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下事积久渐忘,最为可怕之事。我中国幅员之广,人民之众,若能振起精神来,非但可以雄长亚洲,更何难威慑全球?只因积弱不振,遂致今日赔款,明日割地,被外人指笑我为病夫国,瓜分豆剖之说,非但腾于口说,并且绘为详图,明定界线。幅员虽广,人民虽众,怎禁得日蹙百里,不上几年,只恐就要蹙完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近年以来,我国人渐渐苏醒了,出了一班少年志士,奔走号呼,以割地为耻,救亡为策。在下是个垂老之人,看了这班少年,真是后生可畏,怎不佩服?然而听听他们奔走号呼的说话,都是引威海、台湾、胶州等为莫大之耻辱,以东三省、新疆、西藏等处,为莫大之危险,你说他们这些话是错了么?错是一点不错,却是轻轻的把一个未及百年历史的香港忘记了。你说他们为甚么忘了呢?只因割弃香港之时,这班少年志士莫说未出娘胎,就是这班志士的尊堂,只怕也还未出娘胎呢,所以这班志士,自有知以来,只知道香港不是我属,怎能怪他忘了呢?照此说去,再过几十年,这班少年老了死了,又出了一班少年,不要又把台湾、威海、胶州忘了么?所以我说积久渐忘,最是可怕之事。
我因为这个可怕,便想到把旧事重提,做一部中国古历史的小说,庶几大家看了,触动了旧事,不至尽忘。然而中国古历史浩如烟海,不知从何处做起的好,我想诸志士莫不能割弃土地为耻,自然以开辟土地为荣,我试演一部开辟土地的历史出来,并且从开辟时代,演至将近割弃时代。好等读这部书的,既知古人开辟的艰难,就不容今人割弃的容易。这等说了,只有云南历史,叙起来最有意味。
这云南地方,本来是徼外荒蛮之地,后人说是《禹贡》梁州之界。其实三代以前,那一片地尚在鸿蒙世界,无可稽考的,不过据古册相传,据帝颛顼生于若水。《水经注》云:“若水南经云南郡入遂久县。”即今之金沙江也。又禹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梁州水入南海者,惟澜沧江,所以就指为梁州之界。直到战国时,七雄并出,今日讲富国,明日讲强兵,今年合纵,明年连横,征伐无有已时,百姓皆无宁日,无非为开拓疆土起见。到了楚顷襄王时,秦国势力大盛,日日有吞并诸侯的意思。顷襄王一想:“祖宗时灭蔡、灭杞、灭莒,何等威风,及至父亲怀王,用了张仪那厮作相,激怒了秦国,屡次杀得我国兵败将亡,割地乞和,还不算数。秦昭王狠心辣手,诈言会盟,把我父王骗入武关,带回国内,逼令我父王割巫黔中之郡。我父王不允,遂留在秦国。其时我又入齐为质,幸得国中文武到齐国迎我回来,立我为王。不料即位那年,秦国即吞了我十六座城池,照此日蹙百里,我楚国不就要灭亡了么?”想到此处,不觉心焦,便和两班文武商量。
当有上将军庄蹻奏曰:“此时七国纷争,秦国最强,我国虽然屡次失地于秦,以臣愚见,失地殊不足忧,好在我国在于边地,西南一带多是蛮人居住,虽然有路,与中国可通往来,然究以山川阻隔,行旅不便,故绝少人来往。以臣愚见,不如带领强兵,去开辟蛮方土地。我国兵力,御强秦虽不足,平蛮人或有余,如能掠得其地,虽失之东隅,仍可收之桑榆,尚不失为大国。不知我王以为何如?”顷襄王大喜曰:“壮哉吾弟!但不知谁人可以为将?”原来,庄蹻乃楚庄王之后,古人之姓,有以所封之地为姓者,有以所生之地为姓者,一经取定,子孙即永远是此姓。如庄蹻,他是楚庄王之后,故即以庄王之谥为姓,所以顷襄王称之为弟。且说庄蹻闻言,即奏曰:“臣虽不才,颇有远大之志,愿王赐臣劲卒数千,必能掠得蛮方之地,双手奉献。”顷襄王曰:“吾弟忠勇,深慰寡人之心,但不知从何处出发?”庄蹻曰:“陆路崎岖,不如水路安稳,臣拟往沅江远发。”顷襄王大喜,即日点起一万步兵,一万水兵,交与庄蹻,当殿挂了帅印。到了起行之后,顷襄王亲自率领文武多官送至江边,庄蹻拜别启行。当时随驾送行之人,也有称赞庄蹻勇敢的,也有笑他荒唐的,也有代他担忧的,闲话少题。
且说庄蹻率领数百号兵船,沿沅江而行,逢州过府,不止一日,出了楚国境界。只见两岸山明水秀,好一个去处,只可惜绝无人烟。庄蹻便带领几个从人,舍舟登陆,缓步而行,相度形势,何处可以据险筑城,何处可以开垦耕种。一路上缓缓前行。又不知走了多少日。一日,忽然远远望见有一处人烟,庄蹻就传令且将船泊定,“此系蛮方之地,未知虚实,不可躁进。”船泊定了,庄蹻亲自上岸眺望,欲寻个土人问话,谁知行不数步,忽然一阵骤雨,只得退了回来。从此一连落了十多日雨,不敢前进,岸上又苦于没个行人,等天晴了,庄蹻叫人到岸上去,好歹寻两个土人来问个虚实。不一会,带了一个人来,庄蹻举目一看,只见他披发跣足,不穿上衣,下身围了一条红布,满脸涂了白粉,两耳带着一对径尽大的铜环,直垂至肩下,也分不出他是男是女,手里提着一把斧子。庄蹻问他话时,他叽叽咕咕的回答,苦于不解。幸得来时已带了能通蛮话之人,即传来通译。据说此地是夜郎国地方,国土就在前面城内居住,有精兵十余万,附近四处小国都来进贡。庄蹻闻言,暗暗吃惊,自虑兵少,恐不能取胜。又问其拿这斧子作甚么。答言趁此天晴,出来樵采,以备天雨时所用。此处隔三四日即雨,一雨十余日方止。庄蹻听了,闷闷不乐,令人以酒食放去。帐下部将小卜进言曰:“此土人之言,殊不足据。末将方才验他所持之斧,乃是以铜制成,问其何以不用铁做,彼乃不知铁是何物。举此一端,足见其兵器先不如我利,不如从速前进攻城,乃为上策。”庄蹻从其言,即令解缆前进,直至望见城池,方才靠岸泊住。
原来夜郎国中,雨多晴少,每每霪潦为患,而且国中无有礼教,最信巫鬼,国中公卿大夫,也尽是巫觋之流,无所谓政事,惟有祈禳镇压,便是政事。亦无刑法,有犯罪之人,由官诅咒之,镇压之,即是刑法。有功之人,除爵赏之外,由国王为之祈禳;有得国王祈禳者,国人皆以为荣。其余婚嫁死丧等事,皆由巫人主政。人民懒惰,不知畜牧,亦无蚕桑,其地又不产铁,凡应用铁做之物,皆以铜代之。国中又甚穷,不知用金银铜三品为币制,在水中淘取贝壳,以代钱币。地方和暖,不知有秋冬,故男女皆为裸体,不知衣服为何物。
庄蹻不觉叹曰:“虽得其地,奈如此人民,有何用处?”小卜曰:“此处地大人稀,依末将愚见,不如带领士卒,由陆路各处打听,或另有善地,亦未可知。”庄蹻依言,休息数日,仍留一半士卒看守船只,带领一半士卒向前进发。不知此去又寻获何地,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