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燕太监郑和在海洋诸国追寻建文皇帝,被日本国拿获,又逃去了两人。你道姓甚名谁?原来也就是胡氵荧、胡靖。在七年以前,同着榆木儿,奉了燕王密旨追寻建文。到云南之昆明
县,宿于旅郏夜半,榆木儿被人杀死,号令首级于分水岭,心下胡猜乱疑,恐连自己性命不保,倒躲在沐西平府中两月
有余,再不敢去访张三丰了。就微服潜行,回到北京奏知燕王。
燕王错愕了一会,幡然笑曰:“原来那道人之言,是这样应的。”胡氵荧、胡靖见燕王不加诃责而返色喜,随又奏
道:“虽访不着建文,却访得个异人。”燕王问:“莫非倒访着了张三丰?”胡氵荧道:“也姓张,与三丰差不多。臣
等去时,在广信府过,有龙虎山张道陵天师宫阙,其二十七代嫡孙名冲,号涵虚羽士,能驱遣雷霆,推排海岳;臣等已
将青州妖人问他,说要到上、中、下三界查明来历,然后驱除。”二人奏对未毕,燕王说:“这尚可缓,更有紧于此者。
前日太监郑和从浙省回来,密奏建文已到海南,托言进香,实欲向各蛮国借兵。倘或被他煽惑,兴兵侵扰,则青州妖党
必与连结,为害不校”随唤郑和至前,谕令:“尔等三人勿惮辛苦,以购求珍玩为名,同往海南察访踪迹,不可漏泄机
关。”三人顿首受命。燕王又升胡氵荧、胡靖均为尚书,又给空衔国号玺书一函,令“于获日投书蛮国,要他差人协解,
庶不致有疏虞”。此在胡氵荧、胡靖从云南回来,燕王复令两人,同着郑和出海去后,直至于今,只有胡氵荧、胡靖复
命,已不见有郑和,亦如前番出使,不见有榆木儿一般。燕王亟问:“郑和安在?”二人奏说:“太监郑和已被日本国
拿去,臣等幸逃性命。”
燕王正在猜疑不出,忽边报:“海洋诸国,朝贡济南。”还道是建文现在海外纠合来的,大加惊诧。又报:“济南
遣人押解太监郑和,割去耳鼻,头插皂旗一面,粉书‘燕太监郑和示众’七个字,现在彰义门外候旨。”燕王正有多少
不遂意处,那里又当得这个信息?不觉勃然大怒,令立斩于城外。越旬日,德州又飞报:“济南府差正副使二员,赍有
玺书,来议军国大事。”燕王懊恼已极,下旨内阁:“俟其到日,先斩此二人头,悬之国门,为榆木儿、郑和报了仇,
然后御驾亲征。”阁臣杨荣俯伏奏道:“臣愿陛下暂息雷霆,以示圣德渊弘。”燕王道:“卿试奏来。”杨荣奏道:
“臣猜来使敢于挺身至此,必是有妖术之人,倘或行刑时,被他隐身遁形而去,岂不返损天威?古语云:”两国相争,
不斩来使。‘虽然寇盗算不得敌国,然其来必有缘故。兵法:“伐谋为上。’莫若察其来意,将机就机而处之。设有无
状之语,然后命将出师,则士气奋跃,不待战而可制其命矣。”要知燕王心上,其实畏惮济南,又恐诸臣窥破,所以
“要杀来使”这句话是假的。今听了杨荣所奏,甚合隐衷,遂谕道:“姑听卿言,准其入京陛见。”
不数日,济南钦使已到。正使是刘璟,副使是仝然,有燕邦太常卿等官接住,先请玺书投下通政司衙门,宿于公馆。
通政司将玺书送至内阁,转达燕王。拆封视之,书曰:玉虚敕掌杀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阴君讨逆正名帝师致书于太祖高皇
帝四庶子燕王曰:建文皇帝御极四载,深仁厚泽,普洽寰区;至德休光,迥弥穹汉。无论山陬海氵筮,以及白叟黄童,
靡不称为真父母而作圣天子也。乃尔燕藩误听奸言,兴兵犯阙,已属无君;鸣镝惊陵,更为蔑祖。遂敢逼逐乘舆,国母
身为灰烬;僭居天位,元储命落尘埃。性本凶枭,刑尤惨毒。
一士秉贞,则袒免并及;一人厉操,则里落为墟。可怜周武之臣三千,同时丧魄;田横之客五百,一旦飞魂。孤家
用是纠合义师,网罗豪杰,肇造行宫,爰申天讨。鞭梢所指,辙乱旗靡;剑影所挥,崩角稽首。尚且恃帝门之幻,抗拒
王师;亦何如黎丘之鬼,潜消赤日。诛逆使于昆明,遐方良有义士;缚贼监于海岛,蛮邦岂乏奇人?是当清夜扪心,悔
已往之擢发;一朝革面,洗此日之含羞。庶可上见高皇,下对臣庶。今者帝驾即返行官,尔其毅然避位,自无失兄弟之
其魄。孤家躬掌劫数,性本慈悲,倘以调解之未能,方知杀戮之有故。莫怪傥言,实深忠告,勿贻噬脐之悔。不宣。
建文十四年春王正月日燕王看了一遍,又恼怒,又羞惭,又痛恨,将书遽掷于地,大骂曰:“我与妖妇誓不两立!”
