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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王孙贾左袒诛凶 田法章潜身复国

  

  诗曰:骄君骄得一何痴,骄到身亡尚不知。多少旧人呈旧样,新人重复出新奇。

  又曰:骄臣骄得更无因,君已骄亡何况臣。何事骄臣偏不悟,必求骄得丧其身。

  话说齐王既得了莒州以栖身,遂连连差人往楚求救。此时,楚国正是楚襄王在位,见齐王求救甚急,又许尽割淮西之地以为贿赂,便动了欲心,因向大将军淖齿吩咐道:“前日燕兵伐齐之时,也曾遭剧辛来约我相助。寡人虽未发兵助他,却已隐隐地许其破齐。今齐被燕杀败,城池尽失,却又急了,连连来求,恐我不肯空往,又许尽割西淮之地以谢寡人。寡人若真去救齐,又恐燕军势大,乐毅善于用兵,一时胜他不得,欲不往救,又恐齐王死了,齐地为燕独得。故遣将军前去,名虽救齐,实欲将军相机而行,惟视利之所在,若救齐有利,即当救齐,若助燕有利,即当助燕也,万万不可执一,空了此行。”

  淖齿受命,遂领了大兵二十万,竟到莒州来见齐王。齐王见楚王发兵来救,喜之不胜,又见淖齿雄赳赳、气昂昂,更加欢喜,就拜淖齿为相国,将齐国的兵权、民事,尽付其掌管,自家依旧扬扬得意,骄矜起来,时时向人说:“楚兵二十万,甚是猛勇,眼见得齐国要复,一复了齐国,便不愁报仇了。”正是:身犹在穷困,先想报人仇。谁知天有眼,灾祸早临头。

  却说淖齿虽尽掌了齐国的兵权,然细细算来,齐国只有莒州、即墨二城,其余已尽为燕得,欲要以二城之力,恢复那七十余城,甚是烦难,终日思想。忽想道:“为今之计,倒不如乘此机会,暗暗关通乐毅,待我设计杀了齐王,与他平分齐地,方是楚王之利。若再有机会,叫乐毅奏知燕王,立我为齐王,则杀齐王之利,又为我淖将军之利。”

  算计停当,遂暗暗差一个心腹将官,到临淄来见乐毅,说道:“淖将军传话乐大将军:淖将军名虽奉楚王之命,统领大兵二十万来救齐国,实则因燕王曾遣使至楚,相约伐齐,楚王虽不发兵相助,然已暗许为燕破齐。今淖将军兵虽在齐国,不欲负燕前约,故遣小将通知乐大将军,求乐大将军转达燕王,再立一约。倘破齐之后,肯平分齐地,立淖将军为新齐王,则淖将军当手刃旧齐王,以报燕先王之耻。倘乐大将军欲尽有全齐,希图自立,则淖将军又不得不转念救齐矣。特来请命,乞乐大将军裁而示之。”

  乐毅恐托来使回答不确,因亦暗暗遣兵复于淖齿道:“淖将军,英雄也。齐王无道,而淖将军能仗义诛之,则无道之齐,淖将军之齐也。淖将军之齐,淖将军自取之,以立功名,此桓文之业,谁得而禁之?况燕先王之仇,又得借手于淖将军,淖将军即欲尽有之,亦感而不敢争,乃所请为半,区处最公,当达之燕王,定当惟命。”

  淖齿见乐毅听从,满心欢喜,遂日夜思量要弑齐王。却碍莒州齐兵尚众,不便下手,遂将二十万大兵,尽陈于垓里,假说下操,叫人请王亲去大阅,大阅过,便好出兵攻燕,复取临淄。

  王见请,大喜,以为复国只在早晚,遂带夷维一班佞臣,欣欣然竟向楚营而来,到了营中,以为淖齿必然出来迎接,尚缓缓勒马有待。不期一声炮响,虎帐中早呐一声喊,走出二三百个刀斧手来,传将军之令,叫将无道昏君拿下。

