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二筑已伤残,如何筑再三。
祸遣贤圣墓,心抱史书惭。
鸠鹊始难解,衾裯梦不甘。
若询风化事,那得到《周南》。
话说天监十三年,梁主听了王足献计,欲阻淮山之水以灌寿阳。筑成冲溃,又筑。至十四年淮堰将成,忽又被风雨蛟龙尽行冲去,前功尽弃。兵将民夫慌张无策,欲要停工,又恐违旨。要重兴工再筑,民力已疲。又互相埋怨,咨嗟满路。王足听了无法,却听了祭祷之说,深是有理,只得写了表章奏请梁主自行定夺。遂此停工以候旨意。不一日,王足的表章入朝,梁主看毕,不胜叹息。又见表中说自古帝王创不世之奇功者,必有非常之遇。又云,祭祀神祗以求赐福。
梁主看了甚是点头,因想道:“此言确乎有理。朕今谋人家国,劳民动众在于淮山,昼夜开垦,岂无山川地土社稷神祗?若要成此大功,受此大利,须得朕自亲行祷告一番,或可无虑而功再成矣。”主意已定,遂传出一道旨意,巡视准山,着百官早备法驾。不数日,一应俱备。梁主遂带领文武过江,望淮山而来。
早有报马先报到淮山,一时众兵将俱准备接驾。这些民夫听得皇帝自来修筑,必有一番赏赐,俱各欢然,大家引颔而望。不一日,梁主到了淮山,众军将远接驾毕,梁主就与文武商议再筑之策,群臣皆无长策,一时默然。只见班中走出一人奏道:“一筑冲溃,二筑漂没,皆未得情理,故此皆不能成功。今陛下坚欲成功,亦何难之有?”梁王视之,乃是中书仆射计能,因大喜问道:“贤卿有何妙策,而佐朕成功,定有不次之赏。”计能忙奏道:“臣闻蛀龙畏铁令。淮山之下,必是蛟龙聚会之处,今见人阻塞了他的窝巢,故两番将成,俱被他冲泄。今只消置办生铁几千万担,设立炉窑,先将大竹凿通,钉在水中,然后将生铁熔化为汁,灌入竹中,便成了铁柱。根脚坚固,方使人将杨柳枝编成大筲,然后填土投入,何患此功不成耶!”梁主听了大喜道:“卿之处分甚是有理,只依此行,无不成功也。”遂一面传旨,到各边境州郡所属地方,各要纳铁数担。又一面择日起工,又一面梁主亲自祭祷上下神祗,山神土地河伯龙王水中眷属。真是帝王家行事,易如反掌吹灰,不多时,交纳之铁早堆积如山。又使人砍取大竹,又于各处空地设立炉窑,便昼夜熔化。又赏赐士卒民夫,大家果是欢然。又重新起工,依旧搬浆弄水,晓夜不停。怎禁四处的杨枝俱已砍完,各处的地土俱凿挖得七零八落,东凹西缺,众民夫只得往外乡外村去寻揽,取来供用。
却说内中有一起民夫到了一个乡村,见一座土山长有里许,高有数丈。众民夫见这土无益,遂报了队长,队长看了一番,便叫民夫挑土凑用。众民夫便一齐动手,将钉钯铁锄纷纷乱筑,一时掘的掘,挑的挑,掘挑了数日。忽一日筑到中间,一时再筑不下去,众民夫使一齐用力将钉钯铁锄乱筑,只筑得乓乓乒乒的乱响,忽有火星直爆起来,众民夫各各吃惊,遂停了铁锄往下细看,只见是青青绿绿、黄黄亮亮的一件东西。再一看时,却原来是一块大铜,就象钵盂的模样合在土中。遂一齐拍手欢喜道:“我们的造化到了,有了这块大铜,极少也有几万斤,拿去换酒来大家吃个醉饱,岂不是造化。”众人听见说拿去换得酒吃,遂又一齐动手,乓乓乒乒,锄头铁锹乱挖乱垦。挖垦了半日,已有二丈余深,只见圆陀陀的,周围有房子般大,有十致丈开阔。