正宫徐妃劝谏道:“陛下以一旅之师,破建文百万之众,何惧一妇人?独是以妾愚见,如此震怒起来,倒中了他的奸计,
甚不值得。”燕王道:“怎么倒中了他计?”徐妃道:“就如前日把郑和解来,不过要激陛下杀之,以离我臣庶之心。
今者此书,亦不过要激陛下杀了来使,以壮彼军士之气。大约来者又欲杀身以成名,是求死而来,非畏死而来也。彼此
干戈争斗,庶民涂炭,天下之迎复建文者,恐不止于一处矣。”燕王听了,大以为然,就问:“据贤妃高见,有何良策?”
徐妃道:“莫若以礼接待来使,仍许差人报聘。
他来激我,我且哄他,说建文若返,自当逊位;若建文不返,岂有祖宗之天下让一异姓妇人做的?如此则直在于我,
曲在于彼,彼自不敢兴兵。然后相机度势,再图良策。“燕王曰:”建文真个返国,又当如何?“徐妃曰:”今此妇人,
已自称孤道寡;手下强兵猛将,总是他的心腹。建文虽返,谁肯奉之为主?
妾闻昔者秦王、建成、元吉嫡亲弟兄,尚然将佐各为其主,何况陌路耶?“燕王曰:”建文有何怕他?只这个妇人
据了山东,使我父子南北隔绝,乃心腹大害,不可不早加剪灭的。“徐妃曰:”陛下曾说胡氵荧回来,有龙虎山道人,
可以查他的跟脚。
其言甚为有理。即如孙行者降妖,也是此法。他的祖宗,现为上界天师,自然呼吸相通,法术必是灵的。何不去请
来,先降了头脑儿,其余乌合之众,也就容易驱除了。“燕王道:”爱妃之言深合朕意。“
次日御朝,即召济南来使陛见。刘璟、仝然二人皆昂然而入,行天使见藩王之礼;诸臣莫不内愧。燕王认得正使是
诚意伯刘基之子,乃强作霁容,说:“尔为开国元勋之后,何故屈身于妖贼?岂不辱没了你祖父么?”刘璟朗然对道:
“臣立身于建文之朝,做的是建文的官,怎么说是妖贼?难道高皇帝传位于太孙,是妖贼么?殿下之言,有似当日诈称
疯病的时候了。”燕王忍住了怒,又说道:“咳,刘基何等聪明才智,怎么你就这样懵懂!那建文年号是虚的,妇人僭
称帝号是实的。连虚实二字,你还会不过来?”刘璟奋然应道:“目今正要讲这虚实二字。建文陛下的圣驾,指日便临
行阙。殿下若以为实,亟宜推位让国,上慰高庙在天之灵;若以为虚,则是无父无君,四海之内,皆成仇敌,岂独帝师
哉?”燕王道:“天下者,高皇帝之天下。朕为高皇之子,建文乃高皇之孙,侄让于叔,叔让于侄,总是朕一家之事,
非外人可以劝、可以阻的。你今妄言建文将归,且说现在何处?难道朕把祖宗之天下,轻轻让与这个妇人?”仝然不待
说完,就厉声先应道:“我帝师若要这个天下,便可席卷金陵,囊括幽蓟,何待今日?所以按兵不动者,只为我君尚在。
一迎复位,则四海倾心,可以传檄而定。
先遣我等以礼陈说。是不忍以一人之反叛,而害及无限之生灵,还是为本朝培养元气,大王返谓僭称帝号,这才是
真懵懂了。“
燕王勃然变色,又因徐妃之言,只得含忿优容,便问刘璟:“他是何官,敢来抗朕?”刘璟应道:“是少司空兼理
灵台事。”燕王见说有“灵台”二字,心猜必会妖术,所以胆大,是奈何他不得的,只得转为支吾道:“你既知天文,
难道不晓得朕是真命天子?如此出言无状,若斩了你这颗首级,却道是朕无度量。
姑从宽宥。“仝然大声嚷道:”我但知高皇帝为开国真命天子,建文帝为守成真命天子,并不知有篡国真命天子。
要杀有我的头在这里,什么宽宥不宽宥,度量不度量!“燕王急得没法,返顾诸臣道:”料他知甚天文,晓得真命不真
命?我若杀之,倒成了小人之名。“刘、仝二人正有多少话说,燕王十分没趣,竟自退朝。随传谕太常寺,令燕飨来使,
打发先回;自有人去报聘,不须守待。刘、仝二公料想燕王再不见面,只得回济南复旨去了。
越数日,燕王临殿问群臣曰:“朕欲遣人出使,谁可行者?”
