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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集釋卷一上

庄子集释 郭庆藩 31473 2024-04-14 21:58

  

  內篇【一】逍遙遊第一【二】

  

  【一】【釋文】〔《內篇(一)》〕內者,對外立名。說文:篇,書也。字從竹;從艸者草名耳,非也。

  

  【二】【注】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二)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慶藩案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類云: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諸名賢所可鑽味,而不能拔理於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馬寺中,將馮太常共語,因及逍遙。支卓然標新理於二家之表,立異義於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後遂用支理。劉孝標注云:向子期、郭子玄逍遙義曰:「夫大鵬之上九萬,尺鷃之起榆枋,小大雖差,各任其性,苟當其分,逍遙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資有待,得其所待,然後逍遙耳。唯聖人與物冥而循大變,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自通而已!又從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則同於大通矣。」支氏逍遙論曰:「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莊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鵬鷃。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於體外;鷃以在近而笑遠,有矜伐於心內。至人乘天正而高興,遊無窮於放浪。物物而不物於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若夫有欲當其所足,足於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猶饑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烝嘗於糗糧,絕觴爵於醪醴哉!苟非至足,豈所以逍遙乎!」此向郭之注所未盡。

  

  【釋文】《逍》音銷,亦作消。《遙》如字。亦作搖。◎慶藩案逍遙二字,說文不收,作消搖者是也。禮檀弓消搖於門,漢書司馬相如傳消搖乎襄羊,京山引太玄翕首雖欲消搖,天不之茲,漢開母石闕則文燿以消搖,文選宋玉九辯聊消搖以相羊,後漢東平憲王蒼傳消搖相羊,字並從水作消,從手作搖。唐釋湛然止觀輔行傳弘決引王瞀夜云:消搖者,調暢逸豫之意。夫至理內足,無時不適;止懷應物,何往不通。以斯而遊天下,故曰消搖。又曰:理無幽隱,消然而當,形無鉅細,搖然而通,故曰消搖。解消搖義,視諸儒為長。《遊》如字。亦作游。逍遙遊者,篇名,義取閒放不拘,怡適自得。◎慶藩案家世父侍郎公曰:天下篇莊子自言其道術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首篇曰逍遙遊者,莊子用其無端崖之詞以自喻也。注謂小大雖殊,逍遙一也,似失莊子之恉。◎又案文選潘安仁秋興賦注引司馬彪云:言逍遙無為者能遊大道也。釋文闕。《夫小大》音符。《之場》直良反。《事稱》尺證反。《各當》丁浪反。《其分》符問反。

  

  【校】(一)依通志堂本經典釋文補。(二)各字宋趙諫議本作名。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一】。化而為鳥,其名為鵬【二】。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三】。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四】。

  

  【一】【疏】溟,猶海也,取其溟漠無涯,故(為)〔謂〕(一)之溟。東方朔十洲記云:溟海無風而洪波百丈。巨海之內,有此大魚,欲明物性自然,故標為章首。玄中記云:東方有大魚焉,行者一日過魚頭,七日過魚尾;產三日,碧海為之變紅。故知大物生於大處,豈獨北溟而已。

  

  【釋文】《北冥》本亦作溟,覓經反,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漠無涯也。梁簡文帝云:窅冥無極,故謂之冥。東方朔十洲記云:水黑色謂之冥海,無風洪波百丈。◎慶藩案慧琳一切經音義三十一大乘入楞伽經卷二引司馬云:溟,謂南北極也。去日月遠,故以溟為名也。釋文闕。《鯤》徐音昆,李侯溫反。大魚名也。崔譔云:鯤當為鯨,簡文同。◎慶藩案方以智曰:鯤本小魚之名,莊子用為大魚之名。其說是也。爾雅釋魚:鯤,魚子。凡魚之子名鯤,魯語魚禁鯤鮞,韋昭注:鯤,魚子也。張衡(東)〔西〕(二)京賦摷鯤鮞,薛綜注:鯤,魚子也。說文無鯤篆。段玉裁曰:魚子未生者曰鯤。鯤即卵字,許慎作(

   ),古音讀如關,亦讀如昆。禮內則濡魚卵醬,鄭讀卵若鯤。凡未出者曰卵,已出者曰子。鯤即魚卵,故叔重以()字包之。莊子謂絕大之魚為鯤,此則齊物之寓言,所謂汪洋自恣以適己者也。釋文引李頤云鯤,大魚名也,崔譔、簡文並云鯤當為鯨,皆失之。《其幾》居豈反。下同。

  

  【二】【注】鵬鯤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遊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

  

  【疏】夫四序風馳,三光電卷,是以負山岳而捨故,揚舟壑以趨新。故化魚為鳥,欲明變化之大理也。

  

  【釋文】《鵬》步登反。徐音朋。郭甫登反。崔音鳳,云:鵬即古鳳字,非來儀之鳳也。說文云:朋及鵬,皆古文鳳字也。朋鳥象形。鳳飛,群鳥從以萬數,故以朋為朋黨字。字林云:鵬,朋黨也,古以為鳳字。◎盧文弨曰:以朋舊作以鵬,今案文義(政)〔改〕正。◎慶藩案廣川書跋寶龢鍾銘、通雅四十五並引司馬云:鵬者鳳也。釋文闕。《夫莊》音符。發句之端皆同。《性分》符問反。下皆同。《達觀》古亂反。《宜要》一遙反。

  

  【三】【疏】魚論其大,以表頭尾難知;鳥言其背,亦示修短叵測。故下文云未有知其修者也。鼓怒翅翼,奮迅毛衣,既欲摶風,方將擊水。遂乃斷絕雲氣,背負青天,騫翥翱翔,淩摩霄漢,垂陰布影,若天涯之降行雲也。

  

  【釋文】《垂天之雲》司馬彪云:若雲垂天旁。崔云:垂,猶邊也,其大如天一面雲也。

  

  【四】【注】非冥海不足以運其身,非九萬里不足以負其翼。此豈好奇哉?直以大物必自生於大處,大處亦必自生此大物,理固自然,不患其失,又何厝心於其間哉。

  

  【疏】運,轉也。是,指斥也。即此鵬鳥,其形重大,若不海中運轉,無以自致高昇,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且形既遷革,情亦隨變。昔日為魚,涵泳北海;今時作鳥,騰翥南溟;雖復昇沈性殊,逍遙一也。亦猶死生聚散,所遇斯適,千變萬化,未始非吾。所以化魚為鳥,自北徂南者,鳥是淩虛之物,南即啟明之方;魚乃滯溺之蟲,北蓋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捨滯求進,故舉南北鳥魚以示為道之逕耳。而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也。

  

  【釋文】《海運》司馬云:運,轉也。向秀云:非海不行,故曰海運。簡文云:運,徙也。◎慶藩案玉篇:運,行也。渾天儀云:天運如車轂,謂天之行不息也。此運字亦當訓行。莊子言鵬之運行不息於海,則將徙天池而休息矣。(說文:徙,迻也。段注:乍行乍止而竟止,則迻其所矣。)下文引齊諧六月息之言可證。郭氏謂非冥海不足以運其身,釋文引司馬向秀之說,皆失之。《豈好》呼報反。下皆同。《大處》昌慮反。下同。《何厝》七故反。本又作措。◎盧文弨曰:案說文:厝,厲石也;措,置也;俗多通用。今莊子注作措,與說文合。

  

  【校】(一)為謂古多混用,今以義別。後不複出。(二)依文選改。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一】,去以六月息者也。【二】」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三】。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一)若是則(二)已矣【四】。

  

  【一】【注】夫翼大則難舉,故摶扶搖而後能上,九萬里乃足自(三)勝耳。既有斯翼,豈得決然而起,數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

  

  【疏】姓齊,名諧,人姓名也。亦言書名也,齊國有此(徘)〔俳〕諧之書也。誌,記也。擊,打也。摶,鬥也,扶搖,旋風也。齊諧所著之書,多記怪異之事,莊子引以為證,明己所說不虛。大鵬既將適南溟,不可決然而起,所以舉擊兩翅,動蕩三千,踉蹌而行,方能離水。然後繚戾宛轉,鼓怒徘徊,風氣相扶,搖動而上。塗經九萬,時隔半年,從容志滿,方言憩止。適足而已,豈措情乎哉!

  

  【釋文】《齊諧》戶皆反。司馬及崔並云人姓名。簡文云書。◎俞樾曰:按下文諧之言曰,則當作人名為允。若是書名,不得但稱諧。《志怪》志,記也。怪,異也。《水擊》崔云:將飛舉翼,擊水踉蹌也。踉,音亮。蹌,音七亮反。《摶》徒端反。司馬云:摶飛而上也。一音博。崔云:拊翼徘徊而上也。◎盧文弨曰:當云本一作搏,音博,陸氏於考工記之摶(〈扌直〉)〔埴〕(四),亦云劉音博,不分別字體,非。◎慶藩案慧琳一切經音義七十二引司馬云:擊,猶動也。釋文闕。又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摶,圜也。扶搖,上行風也,圜飛而上行者若扶搖也。范彥龍古意贈王中書詩注引司馬曰:摶,圜也。圜飛而上若扶搖也。張景陽七命注、御覽九及九百二十七、初學記一並引司馬曰:扶搖,上行風也。諸書所引,互有異同,與釋文亦小異。◎又案說文:摶,以手圜之也。古借作專。漢書天文志騎氣卑而布卒氣摶,如淳注:摶,專也。集韻:摶,擅也,(擅亦有專義。)又曰:聚也。摶扶搖而上,言專聚風力而高舉也。釋文所引,未得摶字之義。《扶搖》徐音遙,風名也。司馬云:上行風謂之扶搖。爾雅云:扶搖謂之飆。郭璞云:暴風從下上也。◎盧文弨曰:從下上倒,今據爾雅注改正。《而上》時掌反。注同。《自勝》音升。下同。《決然》喜缺反。下同。《數仞》色主反。下同。《非樂》音嶽,又五孝反。

  

  【二】【注】夫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小鳥一飛半朝,搶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則有閒矣,其於適性一也。

  

  【釋文】《搶》七羊反。《枋》音方。◎家世父曰:去以六月息,猶言乘長風也,與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對文。莊文多不能專於字句求之。(五)

  

  【三】【注】此皆鵬之所馮以飛者耳。野馬者,游氣也。

  

  【疏】爾雅云:邑外曰郊,郊外曰牧,牧外曰野。此言青春之時,陽氣發動,遙望藪澤之中,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也。揚土曰塵,塵之細者曰埃。天地之閒,生物氣息更相吹動以舉於鵬者也。夫四生雜沓,萬物參差,形性不同,資待宜異。故鵬鼓垂天之翼,託風氣以逍遙;蜩張決起之翅,搶榆枋而自得。斯皆率性而動,稟之造化,非有情於遐邇,豈措意於驕矜!體斯趣者,於何而語夸企乎!