众人见此大物更加欢喜,又一齐掘的掘,挖的挖,不期越挖越深,越掘越大,挖掘半日,莫想动得分毫。众人着惊,都攒做一团,挤做一块,你争我嚷,我说你笑,早有人报知队长也来观看。内中有老成的说道:“此中定是古时帝王的坟墓,恐有人掘他的,故将铜铸成盒,盖合住棺椁,内中必有金银宝物,如今快些尽力掘出来,大家是有想头的事。”众人听了大喜,便又一齐往下掘去。掘了一番,只是没头没脑,再掘不起来。那队长说道:“不如将这铜皮打碎,看内中有什么东西,知个明白也好。”众人听了,果然一齐乱打乱击,只震得两手生疼,火星乱进,却无一毫伤损。众人惊惊讶讶,早早哄传说是内中有金子银子。又有的说道:“这块那里是铜,都是金子打成,原是当初帝王的金穴。”一传两,两传三,早传入兵将文武官员的耳朵里来,大家惊惊异异,人人动火。又被这些内监们闻知,个个垂涎起来。
早有内监中将此事报知梁主,梁主听了,也想道:“此必是古穴。”遂要传旨,不许军民人等损伤古墓,即速掩埋。却又想道:“只不知此墓果系何代何人,不知墓中端的又是何模样。朕今到此,何不去看他一番,亦千古之奇逢也。”便又传旨排驾,亲看古穴。遂带了大小臣僚,旌旗执事,一队队的在前引导而来。不一时,梁主到了这土岗之下,亲自观看。不见有什么坟墓,只见有个圆溜溜光陀陀,一片纯青颜色的一座大铜盂陷入在地中。梁主再三审视,又无碑记墓铭,无处可考。正在踌躇忖度,当有侍中沈约奏道:“臣观此中,非仙即道之辈,恐后世之人开掘伤损,故设此铜陀遮盖。今陛下欲观其详细,必须揭起方知。但他既能遮护,必非凡人,陛下若诚敬而求,或者有个分晓。”梁主听了大喜道:“卿言甚合朕意。”遂传谕各官:“可宣朕之意,拜求起穴,以验先贤。”
左右大臣忙使人设了香案,一齐拜求启穴圣谕。拜毕,使人挖掘。可煞作怪,众人一齐掘垦,齐声呐喊相和。那铜盖不知不觉早从这和声中掘了半边起来。却有灯光射出,众人一发大惊说道:“内中如何有火?”遂低头往内一看,只见内中一间石室,周围窗户俱全。梁主见了也不胜惊异,使众人取大木顶着这个铜陀,梁主方走进去看。却见正中间端坐着一人,俨然如生,垂眉闭目。那两道眉毛直盖到足下,再手指甲已有丈余,只不知是何代神仙葬于此处。梁主端视了半晌,便往他身后看去,见立着一块青石。梁主忙上前来看,却刻着有数行大字。忙定晴看去,只见上写着:
逍遥游,得道修,静坐已无忧。末世萧梁会我庄周,荣华几日,好景归侯。王足无端,残我坟丘。些个事已具体,速去快添油。
梁主看罢,大惊大喜道:“原来是庄子之墓,已先知朕今日到此,岂非仙家妙用。”众文武听见梁主说是庄子之墓,便一齐吃惊,也上前来看,各自吐舌惊讶。王足见了这碑上有他的名子,吃惊不入。梁主到此,不得不由衷起敬,忙使内侍重排香案,连忙下拜。拜毕,及众文武各各又拜了四拜。梁主又复身周围看转,只见左边壁上刻着几行小字,只见上写道:
萧梁衍筑淮堰,一筑风水崩,二筑蛟龙闪,三筑事将成,忽被波涛卷。民骸叠作堆,夫骨连成片。得失自有时,如何涉此险。听信王足愚,堕落本来应不免。
梁主看罢,不胜惊骇,随叫内侍抄录了两处碑文,又使人取油贮满。便与文武官员走了出来。正要着人盖好,只听得一声响亮,这铜陀依旧盖好如初。梁主一发称奇,遂使众民夫照旧挑泥盖好,树立碑记,栽种松柏。后来唐朝有刺史梁延嗣在这土山上起造一台,名曰逍遥台,至今古迹犹在。