群臣皆知是往济南,莫敢应对。杨荣奏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何况出使?唯陛下命之。”燕王笑道:“朕
知这班尸位之徒,平日享尽荣华,临事巧于躲避,皆是怕到济南的。却不知朕别有差遣。”随命通政司参政金幼孜道:
“朕征召请广信府龙虎山张冲羽士,汝可星夜前往。彼若不来,汝亦休回见朕。”
幼孜顿首领命。燕王又道:“朕本不欲差使往济南,可恶尔等畏之如虎,朕倒要差遣两个去走走。速自奏来,庶免
罪谴。”
群臣面面厮觑。有大理少卿胡瀹俯伏奏道:“臣愿往。”燕王道:“尔是胡氵荧之弟,还有些为国之心。但须再得
一人同行。”
杨溥奏道:“臣保举一人,唯陛下采择。”燕王问:“是谁?”
杨溥奏:“工部尚书严震才气过人,素有重望。”严震连忙跪奏:“臣之不才,既受辅臣举荐,愿充备员以报皇恩。”
内阁中书袁珙亦奏道:“臣亦愿往。”燕王道:“多一名不妨,也见得天朝人物。”袁珙又奏:“臣不敢与闻使命大事,
但去相这妇人一相,看是何等样的,应灭在几年几月,回报陛下。”燕王大喜。
退朝之后,即召严震等入宫,授以密旨。且谕令:“毋辱君命。”
三人叩辞了燕王,请给了报聘礼物,径往济南进发。
到了交界地方,歇在公廨。早有人飞报阙下。军师即命放进,并令魏兖、陈略二人管待来使。原来胡瀹就是开封府
的推官,当日曾请月君降了梅花鹿怪,救他女儿的,想来决无妨害,所以愿来。严震是建文旧臣,与赵天泰等皆系旧识,
又是个富翁出身,就有些儿差错,不关着缙绅体面,所以杨溥荐他,心上倒也实落落的,一些儿也不怯。进了济南城内,
想要会会一班旧臣。大家私议私议,恐有人猜疑,倒先来拜吕军师。军师辞谢道:“既为国是而来,当在阙下相会,无
先行私接之礼;且耆旧老臣多在,尤当避嫌。”严震暗思:“此间有人,所以发迹,到是我冒昧了。”
次日清晨,诸文武大臣会集帝阙。宗伯衙门等官导引严震等三人,进至行殿。燕使初不知设在圣容、玉圭,及旧宫
太监值殿等事。一见故主在上,严震便觉良心发露,耳红面赤起来,战兢兢的嵩呼舞蹈,幸而未曾失仪。王钺道:“严
司空,汝还认得建文万岁么?”严震局蹐异常,勉应道:“老臣思念故主,所以得此一使。”赵天泰、王琎等莫不微笑。
军师抗言道:“帝师有旨:着令来使将燕藩之意,奏闻皇帝;再与诸大臣议定,然后奏请帝师示夺。”严震那里料着要
向天颜奏对?一时就没了主意,方悔的当日不曾殉难,以致有此。没奈何,引了胡瀹、袁珙二人,俯伏奏道:“燕主命
臣云:圣驾归日,即当奉还大宝;若行在无音,天下应归新主,异姓不得过问。谅陛下心有同然,高皇在天之灵亦无异
也。”奏毕,向着众旧臣道:“新主之命如此,恐亦无容更议。”赵天泰道:“口奏无凭,还须缮疏。”诸大臣齐声附
和。严震急得没法,勉应道:“新主既无报书,臣下何敢擅专?”倒是吕军师止住道:“燕藩以诈哄我,我倒以诚信他。
圣驾一归,即发尺一之诏,召令伏阙;若敢抗延,率师讨罪,怕他逃往何方?司空等一经缮疏,燕王必竟加罪于他,既
