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乾隆皇帝两眼看着那树上的大桃子。那个桃子,忽然自己移动起来;看它离了树枝,落下地来,又慢慢地在地下转动,移近岸来,直到龙舟边,近看时,它有房屋一般高大;外面鲜艳红润,配着两片绿叶,引得那班官员都围着观看。
正看时,只听得一棒锣响,桃子里打起十番鼓声;鼓声才住,豁的一声,那桃儿对缝裂开,变成两半个;里面露出一座小戏台来,正搬演那《群仙祝寿》的故事;一串珠喉,唱着《万寿无疆》的曲儿。皇帝看时,那扮皇母的,正是那雪如;丰容盛鬋,越发出落得美艳了。皇帝和她几年不见,想起旧情,未免动心;再看那班祝寿的仙子,个个都是轻柔娇小,风光流动。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然走出一个垂髻的女郎来,轻云冉冉,艳绝人寰;身披羽衣,下曳霓裳,珠喉巧转,舞袖翩翩。歌舞多时,看她直走下台来,手中捧着玉盘宝瓶,走近船窗,献与皇上。
乾隆帝看她秀眉入画,笑靥承睫,早不觉心旌摇荡。看她翠袖里露出纤纤玉指,养着尺许长的指爪儿。乾隆帝笑问道:“卿可是麻姑再世?朕却要问你的小名儿是什么?”女郎见问,便低低的奏称:“小女子贱名叫昭容。”接着掩袖一笑,横眸一转。皇帝急唤内监拉住她的裙角儿,只见她惊鸿一瞥,早已跑上台去,唱起“霓裳羽衣曲”。满台的女孩儿,和着歌唱,歌声袅袅,动人心魄。乾隆帝吩咐:赏雪如玉如意一柄,碧霞洗搬指及粉各一个,金瓶一对,绿玉簪一对,赤瑛杯一,白玉杯一,珠串一挂;昭容也赏玉如意一柄,金瓶一对,绿玉簪一对,珠串一挂;其余女郎,各赐绿玉簪一枝,珠串一挂。雪如在台上,领着一班女孩谢赏。到了晚上,雪如、昭容两人被传下御舟侍寝。昭容原是雪如的妹子,豆蔻年华,洛神风韵。皇帝看她娇憨可怜,越发宠爱她。
第三天,把汪如龙宣上御舟去,又赏他二品顶戴,银钱五十万两;叫他先赶回扬州去,照料一切。那汪如龙领了圣旨,谢恩出来,回到扬州,便耀武扬威的越发不把江鹤亭放在眼里。江鹤亭见汪如龙得了好处,便和惠风在暗地里预备新奇的烟火接驾和汪如龙争胜,那汪如龙却睡在鼓里。
御舟到了扬州。那日皇帝坐在高楼上,文武百官两傍陪侍。起初只见对面漆黑一片,慢慢的露出一点火星来;那火星四处乱滚,愈滚愈大,忽然拍的一声,火星爆裂,满地红光。红光中现出一株大树来,满树桃花,在火光中展动;那花朵儿愈大,一霎时,花谢蒂落,枝条上结着一串桃子。那桃子又渐渐的大起来,内中有一个最大的,从楼上落下来;从中裂开两半个桃子,向左右移开,变成两座戏台。一座台上搬演《西游记》的故事,妖魔鬼怪,变幻无穷;一座戏台上装出庄严宝相,上面莲台上坐着一尊观音,众仙女在下面膜拜。停了一会,那边戏台上的孙行者,演一出偷桃的戏;把一盘仙桃偷了出来,这边戏台上,走下一个仙女来,接过盘子去,直献到皇帝座前。乾隆帝看时,又是一个绝色的女郎!见她低鬟敛袖,妩媚天然。便笑道:“江南地方,真多美人!”这句话一说,早有一个内监上去,把她留下了。三位美人,轮流着伺候皇上。皇上好似进了迷魂阵;那御舟在河心里行着,两岸的官绅忙着迎送,皇帝也没工夫传见。
