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琴仙上船,闻道翁跌坏,连忙进舱看视,道翁道:“此刻略清爽些,就是半个身子动不来,想也就好的。我已服了好些药,你今日到何处去?”琴仙便说去逛莫愁湖,有个杜仙女墓,与仙乩上说的相对。道翁也觉诧异,道:“果然有这个坟,有碑记没有呢?”琴仙道:“没有碑记。”也将红衣女子的光景述了一遍。道翁猜是莲花神指点,父子两个说了一会话。
琴仙又将石翁所赠的诗,与道翁看了。道翁不觉动气,因说道:
“此老游戏散漫,习与性成,老来还是这样。我就素鄙其人,不过爱其才耳。将这扇子撕了罢。”琴仙即将扇子撕得粉碎,一夜无话。
明早将要过关,忽然起了大顶风,走了锚,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打到了燕子矶,方才收住,连忙抛锚打橛,加缆守风。道翁叫过琴仙来,吩咐道:“京中诸好友也应写封信去道谢道谢,我膀子疼,你替我写,我念给你。写行书就是了,不必尽要楷书。”一面靠在靠枕上,一面念给琴仙,大同小异写了十几封,又写了好些诗,足足写了大半天。傍晚风小了些,道翁知他写乏了,便叫刘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刘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矶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济寺看了悬崖撒手处,再到了铁索缆孤舟,名胜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词,便卧在床想了半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风,不能开船,即写了这首词,又写了一封信。此外又写了两封,一与众名士,一与众弟兄,与道翁的信一处封了。道翁命家人进城,交城守营加封递寄。
道翁一生于笔墨一事,耗费心血,又伤于酒,前日这一跌已中了心,有时清楚,有时昏愦,若痰涌上来,便迷了心,连话也说出来。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也不甚便,这些下人如何肯来服事?就只刘喜一人又兼买办,料理饮食,是以琴仙彻夜无眠,在中舱伺侯。偏遇了日日顶风,江中船来来往往,坏了多少。道翁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虽道路不多,但这个瘫痪人,到省去怎样见得上司?不如在此医好了,再去也不迟。”主意定了,叫人进城去租公馆,遂租了旱西门内一个护国寺养病,即搬运行李,开发船价。道翁与琴仙乘舆进了城,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的一的客房,每月房租银三两。道翁与琴仙对面做房,中间空了两间。琴仙见这四间屋子甚是干净,院子时有两株大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楼下有口棺木放着,却是空的。一边是四五间厢房,一间做了厨房,那几间与下人住了。一边是墙,墙上有重门通着外面。初搬进来,尚未布置妥当,箱笼堆满一处。刘喜等先将道翁并琴仙的床帐铺设好了,琴仙自将笔研玩意布置,也挂了些字画。自此住在庙里,请医调治。
谁知道翁命逢阳九,岁数将终,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别样病来。因他一生心血用枯,素有李长吉呕血之病,近来好了几年,此时重又大发,一日呕吐数次,神昏色丧,卧床不起。过了二十余日,更加沉重。琴仙见此光景,心如油沸,日夜在神前焚香祷告,愿以身代。道公自知不免,见琴仙如此孝心,更增伤感:“设或中道弃捐,教他如何归着,依靠谁人?”想到此,泪流不已。正在悲伤之际,琴仙捧了药碗进来,见了道翁,不敢仰视,惟泪盈盈的站在一边。道翁叫他上来,琴仙放下药碗,在床沿坐了。道翁执了他的手,叫了声“琴儿”,便觉喉间噎住,说不出来。琴仙泪似穿珠,滴个不住,只得把袖子掩了面。道翁又一丝半气的接了一句,说:“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声:“爹爹,且请保重。这年灾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叹了一声。琴仙道:“药已煎好了,请服罢。”道翁道:“病已至此,还服什么药?可不必了。但我死后,你仍旧,”又歇了一会,说道:“仍旧到京去。我看你心气已定,我可放心。但我生无以为家,死无以为墓,照伍大夫以鸱夷裹尸,沉我于燕子矶下罢,切勿殡葬。”
