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旌旗卷地来,炮石轰天至。
一旦悄然归,方知是多事。
又曰:
不作良弓藏,早成骑虎势。
尔若肆荒淫,谁能守仁义。
胜便露骄形,败则呈穷像。
如此无定持,焉能为大将。
却说萧衍用计取了魏粮,又时常分兵东西攻击以扰魏寨。忽一日山阳报捷,萧衍大喜,便缓逼魏营,以待柳庆远兵到。魏主见萧衍缓攻,遂暗暗拔寨,连夜遁走,临于汴河。早有探马报知萧衍,萧衍道:“彼知山阳败绩,今走颖上必渡汴河,走归洛阳无疑矣。”正打点遣袭,忽报柳参谋全军到了。萧衍大喜,相见毕,说道:“参谋运筹神算,诚今日之卧龙也。”遂告以魏主连败,弃了亳州等郡逃去,我今欲引兵据于上流,使其莫渡,則魏主可擒矣。柳庆远道:“擒之或者必然,但追奔逐北,亦胜师之所不可少。”萧衍听了大喜,即命拔寨俱起,星夜兼程,
却说魏主连夜渡河,遂驻兵于汴河上流,列阵以待。不一日,萧衍追至,己隔河岸不能渡去。魏主使人将木牌数千面,牌上数齐主之惡,放于水中乘流而下。齐兵取看,忙禀知萧元帅。只见上写其略曰:
魏孝文皇帝诏曰:朕见齐萧鸾窃居大位,扰乱天帝,奸回淫纵,暴戾昏荒,诛剪忠良,屠灭臣宰。朕念苍生荼苦,提师问罪,弔民水火,齐民莫不壶浆以迎吾师,连得齐地数十余郡。今因师久在外,人欲思归,朕心体恤,暂罢虎贲,退回齐失之地,以敦和好。若不修省改过,朕当再率雄师直入建康,令萧氏孜庶无遗。谨诏。大魏太和二十三年月日诏
萧衍看罢大怒,便要商议引兵渡河。柳庆远劝止道:“今魏寇穷矣,我兵越境追之,则兵连涸结,徒费军资,况元帅历数未至,当徐图之可也。”萧衍听了,踌躇半晌道:“参谋之见是也。”遂上表报捷,又将在阵有功之人细细开奏。请旨定夺。
不日报入朝中,齐王不胜大喜,遂使萧衍移得胜之兵镇守雍州刺史,柳庆远实授军中谘议,王茂、陈刚、昌义之、王珍国俱授军中指挥将军,又赐衣帛牛酒。其余将士论功赏赐,悉听军中裁决,不必入朝谢恩。萧衍接旨拜受,遂犒赏三军,使许英自归镇守钟离,王广之自守太和,其余郡县择贤能供职,分派已定。又见居民受兵火遭害者,即发银賑济,百姓欢呼数里。因有旨意,不便回家,只得带领随身将士,择日起身。在路不只一日到了雍州。萧衍到任后,礼贤下士,体恤军民,大振威武不题。
却说魏主败归梁州,一日设朝,文武齐集,朝贺毕,魏主说道:“朕自登位以来,承烈祖创业主功,世祖开拓之德,宜为祖宗继述其志。不意钟离受辱,山阳败绩。今朕深处宫中,却日夕不安,急欲雪耻。不识诸卿谁能为朕分忧?”班中拓跋勰出班奏道:“且今四境升平,百姓乐业,陛下只宜垂拱于上,躬行仁义。至于雪耻之事,只须诏谕缘边将士,分扰齐疆,再遣人与齐修好,俟其有衅而图之,方为万全之策。”魏主准奏,遂使大臣草诏,谕各边将士,如得寸功,据得南齐寸土者,不吝封侯之赐。又遣散骑常侍宋弁出使与齐修好,宋弁出使回来复命。魏主因问萧氏如何,宋弁奏道:“臣观萧氏父子无大功于天下,既以逆取,不能顺守,政令苛碎,赋役繁重,朝无股肱之臣,野有愁怨之民,得没身幸矣,非贻厥孙谋之道也。”魏主听了大喜。此时各边将士奉了魏主之命,遂上至西川下及长江,凡沿边之外无不骚扰齐地。