且说梁主回到行宫,内侍将录出碑文呈看,梁主细细观看,因说道:“前事已验,只不知后事如何。幸喜许我三筑方成,是遂我愿也。”分付内侍收好:“以备朕时常看玩。”自此以后,日日犒劳军士民夫,昼夜兼工。
却说寿阳城中忽报说梁主自领精兵助工,誓必筑堰阻水以淹寿阳。各处门扇窗隔搭了浮桥,直接至硖石。众百姓又情愿出力,在城外筑起土城。在八公山东南以防水发,又各处开浚沟渠。任城王澄见百姓如此,只得听之,转赏犒牛酒助工而已。
天监十五年九月,梁主日日赏赐民夫,志在急完。不则一日,堰成。梁主亲自观看,只见这淮堰长有九里,下广一百四十丈,上广四十五丈,高二十丈。只见这水俱从淮山之下,滔滔汩汩泛将起来。今已阻塞去路,水势渐渐高起。梁主见了,不胜大喜说道:“有志者事竞成,朕已验之矣。”遂传令诸军各备木筏,俟水平满了堰中,与淮山一般高,便乘水势而攻寿阳。众兵将令各各收拾。淮山之顶忽一声轰响,比前甚是利害,如雷声,遥闻三百余里。水头一泄,竟不去冲寿阳,转向东边一冲泄去。可怜将梁地沿边居民,准泗村落一带地方百余万口悉皆漂没,而入于海。后人阅史至此,不胜感叹道:
百计千谋得寿阳,岂无它策可商量,
魏未害兮先自坏,良田今已变沧桑。
只这淮山堰一坏,不知死了多多少少,桑田尽变了沧海,一片白茫茫波涛乱滚。各处报来,梁主不胜追悔叹息。方想起柳庆远果有先见之明。便欲加罪王足,以谢众人之怨。又想起庄周碑文,言言皆验,事出前定。正在踌躇未决,早有近侍来报说道:“王足昨夜水发之时,已投水死了。”梁主听了又觉伤感。
原来这王足久已晓得柳庆远上表,又见众人抱怨,幸喜得梁主自己不肯认错,并不怨及王足。王足也指望这番筑堰成功,将功赎罪。谁知三筑三环。先前只不过费些民命民力,民命还不致大伤。如今被这堰中淤塞之水忽然冲溃,将淮泗一带居民尽漂入海中,葬于鱼鳖。又细想再无重筑之理,今乃罪归一人,难免梁主见责。想到此际,遂大哭一场,乘众慌乱惊惶之际,便悄悄走上准山,望着水头涌身跳入。及手下从人知觉来救,已不知漂流在那里去了。
当有文武群臣皆劝梁主还朝,俱说当时柳军师言寿阳有时而得,不如请他回来,或者别有妙算,况且陛下不宜久涉疆险。梁主听了,细思有理。遂使人宰牛杀马,犒赏民夫,使其各归生理,准免一岁秋粮。民夫大悦,齐呼万岁,各一齐散归。梁主恐魏人所笑,便不好骤然尽撤回兵马,遂留下临川王萧宏督诸将屯兵合肥,以图再举。又使萧颖达往淮泗一带漂没之处,着州郡济赈抚恤人民。处分毕,然后与众文武收拾回朝。后人阅史至此,不胜叹道:
三筑淮山万命休,始知误听小人谋。
到兹追悔已无及,须信贤臣要早求。
且按下梁主收拾回朝不题。却说郗后,自从梁主与宫人作乐之后,妒嫉之心无一刻少忘。凡见这些少年美貌宫娥,一如仇敌,便往往在宫中寻事。若拂其意,不是用药赐死,即用非刑拷打,甚至火灸刀剜,无所不为。若经梁主幸过的,皆陆续设计处死,绝不留她生路。梁主在宫,却全不知觉。你道为何,只因这郗后与梁主前生因果,今世做了夫妻,只觉恩爱异常,凡有所言,梁主无不听信。这郗后若处死宫女,必着宫女近侍报知梁主,说某宫妃今日忽暴病而卒。梁主闻知心痛。欲去看视,郗后又用巧言窝盘,不使梁主走去。却又使人尽礼殡殓,故此绝不疑心,只称赞其贤德。这些内侍宫女,皆知郗后利害,谁敢漏风。