  

  【釋文】《野馬》司馬云:春月澤中游氣也。崔云:天地閒氣如野馬馳也。《塵埃》音哀。崔云:天地閒氣蓊鬱似塵埃揚也。《相吹》如字。崔本作炊。◎慶藩案吹炊二字古通用。集韻:炊,累動而升也。荀子仲尼篇可炊而境也,本書在宥篇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注並云:炊與吹同。◎又案莊生既言鵬之飛與息各適其性,又申言野馬塵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蓋喻鵬之純任自然,亦猶野馬塵埃之累動而升,無成心也。郭氏謂鵬之所馮以飛者,疑誤。《所馮》皮冰反。本亦作憑。◎盧文弨曰:今注作憑,改正。

  

  【四】【注】今觀天之蒼蒼,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之為遠而無極邪。鵬之自上以視地,亦若人之自(此)〔地〕(六)視天。則止而圖南矣(七),言鵬不知道里之遠近,趣足以自勝而逝。

  

  【疏】仰視圓穹,甚為迢遞,碧空高遠,算數無窮,蒼蒼茫味,豈天正色!然鵬處中天,人居下地,而鵬之俯視,不異人之仰觀。人既不辨天之正色,鵬亦詎知地之遠近!自勝取足,適至南溟,鵬之圖度,止在於是矣。

  

  【釋文】《色邪》餘嗟反,助句不定之辭。後放此。◎盧文弨曰:舊也嗟反,今據易釋文正。

  

  【校】(一)闕誤云:文如海本亦作則。(二)闕誤則作而。(三)趙諫議本足自作自足。(四)埴字依考工記改。(五)以上三十八字,原誤置上注文之下。(六)地字依續古逸叢書本改。(七)趙本無矣字。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一】。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二】,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三】。

  

  【一】【注】此皆明鵬之所以高飛者,翼大故耳。夫質小者所資不待大,則質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極,各足稱事,其濟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主)〔生〕(一)而營生於至當之外,事不任力,動不稱情,則雖垂天之翼不能無窮,決起之飛不能無困矣。

  

  【疏】且者假借,是聊略之辭。夫者開發,在語之端緒。積,聚也。厚,深也。杯,小器也。坳,污陷也,謂堂庭坳陷之地也。芥,草也。膠,黏也。此起譬也。夫翻覆一杯之水於坳污堂地之間,將草葉為舟,則浮汎靡滯;若還用杯為舟,理必不可。何者?水淺舟大,則黏地不行故也。是以大舟必須深水,小芥不待洪流,苟其大小得宜,則物皆逍遙。

  

  【釋文】《且夫》音符。《覆》芳服反,《杯》崔本作盃。《坳堂》於交反,又烏了反,李又伊九反。崔云:堂道謂之坳。司馬云:塗地令平。支遁云:謂有坳垤形也。《芥》吉邁反,徐古邁反,一音古黠反。李云:小草也。《則膠》徐、李古孝反,一音如字。崔云:膠著地也。李云:黏也。《稱事》尺證反。後同。《其濟》子細反,本又作齊,如字。《之生》本亦作主字。《至當》丁浪反。後皆同。

  

  【二】【疏】此合喻也。夫水不深厚,則大舟不可載浮;風不崇高,大翼無由淩霄漢。〔是〕(二)以小鳥半朝,決起(搶)榆〔枋〕(三)之上;大鵬九萬,飄風鼓扇其下也。

  

  【三】【注】夫所以乃今將圖南者,非其好高而慕遠也,風不積則夭閼不通故耳。此大鵬之逍遙也。

  

  【疏】培,重也。夭,折也。閼,塞也。初賴扶搖,故能昇翥;重積風吹,然後飛行。既而上負青天,下乘風脊,一淩霄漢,六月方止。網羅不逮,畢弋無侵,折塞之禍,於何而至!良由資待合宜,自致得所,逍遙南海,不亦宜乎!

  

  【釋文】《而後乃今培》音裴,重也。徐扶杯反,又父宰反,三音扶北反。本或作陪。◎盧文弨曰:今本三作一,非。《風》絕句。◎慶藩案王念孫曰:培之言馮也。馮,乘也。(見周官馮相氏注。)風在鵬下,故言負;鵬在風上,故言馮。必九萬里而後在風之上,在風之上而後能馮風,故曰而後乃今培風。若訓培為重,則與上文了不相涉矣。馮與培,聲相近,故義亦相通。漢書周緤傳更封緤為(剻)〔〈剻,中"刂换阝"〉〕(四)城侯,顏師古曰:(剻)〔〈剻,中"刂换阝"〉〕,呂忱音陪,而楚漢春秋作馮城侯。陪馮聲相近,是其證也。(馮字古音在蒸部,陪字古音在之部。之部之音與蒸部相近,故陪馮聲亦相近。說文曰:陪,滿也。王注離騷曰:馮,滿也。陪馮聲相近,故皆訓為滿。文穎注漢書文帝紀曰:陪,輔也。張晏注百官公卿表曰:馮,輔也。說文曰:倗,輔也。陪馮倗,聲並相近,故皆訓為輔。說文曰:倗,從人,朋聲,讀若陪位。〈剻,中"刂换阝"〉,從邑,崩聲,讀若陪。漢書王尊傳南山群盜傰宗等,蘇林曰:傰,音朋。晉灼曰:音倍。墨子尚賢篇守城則倍畔,非命篇倍作崩。皆其例也。)今案說文:培,益也。培風者,以風益大翼之力,助其高飛也。陸氏訓重,未明,當從王氏為允。《背負青天》一讀以背字屬上句。《夭》於表反。司馬云:折也。《閼》徐於葛反,一音謁。司馬云:止也。李云:塞也。◎慶藩案文選劉孝標辨命論注引司馬云:夭,折;閼,止也;言無有夭止使不通者也。視釋文所引為詳。

  

  【校】(一)生字依釋文及世德堂本改。(二)是字依劉文典補正本補。(三)依下疏文「小鳥決起榆枋」句改。(四)〈剻,中"刂换阝"〉字依漢書改。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搶〕(一)榆枋(二),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一】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三)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二】。之二蟲又何知(四)【三】!

  

  【一】【注】苟足於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小鳥,小鳥無羨於天池,而榮願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

  

  【疏】蜩,蟬也,生七八月,紫青色,一名蛁蟟。鸒鳩,鶻鳩也,即今之班鳩是也。決,卒疾之貌。(槍)〔搶〕,集也,亦突也。枋,檀木也。控,投也,引也,窮也。奚,何也。之,適也。蜩鳩聞鵬鳥之弘大,資風水以高飛,故嗤彼形大而劬勞,欣我質小而逸豫。且騰躍不過數仞,突榆檀而栖集;時困不到前林,投地息而更起,逍遙適性,樂在其中。何須時經六月,途遙九萬,跋涉辛苦,南適胡為!以小笑大,夸企自息而不逍遙者,未之有也。

  

  【釋文】《蜩》音條。司馬云:蟬。《學鳩》如字。一音於角反。本又作鷽,音同。本或作鸒,音預。崔云:學讀為滑,滑鳩,一名滑雕。司馬云:學鳩,小鳩也。李云:鶻鵰也。毛詩草木疏云:鶻鳩,班鳩也。簡文云:月令云鳴鳩拂其羽是也。◎慶藩案俞樾曰:釋文曰:學,本或作鸒,音預。據文選江文通雜體詩鸒斯蒿下飛,李善注即以莊子此文說之。又引司馬云:鸒鳩,小鳥。毛萇詩傳曰:鸒斯,鵯居;鵯居,鴉烏也。音豫。然則李氏所據本固作鸒,不作學也。今釋文引司馬云,學鳩,小鳩也,此經後人竄改,非其原文矣。今案釋文,學(亦或)〔本又〕作鷽。說文:鷽,雗鷽,山鵲,知來事鳥,或作雤。爾雅釋鳥:鷽,山鵲。作學者,蓋鷽假借字。鳩為五鳩之總名,鷽、鳩當是兩物,釋文引諸說似未分曉。《我決》向、徐喜缺反,李呼穴反。李頤云:疾貌。(槍)〔搶〕,七良反。司馬、李云:猶集也。崔云:著也。支遁云:(槍)〔搶〕,突也。◎俞樾曰:王氏引之經傳釋詞曰:則,猶或也。引史記陳丞相世家則恐後悔為證。此文則字亦當訓為或。《榆》徐音踰,木名也。《枋》徐音方。李云:檀木也。崔云:本也。或曰:木名。◎盧文弨曰:今本作崔云木也,與下複,係字誤。《控》苦貢反。司馬云:投也。又云引也。崔云:叩也。◎俞樾曰:而字下當有圖字。上文而後乃今將圖南,此即承上文而言也。文選注引此,正作奚以之九萬里而圖南為。

  

  【二】【注】所適彌遠,則聚糧彌多,故其翼彌大,則積氣彌厚也。

  

  【疏】適,往也。莽蒼,郊野之色,遙望之不甚分明也。果然,飽貌也。往於郊野,來去三食,路既非遙,腹猶充飽。百里之行,路程稍遠,舂擣糧食,為一宿之借。適於千里之途,路既迢遙,聚積三月之糧,方充往來之食。故郭注云,所適彌遠,則聚糧彌多,故其翼彌大,則積氣彌厚者也。

  

  【釋文】《莽》莫浪反,或莫郎反。《蒼》七蕩反,或如字。司馬云:莽蒼,近郊之色也。李云:近野也。支遁云:冢閒也。崔云:草野之色。《三餐》七丹反。《果然》徐如字,又苦火反。眾家皆云:飽貌。《舂》束容反。《糧》音良。

  

  【三】【注】二蟲,謂鵬蜩也。對大於小,所以均異趣也。夫趣之所以異,豈知異而異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為也。此逍遙之大意。

  

  【疏】郭注云,二蟲,鵬蜩也;對大於小,所以均異趣也。且大鵬摶風九萬,小鳥決起榆枋,雖復遠近不同,適性均也。咸不知道里之遠近,各取足而自勝,天機自張,不知所以。既無意於高卑,豈有情於優劣!逍遙之致,其在茲乎!而呼鵬為蟲者,大戴禮云:東方鱗蟲三百六十,應龍為其長;南方羽蟲三百六十,鳳皇為其長;西方毛蟲三百六十,麒麟為其長;北方甲蟲三百六十,靈龜為其長;中央裸蟲三百六十,聖人為其長。通而為語,故名鵬為蟲也。◎俞樾曰:二蟲即承上文蜩、鳩之笑而言,謂蜩、鳩至小,不足以知鵬之大也。郭注云二蟲謂鵬、蜩也。失之。

  

  【校】(一)搶字依釋文原本改,下並同。(二)闕誤引文本及江南舊本枋下有而止二字。(三)闕誤引文本果作顆。(四)闕誤引文本此句上下有彼也二字。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一】。奚以知其然也【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三】。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一)。【四】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五】!

