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南京宏光皇帝自迎立之后,日听马阮馋言,在薰风殿中演戏教歌,朝政日非。那知移锁截江,以致北兵乘虚渡河,破淮困扬,史可法连夜告急,人心惶惶,南京臣民都无守志,马士英与阮大铖躲藏无踪。宏光在薰风殿演戏,忽闻北兵渡河,将临南京城下,浑身抖战,手足无惜,急令人扑灭灯火,收拾包裹,领着嫔妃,奔出城门潜逃而去。马士英闻天子逃去,亦即收拾细软,带着家眷逃走。不料遇着一起乱民,持棒大喝说道:“是奸贼马士英弄的民穷财尽,今日驮着妇女、装着财帛要往那里跑?”一齐举棒打倒在地,夺了妇女,抢了财物,一哄而散,士英正在地下伏着,阮大铖亦骑马飞奔而来,见士英在地下哼哼,问道:“老相国还不跑,在此作甚?”士英说:“被乱民将家眷财物抢去,打倒在此,跑不得了!”大铖说:“了不得,晚生家眷、行囊都在后面,不要也被抢去,待俺回去迎迎。”才欲动身,只见乱民持棒拥着妇女,抬着行李说:“这是阮大铖的家私,方才抢来,大家分开罢!”大铖听见,急喝曰:“好大胆,怎敢抢俺阮老爷家私?”众人说:“你就是阮大铖么?来得正好!”一棒打倒,剥了衣服,说:“且饶他狗命,快到鸡鹅巷裤子裆烧他二人房子去。”哄然而散。
且说侯朝宗同陈定生、吴次尾、柳敬亭三人逃出狱来,缘江而走,正商量分路逃生,只见一老者跌跌跄跄飞奔而来。众人问曰:“老兄要往何处去?”其人告过:“弟是往栖霞山,与崇祯皇帝做好事的。你们是往那里去的?”众人说:“俺们从京中逃出,要送此位过江,今北兵杀奔而来,不能北上,正在这里商量,去向未定。”老者说:“栖霞山是极幽僻所在,相公既无去路,何不同俺往栖霞避乱,俟平安后,再图归计何如?”朝宗说:“有理!”遂与陈、吴掩泪分手,与柳敬亭同老赞礼往栖霞而来。那知香君与苏昆生被蓝田叔领着早往栖霞,无意之中敲门寻宿,遇着卞玉京做了葆真庵庵主,留他暂住,不在话下。
且说侯朝宗、柳敬亭同赞礼径往栖霞而来。走了数日,已至栖霞地面,赞礼说:“此是栖霞山了,你们可寻一道院,趁早宿下罢。”朝宗抬头一看,见是一座庵观,说:“何不敲门借宿?”赞礼即敲门,玉京问道:“何人敲门?”赞礼说:“俺是南京来的,要借宝庵暂安行李。”玉京说:“这是女道住持,从不留客!”敬亭说:“我们不比游方僧道,暂住何妨?”香君说:“这人好不絮烦!”玉京说:“不要睬他,且到香厨用斋去。”众人见里边不应,等了一会,随即前行。正走之时,忽见一道人提篮而来,赞礼说:“那边有人来了。”遂向前一拱说:“老仙长,俺是上山要做好事的,敢求道院暂安行李,恳求方便。”道人抬头仔细一看,惊道:“这位相公好象河南侯公子?”敬亭答道:“不是他是谁?”道人又认了认,道:“老兄,你可是柳敬亭吗?”朝宗说:“正是他!”敬亭与朝宗仔细一认,说:“你莫不是丁继之,为何出了家?”继之将出家缘由告诉一遍,向众人说:“前面不远是俺修炼之所,就请暂住何如?”赞礼见他二人遇着故人,遂辞曰:“你二人既遇故人,我要往白云庵去了。”一拱而去。丁继之领着朝宗、敬亭,一路叙了些别离的话,言及香君,朝宗掩泪说:“香君入宫不见消息。”敬亭说:“宫中人逃散,香君亦应出宫,且待平定后访问罢!”说话之间,已到继之庵中,遂安息在庵内,已经数日。
及至七月十五日,白云庵要建坛追荐先帝,那些各庵道众,以及村庄士民俱来搭醮见。卞玉京遂向香君说:“我要往白云庵听讲,你可同俺到彼散闷何如?”香君欣然收拾,同玉京前来游阮。不料侯朝宗同丁继之来白云庵随喜,满庵中也有道家,也有俗家,人烟凑杂,纷纷不一。朝宗在人丛中见一女子惨淡衣妆、体态香丽,定睛一看,自忖说:“那女子好象俺香君模样。”遂取出桃花扇,向着香君玩弄。香君先见朝宗立在人丛中,还不留心细看,及见了桃花扇,定睛一看,禁不住呼问说:“那人莫不是侯郎么?”朝宗听说,向前一认,泣曰:“你莫不是俺的香君么?”二人见了,情不自禁,也不顾道场清净,也不顾人烟众多,向前拉住,大放悲声,哭诉离情,不忍释手。张瑶星在坛上,见了二人如此光景,大喝曰:“何物儿女,往吾坛下调情!”丁继之说:“这是侯朝宗。”瑶星一听,说:“侯先生,你可认得我么,你在狱中怎得出来?”朝宗将前事述说一遍。瑶星又问:“那女子是何人?”玉京又说:“此是香君,乃侯相公聘妾。”瑶星曰:“此处乃清净法坛,岂容尔等在此诉情?快快领下去!”丁继之、卞玉京领命,将二人领下去。出了庵门。二人复抱头大哭,各诉从前别后之事,遂央丁继之找寻柳敬亭,卞玉京寻着苏昆生,各自拜谢他二人患难相救之恩,又转谢继之、玉京收留之情。此时因兵马荒乱,不敢回家,遂托继之代他寻了一处邸宅,夫妻二人与敬亭、昆生同住避乱。后日平定,即辞了继之、玉京,带着苏、柳二人回家。行至江边买船,恰好遇着李贞丽的船,他四人竟登船往河南而来。到了家中,因父亲避乱终南山中,遂携柳敬亭同至终南山,找回父亲,昆生拜见了,贞丽与香君亦来拜见,一家完聚。朝宗也无意功名,因香君生子三人,只在家中教训儿子,后来俱各自成名,节香不绝。朝宗与香君俱各寿至八旬有余而终。有七言绝句二首为记:
诗曰:
往事南朝一梦多,兴亡转瞬闹秋虫。
多情最是侯公子,清受桃花扇底风。
又曰:
名士倾城气味投,何来豪贵起戈矛。
却奁更辟田家聘,仿佛徐州燕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