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七
离娄下
舜生于诸冯章
「若合符」「以玉为之,篆刻文字而中分之,彼此各藏其半。有故,则左右相合以为信。」先生曰:「古人符节,多以玉为之,如『牙璋以起军旅』。周礼中有以玉为竹又有竹符,又有英荡符。荡,小节竹,今使者谓之『荡节』也,刻之为符。汉有铜虎符、竹使符。铜虎以起兵,竹使郡守用之。凡符节,右留君所,左以与其人。有故,则君以其右合其左以为信也。曲礼曰:『献田地者,执右契。』右者,取物之券也。如发兵取物征召,皆以右取之也。」
子产听郑国之政章
郑之虎牢,即汉之成皋也。虎牢之下,即溱洧之水,后又名为汜水关,子产以乘舆济人之所也。闻人务德以为孟子之言非是。其说以为,溱洧之水,其深不可以施梁柱,其浅不可以涉,岂可以济乘舆!盖溱洧之水底皆是沙,故不可以施梁柱,但可用舟渡而已。李先生以为疑,或是偶然桥梁坏,故子产用其车以渡人。然此类亦何必深考。孟子之意,但言为政者当务民之宜,而不徒以小惠耳。卓录云:「或问:『车舆岂可以涉水?』曰:『想有可涉处。』」闻人,秀州人。
问:「子产之事,以左传考之,类非不知为政者。孟子之言,姑以其乘舆济人一事而议之耳。而夫子亦止以『惠人』目之,又谓其『犹众人之母,知食而不知教』,岂非子产所为终以惠胜欤?」曰:「致堂于『惠人也』,论此一段甚详。东坡云『有及人之近利,无经世之远图』,亦说得尽。『都鄙有章』,只是行惠人底规模。若后世所谓政者,便只是惠。」
中也养不中章
「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养者,非速使之中、使之才,「渐民以仁,摩民以义」之谓也。下「以善养人」同。
「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恐是孟子因事而言之。
仲尼不为已甚章
「仲尼不为已甚」,言圣人所为,本分之外不加毫末。如人合吃八棒,只打八棒;不可说这人可恶,更添一棒。称人之善,不可有心于溢美;称人之恶,不可溢恶,皆不为已甚之事也。或上龟山书云:「徐行后长,得尧舜之道;不为已甚,知仲尼之心。」龟山读之甚喜,盖龟山平日喜说此两句也。
问:「『仲尼不为已甚』,此言本分之外无所增加尔。」曰「已训太。」又问:「『非其君不仕,非其民不使』;『治亦进,乱亦进,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气象可谓已甚矣,而目之曰圣人之清、和,似颇难会。」顷之,乃曰:「虽是圣,终有过当处。」又问:「伯夷『不念旧恶,求仁得仁』,似是清中之和;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似亦是和中之清。」曰:「然。凡所谓圣者,以其浑然天理,无一毫私意。若所谓『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者,皆不为也』,这便是圣人同处,便是无私意处。但只是气质有偏比之失,故终有不中节处。所以易说『中正』,伊川谓:『中重于正,正不必中也。』言中,则正已在其中。盖无正,则做中不出来;而单言正,则未必能中也。夷惠诸子,其正与夫子同,而夫子之中,则非诸子所及也。」又问:「夷惠皆言『风』,而不以言伊尹,何哉?」曰:「或者以伊尹为得行其道,而夷惠不得施其志,故有此论。似不必然,亦偶然尔。」道夫曰:「以意揣之,窃恐伊尹胜似夷惠得些。」曰:「也是伊尹体用较全。」顷之。复曰:「夷惠高似伊尹,伊尹大似夷惠。」
大人者章
问「大人不失赤子之心」。「大人事事理会得,只是无许多巧伪曲折,便是赤子之心。」时举加或录云:「只恁地白直做将去,无许曲折。」又云:「坦然明白,事事理会得,都无许多奸巧。」
敬之问「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曰:「这须着两头看,大人无不知,无不能;赤子无所知,无所能。大人者,是不失其无所知、无所能之心。若失了此心,使些子机关,计些子利害,便成个小底人,不成个大底人了。大人心下没许多事。」