  王听得,吃这一惊不小,口还争嚷道:“我是齐王天子,谁敢拿我?”早被众刀斧手拖下马来,横捆竖缚地捆到帐前。一班佞臣,也都解进。淖齿竟高坐在帐上,指着王大骂道:“齐乃霸国,汝乃霸国之君,若不昏暴,高拱九重,谁敢侵犯?乃东征西伐,一味骄矜,重利虐民,百般无道,诸侯之师才临济水,只经一战,早已弃甲而逃。乐毅之兵刚到临淄,并未对垒,又复弃城而走,不数月已将全齐断送。今偷生于一城,尚欲何为?本将军奉楚王之命,本当重兴齐国,今见天心已去,民怨已深,故不得已而为天下除残去暴,另立新王,汝须莫怪于我。”

  王听了,垂首无言。只有夷维为他辩道:“齐王那骄暴之罪固不能辞,但恨平时无忠良告诫,所以至此。今蒙大将军正训一番,自应改悔。”淖齿道:“怎说无人告诫?齐之亡征,上有天,下有地,中有人,已告过三遍矣。”夷维道:“何曾见告?”淖齿道:“昏暴之人,如何得知!前者,千乘、博昌地方,天曾落血水如雨者一连三日,岂不是天告?赢、博地方,地曾一裂深及于泉,岂不是地告?最可异者,忽有人当关而哭,急急去拿他,却又不见。人虽不见,却隐隐仍闻哭声,岂不是人告?怎说无人告诫?今已至此,尚欲求生,如何能够!”夷维看这光景不能相救,便跑上前,抱住齐王大哭道:“大王,天子也,而仓卒中失于防备,乃死于匹夫之手。天耶?命耶?世事不可问矣!”淖齿命乱刀先斩了夷维,然后将王倒悬于屋梁之上,三日之后气才绝。正是:暴君暴死事寻常,不用悲来不用伤。不信私臣私到底,也如公愤肯从亡。

  淖齿既弑了王,情知与齐结仇已深,恐怕遗下子孙后来报仇,遂着人四下搜求齐王的世子、宗人,欲尽杀之,以绝祸根。不期宗人、世子一闻王被弑之信,便都隐姓埋名逃去,无处可求,只得罢了。淖齿因前有约,遂写表章一道送与乐毅,夸张其弑齐王之功,要乐毅奏知燕王,下诏平分齐地,立位为齐王。乐毅事虽延挨不行,却满口应承。淖齿喜之不胜,因在莒州就行王者之事,骄淫狂妄,比王更胜十分。莒州之民,大不能堪。

  却说王驾下有一臣子,复姓王孙,名贾,十二岁就丧了父亲,亏母亲抚养,教以礼义。王怜其孤弱,因叫他做一个侍从官,日日随朝。及燕兵到临淄,王半夜逃走,文武相从,王孙贾亦在其中。不期到了卫国,因卫君不朝见上食,王疑其有变,半夜又逃,不曾通知文武,故君臣失散,没处找寻,只得潜走归家。

  其母见而惊问道:“汝从王而去,今汝忽归,则王何在?”王孙贾对曰:“儿从王于卫,卫君臣将有变,王惊而半夜潜逃,未及通知文武,故文武不知,晓起寻觅,已不知王匆匆何去,故不得已而归家禀知母亲。”其母听说,因大怒道:“汝朝出而晚归,则吾倚门而望;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母子望之如此之切,则君之望臣何异于此?汝幼而孤,齐王怜而官汝。食王之禄,则为王臣。至今国破家亡而出走,汝为王臣,应从王死。奈何从王而出,王昏夜而逃,汝竟不知其处,汝尚何归?”