这番梁主出征督工,去筑淮山堰,起身之日便传旨,要宫妃去服侍。梁主一时点了许多宫女,内中只不见苗妃,便自走入紫霞宫来,催苗妃同去。不期这日苗妃忽然得病,不能起床。梁主遂到床边看视,说道:“朕今日出师,意欲与卿同去,不期卿抱恙,如之奈何。”苗妃睡在枕上,忽见梁主说着出兵带她同去,却自己又染病不能起来,因暗想道:“圣上日夕在宫,郗后犹尝怀歹意,今若一出,我命决然休矣。”忙四顾一看,却见宫女内侍环立,遂不便明明说出,只得含泪说道:“妾荣陛下不嫌残丑,眷爱恩深,妾虽粉骨,亦所共心。今虽偶沾小疾,实妾与陛下永别之时也。惟愿陛下长驱,旦靖边疆,金汤永固,妾虽死亦瞑目矣。”言罢哽咽悲泣。梁主见了,甚觉悽怆,欲待不去,又因命下,朝臣俱在外等候,不便更期改日;欲待去了,又一时难舍。只得将苗妃抚摩宽慰,说道:“贤卿须自耐烦,朕非忍心,只因旨下已久,军事俱备,不能收回成命。朕到彼处,即遣人来问候迎接,望贤卿善为调摄,早痊贵恙,以慰朕望。”苗妃见梁主去意已决,只得牵袂流泪如雨。梁主亦洒泪温存,留连难舍。早有内侍来催道:“外边文武诸将侯驾乘舆,伏乞早登。”二人无奈,只得分手。梁主含泪而出。后人有诗道:
可怜分手霎时间,若要相逢难上难。
只为妒津填不住,不容人守望夫山。
梁主与苗妃分别,难拾难离之事,早有宫人细细报知郗后。郗后大怒道:“这贱人如此大胆,独自留王。”欲即差宫女擒来处死,因又想道:“今日圣上尚未出宫,况其行师之日,我还宜隐忍,迟迟处她,未为不可。”过了些时,到了九月二日,是郗后小寿日,在宫中庆寿。一应宫娥各趋承奔走,奉觞献爵,拜贺郗后娘娘。这苗妃只因病后精神尚不健旺,早有宫娥来说:“今日是郗后娘娘寿诞,各宫俱去拜贺了。”苗妃听了,只得勉强挣起来,梳洗装束,未免耽搁了工夫,忙备了寿礼,叫宫女先送入正宫,然后使人搀扶上了小辇,慢慢而来,入见郗后。不期众宫妃俱已拜完,却只得她独自一个去到郗后面前,正然跪下俯伏,口称娘娘千岁。
尚未称完,郗后一见了苗妃,便不由分说,拍案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贱婢,久邀宠幸,目内无人,逞妖狐之态,蛊惑君王,也还可饶恕。怎么前日圣上为着国家大事,出师临敌之时,为臣子者无不欢颜相送,你这贱人怎反牵衣拽袂,啼啼哭哭,做出百般淫状,求主之怜,莫非要魇咒君王么?况女子以色事人,我今见你这贱人虺赢瘘脊,与沟鬼无异。若圣上见了,岂不自羞自愧。与其日后为圣上憎嫌,倒不如我先为你绝灭了丑迹,使圣上后来不见此丑形,倒还有个想你当初的情意。”说罢咬牙切齿,喝令近侍宫娥:“快与我将这贱人洗剥起来!”苗妃此时跪在地下,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再三哀求道:“贱婢实因久病以致来迟,虽该万死,但今日是娘娘千秋寿诞,还望舍生宽宥。”郗后又怒说道:“正在寿日除灭妖狐,以正风化,出我之不平。不灭不生,与我寿日何碍!宫女们有不与我拿下者,一例治罪!”