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赤子无所知,无所能。此两句相拗,如何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是不失其无所知、无所能做出?盖赤子之心,纯一无伪,而大人之心,亦纯一无伪。但赤子是无知觉底纯一无伪,大人是有知觉底纯一无伪。夔孙录云:「大人之所以为大人者,却缘是它存得那赤子之心。而今不可将大人之心只作通达万变,赤子只作纯一无伪说。盖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而纯一无伪;赤子之心,未有所知而纯一无伪。」
厚之问「赤子之心」。曰:「止取纯一无伪,未发时虽与圣人同,然亦无知。但众人既发时多邪僻,而赤子尚未然耳。」
问:「赤子之心,指已发而言,然亦有未发时。」曰:「亦有本发时,但孟子所论,乃指其已发者耳。」良久,笑曰:「今之大人,也无那赤子时心。」
问:「赤子之心,莫是发而未远乎中,不可作未发时看否?」曰:「赤子之心,也有未发时,也有已发时。今欲将赤子之心专作已发看,也不得。赤子之心,方其未发时,亦与老稚贤愚一同,但其已发未有私欲,故未远乎中耳。」
施问「赤子之心」。曰:「程子道是『已发而未远』。如赤子饥则啼,渴则饮,便是已发。」
养生者章
王德修云:「亲闻和靖说『惟送死可以当大事』,曰:『亲之生也,好恶取舍得以言焉。及其死也,好恶取舍无得而言。当是时,亲之心即子之心,子之心即亲之心,故曰「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先生曰:「亦说得好。」
君子深造之以道章
「君子深造之以道」,语势稍倒,「道」字合在「深造」之前。赵岐云「道者,进为之方」,亦不甚亲切。道只是进学之具,深造者,从此挨向前去。如「之以」二字,寻常这般去处,多将作助语打过了。要之,却紧切。如「夜气不足以存」,与「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以」字皆不虚设。「既醉以酒,既饱以德」,皆是也。
问:「『道者,进为之方』,如何?」曰:「此句未甚安,却只是循道以进耳。『道』字在上。」
敬之问「道者,进为之方」。曰:「是事事皆要得合道理。『取之左右逢其原』,到得熟了,自然日用之间只见许多道理在眼前。东边去也是道理,西边去也是道理,都自凑合得着,故曰『逢其原』。如水之源。流出来,这边也撞着水,那边也撞着水。」
「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曰:「只深造以道,便是要自得之,此政与浅迫相对。所谓『深造』者,当知非浅迫所可致。若欲浅迫求之,便是强探力取。只是既下功夫,又下工夫,直是深造,便有自得处在其中。」又曰:「优游餍饫,都只是深造后自如此,非是深造之外又别欲自得也。与下章『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之意同。」
「君子深造之以道。」道,只是道理恁地做,恁地做。深造,是日日恁地做。而今人造之不以其道,无缘得自得。「深造之以道」,方始欲其自得。看那「欲」字,不是深造以道,便解自得。而今说得多,又剩了;说得少,又说不出,皆是不自得。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如何?」曰:「『深造』云者,非是急迫遽至,要舒徐涵养,期于自得而已。『自得之』,则自信不疑,而『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于道也深;『资之深』,则凡动静语默,一事一物,无非是理,所谓『取之左右逢其原』也。」又问:「『资』字如何说?」曰:「取也。资,有资藉之意。『资之深』,谓其所资藉者深,言深得其力也。」去伪略。
