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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七

南华真经口义 林希逸 5892 2023-06-14 20:35

  

  鬳斋林希逸

  杂篇外物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

  外物,身外之事也,是求在我者也。桀纣之时,贤者不肖者均於被祸,是不可必也。此皆纣事,却并桀说,以意逆之可也。苌弘被放归蜀,刳肠而死,蜀人以匮盛血,三年而化为碧玉。此事与左传所载稍异,其言似诞。晋元帝托运粮不至而杀其臣,其血逆柱而上,齐以明月之谶,杀斛律光,其血在地,去之不灭,则亦世间所有之事也。孝己,殷高宗之子,见逐於後母。曾子,未见悲泣之事,想以芸爪大杖则走之事言之。读此书者,但观其意,若此类皆,不必拘盖。谓忠孝人之所贵,而或害其身,是皆外物不可必也。

  木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音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木与木相摩则其火自出,今舟人用榆柳亦然。火与金相守,熔之事。木本无火,相摩而生;金为至坚,见火而流。亦言不可必之意。大絯,大异也。大雷雨之时,或焚树木,故曰水中有火,乃焚大槐。不曰他木而曰槐者,槐能生火,故以槐言之。淮南子曰:老槐生火。见汜论篇。亦非专焚大槐也。此皆阴阳错行而为。灾事之不常见者,亦言其不可必也。

  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螴音陈又楷允反蜳音又敦转柱允二反不得成,心若县於天地之间,慰暋音泯又音昏沈屯,强纶反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於是乎有僓音颜然而道尽。

  甚忧者,极忧也。两陷,非有人道之患,则有阴阳之患也,人间世云是两也,即此意。螴蜳者,怵惕不自安之意。不得成者,言甚忧无所逃而不成情绪也。心若县於天地之间,言心有系缚自苦也。慰暋,郁闷也。沈屯,陷溺险难也。利害相战於胸中,其内热也甚於焦火,故曰生火甚多。此皆世俗一等不知道之人,不知外物之不可必而过用其心,故至此焚伤其胸中至和之气,故曰众人焚和。月,性也。众人之生,其得於天者全此至和之理,犹如月然,但为物欲所昏,其炎如火,故其为月者不能胜之,遂至於焚和也。山谷云,本心如日月,利欲蚀之,既正用此意。僓然者,弛然而自放也。道尽者,言其天理灭尽也。盖谓众人汨於利欲,终身不悟,至於灭尽天理而後已也。

  庄子家贫,故往贷栗於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鱼之肆。

  监河侯,说苑曰魏文候也,亦未必然,或是监河之官以侯称之,不然则侯是其姓也。邑金者,采邑之租金也。波臣犹曰水官也。此段必当时有此戏言,因记於此,亦今人所谓远水不救近火之意。枯鱼之肆者,言待得此水之来,吾已为鱐矣。常与,常时相与者也。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辖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锱设而下,惊扬而奋髻,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伴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後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趋灌读,守鲵鲋,其於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於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於世亦远矣。

  巨缁,大黑索也。信音界,牛也。与陷同。海水震荡,声侔鬼神,言此鱼摇动海水,其声可畏也。惮赫,惊恐也,千里之人皆闻其声而惧也。厌,厌饭而食之也。辁才,揣量浅见之士也。讽说,道听涂说者。知其常而不知异,见其小而不见大,故惊以相告也。累,小绳也。灌,注也。灌渎,言流水之小渎也。鲵鲋,小鱼也。县令,犹今揭示也,县与悬同,县揭之号令,犹今赏格之类。言见小之人饰其辞说,千求于上,求合其所示之令格,纵得之,能几何。故曰其於大达亦远矣。俗世,俗之士也。俗士不可与言经世之道,故曰俗其不可与经於世,亦远矣。远矣,犹甚矣也。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擪其顪。儒以金樵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此段盖喻游说之士借诗书圣贤之言以文其奸者。自上语下曰胪,自下语上曰句。胪传者,大儒为首而告其下也。青青之麦,生於陵陂,赋墓田也。生不布施,何含珠为,讥富者也。此诗只四句,或是古诗,或是庄子自撰亦不可知。接其鬓以下,大儒教小儒之语。接,撮也。擪,以手按之也。顪,颐下也。控其颐者,控开其颐也,别亦开也,言歌此诗教其徒,徐取其珠而欲无所损也。诗曰,何以含珠为,则我今取之。亦合古诗之意矣。