是时萧懿正坐镇益州,厉兵秣马,操练将士,恩惠下民,远近悦服。忽一日,哨马报来道:“魏兵侵犯南阳甚急,锋不可当,乞将军作速御敌。”萧懿闻报,即点了三万人马,以尹绍祖为先锋,长驱而前。魏将韦珍据立险要设立五寨,以待齐兵。萧懿与南阳太守合兵进战,萧懿因授计道:“今魏立五寨,兵将必不能统一,只宜挑选精骑并力破其一寨,则四寨皆怯矣。”诸将称善。遂唤尹绍祖领五千铁骑,望魏西南一寨尽力冲击。魏将孙先出马,接住厮杀。二将杀了三十余合,孙先力怯,只左右遮拦,萧懿乘势率兵横冲,夺据了西南魏寨。四寨魏兵忽见一寨被齐兵破了,果然惊慌溃乱,萧懿挥将乘胜掩袭,斩首万余,遂入南阳。
次日,魏兵大至,将城围困。城中军民皆虑粮少不能久持,萧懿见了,因暗使人将空厫封锁甚固,因示众将道:“此仓皆贮满粟,可支二年。”一时众心始安,次日萧懿引兵出城,与魏军对阵,魏将范远出马,呐喊摇枪,在阵上驰骤。萧懿使祝芳截出,两人各逞威风,战够多时,两边各添兵将。萧懿遣尹绍祖带了一千铁骑,绕出魏军之后杀来。魏将忙分兵接战,一时前后受敌,阵脚己乱。萧懿与房伯玉催动大军一齐杀来。魏兵不能抵挡,早分头奔溃。韦珍退走。萧懿追来。韦珍走入斜谷,忽然大雨,魏兵将皆饥,遂截雨注米,执火在马上炊之。军士尚未得食,萧懿带众将追至。韦珍且战且走,遂率军还于仇池去了。萧懿见魏兵败去已远,遂不复追赶,萧懿大胜班师而回。正是:
万马南来气概雄,旌旗闪闪蔽长空。
若无定国安邦策,怎得封疆掌握中。
萧懿遂上表奏捷。
过了些时,齐明帝萧鸾改元为永泰元年。正该享国,不期到了秋七月,忽抱病甚笃。因太子年幼,恐被人谋篡,因嘱之道:“行事不可落于人后。”说罢而薨。又遗诏以徐孝嗣为尚书令,沈文季、江祐为仆射,江祀为侍中,刘暄为卫尉,政事委决萧遥光、萧坦之,又进萧衍为晋安王司马领雍州牧,萧懿为持节都督益州刺史,以下文武官员并加恩赐。在朝文武遂立太子即位,改号永元元年。
这太子是萧鸾第三子名宝卷,字智藏,时年一十七岁,萧鸾生有十个儿子,惟宝卷最为溺爱,故立他为太子。他恃宠爱在宫时嬉戏无度,今即帝位,益无忌惮。时萧鸾之柩停在太极殿中,文武百官朝夕哭临,百官举哀之际,宝卷亦必同哭,哭时即说喉痛止哭,过不多几日,宝卷不耐烦起来,见了灵柩在殿,心甚厌之,传谕速葬。徐孝嗣固争道:“先帝骨肉未寒,正臣子抱痛之时,怎忍便议葬事,也须逾月方得尽臣子之情,即黎庶之家亦必终丧,何况天子!毋为天下后世所讥也。”宝卷无奈何,只得依从。一日,有中大夫羊阐入临哭奠,俯仲哀切,忽脱帽在地上,他头秃无发,颈项瘦长,一时露出秃头。宝卷正在同哭之时,看见羊阐露出如此形状,忽大笑起来,对左右大臣说道:“秃鹫啼来乎?”鹫秃鹫也,其状如鹤,头秃颈长,其性贪恶。宝卷借引《诗经》“有鹫在梁”之语以讥笑羊阐之头秃项长也。众官听了,俱各惊骇。宝卷自即位以来,只在宫中宠幸官妃,温柔乡里作乐过日,绝不与朝士相接,专信宦官及左右御刀应勅之人。一月之间宝卷必出宫二十余次,及出宫时又不言去向,所到之处不许有人窥见。每出必先使人驱逐百姓,只许留空宅,如搜出一人即时斩首。或三更出宫,鼓声四出,火光烛天,跟随内侍俱戎装跨马,执戟操戈,横行道路,士民惊恐。