  

  【一】【注】物各有性,性各有極,皆如年知,豈跂尚之所及哉!自此已下至於列子,歷舉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傾者也。然後統以無待之人,遺彼忘我,冥此群異,異方同得而我無功名。是故統小大者,無小無大者也;苟有乎大小,則雖大鵬之與斥鷃,宰官之與御風,同為累物耳。齊死生者,無死無生者也;苟有乎死生,則雖大椿之與蟪蛄,彭祖之與朝菌,均於短折耳。故遊於無小無大者,無窮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無極者也。若夫逍遙而繫於有方,則雖放之使遊而有所窮矣,未能無待也。

  

  【疏】夫物受氣不同,稟分各異,智則有明有暗,年則或短或長,故舉朝菌冥靈、宰官榮子,皆如年知,豈企尚之所及哉!故知物性不同,不可強相希效也。

  

  【釋文】《小知》音智,本亦作智。下大知並注同。下年知放此。《跂尚》丘豉反。後同。《累物》劣偽反。下皆同。

  

  【二】【疏】奚,何也。然,如此也。此何以知年知不相及若此之縣(解)(二)耶?假設其問以生後答。

  

  【三】【疏】此答前問也。朝菌者,謂天時滯雨,於糞堆之上熱蒸而生,陰溼則生,見日便死,亦謂之大芝,生於朝而死於暮,故曰朝菌。月終謂之晦,月旦謂之朔;假令逢陰,數日便萎,終不涉三旬,故不知晦朔也。蟪蛄,夏蟬也。生於麥梗,亦謂之麥節,夏生秋死,故不知春秋也。菌則朝生暮死,蟬則夏長秋殂,斯言齡命短促,故謂之小年也。

  

  【釋文】《朝菌》徐其隕反。司馬云:大芝也。天陰生糞上,見日則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終始也。崔云:糞上芝,朝生暮死,晦者不及朔,朔者不及晦。支遁云:一名舜英,朝生暮落。潘尼云:木槿也。簡文云:欻生之芝也。欻,音況物反。◎盧文弨曰:案菌,芝類,故字從艸。支遁潘尼以木槿當之,說殊誤。◎慶藩案慧琳一切經音義八十四集古今佛道論衡卷三引司馬云:朝菌,大芝也,江東呼為土菌,一曰道廚。又御覽九百九十八引司馬云:朝菌,大芝也,天陰時生糞上,見陽則萎,故不知月之始終。與釋文所引小異。◎又案王引之曰:案淮南道應篇引此,朝菌作朝秀。(今本淮南作朝菌,乃後人據莊子改之。文選辯命論注及太平御覽蟲豸部六引淮南並作朝秀,今據改。)高注曰:朝秀,朝生暮死之蟲也,生水上,狀似蠶蛾,一名孳母。據此,則朝秀與蟪蛄,皆蟲名也。朝菌朝秀,語之轉耳,非謂芝菌,亦非謂木槿也。上文云之二蟲又何知,謂蜩與學鳩;此云不知晦朔,亦必謂朝菌之蟲。蟲者微有知之物,故以知不知言之;若草木無知之物,何須言不知乎?今案王說是也。廣雅正作朝蜏,以其為蟲,故字從虫耳。《晦朔》晦,冥也。朔,旦也。◎盧文弨曰:此以一日之蚤莫言,不若以一月之終始言。蓋朝生者不及暮,然固知朝矣;暮生者不及朝,然固知暮矣。故晦朔不當從日為解。《惠》本亦作蟪,同。◎盧文弨曰:今本作蟪,係說文新附字。《蛄》音姑。司馬云:惠蛄,寒蟬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崔云:蛁蟧也。或曰山蟬。秋鳴者不及春,春鳴者不及秋。廣雅云:蟪蛄,蛁(螃)〔蟧〕也。案即楚辭所云寒螿者也。蝭,音提。蟧,音勞,又音遼。蛁,音彫。螿,音將。◎慶藩案御覽九百四十九引司馬云:惠蛄,亦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故不知歲有春秋也。與釋文所引小異。

  

  【四】【疏】冥靈大椿,並木名也,以葉生為春,以葉落為秋。冥靈生於楚之南,以二千歲為一年也。而言上古者,伏犧時也。大椿之木長於上古,以三萬二千歲為一年也。冥靈五百歲而花生,大椿八千歲而葉落,並以春秋賒永,故謂之大年也。

  

  【釋文】《冥》本或作榠,同。《靈》李頤云:冥靈,木名也,江南生,以葉生為春,葉落為秋。此木以二千歲為一年。◎盧文弨曰:案說文云:以五百歲為春,以五百歲為秋。言春秋則包乎冬夏矣,則當云以千歲為一年。下大椿亦當云此木萬六千歲為一年,不當云三萬二千歲。◎慶藩案齊民要術靈作泠,引司馬云:木生江南,千歲為一年。釋文漏引。《大椿》丑倫反。司馬云:木,一名橓也。橓,木槿也。崔音橓華,同。李云:生江南。一云生北戶南。此木三萬二千歲為一年。◎慶藩案齊民要術引司馬云:木槿也,以萬六千歲為一年。一名蕣椿。與釋文所引小異。

  

  【四】【注】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懸也,比於眾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眾人未嘗悲此者,以其性各有極也。苟知其極,則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嘗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羨大,故舉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羨欲所及,則羨欲之累可以絕矣。夫悲生於累,累絕則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

  

  【五】【疏】彭祖者,姓籛,名鏗,帝顓頊之玄孫也。善養性,能調鼎,進雉羹於堯,堯封於彭城,其道可祖,故謂之彭祖。歷夏經殷至周,年八百歲矣。特,獨也。以其年長壽,所以聲〔名〕獨聞於世。而世人比匹彭祖,深可悲傷;而不悲者,為彭祖稟性遐壽,非我氣類,置之言外,不敢嗟傷。故知生也有涯,豈唯彭祖去己一毫不可企及,於是均椿菌,混彭殤,各止其分而性命安矣。

  

  【釋文】《彭祖》李云:名鏗。堯臣,封於彭城。歷虞夏至商,年七百歲,故以久壽見聞。世本云:姓籛,名鏗,在商為守藏史,在周為柱下史,年八百歲。籛,音翦。一云:即老子也。崔云:堯臣,仕殷世,其人甫壽七百年。王逸注楚辭天問云:彭鏗即彭祖,事帝堯。彭祖至七百歲,猶曰悔不壽,恨(杖晚)〔枕高〕(三)而唾遠云。帝嚳之玄孫。◎盧文弨曰:玉篇:籛,子踐切,姓也,與此正合。是古讀皆然,或據廣韻改作音箋,非是。◎慶藩案神仙傳曰:彭祖諱鏗,帝顓頊之玄孫,至殷末年,七百六十七歲而不衰老,遂往流沙之西,非壽終也。今案史記楚世家,顓頊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所殺,以其弟吳回後重黎為火正。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彭祖。以世系推之,彭祖乃顓頊玄孫陸終之子,禮所謂來孫也。成疏緣神仙傳作顓頊之玄孫,誤。釋文引王逸楚辭章句,以為帝嚳之玄孫,亦非。(帝嚳為顓頊之姪,名夋。彭祖乃顓頊子稱之玄孫,帝嚳之姪玄孫也。)《特聞》如字。崔本作待問。《之懸》音玄。《豪分》符問反,又方云反。

  

  【校】(一)闕誤引成玄英本秋下有此大年也句。(二)解字依下注文刪。(三)枕高,釋文原本亦誤,依楚辭王逸注改。

  

  湯之問棘也是已【一】。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二】。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一),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三】,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四】。

  

  【一】【注】湯之問棘,亦云物各有極,任之則條暢,故莊子以所問為是也。

  

  【疏】湯是帝嚳之後,契之苗裔,姓子,名履,字天乙。母氏扶都,見白氣貫月,感而生湯。豐下兌上,身長九尺。仕夏為諸侯,有聖德,諸侯歸之。遭桀無道,囚於夏臺。後得免,乃與諸侯同盟於景亳之地,會桀於昆吾之墟,大戰於鳴條之野,桀奔於南巢。湯既克桀,讓天下於務光,務光不受。湯即位,乃都於亳,後改為商,殷開基之主也。棘者,湯時賢人,亦云湯之博士。列子謂之夏革,革棘聲類,蓋字之誤也。而棘既是賢人,湯師事之,故湯問於棘,詢其至道,云物性不同,各有素分,循而直往,因而任之。殷湯請益,深有玄趣,莊子許其所問,故云是已。

  

  【釋文】《棘》李云:湯時賢人。又云是棘子。崔云:齊諧之徒識冥靈大椿者名也。簡文云:一曰:湯,廣大也,棘,狹小也。◎俞樾曰:李云湯時賢人,是。簡文云湯大也,棘狹小也,以湯棘為寓名,殆未讀列子者。(此篇全本列子,上文所說鯤鵬及冥靈大椿,皆湯問篇文。)◎慶藩案列子湯問篇殷湯問夏革,張注:夏革即夏棘,字子棘,湯時賢大夫。革棘古同聲通用。論語棘子成,漢書古今人表作革子成。詩匪棘其欲,禮坊記引作匪革其猶。漢書煮棗侯革朱,史記索隱革音棘。皆其證。

  

  【二】【疏】修,長也。地以草為毛髮,北方寒冱之地,草木不生,故名窮髮,所謂不毛之地。鯤魚廣闊數千,未有知其長者,明其大也。然冥海鯤鵬,前文已出,如今重顯者,正言前引齊諧,足為典實,今牽列子,再證非虛,鄭重殷勤以成其義者也。

  

  【釋文】《窮髮》李云:髮,猶毛也。司馬云:北極之下無毛之地也。崔云:北方無毛地也。案毛,草也。地理書云:山以草木為髮。◎慶藩案窮髮之北,列子作窮髮北之北。北史蠕蠕傳:蠕蠕者,匈奴之裔,根本莫尋,翦之窮髮之野,逐之無人之鄉。窮髮,言極荒遠之地也。《其廣》古曠反。《數千》色主反。下同。