那御舟出了扬州地界,忽然听得两岸有娇声唱曲的。皇帝推窗一望。只见两岸有两队妇女,一队穿着青色衫裙,一队穿着红色衣裤。两队约有一百个女人,个个都长得妖娆白净;每人肩上都背着一条五色的纤绳,那一百支小绳子,都归总在两大支纤绳上面。这两大支纤绳,用五色捆带子缠着,绑在御舟的一株牙杆上;牙杆下面插着绣花的小龙旗,从船头上密密的直插到船尾上。船的两舷,又有两队妇女打桨;一队是女尼,穿着绀青色的衣衫,一队是道姑,穿着绛色的衣裳,个个脸上施着脂粉,妖媚万状。船上的打着桨,岸上的拉着纤,轮流唱着妖艳的曲儿。
皇帝看了,不觉心花怒放。回头问太监道:“这是什么?”太监回奏道:“这是扬州绅士江鹤亭孝敬的,名叫龙须纤。”皇帝再看时,见岸上遍种着桃柳,桃花如火,柳叶成荫;一红一绿,相间成色。那桃柳树下,又拦着锦幛;每隔一里,筑着一座锦亭,亭中帷帐茵褥,色色齐备。皇帝问:“那亭子做什么用?”总管回奏说:“是预备妇女们休息宿用的。”乾隆帝笑道:“两岸风景很美,朕也想上岸看她们去。”太监听了,忙吩咐停船。皇帝踏上船头,百官们上来迎接,扈从着皇帝,走进锦亭去。见里面妆台镜屏,陈设得十分精美。皇帝吩咐传那四班妇女进来。第一班穿红色衣裤的是孤女,长得柳眉杏靥,娇小可怜;第二班穿青色衣裙的是寡妇,雅淡梳妆,别饶风韵。第三班便是女尼,第四班便是道姑;妖冶风流,动人心魄。皇帝见了她们,不禁笑逐颜开,伸过手去,抚着她们的粉颈,捏着她们的纤手,那班妇女便觉得十分荣耀。传旨下去,每人赏一个金瓶,银钱五百块;又叫留下陈四姨、王氏、汪二姑、玉尼四人。
那陈四姨,是青衣队魁首;虽说是一个孀妇,却是年轻貌美,万分妖娆。那王氏,是道姑的魁首,长得玉立亭亭,神韵清远。两人得了皇帝的召幸,便曲意逢迎;拿出全副本领来勾引,把个皇帝弄得颠倒昏迷,十分快乐。那汪二姑,是红衣队的班头;玉尼,是女尼的班头。讲到她两人的姿色,实在胜过陈姨和王氏两人,一笑倾城,雪肤花貌。这四队中的妇女,有谁赶得上她那种美艳?无奈她两人都长着桃李之姿,冰霜之操;都因为不合皇上的心意,可怜一个死在乱棍之下,一个死在水里。
那汪二姑原是穷村家女,她父亲以卖水果度日;二姑因从小死了母亲,便自操井臼。虽说乱头粗服,但她那副美丽的容光,总是不能遮掩的。村坊上见了这个天仙的女孩儿,如何肯轻轻放过她;便有几个无赖,常常到二姑家里去胡闹。后来恼了二姑的父亲,把那无赖告到官里;官厅派了几个差役来,把无赖捉去,从此这汪二姑的美貌,连官府也知道了。此番江鹤亭承办接驾,要讨皇上的好儿,便想出这龙须纤的法子来,四处搜寻妇女;知道二姑的美名;便托官府用重金去请来。那二姑起初不肯,后来她父亲贪图钱多,再三劝说。二姑没奈何,也只得去了。到了那里,自有管事婆婆给她香汤沐浴,披上锦绣,施上脂粉,顿觉容光焕发,妖媚动人。管事婆婆,便派她做红衣队的领班。
这时,皇帝先召陈四姨和王氏进去。传说出来,她两人得了皇帝的临幸,得了上万银钱的赏赐;那班妇女听了,谁不羡慕。停了一会,圣旨传汪二姑进去。那汪二姑知道这一进去,凶多吉少,便抵死不肯进去。无奈那两个太监气力很大,拉着她两条臂儿,硬拽进去;在亭外的人,只听亭子里二姑的哭声,十分凄惨。接着两个太监,慌慌张张的出来,把个朱家女儿,拉了进去;那朱家女儿,姿色也长得不差,现当着红衣队的副班头。只因汪二姑见了皇帝,十分倔强,便唤朱家女儿进去替她。这时亭子里面有许多妇女候着,半晌只见一个小太监,扶着那朱家女儿出来;大家看时,只见她云鬓蓬松,红霞满脸,低着脖子出来。那髻儿上早已插着一枝双凤珠钗,凤嘴里含着一粒桂圆似大的明珠;只说这一粒珠子,也值到一万块钱。再看她臂上,套着一对金镶玉琢的钏儿。众妇女围着看她,口中啧啧称羡。又停了一回,太监出来传唤侍卫们,把汪二姑的尸首拖出去。便有两个侍卫进去,把汪二姑的尸首,横拖竖拽的抛出亭外;只见那尸首双目紧闭,血迹模糊。