一日,宝卷出游沈公城,有一妇人临产,躲避不及,便藏匿室中。这日宝卷驱骋而来,近侍忽搜出此妇,便绑来见驾,宝卷见了大怒道:“何物妖妇,敢违旨犯驾?”那妇人哭奏道:“民妇焉敢违旨取死,实因怀孕将产,不能行走,故丈夫将民妇藏匿,只道可以躲免,不期皇爷驾到搜出,民妇自当万死,但民妇的丈夫年将五十,尚无子嗣,今虽男女未分,实图一线相延血食,乞皇爷法外宽容饶命罢。”说罢,叩头不己,宝卷听见说出怀孕将产,便十分大喜,因对左右说道:“今宫中的妃妾正怀龙种,只不知腹中是何模样,如何成形,若剖而视之,是亦快睹,只是不好行得。”梅虫儿道:“陛下既欲看男女之形,今日恰然有之,实千载奇逢,赏心之事,剖一民妇,何伤大体。只不要使廷臣知道,免得又来上本琐碎。”宝卷听了大喜,道:“汝说得甚妙。”即叫近侍剖看。众近侍得不的一声,使掣出三尺青锋,将那妇人不由分说拥至庭中,绑在柱上,也不管妇人啼哭,竟将衣服分开,刺入尖刀,哗喇一响,那妇人大叫一声,已自气绝。近侍将肠肚分开,取出一个血胎来,将刀割开,却见一个小娃子滚出,在地啼哭跳跃。近侍便血淋淋的呈与宝卷观看。此时宝卷虽然一时暴戾,要看小孩子的样儿,及见近侍如此动手,未免心中一时不安,然亦无可奈何,今忽见将小孩子献上,哇哇啼哭,又手脚俱能跳动,一时见了反生欢喜,因定晴细看,说到:“尔母已死,啼哭何益。”因对梅虫儿道:“可将这孩子发与民间有乳之妇,养他大了,庶不负朕一番好生之意。”说未完,那血孩子哭声渐低,早已四肢俱直,呜呼哀哉了。宝卷见了,也叹息了数声,便叫人抛去。正是:
如此行刑说好生,自应桀纣己称仁。
江山无福常消受,火速荒淫送别人。
自此宝卷在宫全无忌惮,终日荒淫,与一班佞臣茹法珍、梅虫儿、王咺之在宫内芳乐苑中作乐。一日宝卷见他三人欢情未畅,因问道:“今日尔等神情索然,使朕甚不惬意,是何缘故?”茹法珍见问,连忙俯伏,乘机奏道:“臣等盛蒙皇上宠爱,敢不竭力以副陛下之欢心,只因近日被这些廷臣文章谈论,说我等蛊惑君王,臣等只得要避嫌避疑,以后不敢进侍矣。”宝卷听了,含恕道:“朕尊为天子,富有四海,当此升平之际,君臣同乐有何不可?莫说帝王,即士庶之家,苟处富贵,亦有二三知己,风花雪月,美景良辰,同游作乐,岂朕转不如也?”梅虫儿连忙奏道:“士庶之家,随心所欲实无拘束,今陛下徒有天子之名,动则拘礼,稍着过情,动不动就有在廷臣子指引譬喻,援古证今。若不听他,他便说主上失德。陛下虽欲随心取乐,实不能也。”宝卷听了,一发大怒道:“朕临大位,手操生杀之权,岂肯受人拘束!尔等不必多心,只与朕畅怀同乐,方见汝辈忠心。”王咺之亦奏道:“陛下即位以来,惟行仁政,仁政固美,亦必须刚柔井济,使人敬而畏之。若只一味仁柔,恐在外诸臣无君王在口矣。是以先帝遗言子孙不可受制于人,正欲使陛下为英武主也。”
宝卷听了,点头道:“卿言甚善,今后若有廷臣阻挠诋毁者,即以欺君之罪罪之,加以极刑,则自不敢言矣。”三人顿首道:“陛下着奋发英武,外臣不敢进言,臣等敢安心同乐矣。”不数日,勅王咺之执掌奏章,凡百官疏直谏者一概寝匿。一时专权,便矫旨,不是削职,就是杀配,因而朝中敢言敢诤者,竟无一人,士气尽沮,宝卷遂得恣意与宫女侍妾昼夜宣淫,过不多时,即父皇所幸的宠妃,俱逼而幸之,以及宗室中有美者,俱收入宫中纵淫,一时间宫围内姑姪姊妹皆无间别。一日,宝卷在芳乐苑中叫众内侍鸣锣击鼓,摆一围场,手执幡幄两旁分立,自己穿了一件织成的裤褶,带了金箔帽,取了一根七宝矟,喝叫擂鼓,他却乘马驱骤,往来奔走,众内侍俱执了五色幢幡,在前后左右盘旋围绕,又置一柄白虎幢,有一丈五尺,上面画了一个白虎在上,叫近侍执着,宝卷在马上飞轡扬尘,誇张矫健。玩到得意之处,遂一马飞来,在内侍手中绰了白虎幢在手,就于马上迎风绰约,两手交换,又向身后将那白虎幢左右交接,接到妙处,忽将白虎幢掷起半空,等他落下来,却将口张开,咬住其柄,以逞威能。