  

  【三】【疏】鵬背弘巨,狀若嵩華;旋風曲戾,猶如羊角。既而淩摩蒼昊,遏絕雲霄,鼓怒放暢,圖度南海。故禦寇湯問篇云: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誌之,是也。

  

  【釋文】《羊角》司馬云:風曲上行若羊角。《而上》時掌反。下同。

  

  【四】【注】各以得性為至,自盡為極也。向言二蟲殊翼,故所至不同,或翱翔天池,或畢志榆枋,直各稱體而足,不知所以然也。今言小大之辯,各有自然之素,既非跂慕之所及,亦各安其天性,不悲所以異,故再出之。

  

  【疏】且,將也,亦語助也。斥,小澤也。鴳,雀也。八尺曰仞。翱翔,猶嬉戲也。而鴳雀小鳥,縱任斥澤之中,騰舉踴躍,自得蓬蒿之內,故能嗤九萬之遠適,欣數仞之近飛。斯蓋辯小大之性殊,論各足之不二也。

  

  【釋文】《且適》如字,舊子餘反。下同。《斥》如字。司馬云:小澤也。本亦作尺,崔本同。簡文云:作尺非。《鴳》於諫反。字亦作鷃。司馬云:鴳,鴳雀也。◎慶藩案斥鴳,釋文引崔本作尺鴳,是也。說文:鴳,鴳雇也。(犍為舍人、李巡、孫炎爾雅注皆云:鳸,一名鴳,鴳雀也,郭注同。)斥尺古字通。文選曹植七啟注:鷃雀飛不過一尺,言其劣弱也,正釋尺字之義。淮南高注:斥澤之鷃,為飛不出頃畝,喻弱也。文選宋玉對楚王問尺澤之鯢注:尺澤,言小也。夏侯湛抵疑尺鷃不能陵桑榆,字正作尺。一切經音義尺鷃下云:鷃長惟尺,即以尺名。釋文引簡文云作尺非,失之。《騰躍》(曲)〔由〕(二)若反。《翱翔》五刀反。《蓬蒿》好刀反。

  

  【校】(一)太山,趙諫議本作大山,世德堂本作泰山。(二)由字依世德堂本改。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一】。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二】。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三】,定乎內外之分【四】,辯乎榮辱之境(一)【五】,斯已矣【六】。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七】。雖然,猶有未樹也【八】。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九】,旬有五日而後反【一○】。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一一】。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一二】。若夫乘天地之正,而(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一三】!故曰,至人無己【一四】,神人無功【一五】,聖人無名【一六】。

  

  【一】【注】亦猶鳥之自得於一方也。

  

  【疏】故是仍前之語,夫是生後之詞。國是五等之邦,鄉是萬二千五百家也。自有智數功效,堪蒞一官;自有名譽著聞,比周鄉黨;自有道德弘博,可使南面,徵成邦國,安育黎元。此三者,稟分不同,優劣斯異,其於各足,未始不齊,視己所能,亦猶鳥之自得於一方。

  

  【釋文】《知效》音智。下戶教反。《行》下孟反。《比》毗至反,徐扶至反。李云:合也。《而徵》如字。司馬云:信也。崔、支云:成也。◎慶藩案而徵一國,釋文及郭注無訓,成疏讀而為轉語,非也。而字當讀為能,能而古聲近通用也。官、鄉、君、國相對,知、仁、德、能亦相對,則而字非轉語詞明矣。淮南原道篇而以少正多,高注:而,能也。呂覽去私、不屈諸篇注皆曰:而,能也。墨子尚同篇:故古者聖王唯而審以尚同以為正長。又曰:天下所以治者何也?唯而以尚同一義為政故也。非命篇:不而矯其耳目之欲。楚辭九章:世孰云而知之?齊策:子孰而與我赴諸侯乎?而並與能同。堯典柔遠能邇,漢督郵班碑作而邇。皋陶謨能哲而惠,衛尉衡方碑作能悊能惠,史記夏本記作能智能惠。禮運正義曰:劉向說苑能字皆作而。是其例。

  

  【二】【注】未能齊,故有笑。

  

  【疏】子者,有德之稱,姓榮氏,宋人也。猶然,如是。榮子雖能忘有,未能遣無,故笑。宰官之徒,滯於爵祿,虛淡之人,猶懷嗤笑,見如是所以不齊。前既以小笑大,示大者不夸;今則以大笑小,小者不企;而性命不安者,理未之聞也。

  

  【釋文】《宋榮子》司馬、李云:宋國人也。崔云:賢者也。《猶然笑之》崔、李云:猶,笑貌。案謂猶以為笑。

  

  【三】【注】審自得也。

  

  【疏】舉,皆也。勸,勵勉也。沮,怨喪也。榮子率性懷道,謷然超俗,假令世皆譽讚,亦不增其勸獎,率土非毀,亦不加其沮喪,審自得也。

  

  【釋文】《譽之》音餘。《加沮》慈呂反,敗也。

  

  【四】【注】內我而外物。

  

  【疏】榮子知內既非我,外亦非物,內外雙遣,物我兩忘,故於內外之分定而不忒也。

  

  【五】【注】榮己而辱人。

  

  【疏】忘勸沮於非譽,混窮通於榮辱,故能返照明乎心智,玄鑒辯於物境,不復內我而外物,榮己而辱人也。

  

  【釋文】《之竟》居領反。◎慶藩案釋文作竟,古竟境字通。

  

  【六】【注】亦不能復過此。

  

  【疏】斯,此也。已,止也,宋榮子智德止盡於斯也。

  

  【釋文】《能復》扶又反。

  

  【七】【注】足於身,故閒於世也。

  

  【疏】數數,猶汲汲也。宋榮子率性虛淡,任理直前,未嘗運智推求,役心為道,栖身物外,故不汲汲然者也。

  

  【釋文】《數數》音朔。下同。徐所祿反。一音桑縷反。司馬云:猶汲汲也。崔云:迫促意也。簡文所喻反,謂計數。《故閒》音閑。本亦作閑。

  

  【八】【注】唯能自是耳,未能無所不可也。

  

  【疏】樹,立也。榮子捨有證無,溺在偏滯,故於無待之心,未立逍遙之趣,智尚虧也。

  

  【釋文】《未樹》司馬云:樹,立也,未立至德也。

  

  【九】【注】泠然,輕妙之貌。

  

  【疏】姓列,名禦寇,鄭人也。與鄭繻公同時,師於壺丘子林,著書八卷。得風仙之道,乘風遊行,泠然輕舉,所以稱善也。

  

  【釋文】《列子》李云:鄭人,名禦寇,得風仙,乘風而行,與鄭穆公同時。《泠》音零。◎慶藩案初學記、太平御覽九引司馬云:列子,鄭人列禦寇也。泠然,涼貌也。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同。釋文闕。

  

  【一○】【注】苟有待焉,則雖御風而行,不能以一時而周也。

  

  【疏】旬,十日也。既得風仙,遊行天下,每經一十五日回反歸家,未能無所不乘,故不可一時周也。

  

  【一一】【注】自然御風行耳,非數數然求之也。

  

  【疏】致,得也。彼列禦寇得於風仙之福者,蓋由炎涼無心,虛懷任運,非關役情取捨,汲汲求之。欲明為道之要,要在忘心,若運役智慮,去之遠矣。◎家世父曰:未數數然也,猶戴記之云天下一人而已。致福,謂備致自然之休。御風而行,猶待天機之動焉。郭象云,自然御風行,非數數然求之,誤。

  

  【一二】【注】非風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無所不乘者無待耳。

  

  【疏】乘風輕舉,雖免步行,非風不進,猶有須待。自宰官已下及宋榮禦寇,歷舉智德優劣不同,既未洞忘,咸歸有待。唯當順萬物之性,遊變化之塗,而能無所不成者,方盡逍遙之妙致者也。

  

  【一三】【注】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大鵬之能高,斥鴳之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遊變化之塗也;如斯以往,則何往而有窮哉!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遙也。苟有待焉,則雖列子之輕妙,猶不能以無風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後逍遙耳,而況大鵬乎!夫唯與物冥而循大變者,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三)自通而已哉!又順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則同於大通矣。故有待無待,吾所不能齊也;至於各安其性,天機自張,受而不知,則吾所不能殊也。夫無待猶不足以殊有待,況有待者之巨細乎!

  

  【疏】天地者,萬物之總名。萬物者,自然之別稱。六氣者,李頤云:平旦朝霞,日午正陽,日入飛泉,夜半沆瀣,並天地二氣為六氣也。又杜預云:六氣者,陰陽風雨晦明也。又支道林云:六氣,天地四時也。辯者,變也。惡乎,猶於何也。言無待聖人,虛懷體道,故能乘兩儀之正理,順萬物之自然,御六氣以逍遙,混群靈以變化。苟無物而不順,亦何往而不通哉!明徹於無窮,將於何而有待者也!

  

  【釋文】《六氣》司馬云:陰陽風雨晦明也。李云:平旦為朝霞,日中為正陽,日入為飛泉,夜半為沆瀣,天玄地黃為六氣。王逸注楚辭云:陵陽子明經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欲出時黃氣也。秋食淪陰,淪陰者,日沒已後赤黃氣也。冬食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氣也。夏食正陽,正陽者,南方日中氣也。並天玄地黃之氣,是為六氣。沆,音戶黨反。瀣,音下界反。支云:天地四時之氣。◎慶藩案釋文引諸家訓六氣,各有不同。司馬以陰陽風雨晦(冥)〔明〕為六氣,其說最古。李氏以平旦日中日入夜半並天玄地黃為六氣,頗近牽強。王逸支遁以天地四時為六氣。夫天地之氣,大莫與京,四時皆承天地之氣以為氣,似不得以四時與天地並列為六。王應麟云:六氣,少陰君火,太陰溼土,少陽相火,陽明燥金,太陽寒水,厥陰風木,而火獨有二。天以六為節,故氣以六期為一備。左傳述醫和之言,天有六氣,(注云:陰陽風雨晦(冥)〔明〕也。)降生五味。即素問五六之數。(全祖望云:天五地(五)〔六〕(四),見於大易,天六地五,見於國語。〔故(五)漢志云,五六天地之中合。然左氏之說,又與素問不同。)沈括筆談:六氣,方家以配六神,所謂青龍者,東方厥陰之氣也;其他取象皆如是。唯北方有二:曰玄武,太陽寒水之氣也;曰螣蛇,少陽相火之氣也,其在人為腎,腎有二:左太陽寒水,右少陽相火,此坎離之交也。中央太(陽)陰〕(六)土為句陳,配脾也。六氣之說,聚訟棼如,莫衷一是。愚謂有二說焉:一,洪範雨暘燠寒風時為六氣也。雨,木也;暘,金也;燠,火也;寒,水也;風,土也;是為五氣。五氣得時,是為五行之和氣,合之則為六氣。氣有和有乖,乖則變也,變則宜有以御之,故曰御六氣之變。一,六氣即六情也。漢書翼奉傳奉又引師說六情云: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貪狼,申子主之;東方之情,怒也,怒行陰(餓)〔賊〕(七),亥卯主之;南方之情,惡也,惡行廉貞,寅午主之;西方之情,喜也,喜行寬大,己酉主之;上方之情,樂也,樂行姦邪,辰未主之;下方之情,哀也,哀行公正,戌丑主之。此二說似亦可備參證。《之辯》如字。變也。崔本作和。◎慶藩案辯與正對文,辯讀為變。廣雅:辯,變也。易坤文言(猶)〔由〕辯之不早辯也,荀本作變。辯變古通用。崔訓和,失之。《惡乎》音烏。注同。

