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九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
富贵业,英雄血。事功烨,声华歇。大块繇来愚弄人,无端枉把心头热。须达观,宜早决。眼前谁见谁优劣。锦衣美食薄于霜,道义文章坚若铁。君不见松柏才能耐岁寒,浓桃艳李三春孽。又不见苍苍空碧近自然,瑞霭飞霞终消灭。岐路中间须认真,去来莫费闲周折。滔滔浊世积埃尘,清修端把身心洁。明明端简岂相饶,天地无声芳誉彻。
此调正是说富不如贫,贵不如贱的话。若能富而好礼,贵而下贤,这样的富贵便胜于贫贱人千百倍矣。究竟那富贵人自己防闭又疏,旁人忌刻又多,未免终有受祸的,怎如得身居贫贱,反可以傲世肆志,无挂无碍,逸乐逍遥,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并没有职业担忧,亦没有家私牵累。只是那“傲肆”两字到底也不可用尽,若是一味傲肆的时节,觉得做人也太罔些,作事也太亢些,其实是个正气好人。只因这些已甚之行,虚憍之气,却教世上人当不起。他便痛心切齿,以图报复。你既骂得他倒边,他也处得你彻底。正叫做癞子吃猪肉,还图甚么人身?这些小人原是不要好的,至于酿成大祸不可挽回也。都是君子们自惹出来的,难道还怨得人?任你极贫极贱端的难免祸患,这也着甚么要紧?当日,东汉时范滂,字孟博,他虽是个士人,却也海宇闻名,群贤钦服,更兼又与陈蕃窦武相好,彼此标榜,互相推许,一时还有三君八俊等名。这一班人难道说得不是君子?只因自己称扬得太过些,后来遂成党锢之祸,受累不浅。处士虚声,深可痛恨,倒被那一种不痛不痒的富贵人将来做了话柄,满口道士君子沽名钓誉,全是把贫贱做个招牌的,岂不冤屈了多少大圣大贤?殊可惜哉!正是:
智士必须明智,廉士切莫矫廉。傲士应知多累,高士始觉无愆。
如今,试说一个二十分贫苦却又二十分清高,其实有二十分学问的。你道此人是谁?正是春秋时宋国人,姓原名宪,字子思。家道饶裕,父母又极其爱惜,真乃选衣而衣,择食而食。只因子思生得天性廉介,不肯在衣食上做工夫,故此把一个富室温饱之子,常常扮作清贫寒俭之儿。他在家中只是鼓琴而坐,抱书而眠,也不肯去营运家私,也不肯去干求进取。一日闻得孔子设教于东鲁,便去禀过父母,要往鲁国游学。父母连忙收拾行李,分付从人,打点他出门的光景,子思又来对父母说道:“那游学原是甘澹泊受辛苦的事,不是教你像意受享的。若要像意受享,何不站在家里,却远远出去做甚么?这些行李仆从都是不消得的。”父母平日晓得了思执性,却也不去拗他,繇他便了。子思欢欢喜喜拜别父母出门,只是一个孑身,竟往鲁国而去。有诗为证:
担簦负笈辞乡国,问水寻山涉路岐。今夜未知何处宿,不堪回首白云低。
自宋至鲁,子思也并不雇牲口,只是步行。一日挨一日,却早已到鲁国,就去参见孔子。孔子见他志气高洁,禀性狷介,倒也极其喜他。子思又刻苦力学,不避艰辛,竟做了孔门高足弟子。他一心慕学,因此就要在鲁国觅一居住之地。你说那要住居也是极容易的事,或是买一所宅子,或是典一座花园,最不济的或是租一间房儿。要闹热的就在市上,要冷静的寻到乡村里去,这样调停将来也果然容易。不知怎的,轮在子思身上便有十二分难处。走前街穿后巷,一竟看了十余日,把一个鲁城里面差不多都看完了,并不曾有个乐意的所在。子思只是攒着眉头道:不好。正愁闷间,忽然想一想道;是我差矣,这城市之中怎得有个幽僻的境界,何不到城外去寻,自然有冷淡的地方,极相应的屋宇。若是早去走一走看,怕没有撞着的时节,却要苦苦在这城里搜索,费尽了力气总不曾有个像意的撞到眼睛里来。即忙提起脚步望城外就奔,一面走,一面想,一面欢喜,一面懊恼。那欢喜的是欢喜今番定寻出个好所在来,那懊悔的是懊悔前日多走坏了十余日工夫。