  王孙贾被母数说,羞得满面通红,因泣拜于地道:“儿知罪矣!今往求王,但恐不能事母,奈何?”其母道:“忠孝岂能两全,汝好为之,勿以我为念。”因出而细访踪迹,始知王自卫逃走,曾至鲁国,因而遂奔到鲁。及至鲁国,细细再访,始知鲁君拒之,不曾入关,又往邹国去了,因而复奔至邹。及到邹再访,乃知邹人拒之,也不曾入。再细访时,方知原往莒州去了。及奔到莒州,以为齐王断没人敢拒,定可从王,以报母命,不料又被淖齿弑死。因放声恸哭,奋不顾身,将衣服解开,袒出左臂,大呼于市道:“淖齿虽楚臣,既为齐之相国,则齐臣也。既为齐臣,而敢乱其国、弑其君,不忠之甚!吾誓必杀之。有忠义之士,愿从吾讨贼者,

  当照吾左袒。”

  

  却喜得楚兵虽多,部分屯在城外,一时间不知城中之事;又喜得淖齿自杀了王,以为惟吾独尊,料无人敢去惹他,因放心乐意,在齐王宫中受用。这日,正在宫中酣饮,使美色妇人奏乐为欢。宫门前,虽也排列着许多兵士把守,又喜得许多兵士,也与将军一般心肠,将军在内酣饮,众兵士也就在外酣饮,盔甲不着,刀枪闲倚,谁来把守?不料王孙贾一时发愤,聚了四百多人,突然拥到王宫,正恨没有兵器,恰好守宫门兵士的刀枪,俱闲放在那里。众人看见不胜惊喜,便呐一声喊,一齐抢去拿在手中,拥入宫来。

  淖齿此时已吃到沉酣之际,又是轻裘缓带,突然看见,先惊个半死,怎敢上前迎敌?及要往后躲时,王孙贾与众人奔到面前,乱刀齐下,砍成数段。守门兵士急急赶拢来,见主将已被杀,谁肯向前,竟四散逃去。城中百姓听得王孙贾诛了淖齿,无不欢喜,都一阵一阵蜂拥而来,助势相从。王孙贾因率领着,将四面城门紧闭了,轮流看守,以防城外兵变。谁知城外的楚兵虽多,忽然听见淖齿被杀,没了主帅,便人各一心,不能钤束,有一半依旧逃回楚了,犹有一半,竟往临淄投燕。不旬日之间,二十万楚兵,去个干净。后人有诗赞王孙贾道:仰遵母命去从王,左袒能诛淖齿亡。不独王仇得报,又为新主立齐疆。

  王孙贾既杀了淖齿,又见楚兵散了,莒州保全,百姓无恙,心甚欢喜,只恨国家无主,一时访不出世子来,甚是着急,日日差人四处访寻踪迹不提。

  却说那王的世子,名唤田法章。自燕兵到临淄,王逃走,他自知在临淄立身不能够,因扮做百姓,随人逃走。不期附近州邑,尽已降燕,无处可逃,只闻得莒州尚为齐守,只得远远逃到莒州。到了莒州,不期又遭淖齿之变,再欲逃往他方,齐国却又无地,没奈何只得改变姓名,投靠到太史后家佣工,暂图潜藏其身。

  这太史后不留心细察,怎知他是个贵人?竟将他照着众佣奴一例看待,饥寒困苦有所不免。正是:呼牛呼马且随人,何况身随牛马群。漫道衮衣垂帝象,脱来原是历山民。

  这太史后虽一时不曾识得田法章,却喜得太史后有个女儿后氏,生得:美貌如花,而无凡花之媚态;肌莹似玉,而发美玉之奇光。举止端详,笑轻盈之飞燕;声音清楚,耻俏丽之流莺。鬓发如云,何必更施膏沐;远山横黛,不须巧画蛾眉。眼凝秋水,不作流波之转;体融春风,态具芳淑之姿。生不寻常,浑如帝女临凡;望而贵重,定是后妃出世。

  这后女不但人物生得窈窕端庄,压倒寻常艳丽,最奇是一双明眸,雅善识人,凡人到眼一看,便知他的贵贱穷通。更可敬者,多才足智,可以治国经邦,往往临镜自夸,有后妃之福,故许多贵宦来求亲,她都不允。忽一日,偶然看见世子杂在众佣奴之中灌园,心下暗暗吃了一惊道:“这佣奴,贵人也,如何困辱至此,必有缘故。”便时时叫侍婢周济他些衣服,因而察访他的家世来历。世子只是粉饰,不肯说出。