  

  【一四】【注】無己,故順物,順物而至(八)矣。

  

  【釋文】《無己》音紀。注同。◎盧文弨曰:今本無作無,下並同。《而王》于況反。本亦作至。

  

  【一五】【注】夫物未嘗有謝生於自然者,而必欣賴於針石,故理至則跡滅矣。今順而不助,與至理為一,故無功。

  

  【釋文】《於針》之(鳩)〔鴆〕(九)反,或之林反。

  

  【一六】【注】聖人者,物得性之名耳,未足以名其所以得也。

  

  【疏】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聖,其實一也。詣於靈極,故謂之至;陰陽不測,故謂之神;正名百物,故謂之聖也。一人之上,其有此三,欲顯功用名殊,故有三人之別。此三人者,則是前文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人也。欲結此人無待之德,彰其體用,乃言故曰耳。

  

  ◎慶藩案文選任彥昇到大司馬記室牋注引司馬云:神人無功,言修自然,不立功也。聖人無名,不立名也。釋文闕。

  

  【校】(一)世德堂本境作竟,與釋文同。趙諫議本作境。(二)唐寫本無而字。(三)獨字依王叔岷說補。(四)六字依困學紀聞改。(五)故字依困學紀聞補。(六)陰字依夢溪筆談改。(七)賊字依漢書改。(八)世德堂本至作王,與釋文同。(九)鴆字依釋文改。

  

  堯讓天下於許由【一】,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二】!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三】。」

  

  【一】【疏】堯者,帝嚳之子,姓伊祁,字放勛,母慶都,(嚳)感赤龍而生,身長一丈,兌上而豐下,眉有八彩,足履翼星,有聖德。年十五,封唐侯,二十一,代兄登帝位,都平陽,號曰陶唐。在位七十二年,乃授舜。年百二十八歲崩,葬於陽城,諡曰堯。依諡法,翼善傳聖曰堯,言其有傳舜之功也。許由,隱者也,姓許,名由,字仲武,潁川陽城人也。隱於箕山,師於齧缺,依山而食,就河而飲。堯知其賢,讓以帝位。許由聞之,乃臨河洗耳。巢父飲犢,牽而避之,曰:「惡吾水也。」死後,堯封其墓,諡曰箕公,即堯之師也。

  

  【釋文】《堯》唐帝也。《許由》隱人也,隱於箕山。司馬云:潁川陽城人。簡文云:陽城槐里人。李云:字仲武。

  

  【二】【疏】爝火,猶炬火也,亦小火也。神農時十五日一雨,謂之時雨也。且以日月照燭,詎假炬火之光;時雨滂沱,無勞浸灌之澤。堯既撝謙克讓,退己進人,所以致此之辭,盛推仲武也。

  

  【釋文】《爝》本亦作燋,音爵。郭祖繳反。司馬云:然也。向云:人所然火也。一云:燋火,謂小火也。字林云:爝,炬火也,子召反。燋,所以然持火者,子約反。◎慶藩案說文:爝,苣火(袚)〔祓〕也。呂不韋曰:湯(時)〔得〕(一)伊尹,爝以爟火,釁以犧豭。(案苣,束葦燒之也。祓,除惡之祭也。)燋,所以然持火也。段玉裁注:持火者,人所持之火也。禮少儀執燭抱燋,凡執之曰燭,未{蓺火}曰燋,燋即燭也。細繹許說,則燋本為未{蓻火}之燭,未{蓻火}則不得云不息。釋文引司馬氏李氏本亦作燋,非。(廣韻:燋,傷火也,與焦通。別一義。)《浸》子鴆反。《灌》古亂反。◎慶藩案正韻:浸,漬也,又漸也。陰符經云:天地之道浸,故陰陽勝。易之臨曰:剛浸而長。浸者,漸也。博雅:灌,聚也,又溉也。浸灌蓋浸潤漸漬之謂。

  

  【三】【疏】治,正也。尸,主也。致,與也。堯既師於許由,故謂之為夫子。若仲武立為天子,宇內必致太平,而我猶為物主,自視缺然不足,請將帝位讓與賢人。

  

  【釋文】《天下治》直吏反。下已治、注天下治、而治者也、既治、而治實、而治者、得以治者皆同。

  

  【校】(一)祓字得字並依說文原本改。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一】。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一)乎【二】?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三】。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四】!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五】。」

  

  【一】【注】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堯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許由方明既治,則無所代之。而治實由堯,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尋其所況。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堯也;不治而堯得以治者,許由也。斯失之遠矣。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出乎無為也,取於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後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於當塗。〔當塗〕(二)者自必於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疏】治,謂理也。既,盡也。言堯治天下,久以昇平,四海八荒,盡皆清謐,何勞讓我,過為辭費。然睹莊文則貶堯而推許,尋郭注乃劣許而優堯者,何邪?欲明放勛大聖,仲武大賢,賢聖二塗,相去遠矣。故堯負扆汾陽而喪天下,許由不夷其俗而獨立高山,圓照偏溺,斷可知矣。是以莊子援禪讓之跡,故有爝火之談;郭生察無待之心,更致不治之說。可謂探微索隱,了文合義,(宣)〔宜〕尋其旨況,無所稍嫌也。

  

  【釋文】《能令》力呈反,下同。

  

  【二】【注】夫自任者對物,而順物者與物無對,故堯無對於天下,而許由與稷契為匹矣。何以言其然邪?夫與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離也。是以無心玄應,唯感之從,汎乎若不繫之舟,東西之非己也,故無行而不與百姓共者,亦無往而不為天下之君矣。以此為君,若天之自高,實君之德也。若獨亢然立乎高山之頂,非夫人有情於自守,守一家之偏尚,何得專此!此故俗中之一物,而為堯之外臣耳。若以外臣代乎內主,斯有為君之名而無任君之實也。

  

  【疏】許由偃蹇箕山,逍遙潁水,膻臊榮利,厭穢聲名。而堯殷勤致請,猶希代己,許由若高九五,將為萬乘之名。然實以生名,名從實起,實則是內是主,名便是外是賓。捨主取賓,喪內求外,既非隱者所尚,故云吾將為賓也。

  

  【釋文】《稷契》息列反,皆唐虞臣也。稷,周之始祖,名棄。契,殷之始祖名。《能離》力智反。《玄應》應對之應。《(汛)〔汎〕乎》芳劍反。《非夫》音扶。下明夫同。

  

  【三】【注】性各有極,苟足其極,則餘天下之財也!

  

  【疏】鷦鷯,巧婦鳥也,一名工雀,一名女匠,亦名桃蟲,好深處而巧為巢也。偃鼠,形大小如牛,赤黑色,獐腳,腳有三甲,耳似象耳,尾端白,好入河飲水。而鳥巢一枝之外,不假茂林;獸飲滿腹之餘,無勞浩汗。況許由安茲蓬蓽,不顧金闈,樂彼疏食,詎勞玉食也!

  

  【釋文】《鷦》子遙反。《鷯》音遼。李云:鷦鷯,小鳥也。郭璞云:鷦鷯,桃雀。《偃鼠》如字。李云:鼷鼠也。說文:鼢鼠,一曰偃鼠。鼢,音扶問反。◎盧文弨曰:舊無音字。今案凡不見正文及注之字而加音者,例有音字。今依前後例增。◎慶藩案李楨曰:偃鼠;李云鼷鼠也。案說文鼢下云:地行鼠,伯勞所化也,一曰偃鼠。偃,或作鼴,俗作鼴。玉篇:鼴,大鼠也,廣雅:鼴鼠,鼢鼠。本艸,鼴鼠在土中行,陶注:俗一名隱鼠,一名鼢鼠,常穿耕地中行,討掘即得。說文鼷下云:鼷,小鼠也。爾雅:鼷,鼠有螫毒者。公羊成七年傳注云:鼷鼠,鼠中之微者。博物志:鼷鼠,鼠之類最小者,食物,當時不覺痛,或名甘鼠。據此,知偃鼠、鼷鼠,判然為二,李說誤。

  

  【四】【注】均之無用,而堯獨有之。明夫懷豁者無方,故天下樂推而不厭。

  

  【疏】予,我也。許由寡欲清廉,不受堯讓,故謂堯云:君宜速還黃屋,歸反紫微,禪讓之辭,宜其休息。四海之尊,於我無用,九五之貴,予何用為!