先到一应近山的山脚边或是半山里,走了三五日,子思也不中意,又去近水的所在,或是溪涧之旁,或是沟河之侧,又走了三五日,子思也不中意,又把那些深远的村乡也逐个个走到,又走了六七日,子思竟不中意。第一着是憎嫌不幽静,就是幽静的了,子思又憎嫌人迹可到的去处,还不避俗,所以寻来寻去,依先攒着眉头道不好,与城里寻房子时端的一般。忽一日,打从一条伙巷边经过,子思看了这巷倒欢喜道:此中大有佳趣。原来这巷隘窄异常,莫说两人并肩而行,就是一个人也须侧身而入,至于车马一发不必说了。子思且不往前面去,竟回身转来,望这巷中走将进去。那子思是守正的人,缘何肯像寻常人,只图贪便侧身走的,他偏要正身直走,把两个肩膀紧紧贴着两边墙,一步步挨将进去。走过一段狭路,里面自有空阔地方,四围旷野之趣观玩不穷。子思看了又看,甚是中意。你道这个地面怎的光景了,子思便如此中意?但见:
巷窄且逶迤,仅可侧身而入。地宽能俯仰,尽堪纵目而观。中央一答废基,方圆丈许。环绕四边颓壁,高低尺余。眼前皆是藤翳,步下无非离黍。虽见依稀踪迹,谅为狐足夜行。更多凋败枝柯,怎得樵斤日采。刺体野花能妒客,过头蒿草欲欺人。
子思想道:吾得居于此足矣,看这一圈颓垣尚可修葺,此乃天助吾也。不免去寻着地主与他商量,物各有主,我也预先定不得意思。遂转身出巷,无过在左右前后,寻问地主消息。那左右前后的人大半回报不晓得,又有的道;原是一分人家的废址,他移去已久,不用的了,要住就住,不消问得地主。子思毕竟要去寻着地主纳了佃价,然后敢去经理。那地主原把这个所在做了弃物,因此久不管业,如今得些佃价只当落得的,并不较量,恁凭子思收管。后人有诗赞原思道:
取人所弃道偏优,与世无争无所求。狭巷曾闻原氏子,颜家陋巷可同游。
子思一介不苟,又兼性厌繁华,自从觅居之后,独自一个在那里辟除荒秽,剪去荆棘,把一个环堵之基重新清理出来。只是上面不蔽风日,难以存身。子思就在身边摸出几贯钱来,向本村人买了些蒿莱野草,一束束背了回来,背完又一束束叠在垣内,再去买了几根桑木,自己就把斧子胡乱斫削,搭在垣上,随后搀把蒿莱打散,匀匀的铺在上面,拿些绳子绊了,公然竟是一间茅檐草舍,也好将就住得了。只是门户全无,这也觉得有些不便处。子思不慌不忙,慢慢的又去身边摸出几贯钱来,走到邻近人家,逐家问过,只拣有那枯蓬草的斡买了他一捆,自己驼将回来,放散了捆,一根根理将过去,直直的排在地上,又去劈了几条细竹,将来夹在中间,一连夹了三道,都把细绳子一一缚好,那阔狭高低原是照依门的数目,不多时扎缚停当,竖将起来竟是一扇蓬户,即时就拿去掩在门上。又仔细相了一回道:门便有了,只是开闭不便,如之奈何?只因少了户枢,所以开闭不便。但这户枢决要匠人做的,自己一时难处,总是子思不求备的,又不肯雇人的,情愿尽力掇来掇去到也不消得户枢了。过得数日,子思又将几贯钱收买了别家许多败瓮回来,那些看见搬败瓮的没一个不笑。前日见他屋上盖了茅茨,门首立了蓬户,口都道是子思的新制,如今又拾这些破瓮来,正不知做甚么故事。那子思把这败瓮放在地上,就是墙外掘起泥来,把水泼上,将泥练得稀烂,凡是家中墙缺上都把破瓮连泥砌好,那些没牖户处也把破瓮砌了,四围用泥搪上,又把那瓮口取了亮光,也只当开牖一般,岂非两便,以此人人都传说瓮牖是起于原氏子思的。后贤有诗叹道:
庸夫偏自占华堂,野处良贤空自伤。岂料宅居转眼变,户蓬牖瓮久弥香。
后人又有题子思新居七言律一首:
委径深山足可通,绳枢瓮牖膝堪容。无窗屡见窥人月,闭户时来扫榻风。
雪点孤衾添纸帐,雨侵书案淬文锋。任他宝马香车客,不敢驰驱入巷中。
后人又有五言律一首:
一片荒凉地,茅房仅半间。山深堪学业,地僻尽幽闲。
隐迹高陈仲,安贫效鲁颜。圣门真道学,德望重如山。