算不得凭据,亦且有似抑勒,曷用此为?”梁田玉道:“军师之论极是。那燕贼可是别人做得主的?”于是同赴帝师阙
下复奏。
午门之外,齐齐整整,列着二十四员上将,一个个雄威赳赳,英气森森,皆有超群绝伦之相。怎见得:丰面方颏,
金鍪银铠,手执蛇矛者,有似伍子胥;豹头鹰眼,手如铁箝,持镔铁大刀者,若曹家之虎痴;柬发金冠,绣花绛袍,倚
画杆方天戟者,仿佛三国之温侯;黑脸突睛,短须钩拳,背插皂旗者,依稀九霄之张天使;虎背熊腰,修眉细眼,斜横
偃月刀者,猜似未长美髯之关胜;狼腰猿臂,植立绿沈枪者,不啻关西马;突颧凹脸,须鬓倒竖者,手持开山大斧,无
异急先锋;乌金帕头,烂银锁子甲,一部落腮短胡者,绝似双鞭呼延灼;白脸紫须,素袍银甲,飘飘风动梨花枪者,真
是薛仁贵;凤翅盔,鱼鳞甲,腰悬花银双锏,掀髯而立者,赛似秦叔宝;身雄力猛,面赤睛黄,手持浑铁槊者,方驾单
雄信;长面大目,有髭无须,使三尖两刃刀者,绝胜九纹龙;蓝札巾、紫云袍,执犀角弓,挂狼牙箭者,曰当今养由基
;威若天神,貌如地煞者,曰赛过元勋常遇春。
诸将见日军师到来,-一欠身。严震等莫不心骇。就有女将二员,一是满释奴,一是女金刚,从内款步而出,逾军
师道:“帝师有旨:燕使所奏情由,皆已预悉,无庸复渎。特发御书给示来使。”说毕,军士递送将来。严震等接着看
时,高丽纸上有杯大的字,宛若龙翔凤翥,上写着:司空严震,位尊望崇;归命燕藩,如草从风;戒尔晚节,还须秉忠。
姚善、胡瀹,异心同寅,一生一死,汗简攸分。袁珙小术,乃耸逆贼,苟贪富贵,姑予矜恤。
严震看了,其颡泚泚,其容赧赧,一时进退不得。胡瀹低着头,亦有忸怩之状。袁珙则绝不在意。
文武诸臣正在那里注目三人,忽一声风响,从空飞下个道姑来,乃是剑仙聂师,大咤道:“袁珙鄙贱小人,曷敢冒
充燕使,来相我文武臣僚,又思要相帝师,殊为可恶。我今教他自相相狗脸。”袖中取出镜来,向着袁珙一照,竟变了
个狗头。
众将士皆胡卢大笑。那时袁珙就要死也死不及了。胡瀹是素知道月君法术的,拱手对着吕军师道:“我们来复奏,
自该向阙行礼,何得呆呆站立,致干帝师之谴?”于是一同跪下,奏请帝师圣慈海涵,叩头不已。隐娘道:“帝师谁与
你这班计较,这是我小小耍子,本该叫你三人都变了狗回去,如今诸臣陪着跪请,姑从宽宥。去罢。”看袁珙时,复了
原相,剑仙忽然不见。燕使等几乎羞杀,辞回公馆。
明日,军师设宴相请,诸旧臣及诸公子又接连请了两日。
严震等先到建文帝阙下叩辞过,又到帝师阙下辞谢,然后与军师及诸臣僚告别起程。一路上和同商议:题不得起这
些事情,只说个未见帝师,与彼军师议妥罢了。主意已定,径回复命。
后来严震出使云南,适遇帝于曲靖地方。建文帝问曰:“卿将何以处我?”震泣奏曰:“臣自有处。”遂缢死于驿
亭。恰应着“晚节秉忠”四字,犹不失君臣之谊,似由月君片纸激励所致而然。但笑伊相士,假冒行人,几变作令令田
犬;宁料他天师,真遣神将,竟斩了矫矫马猴。即在下回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