又手执七宝稍,一马放开,飞舞奔跃。众内侍呐喊擂鼓,以助其威。奔驰了数次,然后放马歇下。众内侍一齐俯伏在地,称赞道:“皇爷真天神也。”又日夜与宫妃淫媾之时,必取春意围屏排列两旁,使宫女自去拣那得意之图,宝卷即按景宣淫。御一宫女,必使众宫女环立现看,奏乐进酒。众宫女看到欲火动时,个个垂涎,也就顾不得尊卑,俱来你争我夺,年长的宫女竟将宝卷抱在怀中,恣意取乐。常至五更方寝,日晡未起。日在色欲之中探奇索味,以至台阁奏牍累月不报。宝卷总不视朝,内外隔绝。
一日,众文武集于朝房,沈约因发议道:“皇上久不临轩,政事丛脞,倘若被拓跋北魏乘衅攻侵,变生叵测,我等责任所关。况我等受先帝委任之专,岂可坐视!今日我等齐集殿中,可鸣钟俯伏殿陛间,以待皇上设朝,披肝沥胆一番,方尽臣职。”百官听了,俱齐声说道:“休文之言有理。”遂一齐撞起景阳钟来,俯伏候驾。不一时,钟声直进入宫中,宫娥内侍尽皆惊动,连忙奏知宝卷,道:“百官齐集殿上,鸣钟候皇爷设朝。”此时宝卷正在醉乡,见宫人来奏,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外官有何急事,要朕出去?莫非有变么?”说罢,便要起来。不期夜来宣淫过度,又因宿酲未醒,一个身子竟不能起来,又听见殿上钟声不绝,只得著宫人传旨,宣王咺之进宫议事。不一时,王咺之奉宣从德化门入宫,俯伏在御床之下。宝卷揭帐告知鸣钟之事:“卿可出去问百官有何大事,以致鸣钟聚集?”王咺之领命即出宫来,到了殿中。见百官齐齐俯伏丹樨,一时见了也甚惊讶,然事已到此,只得说道:“列位老大人,有甚表章只宜进陈,何至鸣钟惊动圣躬?皇上今著下官问明回奏。列位老大人且请起来,指教明白,以便复旨。”众官听了,便一齐起来,说道:“皇上御极以来,不与外臣接见,匿处宫中,且与佞嬖荒淫,奏牍如山,并不裁决,是非奚辨?奸伪何分?我等俱受先帝之恩,念祖宗创业之艰,岂肯坐视其危!若使北魏知我国无主,兴师割据,变生叵测,祸莫大焉。今请圣驾临朝,以慰苍生之望。社稷幸甚,臣等幸甚。乞将此情奏知,感激不浅。”王咺之道:“皇上非图晏安不视朝政,实因近日龙体偶抱微恙,静养深宫,故不曾与列位接见,非有他意。今列位大人既有此举,学生自当奏知,候皇上御体平和,则向日奏章自有分晓。列位请回静听,勿惊圣躬,以效臣节。”百官听了,没法奈何,只得一齐退散。正是:
忠臣极力披肝胆,只望忠诚能上感。
无奈君庸酒色迷,奸徒已把朝纲揽。
百官散出,王咺之心才放下,即回身入宫,将百官之言细细奏知,因说道:“今日文武在朝殊无体统,日后不臣,乱之阶也。总因陛下仁德宽慧所致耳。”宝卷道:“卿可去将数月的本章取来,宣读联听。”王咺之领旨去查了半日,内侍俱云不知所在,所存者不过十之二三,遍宫寻觅,方晓得这五省累月的表牍,皆校臣侍包裹了鱼肉还家矣。王咺之只得朦胧奏道:“总是些腐儒臆度之言,陛下也不必看他,徒恼郁人怀抱。”宝卷道:“贤卿说得是,余俱不必问了,只将往日敢言者一例削职,免得又来琐碎,朕好称心寻乐。”王咺之领旨,正中机谋,满心欢喜。凡有敢言与王咺之、梅虫儿、茹法珍不睦者,非降即削,谄媚者即时重用。一时朝中削降了大小一百余员,在职者虽不去,而亦人人自危矣。只因这一番削降有分教:禁城图篡,杰士怀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