  

  【釋文】《歸休乎君》絕句。一讀至乎字絕句,君別讀。《懷豁》呼活反。《樂推》音洛。《不厭》於豔反。

  

  【五】【注】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鳥獸萬物,各足於所受;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實也。各得其實,又何所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堯許之行(三)雖異,其於逍遙一也。

  

  【疏】庖人,謂掌庖廚之人,則今之太官供膳是也。尸者,太廟中神主也;祝者,則今太常太祝是也;執祭版對尸而祝之,故謂之尸祝也。樽,酒器也。俎,肉器也。而庖人尸祝者,各有司存。假令膳夫懈怠,不肯治庖,尸祝之人,終不越局濫職,棄於樽俎而代之宰烹;亦猶帝堯禪讓,不治天下,許由亦不去彼山林,就茲帝位;故注云帝堯許由各靜於所遇也已。

  

  【釋文】《庖人》鮑交反,徐扶交反,掌廚人也。周禮有庖人職。◎慶藩案說文:庖,廚也。禮王制三為充君之庖,注:庖,今之廚也。周禮庖人注:庖之為言苞也,苞裹肉曰苞苴。(裹之曰苞,藉之曰苴。)釋文一本庖下無人字,非是。《尸祝》之六反。傳鬼神辭曰祝。《樽》子存反,本亦作尊。◎盧文弨曰:案尊乃正體。《俎》徐側呂反。

  

  【校】(一)俞樾云:此本作吾將為實乎,與上吾將為名乎相對成文。實與賓形似,又涉上句實之賓也而誤。(二)當塗二字依世德堂本補。(三)之行二字趙諫議本作之地,世德堂本作天地。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一】,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二】;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三】。」

  

  【一】【疏】肩吾連叔,並古之懷道人也。接輿者,姓陸,名通,字接輿,楚之賢人隱者也,與孔子同時。而佯狂不仕,常以躬耕為務,楚王知其賢,聘以黃金百鎰,車駟二乘,並不受。於是夫負妻戴,以遊山海,莫知所終。肩吾聞接輿之言過無準的,故問連叔,詢其義旨。而言吾聞言於接輿者,聞接輿之言也。莊生寄三賢以明堯之一聖,所聞之狀具列於下文也。

  

  【釋文】《肩吾》李云:賢人也。司馬云:神名。《連叔》李云:懷道人也。《接輿》本又作與,同,音餘,接輿,楚人也,姓陸,名通。皇甫謐曰:接輿躬耕,楚王遣使以黃金百鎰車二駟聘之,不應。

  

  【二】【疏】所聞接輿之言,(怖)〔恢〕弘而無的當,一往而陳梗概,曾無反覆可尋。吾竊聞之,驚疑怖恐,猶如上天河漢,迢遞清高,尋其源流,略無窮極也。

  

  【釋文】《無當》丁浪反。司馬云:言語弘大,無隱當也。《驚怖》普布反,廣雅云:懼也。

  

  【三】【疏】逕庭,猶過差,亦是直往不顧之貌也。謂接輿之言,不偶於俗,多有過差,不附世情,故大言不合於里耳也。

  

  【釋文】《大有》音泰,徐敕佐反。《逕》徐古定反。司馬本作莖。《庭》敕定反。李云:逕庭,謂激過也。◎慶藩案文選劉孝標辯命論注引司馬云:極,崖也,言廣若河漢無有崖也。逕庭,激過之辭也。釋文闕。《不近》附近之近。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一】?」

  

  【一】【疏】陸通之說其若何?此則反質肩吾所聞意謂。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淖〕(一)約若處子【一】。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二】。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三】。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四】。」

  

  【一】【注】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謂聖人也。夫聖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徒見其戴黃屋,佩玉璽,便謂足以纓紱(二)其心矣;見其歷山川,同民事,便謂足以憔悴其神矣;豈知至至者之不虧哉!今言王德之人而寄之此山,將明世所無由識,故乃託之於絕垠之外而推之於視聽之表耳。處子者,不以外傷內。

  

  【疏】藐,遠也。山海經云:姑射山在寰海之外,有神聖之人,戢機應物。時須揖讓,即為堯舜;時須干戈,即為湯武。綽約,柔弱也。處子,未嫁女也。言聖人動寂相應,則空有並照,雖居廊廟,無異山林,和光同塵,在染不染。冰雪取其潔淨,綽約譬以柔和,處子不為物傷,姑射語其絕遠。此明堯之盛德,窈冥玄妙,故託之絕垠之外,推之視聽之表。斯蓋寓言耳,亦何必有姑射之實乎,宜忘言以尋其所況。此即肩吾述己昔聞以答連叔之辭者也。

  

  【釋文】《藐》音邈,又妙紹反。簡文云:遠也。《姑射》徐音夜,又食亦反,李實夜反。山名,在北海中。◎李楨曰:姑射山,釋文云在北海中。下文姑射在汾水之陽。考山海經本有兩姑射。東山經:盧其之山,又南三百八十里,曰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又南,水行三百里,流沙百里,曰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又南三百里,曰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海內北經:列姑射在海河洲中,姑射國在海中,屬列姑射,西南山環之。列子黃帝篇,列姑射在海河洲中。與海內北經同。(下文山上有神人云云,大致與莊子同。足證音義云姑射在北海中不誤。)唐殷敬順列子釋文引山海經曰:姑射國在海中,西南山環之。從國南水行百里,曰姑射之山。又西南行三百八十里,曰姑射山。郭云河水所經海上也。言遙望諸姑射山行列在海河之閒也。與今本山海經不同。隋書地理志,臨汾有姑射山,此即東山經之姑射。莊子所謂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是也。據秦氏恩復列子補注云:臨汾姑射,即今平陽府西之九孔山。前後左右並無所謂南北姑射者。證之殷氏釋文,則東山經北姑射南姑射兩條,當在海內北經西南山環之之下。蓋必有諸姑射環列,而後可以列姑射名之也。且殷所據山海經為唐時本,度古本元如此,不知何時脫寫,羼入東山經姑射山一條之後,遂成今本。賴有列子釋文,可以正山海經之誤。而莊子兩言姑射,一在北海,一在臨汾,亦免混合為一。(畢氏沅注山海經引莊子,誤混為一。)雖其文並屬寓言,而山名所在,既皆確有可據,要無妨辨證及之耳。《肌》居其反。◎慶藩案冰,古凝字,肌膚若冰雪,即詩所謂膚如凝脂也,(風俗通義引詩云,既白且滑。)說文,冰正字,凝俗字。爾雅冰脂也,孫炎本作凝。冰脂以滑白言,冰雪以潔白言也。《淖》郭昌略反,又徒學反。字林丈卓反。蘇林漢書音:火也。《約》如字。李云:淖約,柔弱貌。司馬云:好貌。《處子》在室女也。《黃屋》車蓋以黃為裹。一云,冕裹黃也。《玉璽》音徙。《纓》字或作嬰。《紱》方物反。字或作紼。◎盧文弨曰:今注本作纓紼。案說文:紼,亂系也。此纓紼當作嬰拂解,不當以為冠紱。紱亦俗字,說文本作巿,重文作韍。《憔悴》在遙反。下在醉反。《至至者》本亦作至足者。《王德》于況反。本亦作至。《絕垠》音銀,又五根反。本又作限。

  

  【二】【注】俱食五穀而獨為神人,明神人者非五穀所為,而特稟自然之妙氣。

  

  【疏】五穀者,黍稷麻菽麥也。言神聖之人,降生應物,挺淳粹之精靈,稟陰陽之秀氣。雖順物以資待,非五穀之所為,託風露以清虛,豈四時之能變也!

  

  【釋文】《吸》許及反。

  

  【三】【疏】智照靈通,無心順物,故曰乘雲氣。不疾而速,變現無常,故曰御飛龍。寄生萬物之上而神超六合之表,故曰遊乎四海之外也。

  

  【四】【注】夫體神居靈而窮理極妙者,雖靜默閒堂之裏,而玄同四海之表,故乘兩儀而御六氣,同人群而驅萬物。苟無物而不順,則浮雲斯乘矣;無形而不載,則飛龍斯御矣。遺身而自得,雖淡然而不待,坐忘行忘,忘而為之,故行若曳枯木,止若聚死灰,是以云其神凝也。其神凝,則不凝者自得矣。世皆齊其所見而斷之,豈嘗信此哉!

  

  【疏】凝,靜也。疵癘,疾病也。五穀熟,謂有年也。聖人形同枯木,心若死灰,本跡一時,動寂俱妙,凝照潛通,虛懷利物。遂使四時順序,五穀豐登,人無災害,物無夭枉。聖人之處世,有此功能,肩吾未悟至言,謂為狂而不信。

  

  【釋文】《神凝》魚升反。《疵》在斯反,病也。司馬云:毀也。一音子爾反。《癘》音厲,李音賴,惡病也。本或作厲。《狂》求匡反。李云:癡也。李又九況反。《閒》音閑。《澹然》徒暫反,恬靜也。《皆齊》才細反。又如字。《而斷》丁亂反。

  

  【校】(一)淖字依釋文及世德堂本改。(二)世德堂本紱作紼。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一)哉?夫知亦有之【一】。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二】。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三】!之人也,物莫之傷【四】,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五】。是其塵垢粃穅,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六】!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七】。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八】。」

  

  【一】【注】不知至言之極妙,而以為狂而不信,此知之聾盲也。

  

  【疏】瞽者,謂眼無眹縫,冥冥如鼓皮也。聾者,耳病也。盲者,眼根敗也。夫目視耳聽,蓋有物之常情也,既瞽既聾,不可示之以聲色也。亦猶至言妙道,唯懸解者能知。愚惑之徒,終身未悟,良由智障盲闇,不能照察,豈唯形質獨有之耶!是以聞接輿之言,謂為狂而不信。自此以下,是連叔答肩吾之辭也。

  

  【釋文】《瞽》音古。盲者無目,如鼓皮也。《與乎》徐音豫。下同。《之觀》古亂反。《聾》鹿工反,不聞也。《之聲》崔、向、司馬本此下更有眇者無以與乎眉目之好,夫刖者不自為假文屨。《夫知》音智。注知之同。

  

  【二】【注】謂此接輿之所言者,自然為物所求,但知之聾盲者謂無此理。

  

  【疏】是者,指斥之言也。時女,少年處室之女也。指此接輿之言,猶如窈窕之女,綽約凝潔,為君子所求,但知之聾盲者謂無此理也。

  

  【釋文】《時女》司馬云:猶處女也。向云:時女虛靜柔順,和而不喧,未嘗求人而為人所求也。◎慶藩案時,是也。猶時女也,謂猶是女也。猶時二字連讀。易女子貞不字,女即處女也。司馬訓時女猶處女,疑誤。詩大雅綿篇曰止曰時,箋曰:時,是也。是其證。

  

  【三】【注】夫聖人之心,極兩儀之至會,窮萬物之妙數。故能體化合變,無往不可,旁礡萬物,無物不然。世以亂故求我,我無心也。我苟無心,亦何為不應世哉!然則體玄而極妙者,其所以會通萬物之性,而陶鑄天下之化,以成堯舜之名者,常以不為為之耳。孰弊弊焉勞神苦思,以事為事,然後能乎!