或问「君子深造之以道」一章。曰:「『深造之以道』,语似倒了。『以道』字在『深造』字上,方是。盖道是造道之方法,循此进进不已,便是深造之,犹言以这方法去深造之也。今曰『深造之以道』,是深造之以其方法也。『以道』是工夫,『深造』是做工夫。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力行』之次序,即是造道之方法。若人为学依次序,便是以道;不依次序,便是不以道。如为仁而『克己复礼』,便是以道;若不『克己复礼』,别做一般样,便是不以道。能以道而为之不已,造之愈深,则自然而得之。既自得之而为我有,『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这一句,又要人看。盖是自家既自得之,则所以资藉之者深,取之无穷,用之不竭,只管取,只管有,滚滚地出来无穷。自家资他,他又资给自家。如掘地在下,藉上面源头水来注满。若源头深,则源源来不竭;若浅时,则易竭矣。又如富人大宝藏,里面只管取,只管有。『取之左右逢其原』,盖这件事也撞着这本来底道理,那件事也撞着这本来底道理,事事物物,头头件件,皆撞着这道理。如『资之深』,那源头水只是一路来,到得左右逢原,四方八面都来。然这个只在自得上,才自得,则下面节次自是如此。」又云:「『资』字如『万物之资始』,『资于事父以事君』之『资』,皆训『取』字。」
子善问「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一曰:「大要在『深造之以道』,此是做工夫处。资,是他资助我,资给我,不是我资他。他那个都是资助我底物事,头头撞着,左边也是,右边也是,都凑着他道理源头处。源头便是那天之明命,滔滔汨汨底,似那一池有源底水。他那源头只管来得不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来供自家用。似那鱼凑活水相似,却似都凑着他源头。且如为人君,便有那仁从那边来;为人臣,便有那个敬从那边来;子之孝,有那孝从那边来;父之慈,有那慈从那边来,只是那道理源头处。庄子说『将原而往』,便是说这个。自家靠着他原头底这个道理,左右前后都见是这道理。庄子说『在谷满谷,在坑满坑』,他那资给我底物事深远,自家这里头头凑着他原头。」贺孙录疑同,见下。
子善问:「『君子深造之以道』,造是造道,欲造道,又着『以道』,语意似『以道深造』。」曰:「此只是进为不已,亦无可疑。公将两个『道』字来说,却不分晓。」贺孙问:「『深造』之『造』字,不可便做已到说。但言进进做将去,又必以其」曰:「然。」又问:「『取之左右逢其原』,是既资之深,则道理充足,取之至近之处,莫非道理。」曰:「『资』字恰似资给、资助一般。资助既深,看是甚事来,无不凑着这道理。不待自家将道理去应他,只取之左右,便撞着这道理。如有源之水滚滚流出,只管撞着他。若是所资者浅,略用出便枯竭了。庄子说『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正是此意。为人君,便是撞着个仁道理;为人臣,便自撞着个敬道理;为人子,便自撞着个孝道理;为人父,便自撞着个慈道理;与国人交,便自撞着个信道理,无适而不然。」
「居之安」,只是如人之居住得那里安稳。只是从初本原如此,到熟处,左右皆逢之。谦。
或问:「『自得』章,文义莫有节次否?」曰:「此章重处只在自得后,其势自然顺下来,才恁地,便恁地,但其间自不无节次。若是全无节次,孟子何不说『自得之,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曰:「尹先生却正如此说。」曰:「看他说意思自别。孟子之意,是欲见其曲折而详言之;尹先生之言,是姑举其首尾而略言之。自孟子后,更无人会下这般言语。」
或问:「程子之说如何?」曰:「必须以道,方可『潜心积虑,优游厌饫』。若不以道,则『潜心积虑,优游厌饫』做甚底!」
博学而详说之章
「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惟先难而后易,凡事皆然。
问:「『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如何?」曰:「约自博中来。既博学,又详说,讲贯得直是精确,将来临事自有个头绪。才有头绪,便见简约。若是平日讲贯得不详悉,及至临事只觉得千头万绪,更理会不下,如此则岂得为约?」