琴仙听了,肝肠寸断,双膝跪在床前,泪流满面,惟双手捧着药碗。道翁勉强吃了一口,咳嗽一声,又吐出许多血来。
时日将暮,琴仙方寸已乱,不知怎样,只听柏树上那几个老鸦,呀呀呀的叫个不住。又有一枭鸟在破楼上,鼓吻弄舌,叫得琴仙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热夜凉,琴仙身上发冷,到自己房里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灯如豆,那盏小琉璃,也是昏昏欲灭。窗外新月模糊,见树边有个人影一闪,即不见了。
琴仙唬得打颤,连忙叫人,刘喜偏有事去了,那三个不见个影儿,也不知在那里。琴仙战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个大乌黑的东西冲将出来,把琴仙一撞,“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那东西一溜烟走了,唬得琴仙浑身发抖。停了好一回,爬起来,灯又灭了。再到外头来点了灯,重到房来,见地下有个小木盖子,将灯一照,床前一个大碗翻在那里。原来刘喜见琴仙天天不能吃饭,今日将莲子薏苡蒸了一只一百天的大肥笋鸭子与琴仙,也只吃了几块。刘喜又怕那几个同伴要偷吃,便将盖子盖了,放在床下。不防那里来了一个大狮毛狗,闻见了香味,倒来打扫一空,还把琴仙撞了一交。
琴仙穿了个半臂,坐了一会,听得后头有响声,便又叫声张贵,不听得答应。琴仙又不敢去看,刘喜是请大夫没有回来,又问了一声:“是谁?”也没有答应。再听得一声很响,像似棺材暴起来,又像鬼叫了几声,琴仙好不害怕。想到佛前去求告,却又心惊肉跳的不敢前去。要不去,心又不安。重到道翁房里看时,见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便放大了胆,烧了一炉香,就在院子里跪下,叩头默祷,祷了三刻工夫方才起来,树上落下一个虫,在发顶上蠕蠕的动。琴仙心慌,将袖子拂了下来,拿了香炉,走进了房,方才坐下,心上还突突的跳。忽见自己肩上有三寸来长的一条蝎虎,爬到胸前来。琴仙魂不附体,不敢用手去撵他,将半臂一抖,蝎虎又倒走了回去,那尾还在他颈上一捎,琴仙骨节酥麻,不知怎样,只得将半臂脱了,扔在地下。那蝎虎又从颈上爬在头上,琴仙唬得哭叫起来。
却好刘喜回来了,进来见了,拿扇子打下来,一脚踏死。
琴仙已唬得满身寒毛直竖,眼泪汪汪,且遍体发烧,眼睛冒火。
刘喜与他放了蚊帐,看他床下只有一个空碗,便问道:“那鸭子呢?”琴仙道:“我不在房,一个大黑狗进来吃了。”刘喜骂了一声:“那里来这个害瘟疫的狗?我还不敢放在厨房里,恐伙计们嘴馋,来撕了几块去,倒请了这只狗了。”琴仙道:
“你为何去了这半天才回?”刘喜道:“那王大夫今日到仪征县去了,要耽搁三四天才回。我只得去请了李大夫,也是个名医,住的远,来回有二十里路呢。”又问道:“老爷此刻怎样?”琴仙道:“还是这样。”刘喜道:“如果老爷有些长短便怎样呢?”琴仙又哭道:“如果有什么不好,我也是死。”刘喜叹了一声,到道翁房里来看了一看,就到后头去了。
琴仙又到道翁的房来,只听得刘喜嚷道:“不好了,这些箱子到那里去了?”琴仙听了,慌忙出来,走到后面厢房里看时,就剩了几个书画箱,其余搬运一空。见张贵、汪升、钱德的李行都没有了,此刻还不回来?这门开着,岂没有人进来的,如何是好呢?况且盘费银子也都在箱内。老爷房内一个小扁箱,只有几件单纱衣服。大爷你的东西全偷去了,你房里那个小箱子,也是几件纱衣。现在我身边存不到二十两银子,适或有起事来,这怎么样呢?琴仙急得没有主意,只得说道:“这事断不可对老爷讲,别急坏了他,且等张贵等回来,再作商量。”
琴仙与刘喜等到天明,绝无影响,方知三人偷了东西走了。
琴仙却不是心疼东西,见道翁如此模样,设有不测,则殡殓之费皆无,如何是好?便哭了半日,只剩下一个刘喜,又不能分身寻觅。
“琴儿,我有句话吩咐你。”琴仙含泪听训。道翁道:“你虽幼年失路,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须多嘱,你回京后自然旧业是不理的了,徐度香处尽可寄身。”琴仙听到此,便哭起来,不能答应。道翁又道:“这个遗言你收好了,将来到京之后与度香,他必有个道理。”琴仙接了过来,看是:
六月八日偕侯石翁游凉山,登绝山献,为罡风吹落堕地,致份腰足。归卧不起,呕血数斗,现寓白下萧寺中,弥留之际,旦夕间事也。伤哉!伤哉!素车无闻,青绳谁吊,骸轻蝉蜕,魂咽之潮。一抔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谁托?琴儿素蒙青眼,令其来依。呜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于九原也。残魂不馁,当为报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感思之雀。肝胆素照,神魂可通,不尽之言,伏惟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绝笔。
琴仙看了。不觉恸倒在地,刘喜也哭了,道翁命刘喜扶起琴仙,琴仙独自倚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殡殓之后,即埋我于江岸,也不必等过百日,你速速进京罢。
你将我的文凭送到石翁处,托他在制台前缴了,要他与我做篇传。人虽不足传,但我一生之困苦艰难也就少有的。”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应,刘喜也泪落不止,满屋中忽觉香风拂拂,道翁叫刘喜与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桌上焚了一炉香,道翁跏趺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个不吉的光景,只见又提笔来。在纸上写了四句道:
一世牢骚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候。
江山故国空文藻,重过南朝感旧游。
题罢,掷笔而逝。琴仙一见,又昏晕倒了,慌得刘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双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天。刘喜连连解劝道:“大爷,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后事要紧。这么个热天,也不宜耽搁。”琴仙那里肯听,又哭了好一会,直到泪枯声尽,人也起不来了。刘喜扶了他起来,又拿水来与他净了脸,琴仙才敢仰视,只见道翁容颜带笑,玉柱双垂,室中余香未散。琴仙对刘喜道:“你看老爷是成了仙了。”刘喜道:“老爷一生正直,岂有不成仙之理。”刘喜与琴仙商议道:“前日扣下船价二十两,已用了四两,还有十六两。我的箱子,他们算有良心,没有拿去,内中破破烂烂也可当得二三十千,共凑起来,五十吊钱是有的。老爷的后事也只得将就办了。或者报丧之后有些分子下来,也未可定。但这件事怎样的办呢?”琴仙道: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尽要仗你费点心的了。”刘喜道:“这个不消吩咐。”于是先将道翁扶下,易箦之后,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昨日请的李大夫方来,闻得死了,即忙回转。刘喜出去料理,一个人又没有帮手。棺材买不到,只得向和尚买了那一口停放在后楼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钱。其余做孝衣,叫吹鼓手,请僧念经,雇了一个厨子,忙得不了。琴仙诸事不能,惟在床前守尸痛哭,水浆不入口者两日。刘喜又疼他,也无空劝他。入殓之后,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在灵帏伴宿,刘喜也开铺在一边。此时正是中元时候,是个兰盆鬼节。南京风俗,处处给鬼施食,烧纸念经,并用油纸扎了灯彩,点了放在河中,要照见九泉之意。一日之内,断风零雨,白日乌云,一刻一变。古寺中已见落叶满阶,萧萧瑟瑟。夜间月映纸窗,秋虫乱叫,就是欢乐人到此,也要感慨,况多愁善哭如琴仙,再当此茕茕顾影,前路茫茫,岂不寸心如割!正是死无死法,活无活法。若死了,道翁这个灵枢怎样?岂不做了负恩人?若活了,请教又怎样熬这伤心日子?数日之间,将个如花如玉的容颜,也就变得十分憔悴了,饮食也减了。一个来月,日间惟喝粥两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日晚上,酸风动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交并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脚下又虚飘飘的。