那子思端坐于草屋之中,终日只读书自乐,并不出门行走。凡遇闲暇之时,或是鼓琴或是鼓瑟以陶性情,一些外务却也动摇他不得。这草屋四面俱是土墙,未免有些阴湿,又是不用匠作做的,多有不到之处,蒿草不是悠久之物,日子长远,子思再不修葺,自然会得败坏。一经雨雪,满屋里都漏得淋淋滴滴,无搭干燥的所在。恁凭他漏下来,只是怡然独乐,及至天气晴明,又全然不动修葺的念头,但晓得一味读书,略无愁闷之意。正是:
居室千般愁苦事,胸中半点不相关。
子思虽则无求于世,一应衣食之需,免不得也要有些经营。子思既受教于圣门,那些绝人逃世的事决不屑学他的。可见古时士君子原是样样做得,件件皆能,不像如今世上人读了几句书便贞固不通,一些世事也不晓得。止要自食其食,毫不妄取于人,日用之间,到也将就过得。况天地间自然之利不因取之而为贪,不因不取而为廉。就略略取些也无妨碍,这也是圣贤中正之道。一日,子思偶尔出游,忽然一片树叶落在他衣服上,他就取来看一看,心里想道:这树叶随风飘落,眼见得是充物了,他也是天地生长,怎能彀生出一个裁制的法儿,庶不负天地生物之意。又想一想道:且待我看是甚么叶,再作区处。仔细相看原来是片楮叶。子思想道:这楮叶编成一冠尽可戴得,何必定用布帛?就向地上拾了数十片拿到家慢慢编置起来,俨然是一顶冠了,将来戴在头上倒觉有些山林气象,甚是雅致。又一日,子思偶然游到一个旷野所在,只见许多青藜遍地荒生。子思想道:这也是天地间自然之物,取之无禁用之无罪的。遂取了数根回来,略加斫削,便是天然一条柱杖了。杖了藜杖,戴了楮冠,一发相称得极。只是子思身上的衣服破碎得异常,历年不曾有新衣替换,止得这几件旧衣服,寒也是他,热也是他,愈加坏得快些,初然不过有几处破损,落后渐渐破开来了,或是东挂一片,或是西挂一片,远远望着竟像禽鸟的毛羽一般。那离离披披的光景,更与鹑鸟相似,故此人人都把他的破衣服唤做鹑衣。那子思独居草屋,从来不曾有人与他缝补,也不曾有人替他浆洗,做人又极窒板,断不肯去央人,难道这样破碎,听凭他不成?就把破的所在打成一结,已后凡有破损的并不连补,只是扯将拢来打个结儿便罢,一件衣服上不知打上多多少少结儿。这些外边人又唤他做鹑衣百结,凡是一应服饰之类,都因年代多了,没一件不是霉烂的。遇着正冠的时节,则见那缨索又早断了,若要整理襟袖,只见两肘都露出来,就是脚下一双麻履,也是陈年宿货,偶然纳履之时,那足踵无有不踹在外面的。子思只是徐徐而动,并没有一毫烦躁之色。果然是:
华屋无关贤士念,美衣不动学人心。若非道义多真见,怎得尘缘彻底清。
子思虽处贫困,志气却甚清高,所以孔门诸弟子没一个不敬畏他。其中只有子贡聪明出众,天性又是好比方人物的,所以略略还有些与子思相伯仲。其诸人见了子思,未有不事之如严宾,就是夫子也觉得尊重他一分。其时,夫子正得志于鲁,做了中都宰。那些兵刑钱谷都择门人中有才干者分曹管理,只有子思却一些也不去烦渎他。那些门人见夫子不用子思,便在背地里议论道:可见子思只是个遁世之才,那些用世的事,一毫也着不得脚的。就是夫子平日欢喜他,都只是一个虚意,至如今做起事来,那里用得原子思着。所以,管兵也不用他,刑名也不用他,管钱谷田赋也不用他,管礼仪杂务通不用他。可见他的这些行径外面虽觉好看,其中实没恒用的。不久,夫子又进位司寇,那中都宰免不得要荐人顶代。这些用事的门人,个个摩拳擦掌,指望夫子荐他。也有在夫子面前微露其意的,也有当面不言要夫子会意的,也有故效殷勤等夫子自发心的,也有托彼此相好两下互荐的,乱纷纷了几时。一日,夫子果然有了荐本,大家正在猜疑未定,及至命下,却正是原子思代夫子做了中都宰,大家都是空想。可见子思向来比众不同的,就是夫子平日欢喜他的心肠,毕竟有个大用的所在。后人读到此处,有古风一首,单道夫子举原思的好处。
我怀独羡尼山氏,曾拔诸生原宪寒。原子以贫砺其骨,矫然不染世纷繁。
量才自处能生吉,审德而居可任安。岂独原思须效力,还欲余人惜羽翰。