问「博学详说,将以反说约也」。曰:「贯通处便是约,不是贯通了,又去里面寻讨个约。公说约处,却是通贯了,又别去寻讨个约,岂有此理!伊川说格物处云:『但积累多后,自然脱然有贯通处。』『积累多后』,便是学之博;『脱然有贯通处』,便是约。」杨楫通老问:「世间博学之人非不博,却又不知个约处者,何故?」曰:「他合下博得来便不是了,如何会约。他便不穷究这道理是如何,都见不透彻,只是搜求隐僻之事,钩摘奇异之说,以为博,如此岂能得约!今世博学之士大率类此。不读正当底书,不看正当注疏,偏拣人所不读底去读,欲乘人之所不知以夸人。不问义理如何,只认前人所未说,今人所未道者,则取之以为博。如此,如何望到约处!」又曰:「某尝不喜扬子云『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多闻,欲其约也;多见,欲其卓也。说多闻了,又更要一个约去守他,正如公说。这个是所守者约,不是守之以约也。」
徐子曰章
所谓「声闻过情」,这个大段务外郎当。且更就此中间言之,如为善无真实恳恻之意,为学而勉强苟且徇人,皆是不实。须就此反躬思量,方得。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章
敬之问「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曰:「人与万物都一般者,理也;所以不同者,心也。人心虚灵,包得许多道理过,无有不通。虽间有气禀昏底,亦可克治使之明。万物之心,便包许多道理不过,虽其间有禀得气稍正者,亦止有一两路明。如禽兽中有父子相爱,雌雄有别之类,只有一两路明,其它道理便都不通,便推不去。人之心便虚明,便推得去。就大本论之,其理则一;纔禀于气,便有不同。」贺孙问:「『几希』二字,不是说善恶之间,乃是指这些好底说,故下云『庶民去之,君不存之』。」曰:「人之所以异于物者,只争这些子。」时举录云:「人物之所同者,理也;所不同者,心也。人心虚灵,无所不明;禽兽便昏了,只有一两路子明。人之虚灵皆推得去,禽兽便推不去。人若以私欲蔽了这个虚灵,便是禽兽。人与禽兽只争这些子,所以谓之『几希』。」
徐元昭问:「『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如何是存之?」曰:「存,是存所以异于禽兽者。何故至『存之』方问?」因问元昭:「存何物?」元昭云:「有所见。」曰:「不离日用之间。」曰:「何谓日用之间?」曰:「凡周旋运用。」曰:「此乃禽兽所以与人同,须求其所以与人异者。僧问佛:『如何是性?』曰:『耳能闻,目能见。』他便把这个作性,不知这个禽兽皆知。人所以异者,以其有仁义礼智,若为子而孝,为弟而悌,禽兽岂能之哉!」元昭又云:「『万物皆备于我』,此言人能备禽兽之不备。」曰:「观贤此言,元未尝究竟。」璘录别出。
元昭问「君子存之」。曰:「存是存其所以异于禽兽之道理,今自谓能存,只是存其与禽兽同者耳。饥食渴饮之类,皆其与禽兽同者也。释氏云:『作用是性。』或问:『如何是作用?』云:『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遍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此是说其与禽兽同者耳。人之异于禽兽,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释氏元不曾存得。」
知而不存者有矣,未有不知而能存者也。「君子存之。」
「明于庶物」,如物格。
或问:「『明于庶物,察于人伦』,明、察之义有浅深否?」曰:「察深于明。明只是大概明得这个道理尔。」又问:「与孝经『事天明,事地察』之义如何?」曰:「这个『明、察』又别。此『察』字,却训『着』字;『明』字训『昭』字。事父孝,则事天之道昭明;事母孝,则事地之道察着。孟子所谓『明、察』,与易系『明于天之道,察于人之故』同。」
子善问:「舜『明庶物,察人伦』。文势自上看来,此『物』字,恐合作禽兽说。」曰:「不然。『明于庶物』,岂止是说禽兽?禽兽乃一物。凡天地之间眼前所接之事,皆是物。然有多少不甚要紧底事,舜看来,惟是于人伦最紧要。」
「明于庶物,察于人伦。」明、察是见得事事物物之理,无一毫之未尽。所谓仁义者,皆不待求之于外,此身此心,浑然都是仁义。
守约问:「孟子何以只说『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曰:「尧自是浑然。舜却是就事物上经历,一一理会」
