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浩三遇见了姜春航,春航约他回到楼下,拣张桌儿坐下。堂棺送上茶来。浩三道:“春航先生几时来上海的?怎么知道兄弟在这里?”春航道:“兄弟是正月间就到上海,只因家兄想办苏州水电两个公司,承陆中丞批准了,交下札子,听兄弟承办;遇着一位朋友,肯代招股本,札子被他拿去,落在外国人手里,兄弟到处设法,这札子总取不回来。寓里坐着,气闷不过,出来散步,可巧上楼见浩三先生直望前走,越看越像。谁知浩三先生走到顶上一层楼去了,只得斗胆跟着上楼,果然不错,是浩三先生。我们要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浩三道:“春翁谈什么水电公司,又是什么札子被外国人取去,一派迷离闪烁,兄弟实不明白,还望详细告知。”春航只得把前事述了一遍。浩三道:“这事不难,待兄弟引你去见一个人,自然有法取到札子的。”春航道:“真的么?”浩三道:“兄弟从不打谎语的。”春航站起身躯,深深的合浩三打了一恭,道:“如此感激得极!”浩三道:“小事,没甚么难处。”春航道:“浩三先生,那樊制台后来究竟怎样的,听说他调到两广去了,浩三先生为什么不去呢?”浩三道:“樊制军自然是一片热心,想做几桩维新事业,只是他的事儿太多。大凡做官的人,各管一门的事,尚且忙不了,中国的督抚,又管刑名,又管钱漕,又管军政,又管外交,又要兴办学堂、工程,又要提倡工艺,几乎把世间的事,一个人都管了去,那能不忙;既忙,势必至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弄得一件事也办不好。他还要天天会客,还要天天看他照例的公牍,就算做督抚的,都是天生异人,脑力胜人十倍,也要有这个时间干去。督抚所仗的是幕友、属员,然而中国人的专制性质,决不肯把事权交在别人手里,总要事事过问,才得放心,那些属员、幕府,也带着娘胎里的腐败性质来,要有了事权,没人过问,他就会离离奇奇,干出许多不顾公理害百姓的事儿来了。樊制军的忙,就是百事要管,又没工夫管,遍了百事,因此把要紧的事,都遗下了,没工夫办。兄弟的事,就是被他遗下的那一桩。后来看他杳无音信,客寓里的费用浩大,连几件破衣服几乎典当一空,只得回去。闲在家里,又受老婆的气,只得来到上海。幸亏从前在轮船上遇着一位富商,很谈得来,想起这人很有作为,学那毛遂自荐,见面一谈,蒙他十分信服。如今买了地,造了房子,要开工艺学堂,有个吃饭的地方罢了。”春航道:“那不用说这学堂的总办一准是浩三先生的了。可喜,可喜!”浩三叹道:“有甚么可喜?兄弟的意思,总想我们中国人集个大大的资本,开个制造杨器的厂,兄弟进去指点指点,或者还不至于外行。将来发达起来,各种机器不要到外洋去办,这才利权在我。如今十分如意,也只能做个学堂里的教员,不是乏味的事么?”春航道:“那倒不是这般说,浩三先生的本领,兄弟是知道大可有为的。只是时还未至。既然做教员,就能教授出一班好学生来;将来工匠一门,不用聘请外国人,就是有人开造机器的厂,也有内行人指点,不至于刻鹄不成了,暗中的公益很大哩。”浩三道:“春翁的话也不错。兄弟是见到外洋已经趋入电气时代,我们还在这里学蒸气,只怕处处步人家的后尘,永远没有旗鼓相当的日子,岂不可虚!更可怜的连汽机都不懂。春翁没听说赫胥黎说的优胜劣败么?哼,只怕我们败了,还要败下去,直至淘汰干净,然后叫做悔不可追哩!”春航听了,面色惨然。二人慨叹一回。春航忽然拍桌道:“我们都做了呜呼党,也是无益于世。且休管它!你没见那一群乌鸦,都没入树林去么?它也只为有群,没受淘汰。我们有了群,还怕什么呢?天已不早,我们吃晚饭去吧。”浩三起身,二人找到一个馆子,吃了晚饭,约定次日会面,当晚各散。次日,春航去拜浩三,可巧浩三在范慕蠡的办事室内,商议开学。家人递进名片,浩三告知慕蠡,慕蠡道:“甚好,请来谈谈。”家人领春航进来,只见堆着许多生熟各铁,那屋子里也很乌糟的。走进一个院子,却豁然开朗,一带西式楼房,三面环抱。那院子也很宽敝,堆了好些盆景的花草。前面玻璃窗里,三个人在那里立谈。家人领了自己直走进去,这才认清是浩三。当下作揖招呼。浩三指着一位穿着织绒马褂的,道:“这位就是范慕蠡兄,”春航连忙作揖,道称久仰。慕蠡还礼,请他坐下。
叙谈一会,慕蠡问这水电公司的办法,春航把详细情形和他说知。慕蠡道:“那还了得!春翁该早来打我们,何至上他们的当呢?外国人不说他了,只这位贵友,为何这样冒失?”春航道:“真是后悔嫌迟了,好歹要求慕翁设法!”慕蠡道:“单是兄弟一人,也想不出法子,我去找李伯正先生商议这事。不瞒老哥说,我们在上海做买卖,从来没受外人欺侮的,也罢,我先写封信去问他,何时得闲,我就领你去合他会面。”说罢,便叫家人去拿信笺来;一会儿,信笺取到,慕蠡把信写好,叫人送去。又道:“春翁就在敝厂吃饭吧,等李伯翁的回信来,我们就好去找他。”春航道:“李先生做的甚么生意?”慕蠡道:“春翁怎么连李伯正先生都不知道?他是扬州的大富翁。现今他在上海做的事业也多,坐实的是织绸的南北两个厂,少说些,也下了几百万银子的资本哩。”春航听了,才知是个大有名望的人,料想总能替自己出力,不觉暗喜。