众宫娥晓得郗后的手段利害,俱吓得战战兢兢,大家只得上前将苗妃按倒在地,不容分说,将内外衣服尽行剥下,只留小衣未脱。郗后道:“不许存留一丝,快剥下来。”众宫女没法,不敢留情,又只得将苗妃小衣脱去,精赤条条,一堆儿蹲在地上,弄得苗妃一时羞辱难堪,自知不能免死,便放声大哭道:“陛下爱妾,妾反受害,我死何足惜,独恨圣上不知耳。”郗后听了,一发大怒骂道:“你往时倚着圣上宠幸,今日却倚谁来?”便喝叫内侍:“快将苗妃的手足绑缚殿中柱上!”又令人持弓挟矢射她的口目,因又骂说道:“你当初以目送情,以口舔人,又恋君王,你今可能么?”又喝令射她的手足,又说道:“你当初双手牵衣,两足勾情,你今日可能么?”又喝令射她的心胸,射她的情户,说道:“你当初用情意迷人,终宵荡淫,仗此两片顽皮,你今可能么?”宫人射一箭,郗后骂说一遍。只可怜这苗妃雪白粉嫩的皮肉,能消几根狼牙钝箭。无般不叫,无般不骂道:“我死之后,当做厉鬼夺汝之魂,追汝之魄,即你死后,亦不相饶!”郗后大怒,叫内侍先割其舌,后割其心。遂不一时,血红满地,肉骨东西,郗后方才快心。遂吩咐官人:“不许埋在宫中,可拖出去令鹰抓蚁食,方消我恨。”宫人领旨着人拖出,已有宫娥见她死得可怜,将苗妃悄悄盛殓,葬于赤石矶周处台前。后人见此,不胜感伤道:
又非杀父与争功,何用非刑如此凶。
善恶到头还有报,奈何图始不图终。
且按下郗后在宫中作孽不题。却说梁主将兵马付与临川王萧宏掌管,遂一路回来。进了石头城还归宫阙,郗后迎接入宫,彼此相问了一番。梁主就问道:“苗爱妃怎么不来见朕。”郗后便忙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意陛下去后,苗妃终日淹淹,百药无灵,竟成不起之疾,已故久矣。彼时即欲遣人报知,诚恐陛下在军旅之中,闻讣受惊,怠于运筹,故隐之而不报也。”梁主忽听见苗妃已死,止不住两泪交流,悽悽惨惨的泣着说道:“谁知分手之后,忽成永别。天事不常,何瞬息若此!”说罢,不胜捶胸顿足。郗后忙劝道:“陛下初回,鞍马劳顿,还须自慎,勿为此残容以损圣怀。况宫中女子甚多,有才有貌岂无出于苗妃之右?”梁主听了便默然了半晌。原来梁主与郗后自幼十分恩爱,就有三分畏惧,今见她言词刚正,颜色峻厉,只得收泪说道:“御妻之言有理,但心中一时不能安耳,须得致祭超荐一番方妙。”郝后道:“陛下既是钟情如此,只消遣官祭于墓旁,则苗妃荣幸多矣。”郗后即便分付宫人传旨,遣官设祭。宫人只答应声,也就罢了。郗后只窝盘着梁主在宫内快乐,梁主终带悽怆之色,情兴未畅。郗后晓得是为苗妃,便任梁主去幸宫女。宫女俱畏惧郗后,那个敢提起苗妃半字,只战战兢兢,就似偷情的一般。只保得自己无是无非就万幸了。故此梁主一毫不觉。
又过了些时,梁主才照旧在宫中与郗后朝朝夜夜,欢娱快乐。有一个张稷,当日弑东昏王之首,以事梁主,梁主授车骑将军。自以为功大赏轻,见人每出怨言。梁主闻之,一日临于便殿,见张稷随侍,因谓他说道:“乡兄杀郡守,弟弑其君,有何名称,而怨位卑也?”张稷奏道:“臣固无名可称,至于陛下不为无勋,东昏侯暴虐,义师且往伐之,岂在臣一人而已。”梁主听了,因牵持张稷的须说道:“张公可畏人也。愿君臣无嫌。”遂以张稷为青州刺史,张稷拜谢。自此,梁主在朝,且按下不题。