问:「『舜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若学者,须是行仁义方得。」曰:「这便如适来说『三月不违』意。他是平日身常在仁义内,即恁地行出。学者身在外了,且须去求仁义就上行;然又须以『由仁义行』为准的,方得。」
符舜功言:「只是『由仁义行』,好行仁义,便有善利之分。」曰:「此是江西之学。岂不见上面分明有个『舜』字?惟舜便由仁义行,他人须穷理,知其为仁为义,从而行之。且如『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既未能安仁,亦须是利仁。利仁岂是不好底!知仁之为利而行之。不然,则以人欲为利矣!」
禹恶旨酒章
问:「『禹恶旨酒,好善言;汤执中;文王望道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周公坐以待旦。』此等气象,在圣人则谓之『兢兢业业,纯亦不已』;在学者则是『任重道远,死而后已』之意否?」曰:「他本是说圣人。」又曰:「读此一篇,使人心惕然而常存也!」
问:「『汤执中,立贤无方』,莫是执中道以立贤否?」曰「不然。执中自是执中,立贤自是立贤。只这『执中』,却与子莫之『执中』不同。故集注下谓:『执,谓守而不失。』汤只是要事事恰好,无过不及而已。」
问:「『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上文既是各举一事言,四圣人之事亦多,周公如何施之?」曰:「此必是周公曾如此说。大抵所举四事极好,此一处自舜推之至于孔子。」
「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此不可考,恐是周公自有此语。如「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此直是周公曾如此语,公明仪但举之耳。四事极说得好。「泄」字有狎底意思。
因论「泄迩、忘远」,老苏说乖,曰:「圣人心如潮水上来,湾坳浦溆,一时皆得,无有远迩。」
王者之迹熄章
问「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曰:「这道理紧要在『王者之迹熄』一句上。盖王者之政存,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故雅之诗自作于上,以教天下。王迹灭熄,则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故雅之诗不复作于上,而诗降而为国风。是以孔子作春秋,定天下之邪正,为百王之大法也。」
庄仲问:「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先儒谓自东迁之后,黍离降为国风而雅亡矣。恐是孔子删诗之时降之。」曰:「亦是他当时自如此。要识此诗,便如周南召南当初在镐丰之时,其诗为二南;后来在洛邑之时,其诗为黍离。只是自二南进而为二雅,自二雅退而为王风。二南之于二雅,便如登山;到得黍离时节,便是下坡了。」
可以取章
「可以取,可以无取」,是先见得可以取,后来却见得可以无取,如此而取之,则伤廉矣。盖后来见者较是故也。「与、死」,亦然。
正卿问:「『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亦是二联之义?」曰:「看来『可以取』,是其初略见得如此;『可以无取』,是子细审察见得如此,如夫子言『再思』一般。下二联放此,庶几不碍。不然,则不取却是过厚,而不与、不死,却是过薄也。」
「可以取,可以无取」,此段正与孔子曰「再斯可矣」相似。凡事初看尚未定,再察则已审矣,便用决断始得。若更加之思焉,则私意起,而非义理之本然。
「可以取,可以无取」云云。夫取为伤廉,固也。若与者本惠,死者本勇,而乃云「伤惠、伤勇」者,谓其过予与无益之死耳。且学者知所当予而不至于吝啬,知所当死而不至于偷生,则几矣。
孟子言:「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他主意只在「取伤廉」上,且将那「与伤惠」来相对说。其实与之过厚些子,不害其为厚;若纔过取,便伤廉,便是不好。过与,毕竟当时是好意思;与了再看之。方见得伤惠,与伤廉不同。所以子华使于齐,「冉子与之粟五秉」,圣人虽说他不是,然亦不大故责他。只是纔过取,便深恶之,如冉求为之聚敛而欲攻之,是也。