慕蠡就合浩三商议学堂的事。慕蠡道:“兄弟打算收三百个学生。”浩三道:“兄弟的意思,学生倒不在乎多收。这工艺的事,第一要能耐苦,那文弱的身体,是收不得的。第二普通的中国文,合浅近的科学,要懂得些;外国文也要粗通,省得我们又要教他们这些学问。总而言之,要认定这个学堂是专门研究工艺的,才好求速效哩。报考的学生,须牺牲了他的功名思想,英雄豪杰思想,捺低了自己的身分,一意求习工艺,方有成就。其实做工的人,并不算低微,只为中国几千年习惯,把工人看得轻了,以致富贵家的子弟,都怕做工,弄成一国中的百姓,脑筋里只有个做读书人的思想;读了书,又只有做官的思想,因此把事情闹坏了!如今要矫正他这个弊病,勉强不得,且看来学的立志怎样罢了。”慕蠡道:“这话甚是,兄弟在这学务上,不甚内行,把这全权交给浩翁吧。”
一会儿,饭已开好,慕蠡请他们到正厅吃饭。春航见他厅上摆设,果然华贵。饭后,李伯正那里的回信来了,慕蠡念道:“来字祗悉。今日商学开会,弟不得闲。明日三时,乞枉驾叙谈。”春航听了甚喜,当下略谈片刻,告别回去。
慕蠡托浩三把学堂招考的告白拟好,当日就叫人去登报。这信息一传出去,就有许多人前来报名。原来这学堂叫做尚工学堂,不收学费。学堂外面,另有宿舍,分上下两等:上等的一间房子里住五个人,每月连膳费五块钱;下等的一间房子里住十个人,每月连膳费只收三块钱。还有一带劝工场的房子,预备人家租着做工的。慕蠡的意思,总要多收学生,也是广惠寒微的好念头。浩三拗不过,就在工艺里面分出三级:第一级是各科粗通,专习理化、热力汽机的;第二级是各科未通,一面补习,一面学工的;第三级是各科并未学过,上半日认字读书,下半日做手工的。又劝慕蠡从东洋办些器具来,以备临时试验。只教员难聘,幸亏浩三旧时的同学不少,写信去招徕了好几位朋友,足可以开学的了。浩三又想出一个主意,叫慕蠡另开一个劝业公所,将来学堂里制造出器物来,就归劝业公所发售。慕蠡一一应允。
不上十天,报名的人已有了五百多人。内中单表一家姓余,名知化的,听说有这一个好学堂,忙同两个儿子前来报名。
人家见了这件东西,甚为纳罕,都来问知化。知化把造法一一告知他们,无奈他们总悟不透,而且惜费,不肯仿造。不消说这利益是知化独抎的了。后来割稻车造好了,知化有意卖弄,候他自己田里的麦熟了,偏不去割。人家都忙着割麦,知化的佃户来道:“我们田里的麦好割了。”知化道:“且慢,我肉有道理。”佃户知道他又要闹什么新鲜法子,只得由他,再过几天,人家田里的麦都割了不少。一天,知化等到天黑了,把制造的新式割稻车推出去,也是用马拉的,走到田里,整整的割了一夜,那百来亩田的麦齐都割完。次早,有人走过余家的田,不胜诧异,见黄云似的满田麦子,齐都没有。惊道:“不好了!余家的麦被人盗割了!”一传十,十传百,哄动一村的人,都来余家问信,及至到了余家场上,只见一堆一堆的麦排列着哩。众人都要争先访问这稀奇事儿。知化的娘子,见这班人蜂拥而来,只道是抢麦哩,吓得乱叫地方救命。知化还在院子修理那部割稻车,听得外面喧嚷,慌忙走出,只见场上簇拥着几十个人,他娘子在那里指东划西的乱嚷。知化早知就里,便道:“列位乡亲,料是为着这麦来的?”内中一个蟹箝鬍子的舒老三,一个吊眼皮的杨福大,一个跷脚的萧寿保,抢先问道:“知化哥,你弄的什么神通,怎样的一夜工夫,你田里的麦都割完了,而且一堆堆的排在这里?”知化道:“我也没什么神通。割麦是件省力的事,犯不着费力的。”舒老三道:“你这小子,说得这般容易!你老子使出了吃奶时的气力,一夭也不过割得两三亩田的麦子。你这一大片田,至少也要用几十个人割,如何一个人一夜工夫割得了呢?并且齐都堆好,我只不信。”知化道:“我一个人怎么割得了呢?这都靠我那部车子。”杨福大道:“什么车子?你动不动闹车子,照你这么说,世上的人都不要种田了,都叫车子种去。你不是个妖人么?快把你那妖车推出来,给我一把火烧掉了,省得害人!”知化本意要显他器具精工,劝人仿造的,听他们这般说,惟恐毁坏了这部车子,不敢孟浪,只得答道:“列位既不信,各种各的田,犯不着烧我的车子。我并没叫列位把车子种田,有什么害人呢?”福大没话说,老三合寿保却都要看他的车子,还有众人齐都眼巴巴的要看,便都骂福大道:“真是,余大哥自愿把车子割麦,合你我有什么相干?都是你胡说人!你不喜看他车子,快请走开,我们要看哩!”福大还说要烧车,被众人一拳一脚的把他打得逃走了,这才央求知化把车子推出来。知化见众人诚心要看,就叫他们远远站着,自己走到院子里,把车子套上马,拉到空地上。知化预先吩咐他们,只准看,不准动手。众人见乌压压的一部车推出来,便都像看玩把戏似的团团围着这车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