大家见了这情形,便去问朱家女儿。那朱家女儿说道:“我走进亭子去;只见皇帝手里拖着汪二姑;二姑一边哭吵着,一边抵拒着。恼了皇上,把她推在地下,喝声:‘拉下去打死!’只见走出两个太监来,手中拿着朱漆长棍,揪住二姑头发,到隔室去。这时我正受着皇帝的临幸;耳中听着二姑的惨号声,吓得早已魂灵出了腔子,想来那二姑是被太监打死的了。”大家听了朱家女儿的话,不觉寒毛倒竖,惊诧不已。后来二姑的父亲寻到这地方来,地方官推说二姑是急病死的。她父亲也无可奈何,只得把女儿的棺材拿回埋葬。当时还有一个玉尼,见二姑死得如此凄惨,知道自己当着女尼班头,免不了这丑事;她觑着傍人不留心的时候,咕咚一声,跳在水里。那管事的,怕给皇上知道惹起公案来,便也听她淹死,不去救她;一面另选了一个尼姑,献出去伺候皇上。
皇上此次一路游玩,召幸的共有十六个女人;这都是江鹤亭一人的心思财力。皇帝心中也感激他,便把江鹤亭宣召进去,当面称赞了一番,赏他红顶花翎,又吩咐江宁藩司赏银六十万两。那江鹤亭感激皇帝的恩德,便把自己家里的“樗园”,献与皇上。他那“樗园”,造得曲折幽胜,原是隋炀帝“迷楼”的旧址,扬州人称他做“小迷楼”;园里面有挹胜轩、延曦阁、当风亭、杨柳台、藏春坞、梦蕉廊、碧城十二楼等几处名胜的地方。皇帝得了这座“樗园”,便把那班召幸过的女人,安置在各处名胜地方;里面那碧城十二楼,又算得风景最好的地方。江鹤亭又把自己最宠爱的姨太太郭氏,献与皇上。那郭氏虽说嫁了江鹤亭,只因她年纪太小,还不曾破身。那郭氏伺候皇上的第一晚,还是一个处女,皇帝万分欢喜,把她住在碧城十二楼上,封她做烟花院主。那郭氏有一个大丫头,姓蒋,年纪也有十八岁了,生性却十分放荡;她伺候男人的时候,却什么把戏都玩得出来。这时候不知怎的,却勾搭上了皇帝;皇帝一生玩女人,却不曾经过这味儿,便又把蒋氏百般的宠爱起来。皇帝到杭州去,把这妇女都寄在樗园里面,独把这蒋氏带在身傍。
皇帝此番南下,种种的风流事体,却瞒不住那正宫富察后。在皇帝心中只知道富察后远在京城,耳目决不能及,谁知她这时却悄悄的躲在太后舟中,那富察后,少年时候和皇上十分恩爱;她如今见皇帝爱偷香窃玉,心中如何不恼?又打听得皇上第一次南巡,宠幸雪如,在京城里,又宠幸三姑娘;此番南巡,皇后便求着皇帝,要一块儿出去,皇帝不愿意,皇后便和太后说通了,扮着太后的侍女,混出京来,悄悄的躲在太后船中,一路上派几个心腹太监,打听皇帝的举动;她见皇帝如此荒淫,心中如何不恼?只因皇太后十分溺爱皇帝,皇帝种种无道的事体,也不便告诉太后;自己又是私自出京的,更不能直接去见皇上,因此她一路忍耐着。如今见太监报说:皇上把许多窑姐儿,接上船来玩耍;把个富察后气得愁眉双锁,玉容失色。她原想立刻赶到御舟上去劝谏,又怕当了窑姐儿的面羞了皇上;听那御舟中一阵阵歌舞欢笑,皇后心中十分难受。她原是深通文墨的,便回舱去,拿起笔来,写了一本极长的奏章,劝皇上保重身体,不可荒淫。写到伤心的地方,不禁掩面痛哭;哭过又写。那宫女太监,在一傍伺候着,劝又不好劝得。