子思在位数月,果然庶事肃清,下吏凛凛。凡是为官的只是不要了钱,诸事都做得开去,人都怕他。但靠几分本分俸禄,支销过日子,这也是极难得的了。子思更加清介,连朝廷赐他自己的俸禄也把来辞了。夫子常常借些事端劝谕他,教他为臣食禄,理之当受,恐怕他蹈了矫廉名目,把与世人做口实。子思又会得夫子的意思,所以不辞,贮作公用,是不辞之辞也。他本性至洁,不可勉强到得的。正是欲知节操清如水,先试肝肠洁似冰。后来夫子致了司寇之职,辞鲁而去。子思也就挂冠不肯作宰,仍居隘巷陋室。不多时,子思的父母着人来说:父母俱已老年,风烛难保,要汝归来把持家业。但子思本是至孝的人,只因从师远游,亦出于必不得已,久离膝下,未尝不举心动念。一闻此言浑身战栗,存坐不宁,便有思归之意。正遇夫子归鲁,隐居洙泗,就去与夫子说知。夫子甚是怂恿他回去,好尽人子之道。子思便拜别了夫子,收拾归宋,不数日到家与父母相见,果然风景不异,只是年齿容貌比前大不相同。子思在父母跟前,请了许多旷违之罪。父母亦见子思道德学问真实有进,心中不胜之喜。子思在家奉事二亲,昏定晨省,夏清冬温,尽心竭力,无微不至,指望永享遐龄,久供子职,不料天数已尽,父母双亡。子思尽礼尽哀,必诚必信,将父母殡葬已毕,思想学问无穷,光阴有限,到底舍不得夫子,遂把家中什物都收拾了,带了妻子,一总雇了几辆车儿,自宋至鲁,竟到隘巷中住下。至鲁之时,即便去见夫子。夫子先尽吊唁之礼,后来又与琢磨道义,凡是同门朋友都来致些殷勤,其中也有与子思极相好的,闻得他移居在鲁,心中思想要与他尽一尽人情。只因子思平日狷介无比,这些繁文俗套那里用得?所以,连说也不敢说起,只是付之罔闻而已。又经数年,无不做些明心见性,希圣希贤的工夫,穷究渊源之学问,不求闻达于诸侯,矢志读书,忘情富贵,隘巷栖身,安贫乐道,皆谓颜子之后一人,孔门中如子思者绝少。有诗为证:
圣学如天不可几,精心体认也能知。先年虽惜颜渊死,今日原思更出奇。
当时孔门弟子文质彬彬,各具才能,声名满于天下,道德著于乡邦,凡是列国中若致得为卿为大夫,大家争以为重。所以,子路、冉求俱为鲁臣,后来冉求又和卜子夏同为卫大夫,子路又做楚大夫,宰我也做齐大夫,子游子贱俱去为大夫,其余仕者不可胜数。独有子贡历聘列国,游说诸侯,他是第一个赫奕的了。他见原子思闭门不仕,心里想道:所贵乎朋友务要彼此规谕,况仕隐两涂不可偏一。如今子思坚执,未免太过,须索与他剖晰一番,庶不负朋友切磋至谊,又不如把自己的才具荣华去感动他,更好进言。子贡遂乘了肥马,仆从如云,身上披了轻裘,衬着绀色之衣,倒把一件素衫表在外面。果然裘马翩翩,宛如神仙中人也。到了隘巷,把车马停于巷口,子贡侧身而入,只见子思敝冠破裘应门,子贡对着子思慰问道:“先生何病也?”子思仰面而笑,复俯而应之道:“无财之谓贫,学而不能行之谓病。如宪之所为乃贫也,非病也。那些希世之行,比周之容,正乃名教中罪人。车马之饰,衣服之丽,宪所不忍为也。”子贡听了这话不觉面有惭色,逡邂而退,心中又嫌子思出言唐突,未免有些愤怒之意,遂不辞而行,行得数步,忽然闻得一派金石之声满于大地。子贡意肃神清,听了一回,止不知此声从何而来。四下顾望,乃是子思行令也。只见子思徐步曳杖,口歌商颂之章,可见他真是盛德君子,余人不可及者。
衣食从来不谓贫,胸中偏自富高吟。但求品格多清贵,便是人间第一人。
总评:原思之贫,却也叫做贫到绝顶去处。分明是个秀才皮色,然世上实无此等秀才。又因中间多了一番中都宰的纱帽,分明是个林下风味。然世上又实无此等乡宦,既然秀才乡宦俱无此人,惟当于古人中求之耳。
又评:口曲递后日宰天下,当如是肉。原思今日宰鲁,不如是粟。一个先打未来帐,一个不索眼前债,其实二人胸中没甚分别。读史者凡遇此等处,便当作出处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