听得刘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时,见枕头推在一边,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鼾声大振,一手摸着心坎。又见一个耗子,在他铺上走去,闻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声,耗子跳了过去,琴仙也转身回铺。听得刘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几声,便骂起来,忽然一抢出来,往外就跑,唬得琴仙毛骨耸然,不知何故,忙出来拉他。刘喜撞开长窗,望着大树直奔上去,两手抱住不放。
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会,不见响动,才大着胆走上前,见刘喜抱着树,又在那里打鼾。琴仙见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几声,推了几推,刘喜方醒过来,问道:“做什么?”琴仙道:“你是什么缘故?睡梦中跑出来,抱住了树。”刘喜方揉揉眼,停了一停,道:“原来是梦。我方才张贵来扯我的被窝,我正要捉他,问他的箱子,一赶出来抱住他,不想抱着了树,又睡着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又好笑,同了进来,关了窗子,刘喜倒身复睡。
琴仙也只得睡下,恍恍惚惚的,一会觉自己走出寺来,见对面有个书铺,招牌写着华正昌三字,有个老年掌柜的照应了他。琴仙即进铺内,忽听锣声鍠鍠,又接着作乐之声。回头看时,见一对对的旌旗幡盖,仪从纷纭,还有那金盔金甲,执刀列道,香烟成字,宝盖蟠云,玉女金童,华妆妙像,过了有半个时辰。末后见一座七香宝辇,坐着一位女神,正大华容,珠璎蔽面。看这些仪仗并那尊神都进寺里去了,琴仙也跟了进去,却不是那个寺,宝殿巍峨,是个极大所在。只见那些仪从人唱名参见后,两班排立,弓衣刀鞘,俨似军中,威严要畏。琴仙躲在一棵树后偷望,见那尊神后站着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栉的,有捧书册的,有执扇的。只见那尊神说了几句话,却听不明白。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童子来,约十二三岁。虽然见他清眉秀目,却已头角峥嵘,英姿爽飒,走上阶去,长揖不拜。又见那尊神似有怒容,连连的拍案,骂那童子,见那童子口里也像分辨。两人觉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见那尊神颜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而立。又见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个侍女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女便入后殿。少顷,捧着一个古锦囊出来,走近童子身边。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双手将衣衿拽起,侍女把锦囊一抖,见大大小小的,新新旧旧,五颜六色,共有百十来枝笔,一齐倒入那童子衣兜里。见那童子谢一声,站了一会,尊神又与他讲了好些话,那童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庙门,心上想道:“这不知是什么地方?那个童子好不兀傲,到了此处,还是那样凛凛的神色,怎么跪也不跪的,想是个有根气的人,来历不小。”琴仙将要出去,只见一个戴金幞头穿红袍的神人进来,仔细一看,就是他义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惊,心上却不当他是死的。因为这个地方,不敢上前相见,仍躲在树后。见他义父上阶,打了一恭。那尊神也不回礼,略把手举了一举,见他义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那尊神问了几句话,便听得一声云板,两边鼓乐起来。尊神退入后殿去了,仪从亦纷纷各散。见他义父独在阶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时忽想他已身死,一阵伤心,上前牵住了衣哭起来。见他义父也觉凄然,便安慰他道:“琴儿,你受苦了,也是你命里注定的。不过百日困苦,耐烦等候,自有个好人来带你回去。”