  

  【疏】之是語助,亦歎美也。旁礡,猶混同也。蘄,求也。孰,誰也。之人者,歎堯是聖人;之德者,歎堯之盛德也。言聖人德合二儀,道齊群品,混同萬物,制馭百靈。世道荒淫,蒼生離亂,故求大聖君臨安撫。而虛舟懸鏡,應感無心,誰肯勞形弊智,經營區宇,以事為事,然後能事。故老子云為無為,事無事,又云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也。

  

  【釋文】《旁》薄剛反,李鋪剛反。字又作磅,同。《礡》薄博反,李普各反。司馬云:旁礡,猶混同也。◎李楨曰:漢司馬相如傳旁魄四塞,注:旁魄,廣被也。魄與礡通。揚雄傳旁薄群生,注:旁薄,猶言蕩薄也。蕩薄即廣被之意。旁礡萬物,承上之德也三字,言其德將廣被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亂,治也,猶虞書亂而敬之亂。舉世望治,德握其符,神人無功,豈肯有勞天下之跡!老子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此之謂也。《世蘄》徐音祈。李云:求也。◎盧文弨曰:舊蘄作鄿,訛,今從宋本正。《弊弊》李扶世反。徐扶計反。簡文云:弊弊,經營貌。司馬本作蔽蔽。《不應》應對之應。《苦思》息嗣反。

  

  【四】【注】夫安於所傷,則傷不能傷;傷不能傷,而物亦不傷之也。

  

  【五】【注】無往而不安,則所在皆適,死生無變於己,況溺熱之間哉!故至人之不嬰乎禍難,非避之也,推理直前而自然與吉會。

  

  【疏】稽,至也。夫達於生死,則無死無生;宜於水火,則不溺不熱。假令陽九流金之災,百六滔天之禍,紛紜自彼,於我何為!故郭注云,死生無變於己,何況溺熱之間也哉!

  

  【釋文】《大浸》子鴆反。《稽天》音雞,徐、李音啟。司馬云:至也。《不溺》奴歷反,或奴學反。《禍難》乃旦反,《非辟》音避。

  

  【六】【注】堯舜者,世事之名耳;為名者,非名也。故夫堯舜者,豈直堯舜而已哉?必有神人之實焉。今所稱堯舜者,徒名其塵垢粃穅耳。

  

  【疏】散為塵,膩為垢,穀不熟為秕,穀皮曰糠,皆猥物也。鎔金曰鑄,範土曰陶。諡法,翼善傳聖曰堯,仁聖盛明曰舜。夫堯至(本)〔聖〕,妙絕形名,混跡同塵,物甘其德,故立名諡以彰聖體。然名者粗法,不異秕糠;諡者世事,何殊塵垢。既而矯諂佞妄,將彼塵垢鍛鑄為堯,用此秕糠埏埴作舜。豈知妙體胡可言邪!是以誰肯以物為事者也。

  

  【釋文】《塵垢》古口反。塵垢,猶染污。《粃》本又作秕。徐甫姊反,又悲矣反。◎盧文弨曰:案說文作秕。《穅》字亦作糠,音康。秕糠,猶煩碎。◎盧文弨曰:舊本糠作康,今依注本改。糠亦俗字。似當云音康,字亦作康為是,疑後人亂之,而又妄改也。康已從米,何必又贅米旁。《陶》徒刀反,李移昭反。本亦作鋾,音同。《鑄》之樹反。

  

  【七】【疏】此起譬也。資,貨也。越國逼近江湖,斷髮文身,以避蛟龍之難也。章甫,冠名也。故孔子生於魯,衣縫掖;長於宋,冠章甫。而宋實微子之裔,越乃太伯之苗,二國貿遷往來,乃以章甫為貨。且章甫本充首飾,必須雲鬟承冠,越人斷髮文身,資貨便成無用。亦如榮華本猶滯著,富貴起自驕矜。堯既體道洞忘,故能無用天下。故郭注云,夫堯之無所用天下為,亦猶越人無所用章甫耳。

  

  【釋文】《宋人》宋,今梁國睢陽縣,殷後,微子所封。《資章甫》李云:資,貨也。章甫,殷冠也。以冠為貨。《越》今會稽山陰縣。◎慶藩案文選張景陽雜詩注引司馬云:資,取也。章甫,冠名也。(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注引同。)諸,於也。釋文闕。◎李楨曰:諸越,猶云於越。春秋定五年經於越入吳,杜注:於,發聲也。公羊傳:於越者,未能以其名通也,何休注:越人自名於越。此作諸者,廣雅釋言:諸,於也。禮記射義注:諸,猶於也。是疊韻假借。《斷》丁管反。李徒短反。司馬本作敦,云:敦,斷也。

  

  【八】【注】夫堯之無用天下為,亦猶越人之無所用章甫耳。然遺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雖宗堯,而堯未嘗有天下也,故窅然喪之,而嘗遊心於絕冥之境,雖寄坐萬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遙也。四子者蓋寄言,以明堯之不一於堯耳。夫堯實冥矣,其跡則堯也。自跡觀冥,內外異域,未足怪也。世徒見堯之為堯,豈識其冥哉!故將求四子於海外而據堯於所見,因謂與物同波者,失其所以逍遙也。然未知至遠之(跡)〔所〕(二)順者更近,而至高之所會者反下也。若乃厲然以獨高為至而不夷乎俗累,斯山谷之士,非無待者也,奚足以語至極而遊無窮哉!

  

  【疏】治,言緝理;政,言風教。此合喻也。汾水出自太原,西入於河。水北曰陽,則今之晉州平陽縣,在汾水北,昔堯都也。窅然者寂寥,是深遠之名。喪之言忘,是遣蕩之義。而四子者,四德也:一本,二跡,三非本非跡,四非非本跡也。言堯反照心源,洞見道境,超茲四句,故言往見四子也。夫聖人無心,有感斯應,故能緝理萬邦,和平九土。雖復凝神四子,端拱而坐汾陽;統御萬機,窅然而喪天下。斯蓋即本即跡,即體即用,空有雙照,動寂一時。是以姑射不異汾陽,山林豈殊黃屋!世人齊其所見,曷嘗信此邪!而馬彪將四子為齧缺,便未達於遠理;劉璋推汾水於射山,更迷惑於近事。今所解釋,稍異於斯。故郭注云,四子者蓋寄言,明堯之不一於堯耳,世徒見堯之跡,豈識其(真)〔冥〕(三)哉!

  

  【釋文】《四子》司馬、李云:王倪,齧缺,被衣,許由。《汾水》徐扶云反,郭方聞反。案汾水出太原,今莊生寓言也。司馬、崔本作盆水。◎李楨曰:東山經之姑射,是否為冀州域內之山,經文究無可攷。隋志以屬之臨汾,或後世據此篇汾水之陽一語以名其地之山,亦未可知。上文所稱姑射,遠在北海中,故曰藐,藐者遠也。汾陽,堯所居,若有姑射,何為亦云藐哉!蓋堯之心未嘗有天下,其心即姑射神人之心,其身亦如姑射神人之身,雖垂衣廟堂,如逍遙海外,是以彼山藐遠,無殊近在帝都。(四子本無其人,徵名以實之則鑿矣。)注疏推闡,並極精妙。余前辨證一條,謂山名不可混合為一,然恐有失莊生玄旨,故復論及之。汾水,司馬、崔本並作盆水,古讀汾如盆,非別一水,說見錢氏大昕養新錄。《窅然》徐烏了反。郭武駢反。李云:窅然,猶悵然。◎盧文弨曰:郭必以為(寘)〔窴〕(四字),故如此音。《喪其》息浪反,注同。《絕冥》亡丁反。《之竟》音境。本亦作境。◎盧文弨曰:今注作境。

  

  【校】(一)闕誤引天台山方瀛觀古藏本盲作瞽。(二)所字依宋本改。(三)冥字依注文改。(四)窴字依抱經堂原本改。按原刻本似亦有誤。說文:窴,塞也,從穴,真聲。徐待年切。即今填字。武駢與待年同韻異攝,殆非其字,以窴然狀喪天下,語亦不倫。疑郭本作冥,釋文郭下脫作冥二字,冥字古與瞑眠通。列禦寇篇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釋文云:本又作瞑,音眠。俞樾謂淮南子俶真篇甘瞑乎溷澖之域即本此,甘瞑即甘眠。說文:瞑,翕目也,從目冥,冥亦聲。徐鉉曰:今俗別作眠,非是。武延切。漢書揚雄傳目冥眴而無見,冥眴即孟子滕文公之瞑眩,並叠韻連詞。又作眩眠或眩湣,如史記司馬相如傳視眩眠而無見兮及紅杳渺而眩湣兮皆是。諸字並義近音同。陸冥武駢切,與徐瞑武延切,而漢書顏注冥莫見反,孫奭孟子音義瞑莫甸切,史記索隱引蘇林湣音麫,韻攝皆同,(古無輕脣音,武莫聲同。)惟平仄異耳。冥與窅義亦相通,故常連用。逍遙遊篇北冥有魚,釋文引簡文云,窅冥無極,故謂之冥是也。二字又形近,故今本作窅,郭本作冥。郭於此注連用四冥字,皆就冥然立言,足為的證。上句故窅然喪之之窅,疑本亦作冥,後人依今本正文改之耳。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一】,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二】。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三】。」

  

  【一】【疏】姓惠,名施,宋人也,為梁國相。謂,語也。貽,遺也。瓠,匏之類也。魏王即梁惠王也。昔居安邑,國號為魏,後為強秦所逼,徙於大梁,復改為梁,僭號稱王也。惠子所以起此大匏之譬,以譏莊子之書,雖復詞旨恢弘,而不切機務,故致此詞而更相激發者也。

  

  【釋文】《惠子》司馬云:姓惠,名施,為梁相。《魏王》司馬云:梁惠王也。案魏自河東遷大梁,故謂之魏,或謂之梁也。《貽》徐音怡,郭與志反,遺也。《大瓠》徐音護。《之種》章勇反。

  

  【二】【疏】樹者,藝植之謂也。實者,子也。惠施既得瓠種,藝之成就,生子甚大,容受五石,仍持此瓠以盛水漿,虛脆不堅,故不能自勝舉也。

  

  【釋文】《而實五石》司馬云:實中容五石。《以盛》音成。

  

  【三】【疏】剖,分割之也。瓢,勺也。瓠落,平淺也。呺然,虛大也。掊,打破也。用而盛水,虛脆不能自勝;分剖為瓢,平淺不容多物。眾謂無用,打破棄之。刺莊子之言,不救時要,有同此(言)〔瓠〕,應須屏削也。

  

  【釋文】《剖之》普口反。《為瓢》毗遙反。徐扶堯反。《則瓠》戶郭反,司馬音護。下同。《落》簡文云:瓠落,猶廓落也。司馬云:瓠,布護也;落,零落也。言其形平而淺,受水則零落而不容也。《呺然》本亦作号。徐許憍反。李云:号然,虛大貌。崔作〈言号〉,簡文同。《吾為》于偽反。《掊之》徐方垢反。司馬云:擊破也。◎慶藩案文選謝靈運之郡初發都詩注引司馬云:瓠,布護;落,零落也。枵然,大貌。掊,謂擊破之也。喻莊子之言大也,若巨瓠之無施也。較釋文引為詳。◎俞樾曰:說文:号,痛聲也。呺〈言号〉,說文所無,蓋皆号之俗體,施之於此,義不可通。文選謝靈運初發都詩李善注引此文作枵,當從之。爾雅釋天:玄枵,虛也。虛則有大義,故曰枵然大也。釋文引李云号然虛大貌,是固以枵字之義說之。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一】。客聞之,請買其方(一)百金【二】。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三】。』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四】。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五】。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六】!」