天下之言性也章
问:「『则故而已矣』,故是如何?」曰:「故,是个已发见了底物事,便分明易见。如公都子问性,孟子却云:『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盖性自是个难言底物事,惟恻隐、羞恶之类却是已发见者,乃可得而言。只看这个,便见得性。集注谓『故』者是已然之迹也。是无个字得下,故下个『迹』字。」
问「则故而已矣」。曰:「性是个胡涂不分明底物事,且只就那故上说,故却是实有痕迹底。故有两件,如水之有顺利者,又有逆行者。毕竟顺利底是善,逆行底是恶,所以说『行其所无事』,又说『恶于凿』,凿则是那逆行底。又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性是胡涂底物事,情却便似实也。如恻隐、羞恶、辞逊、是非,这便是情。」相。
敬之问:「故,是已然之迹,如水之润下,火之炎上。『以利为本』,是顺而不拂之意。」曰:「利是不假人为而自然者。如水之就下,是其性本就下,只得顺他。若激之在山,是不顺其性,而以人为之也。如『无恻隐之心非人,无羞恶之心非人』,皆是自然而然。惟智者知得此理,不假人为,顺之而行。」南升。时举录别出。
敬之问:「『故者,以利为本。』如火之炎上,水之润下,此是故;人不拂他润下炎上之性,是利。」曰:「故是本然底,利是他自然底。如水之润下,火之炎上,固是他本然之性如此。然水自然润下,火自然炎上,便是利。到智者行其所无事,方是人之得自然底,从而顺他。」倪同。
「故,是已然之迹,如水之下,火之上,父子之必有亲,孟子说『四端』,皆是。然虽有恻隐,亦有残忍,故当以顺为本。如星辰亦有逆行,大要循躔度者是顺。」问:「南轩说故作『本然』。」曰:「如此则善外别有本然。孟子说性,乃是于发处见其善,荀扬亦于发处说,只是道不着。」问:「既云『于发处见』,伊川云『孟子说性,乃极本穷原之理』,莫因发以见其原?」曰:「然。」
器之说:「『故者以利为本』,如流水相似,有向下,无向上,是顺他去。」曰:「故是本来底,以顺为本。许多恻隐、羞恶,自是顺出来,其理自是如此。孟子怕人将不好底做出去,故说此。若将恶者为利之本,如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这便是将不利者为本。如伊川说,楚子越椒之生,必灭若敖氏,自是出来便恶了。荀子因此便道人性本恶。据他说,『涂之人皆可为禹』,便是性善了。他只说得气质之性,自是不觉。」
故,只是已然之迹,如水之润下,火之炎上。润下炎上便是故也。父子之所以亲,君臣之所以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然皆有个已然之迹。但只顺利处,便是故之本。如水之性固下也,然搏之过颡,激之在山,亦岂不是水哉!但非其性尔。仁义礼智,是为性也。仁之恻隐,义之羞恶,礼之辞逊,智之是非,此即性之故也。若四端,则无不顺利。然四端皆有相反者,如残忍饶录作「忮害」。之非仁,不耻之非义,不逊之非礼,昏惑之非智,即故之不利者也。伊川发明此意最亲切,谓此一章专主「智」言。凿于智者,非所谓以利为本也。其初只是性上泛说起,不是专说性。但谓天下之说性者,只说得故而已。后世如荀卿言「性恶」,扬雄言「善恶混」,但皆说得下面一截,皆不知其所以谓之故者如何,遂不能「以利为本」而然也。荀卿之言,只是横说如此,到底灭这道理不得。只就性恶篇谓「涂之人皆可如禹」,只此自可见。「故」字,若不将已然之迹言之,则下文「苟求其故」之言,如何可推?历家自今日推算而上,极于太古开辟之时,更无差错,只为有此已然之迹可以推测耳。天与星辰间,或躔度有少差错,久之自复其常。「以利为本」,亦犹天与星辰循常度而行。苟不如此,皆凿之谓也。
「『天下之言性,则故而已矣。』故,犹云所为也。言凡人说性,只说到性之故,盖故却『以利为本』。利顺者,从道理上顺发出来是也,是所谓善也。若不利顺,则是凿,故下面以禹行水言之。『苟求其故』,此『故』与『则故』却同,故,犹所以然之意。」直卿云:「先生言,刘公度说此段意云,孟子专为智而言,甚好。」