且说一日,我佛如来端居九品莲台,与大众讲演大乘玄法,正讲到至精微妙之处,忽以慧眼遥观,复又垂目,即合掌于胸说道:“善哉,善哉。欲度众生,反添业障,二人不胜苦恼。汝等众中当广开方便,指示迷途,同归极乐。”早有十八阿罗随行侍者,见我佛微旨,开释深意,遂一齐合掌而白佛言:“世尊当何所义?”如来道:“汝等不记得,当年蒲罗尊者与水大明王,往生东土,二人迷失本来,恶生好杀贪痴种种,已趋轮回业境矣。”大众忙问道:“但不知可能解脱此二人之厄否?”如来道:“人心一正,诸恶俱消。无往而不能解脱。”当有阿修罗、毗伽那长跪于如来宝座之前,拜禀道:“我今二人情愿往东土接引,指归正觉。”如来道:“汝二人既发此菩提心,功德不可思议。尔今东去,阿修罗只可宣扬经义,使他二人渐起好善之心,不久先回。毗伽那有赞扬因果之功,须俟他因缘将到之日,方归原位。”
二人领了法旨,拜别如来,早驾着一道祥云竞往东土而来。二人在路商量说道:“我二人不同行,须变换形体,真人不可露相。”阿修罗道:“我不施幻相,只见机而作。师兄你功非一日,变之可也。”二人遂分手,按下云头,各自施为。
且说这毗伽那正行之间,已望见建康不远。他不入建康城市,竟往朱阳镇上走来。周围看了一遭,因暗暗点头道:“原来我的因缘在于此。”因恐有人觉露,却见道旁有一株大树,中间被虫蛀空,可以藏身,他即潜身入内,将身一变,变了一个小小的婴孩,就如两三个月的光景,藏在于树中。
却说这朱阳镇上有一朱氏,她丈夫娃李,只为齐武帝微任,他不愿为官,遂携妻朱氏隐居在朱阳镇上,以训蒙开馆。不期到了三十五岁上,得病死了。这朱氏尚未三十,正在青年,却能甘心守节,倘有亲戚邻居往往劝她道:“你今青年,又无子息,家又贫塞,何不改适他姓,生子以养老来。”朱氏笑说道:“自古一马一鞍,从一而终,方成妇道。至于子息,我曾尚见村中有子之家,忤逆不孝,使父母终朝受气,倒不如孓然一身,无牵无挂。至于死后,魂魄青风,又知谁是亲人,要他何益。”众亲邻见她如此立志,遂不劝她。朱氏终日的食用,却是与人家做些针指,或拈麻续苎。先前只吃些花斋短素,后就吃了长斋,时常就烧香念佛。她独自一身一口,所用有限,身边到也积攒些起来。如此二十余年,这朱氏已是五十上下。
这一日厨中无菜,又逢春天,万物长芽之时,便取了一把小刀,拿了一只小篮走出镇口,到空地之处挑些野菜来吃。遂一路挑来,来这株大树旁边。忽听得有小儿啼哭之声,朱氏便停了手,四处一望,自语道:“此处又无人家,何得有此小儿啼哭之声?”便蹑足仔细潜听。不觉那哭声一声高似一声,越发响亮起来。只觉其声渐近,朱氏听得有些古怪,又一步步的听来,其声若在树中,朱氏一发惊异,便忙忙走到树边一看,原来这树年深月久,被虫蛀伤,半边皆空。朱氏便近前探头往内一看,只见粉团也似的一个小娃子,在内中光着身子,指手画脚哭跳。却见了朱氏,便停哭喜笑起来。朱氏看见,连忙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想是他父母生儿女多了,无力厮养,遗弃在此,要等人收留。我常听佛经上说,救人一命,劝留婴孩,胜造七级浮屠。我如今收养,救你一命,后来使他成人也好。”朱氏主意定了,遂低身将手去抱他起来,对着这孩子说道:“你家父母怎这样硬心肠,一些衣服也不与你穿,虽在春天,也要冻坏了。”便连忙解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将这小娃子藏入怀中。那娃子就知人意,朝着朱氏只嘻嘻而笑。朱氏再将他细看,只见这娃子生得面方鼻圆,大耳阔额,朱氏见了甚是欢喜,说道:“此子后来若得成人,必然有福。”便转身取了野菜篮儿疾忙回家,取些旧衣缝改缝改与这小娃子穿了。只因自己无乳,便日日到邻家去买来喂他。乳不接济,又将糕饼之类与他吃,过些时,嚼饭喂喂。幸喜这小孩子不甚啼哭,绝不费朱氏一毫手脚,且又易长易大,过日子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