衡题罢大笑,投笔而起道:「多扰了!」遂往外走。张寅苦留道:「天色尚早,主人诗虽不足,酒尚有余,何不再为少留。」平如衡道:「张兄既不以杜陵诗人自居,小弟又安敢以高阳酒徒自恃。」袁隐道:「主人情重,将奈之何?」平如衡道:「归兴甚浓,实不得已。」将手一拱,往外径走。张寅见留不住,赶到门前,平如衡已远去了。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高山流水弹出知音,牝牡骊黄相成识者。
不知平如衡此去还肯来见燕白颔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