问「天下之言性,则故而已」。先生引程子之言曰:「此章意在『知』字。此章言性,只是从头说下。性者,浑然不可言也,惟顺之则是,逆之则非。天下之事,逆理者如何行得!便是凿也。凿则非其本然之理。禹之行水,亦只端的见得须是如此,顺而行之而已。鲧绩之不成,正为不顺耳。」
问:「伊川谓:『则,语助也;故者,本如是者也。今言天下万物之性必求其故者,只是欲顺而不害之也。』伊川之说如何?」曰:「『则』字不可做助语看了,则有不足之意。性最难名状。天下之言性者,止说得故而已矣。『故』字外,难为别下字。如故,有所以然之意。利,顺也;顺其所以然,则不失其本性矣。水性就下,顺而导之,水之性也。『搏而跃之』,固可使之在山矣,然非水之本性。」或问:「天下之言性,伊川以为言天下万物之性,是否?」曰:「此倒了。他文势只是云『天下之言性者,止可说故而已矣』。如此,则天下万物之性在其间矣。」又问:「后面『苟求其故』,此『故』字与前面『故』字一般否?」曰:「然。」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章
问:「『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是我本有此仁此礼,只要常存而不忘否?」曰:「非也。便这个在存心上说下来,言君子所以异于小人者,以其存心不同耳。君子则以仁以礼而存之于心,小人则以不仁不礼而存之于心。须看他上下文主甚么说,始得。」
问:「先生注下文,言『存仁、存礼』,何也?」曰:「这个『存心』,与『存其心,养其性』底『存心』不同,只是处心。」又问:「如此,则是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处心也。」曰:「以其处心与人不同。」又问:「何谓处心?」曰:「以仁处于心,以礼处于心。」集注非定本。
蔡问:「『以仁存心』,如何下『以』字?」曰:「不下『以』字也不得。吕氏云『以此心应万事之变』,亦下一『以』字。不是以此心,是如何?」问:「程子谓『以敬直内,则不直矣』,何也?」曰:「此处又是解『直方』二字。从上说下来,『敬以直内』,方顺;以敬,则不顺矣。」
「我必不忠」,恐所以爱敬人者,或有不出于诚实也。
问「自反而忠」之「忠」。曰:「忠者,尽己也。尽己者,仁礼无一毫不尽。」
「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犹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此便是知耻。知耻,则进学安得不勇!
禹稷当平世章
问:「『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似天下之事重乎私家也。若家有父母,岂可不入?」曰:「固是。然事亦须量缓急。」问:「何谓缓急?」曰:「若洪水之患不甚为害,只是那九年泛泛底水,未便会倾国覆都,过家见父母,亦不妨。若洪水之患,其急有倾国溺都、君父危亡之梨,也只得且奔君父之急。虽不过见父母,亦不妨也。」又问:「『乡邻有斗者,虽闭户可也』,此便是用权。若乡邻之斗有亲戚兄弟在其中,岂可一例不救?」曰:「有兄弟固当救,然事也须量大小。若只是小小斗殴,救之亦无妨。若是有兵戈杀人之事,也只得闭门不管而已。」
公都子问匡章章
「孟子之于匡章,盖怜之耳,非取其孝也。故杨氏以为匡章不孝,『孟子非取之也,特哀其志而不与之绝耳』。据章之所为,因责善于父母而不相遇,虽是父不是,己是,然便至如此荡业,『出妻屏子,终身不养』,则岂得为孝!故孟子言『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此便是责之以不孝也。但其不孝之罪,未至于可绝之地尔。然当时人则遂以为不孝而绝之,故孟子举世之不孝者五以晓人。若如此五者,则诚在所绝尔。后世因孟子不绝之,则又欲尽雪匡子之不孝而以为孝,此皆不公不正,倚于一偏也。必若孟子之所处,然后可以见圣贤至公至仁之心矣。」或云:「看得匡章想是个拗强底人,观其意属于陈仲子,则可见其为人耳。」先生甚然之,曰:「两个都是此样人,故说得合。」味道云:「『舜不告而娶』,盖不欲『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耳,如匡章,则其怼也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