  侍婢因告后女道:“小奴细细盘问,这些公子王孙,他都不知道,看将来还是个穷人,不是个贵人,小姐莫要错看了。”后女只是不服。过了几日,又叫侍婢去盘问他。盘问了来,只回他是贫贱之人,不是贵人,后女愈觉不服道:“哪里有这等一个贫贱之人?”因自走到后园,使侍婢暗暗叫他来,问道:“你系何人?可实实说出,不要瞒我,我还别有商量。”世子道:“小人蒙小姐时时赏赐衣服,感激不尽,有事怎敢相瞒!但小人实实系一穷民,故甘心佣作。”后女道:“你不要瞒我。我看你气象不凡,隐隐有龙凤之姿,非独不是穷人,而是富贵之人,还不是寻常富贵之人。我实怜你,不是害你,你何苦忍而不说?”

  世子低着头想了半晌,方说道:“小姐一双眼已似明镜,一片心已如父母,一段至诚已如天地,我再不说是草木也,便死也顾不得。不瞒小姐说,我实在是齐王世子田法章也,国破家亡,流落至此,望小姐怜而勿言,使得苟全性命。”后女听了方大喜,看着侍婢道:“如何?我说哪里有这样贫贱人!”因又对世子说道:“殿下不必多虑,目今殿下之富贵至矣。”世子道:“齐已亡矣,何敢复望富贵!”后女道:“齐之亡,亡于齐先王之暴虐,非田氏之数已终也,自有兴期。殿下安心待之。”世子道:“齐国已成灰烬,小姐何以知其重兴?”

  后女道:“乐毅前于六月中下齐七十余城,今留齐三年而竟不能破莒州、即墨二邑,此中大有天意存焉,是以知其重兴。”世子道:“若赖社稷之灵,重见天日,当以后妃报卿之恩。”后女知其必王,遂与私焉。正是:不是私相从,非干悦己容。只因贫困里,俏眼识兴龙。

  世子得后女周旋,方免饥寒。又过些时,忽听得王孙贾杀了淖齿,因齐国无主,四下访求世子。世子闻知,不知祸福吉凶,惊慌无措,只想躲藏。后女因怂恿他道:“殿下不必躲藏,此正是殿下复国的时候,快快出去应承,不要失此机会,被别个宗人认去。”世子犹疑不决。后女再三催促,世子方自走出来,对太史后说道:“我乃齐王世子田法章,听得外面有人访我,不可隐匿,烦太史为我通知。”太史后听了始大惊,自悔不知,不曾厚待,因报知王孙贾。

  王孙贾大喜,因具车驾仪卫,率领齐国一班旧臣,都到太史后家迎请世子。世子出见众旧臣,旧臣认得是真,无不欢喜踊跃,以为有主,因迎至宫中,共立为王,号为襄王。各大臣重加官爵,诚心抚民,领兵保守城池,又备重聘,立太史后女为后。聘至,而太史后细察之,始知女先有私,大恨道:“女无媒而嫁者,非吾女也!徒污吾门也。”自女之入宫,遂绝不与通。正是:后位非不尊,白璧岂容玷?所以守礼人,薄而不相见。

  襄王即立,因见莒州孤单,恐难久立,因使人四下招致旧臣。原来齐国的臣子,原也不少,只因王骄傲,只信奸佞,不用忠良,故尽皆隐去,不愿为官。后见王烛死节,就都叹息道:“王太傅已告老在家,当国破家亡之时尚怀旧君,不肯失节。我等人立齐朝,食其重禄,享其高位,见其一旦败亡便都逃走安居,不图恢复,岂得为人!”就有个要图恢复之心。后又闻知王孙贾袒臂一呼,竟杀了淖齿,惊散了二十万楚兵,愈激发其勇往之气。因悟道:“兴亡成败,只要有人,众寡强弱,哪里论得!”遂纷纷相约,要图恢复,只因访求不出世子,尚犹疑不决。今见襄王复立,又见遣人招致,遂都到莒州来相从,一时莒州便大有生气。正是:兴亡全在人,人胜即天命。所以只求贤,绝不图侥幸。只因莒州又有气象,有分教:衰尽忽兴,否极泰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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