  

  【一】【注】其藥能令手不拘坼,故常漂絮於水中也。

  

  【疏】洴,浮;澼,漂也。絖,絮也。世世,年也。宋人隆冬涉水,漂絮以作牽離,手指生瘡,拘坼有同龜背。故世世相承,家傳此藥,令其手不拘坼,常得漂絮水中,保斯事業,永無虧替。又云:澼,擗也;絖,〈糹爾〉也,謂擗〈糹爾〉於水中之故也。

  

  【釋文】《龜手》愧悲反。徐舉倫反。李居危反。向云:拘坼也。司馬云:文坼如龜文也。又云:如龜攣縮也。◎俞樾曰:釋文引司馬云文坼如龜文也,又云如龜攣縮也,義皆未安。向云如拘坼也,郭注亦云能令手不拘坼,然則龜字宜即讀如拘。蓋龜有丘音,後漢西域傳龜茲讀曰丘慈,是也。古丘音與區同,故亦得讀如拘矣。拘,拘攣也,不龜(二)者,不拘攣也。龜文之說雖非,攣縮之說則是,但不必以如龜為說耳。◎李楨曰:龜手,釋文云徐舉倫反,蓋以龜為皸之假借。按龜皸雙聲。眾經音義卷十一:皸,居雲、去雲二反。通俗文:手足坼裂曰皸,經文或作龜坼。下引莊此文及郭注為證。是玄應以龜皸音義互通。集韻十八諄:皸,區倫切,皴也。漢書趙充國傳,將軍士寒,手足皸瘃,文穎曰:皸,坼裂也;瘃,寒創也。唐書李甘傳,凍膚皸瘃。不龜手,猶言不皸手耳。皸,說文作〈足囷〉。鈕氏樹玉、鄭氏珍以韗下或體〈韋皮〉為皸字,不足據。《洴》徐扶經反。《澼》普歷反。徐敷歷反。郭、李恪歷反,澼,聲。◎盧文弨曰:案今本書作澼聲,疑洴澼是擊絮之聲。洴澼二字本雙聲,蓋亦象其聲也。《絖》音曠。小爾雅云:絮細者謂之絖。李云:洴澼絖者,漂絮於水上。絖,絮也。《能令》力呈反。《不拘》紀于反。依字宜作跔,紀于、求于二反。周書云天寒足跔是也。《坼》敕白反。◎盧文弨曰:坼,俗本多從手,非。《漂》匹妙反,韋昭云:以水擊絮為漂。說文作潎,豐市反,又匹例反。◎盧文弨曰:潎舊訛作敝,今改正。《絮》胥慮反。

  

  【二】【疏】金方一寸重一斤為一金也。他國遊客,偶爾聞之,請買手瘡一術,遂費百金之價者也。

  

  【釋文】《百金》李云:金方寸重一斤為一金。百金,百斤也。

  

  【三】【疏】鬻,賣也。估價既高,聚族謀議。世世洴澼,為利蓋寡,一朝賣術,資貨極多。異口同音,僉曰請與。

  

  【釋文】《數金》色主反。《鬻》音育。司馬云:賣也。《技》本或作伎,竭彼反。

  

  【四】【疏】吳越比鄰,地帶江海,兵戈相接,必用艫船,戰士隆冬,手多拘坼。而客素稟雄才,天生睿智,既得方術,遂說吳王。越國兵難侵吳,吳王使為將帥,賴此名藥,而兵手不拘坼。旌旗才舉,越人亂轍。獲此大捷,獻凱而旋,勳庸克著,胙之茆土。

  

  【釋文】《以說》始銳反,又如字。《有難》乃旦反。《之將》子匠反。《大敗》必邁反。

  

  【五】【疏】或,不定也。方藥無工〔拙〕(三)而用者有殊,故行客得之以封侯,宋人用之以洴澼,此則所用工拙之異。

  

  【六】【注】蓬,非直達者也。此章言物各有宜,苟得其宜,安往而不逍遙也。

  

  【疏】慮者,繩絡之也。樽者,漆之如酒罇,以繩結縛,用渡江湖,南人所謂腰舟者也。蓬,草名,拳曲不直也。夫,歎也。言大瓠浮汎江湖,可以舟船淪溺;至教興行世境,可以濟渡群迷。而惠生既有蓬心,未能直達玄理,故妄起掊擊之譬,譏刺莊子之書。為用失宜,深可歎之。

  

  【釋文】《不慮以為大樽》本亦作尊。司馬云:樽如酒器,縛之於身,浮於江湖,可以自渡。慮,猶結綴也。案所謂腰舟。◎盧文弨曰:縳舊作縛,今從宋本正(四)。《蓬之心》郭云:蓬,生非直達者。向云:蓬者短不暢,曲士之謂。◎盧文弨曰:士,舊訛土,今改正。

  

  【校】(一)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方下有以字。(二)龜字依諸子平議補。(三)拙字依下文補。(四)按盧說非是。說文:縛,束也。縳,白鮮色也,段注改色為卮,云,聲類以為今正絹字,據許則縳與絹各物。若羽人十摶為縳,左傳縳一如瑱,又皆卷縛之義,非字之本義。朱珔假借義證謂縛與縳音隔,疑以形近而誤,其說是也。是束縛字正當作縛,宋本誤。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一】。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二】。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三】。」

  

  【一】【疏】樗,栲漆之類,嗅之甚臭,惡木者也。世間名字,例皆虛假,相與嗅之,未知的當,故言人謂之樗也。

  

  【釋文】《樗》敕魚反,木名。

  

  【二】【疏】擁腫,槃癭也。卷曲,不端直也。規圓而矩方。塗,道也。樗栲之樹,不材之木,根本擁腫,枝榦攣卷,繩墨不加,方圓無取,立之行路之旁,匠人曾不顧盼也。

  

  【釋文】《擁腫》章勇反。李云:擁腫,猶盤癭。《不中》丁仲反。下同。《卷曲》本又作拳,同。音權,徐紀阮反。李丘圓反。

  

  【三】【疏】樹既擁腫不材,匠人不顧;言(跡)〔亦〕迂誕無用,眾所不歸。此合喻者也。

  

  【釋文】《同去》如字。李羌呂反。◎慶藩案大而無用,猶言迂遠無當於事情也。禮文王世子況于其身以善其君乎,鄭注曰:于讀為迂,猶廣也,大也。是大與迂同義。老子道德經云,天下皆謂道大似不肖,亦此大字之義。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一】。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二】。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三】,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四】。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一】困苦(一)哉【五】!」

  

  【一】【疏】狌,野貓也。跳梁,猶走躑也,辟,法也,謂機關之類也。罔罟,罝罘也。子獨不見狸狌捕鼠之狀乎?卑伏其身,伺候傲慢之鼠;東西跳躑,不避高下之地;而中於機關之法,身死罔罟之中,皆以利惑其小,不謀大故也。亦猶擎跪曲拳,執持聖跡,偽情矯性,以要時利,前雖遂意,後必危亡,而商鞅、蘇、張,即是其事。此何異乎捕鼠狸狌死於罔罟也。

  

  【釋文】《狸》力之反。《狌》徐音姓。郭音生。又音星。司馬云:〈犭由〉也。〈犭由〉,音由救反。《敖者》徐、李五到反。支云:伺彼怠敖,謂承夫閒(二)殆也。本又作傲,同。司馬音遨,謂伺遨翔之物而食之,雞鼠之屬也。《跳》音條。《不辟》音避。今本多作避。下放此。《機辟》毗赤反。司馬云:罔也。◎盧文弨曰:案當作毗亦反。◎慶藩案辟疑為繴之借字。爾雅:繴謂之罿,罿,罬也;罬謂之罦,罦,覆車也。郭璞曰:今之翻車也,有兩轅,中施罥以捕鳥。司馬曰辟罔也,誤。辟若訓罔,則下文死於罔罟為贅矣。楚辭九章設張辟以娛君兮,王逸注:辟,法也,言讒人設張峻法以娛樂君,(王念孫曰:楚辭九章以張辟連讀,非以設張連讀。張讀弧張之張。周官冥氏掌弧張,鄭注:弧張,罿罦之屬,所以扃絹禽獸。)頗費解義。墨子非儒篇:盜賊將作,若機辟將發也,鹽鐵論刑法篇曰:辟陷設而當其蹊,皆當作繴。(楚辭哀時命,外迫脅於機臂兮,機臂與機辟同。玉篇、王注以為弩身,亦失之。)《罟》徐音古。

  

  【二】【疏】斄牛,猶旄牛也,出西南夷。其形甚大,山中遠望,如天際之雲。藪澤之中,逍遙養性,跳梁投鼠,不及野狸。亦猶莊子之言,不狎流俗,可以理國治身,且長且久者也。

  

  【釋文】《斄牛》郭呂之反。徐、李音來。又音離。司馬云:旄牛。

  

  【三】【疏】無何有,猶無有也。莫,無也。謂寬曠無人之處,不問何物,悉皆無有,故曰無何有之鄉也。

  

  【釋文】《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謂寂絕無為之地也。簡文云:莫,大也。

  

  【四】【疏】彷徨,縱任之名;逍遙,自得之稱;亦是異言一致,互其文耳。不材之木,枝葉茂盛,婆娑蔭映,蔽日來風,故行李經過,徘徊憩息,徙倚顧步,寢臥其下。亦猶莊子之言,無為虛淡,可以逍遙適性,蔭庇蒼生也。

  

  【釋文】《彷》薄剛反,又音房。《徨》音皇。彷徨,猶翱翔也。崔本作方羊,簡文同。廣雅云:彷徉,徙倚也。

  

  【五】【注】夫小大之物,苟失其極,則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則物皆逍遙也。

  

  【疏】擁腫不材,拳曲無取,匠人不顧,斤斧無加,夭折之災,何從而至,故得終其天年,盡其生理。無用之用,何所困苦哉!亦猶莊子之言,乖俗會道,可以攝衛,可以全真,既不夭枉於世途,詎肯困苦於生分也!

  

  【校】(一)闕誤引文本困苦作窮困。(二)世德堂本閒作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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