琴仙想要问他几件事情,却一件也想不起,就记得方才那个童子,问道:“方才有个童子进来,那尊神给他许多笔,始而又骂他,这童子是什么人?”道翁道:“这童子前身却不小,从六朝时转劫到此刻,想还骂他从前的罪孽。后来是个大作家,名传不朽的。三十年后见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后还有大著作出来。”琴仙又问道:“这位尊神是何名号?”道翁道:“低声。”便左右顾盼了一会,用指头在琴仙掌中写了两字,琴仙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问时,道翁已望外走,琴仙随在后头。见他出了庙门,上了马,也有两个皂隶跟着。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边梅翰林来了。”琴仙回头一看,只见江山如画,是燕子矶边,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向。忽见一个船靠拢来,见子玉坐在舱里,长吁短叹。
琴仙又触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与他的船相并。琴仙又见他舱里走出一个美人来,艳妆华服,与子玉并坐。琴仙细看,却又大骇,分明就是他扮戏的装束,面貌一毫不错。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缘故来。见他二人香肩相并,哝哝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气来。忽见那美人拿了一面镜子,他们两人同照,听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说道:“一镜分照两人,心事不分明。”听得子玉笑道:“有甚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声:“庾香好么?”那子玉毫不听见。琴仙又叫了一声,只听子玉说道:“今日好耳热,不知有谁骂我。”那美人忽然望见琴仙,便说道:“什么人在这里偷看人?”便将镜子望琴仙脸上掷来。琴仙一躲,落在舱里,那边的船也不见了。
琴仙拾起镜子来一照,见自己变了那莫愁湖里采莲船上的红衣女子,心中大奇。忽又见许多人影,从镜子里过去,就是那一班名士与一班名旦。自己忽将镜子反过来,隐隐的有好些人映在里面,好像是魏聘才、奚十一等类。正看时,那镜子忽转旋起来,光明如月,成了一颗大珠,颇觉有趣。忽然船舱外伸进一只蓝手,满臂的鳞甲,伸开五个大爪,把这面镜子抢去了。
琴仙“哎哟”一声,原来是梦。睁眼看时,已是日高三丈,刘喜早已起身了。
琴仙起来,得喜伺候洗脸。琴仙呆呆的想那梦,件件都记得逼清,将两头藏过,单将中间的梦与刘喜说了,老爷像成了神,但是位分也不甚大。刘喜道:“只要成了神就是了,想必天上也会升转的。”刘喜一会儿就送上饭来,说要到侯老爷那里去,告诉老爷这件事情,要他将文凭找出来。琴仙道:“文凭也在那个衣箱子里,也偷了去了,怎样好呢?”刘喜道:“偷去了么?那只好求侯老爷与制台讲明,想人已死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刘喜伺候了饭,脱了孝衫,便到凤凰山侯石翁处来。那侯石翁自从见道翁跌了这一交,甚不放心。隔了一日,来找道翁的船,已不见了,当是开了船,只道他已经到任,再不料他已经身故,心上又想起琴仙:“见了那首诗,不知是喜是恼,想来经我品题,自然欢喜。但看他生得这般妙丽,却冷冰冰的,少些风趣。可惜如此美男,若能收他作个门生,足以娱此暮年。”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刘喜进来,在地下叩头。
石翁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不曾跟去么?”刘喜将道翁归天之事,细细说了。又将遗言嘱托并张贵等偷去衣箱、银钱等物,并文凭也偷去了,如今少爷在寺里守灵,连衣食将要不给起来。石翁听大惊,道:“有这等事!我道是已经到任去了,那知道这个光景!”便也洒了几点泪。刘喜道:“此时总要求老爷想个法子才好。”石翁道:“屈才爷相好呢尽多,但皆不在这里。我只好写几封信,你去刻了讣闻,拿来我这里发,也有些分子来,就可以办丧事了。我与屈老爷多年相好,况且他还有个孤儿在此,我自然要尽力照应的。官事我明日去见制台说,就着江、上两县缉拿张贵等,并要行文到江西,恐他们将这文凭到江西去撞骗,也不可不防的。这些事都在我。明日还到寺里吊奠,面见你们少爷,再商量别的事。”刘喜叩谢了回来,对琴仙讲了,琴仙也没有什么感激。明日石翁去见了制台,说知此事,又到上元县与刘喜补了呈子,知县通详了,一面缉拿逃奴,一面行文到江西去了。