皇后写完奏章看岸上时,正是灯火通明,车马杂沓,那班妓女辞别皇上,登岸回院的时候。皇后悄悄的说道:“这班妖精走了,俺可以见皇上去了。”她便匆匆的梳妆了一会,抹去脸上的泪痕;手中拿着奏章,任你太监宫女们拉住她的衣角,死死的劝谏,她总不肯听。那总管太监,急得爬在皇后脚下,连连碰着头,说道:“皇上正快活时候,娘娘这一去,不但得不到好处,反叫皇上生气。那时不但奴才的脑袋不保,怕娘娘也未便。况且时候已四更打过了,那班窑姐儿也去了,皇上正好睡;娘娘纵有奏章,待天明以后,奴才替娘娘送去,岂不是好?”娘娘听了,止不住又流下泪来;呜呜咽咽的说道:“皇上这样荒淫,眼见得天怒民怨、国亡家破便在眼前;俺和皇上,终是夫妻情分,如何忍得?如今便主意已定,拼着一死,总要去见他一面!俺倘然死在御舟上,你们便把俺的贴身衣服,和皇后宝玺,送去俺父亲大将军家里;只说俺因苦谏皇上而死。”皇后说到这里,哽咽痛苦万分,不能说话了,一倒身坐在椅子上,宫女上去服侍,洗脸送茶。
停了一会,皇后止住了哭,突然一纵身,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嘴里说着:“俺终须要见皇上去!”飞也似的走出后舱,只因前舱有太后睡着,怕惊醒了她;皇后这时,从后舱踏上跳板,那宫女太监们忙去搀扶着。皇后一边走着,两眼望着前面的御舟;忽然见那御舟桅杆上,挂着一盏红灯,闪闪烁烁的射出光来。皇后看在眼里,只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伸着手向那红灯指着,两眼一翻,倒在宫女们的怀里,晕绝过去了。慌得那班宫女不敢声张,又不敢叫唤;扶着皇后,回船舱去,轻轻的拍着皇后的胸口,又灌下参汤去。皇后才慢慢的清醒过来,那眼泪又不觉直淌下来。
皇后见了御舟上的红灯,为何如此伤心?只因宫中的规矩,皇帝在屋子里倘有召幸,那屋子外面,便点着一盏红灯,叫人知道回避,又叫人不可惊动皇上的意思。如今在御舟上,那盏红灯没有地方可以挂,便挂在桅杆上。因此皇后见了,知道皇上有宠幸的人,心中不觉一酸,眼前一阵黑,便晕绝过去;待到醒来,吩咐到御舟上去打听,谁在那里侍寝?那太监去打听回来,悄悄的报说:如今在御舟上侍寝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蒋氏,是从扬州带来的;两个是方才留下的窑姐儿。皇后听了,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敢是不要命了吗?俺越发不能不去劝谏了。”说着,听得远远的鸡声喔喔,皇后说道:“五更时分了,皇上也可以叫起了,便整一整衣裳,悄悄的走上岸去;宫女们扶着,太监们随着,前面照着一对羊角小灯,慢慢的走近御舟来。
御舟上值夜的侍卫,和岸上守卫的兵士,见皇后忽然到来,慌得他们忙爬下地去跪见。太监传着皇后的懿旨,不许声张,惊动了皇上。那守头舱的太监,见皇后突如其来,脸上的气色,十分严厉,慌得他们都缩过一边,不敢声张。皇后也不用人通报,走进中舱;见桌上放着三五只酒杯儿,杯中残酒未冷,桌下落着一只小脚鞋儿,金线红菱,十分鲜艳。皇后看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便直入后舱,只见锦帐绣帷,正是皇帝的寝室。要知乾隆皇帝见了富察后如何发付,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