石翁过了一日,备了一桌祭筵,一副联额,亲到寺里来上香奠酒,痛哭了一场,倒哭得老泪盈盈,甚是伤感。琴仙在孝帏里也痛哭,心上想道:“此老倒也有些义气,听他这哭倒也不是假的。”石翁收了泪,叫自己带来的人挂了匾额,看了一看,叹口气,走进孝帏。琴仙忙叩头道谢,石翁蹲下身子,一把挽住,也就盘腿坐下,挨近了琴仙,握了琴仙的手,迷离了老眼。此时石翁如坐香草丛中,觉得一阵幽香,随风攒入鼻孔,此心不醉而自醉。见他梨花似的,虽然容光减了好些,那一种叫人怜惜疼爱的光景,也增了许多。琴仙心上不悦,身子移远些,石翁倒要凑近些,说道:“不料贤侄遭此大故,昨日刘喜来说了方知。不然,我还当往江西去了。前月初十日,我到江边,见你们已开了船,谁知道有这些事。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样?”琴仙心里很烦,但不得不回答几句,便说道:“承老伯的厚意,与先父张罗一切,甚是感激不尽。小侄的意思,且守过了百天,觅块地,将先人安葬了,那时再作主意。”石翁道:
“这是什么主意!你令先尊是湖北人,汨罗江是他的祖居。他数代单传,并无本家亲戚。你若到那里去,是没有一个人认得的。况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东西都偷光了,回湖北这个念头可不必起了。京里人情势利,况你令尊也没有什么至交在京里。
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我说,贤侄你太生得娇柔,又在妙龄,如何受得苦?那奔走求食,好不难呢!就我与你令尊,是三十年文章道义之交,我不提拔你,教谁提拔你?轮也轮到我,我是义不容辞的。歇天我来接你回去,这灵柩且寄停在这里,一两月后,找着了地,再安葬不迟。你且放宽了心,有我在此,决不教你无依无靠。你天资想是极好,将来成了名,也与你令尊争口气,我也于脸有光的。就此定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琴仙见他这个样子,两只生花老眼看定了他,口中虽说得正大光明,那神色之间,总不像个好人。心上又气又怕,脸已涨红,低了头,又不肯答应。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两手轻轻的搓了几搓,笑迷迷的又问道:“前日扇上那首诗,看了可懂得么?”琴仙心中更气,把手缩进,将要哭了,便要站起来走开。石翁拉住道:“且慢,还有话说。你在京里时,认得些什么人?”琴仙想不理他,又不好,只得忍住了气道:“人也认得几个。”石翁道:“是些什么人?”琴仙道:“都是一班正正经经的,倒也没有那种假好人。徐度香、梅庾香之外,还有几人也是名士。”石翁笑道:“徐度香么,是晓山相国的公子,他与你相好么?”琴仙道:“是,现在先君还有一封遗书与他,托他照应的。”石翁笑道:“了不得了,快不要去。这些纨袴公子,你如何同得来的!他外面虽与你相好,心上却不把你当作朋友。你倒不要多心,不是我说,你的年纪太小,又生得这好模样,京城的风气极坏,嘴贫舌薄,断断去不得。你去了,也要懊悔的。自然在我这里,你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
你拜我作义爷也好,拜我作老师也好,我又是七十多岁的人,人家还有什么议论?且我家里姬妾也有好几个,疼你的人也多,娘儿们一样,自然有个照应。你若要到京,这路途遥遥的,路上我就不放心。而且人要议论我不是,怎么把个至交的遗孤撇在脑后,也不照应,让他独自去了。你想这句话,我如何当得起?”琴仙只当没有听见,洒脱了手,站得远远的。石翁没趣,睁大了三角眼,瞅了他一会,又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倒不要错了主意。”便起身要走,琴仙只得又叩了两个头,道:“小侄不认得外边,就算谢过孝了。”石翁要扶他,琴仙已站了起来,离远了,石翁走出窗外,当着琴仙送他,尚可说两句。
谁知琴仙竟已入帏。石翁无奈,只得走了回去。想了半日,明日着人送了一担米、一担炭、四两银来,试试琴仙的心受不受,若受了,自然慢慢的还肯到他家里去。谁知琴仙执不肯受,刘喜也不敢作主,只得原物璧还。石翁甚怒,骂他不受抬举,已后也就无颜再来。但心里一分恨,一分爱,一分怜,终日之间,方寸交战,作了许多诗。幸苏州巡抚请了他去,勾留两月始归。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