  老莱子#1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趋下,未偻而後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惊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出薪者,出而采薪也。修上,上长也。趋下,其行趋锵也。末,微也,言其背微有偻曲之状。後耳者,面前视之不见其耳也。视若营四海,即蒿目以忧当世之患之意。躬矜,汝身矜持之行也。容知,容,外饰也,知,思虑也。业可得进者,言道业可得而学否也。一世之伤;一时之人憔悴可伤也。骜,傲然而不恤之意。言汝为一时而忧,通用其心,能贻後世之患,汝皆骜然而不顾也。汝既如此,道之穷宜也。寠,穷也。固,宜也。汝之道其穷如此,是不知天下之事有非智略所能及者,故曰亡其略弗及邪。亡与忘同。惠,施惠於人也。欢,欲得人之欢心也。以施惠而得人之欢心为骜,以此自惊於世不可,此乃终身可丑之行也。庸人之所为则务入於此而已,故曰中民之行进焉耳。中民,庸人也。以名而相汲引,以隐蔽之计而自相交结,以形容中民之为也。尧桀两忘则不惟无毁亦无誉矣,故曰闭其所誉。反,背也。反背自然之理,则无非伤道之事也;不好静而好动,则无非邪僻之行也。圣人则不然。踌躇者,欲进不进之意,以踌躇兴事即不得已而後应也。惟其无心,所以每每成功。载,自负也。汝奈何终身以矜持之意而自负,故曰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此一句下得奇。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闚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荚。仲尼曰:神龟能见梦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荚,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阿,曲也。阿门,曲侧之门也。宰路,渊名也。清江之神使我使於河伯。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再三迟疑而不决也。卜以杀为吉。遂杀之。七十二钻,言用之而占七十之智岂能敌之。此言我苟有心,则人亦以有心应我,故以此喻之惟能去其小知而付之自然,则大知明矣。去吾为善自名之意,则善自归我,故曰去善而自善矣。石与硕同,石师,硕大之师,能教人者。婴儿之能言不待求师而自能者,与能言者同处,则自然能言二次也。龟灵於人而不灵於己,故曰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此意盖谓名之以知则有穷时。此下数句却泛言世情以实之。人有至知者,岂能以一身而胜万人之谋。鹈鹕之取鱼,饮涸其水而後尽其鱼。此有心害鱼者非网之比也。上言人若有心而害我一人也。大知自善,自然之理也。不教能言,自然之喻也。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垫,掘也。容足之外皆为深渊,则不可行矣。即前谓,足也践,恃其所不蹍之意。故曰无用之用。徐无鬼篇

  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於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能游者则游之,不能游者终於不能。此言世有达者,有不达者也。游,自乐之意也。流遁,逐物而忘返也。决绝,与世判然自异也。任,为也。至知厚德,循自然之人,则其所为无流遁决绝之失矣。覆坠,言陪溺於世故也。火驰,逐於世如火之急也。此皆为世俗所累而不能反身自顾,故曰不反不顾,言不能回光返照也。虽一时之间有贵有贱,名为君臣,而没身之後贵贱何。故曰夫孰能不波。学者之古今,只自三皇五帝为始。此盖讥贬古帝王之意。僻,偏也。游於世而无所偏倚,不以古今为是非也。虽和光同尘,不与世相忤而我之所存者自在,故曰顺人而不失己。彼之所教自以为是,我固不学之,然亦承顺其意而无彼我之分。此有言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也。惟至人之所行则於世无留恋之意,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古今人情大抵相类,安有淳浇之别。学者尊古而卑今,不知世变者也。狶韦氏,三皇五帝之先也。若以天地之初,上古之世,而观於今日,则皆为波荡流逐而失其性者矣。即齐物因是之意,故曰承意不彼。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女展反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

  彻,通也,得自然之理而大通彻,则耳目之所视听为真聪真明,鼻口之所嗅味为真颤真甘,心之所知者为真知德为至德矣。壅,壅塞窒碍也。哽,哽咽而不通也。跈者,足所践之迹也。我之见道,苟窒碍哽塞而不能自觉,则累於形迹矣。不止,迷而不知止也。既累於形逵则众害生矣。息,生也。生之谓性,人皆有之,有此受生之性而後有所知觉。所谓知觉者,恃此息也。人莫不然,而或至於不当其理者,岂天斩之不殷不当也。天理之在人心,日夜发见其孔窍,发见处何尝有止息。故曰天之穿之,日夜无降。穿,心窍也。无降,无止也。窦亦心窍也。人以物欲而自蔽惑,是塞其窦也。顾,乃也。

  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磎;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胜。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识音玄,知出乎争,柴生乎守,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胞,脬膜也。人身皮肉之内有一重膜包络此身。重阆者,空旷也。人身之内如此空旷,而心君主之以天理自乐,则谓之天游。勃磎,争斗也。窄小之屋,妇姑常在面前,则易至於争斗。此即不虚旷之喻。心才蔽塞,不知天理之乐,则六凿必至於相攘逆。六凿,六根也。大林丘山,人见之而必喜者,是其平日耳目窄隘,不能存自然之神以胜外物,忽然一见空远之地,则以为喜,故曰亦神者不胜。求名於外,则德性自荡溢矣;暴急而不自安,则名亦荡溢矣;言并与名失之也。有誸急之意,而後稽度於智谋之事。议与弦同。有争竞之心,而後智谋之所由出。守执不化,而後柴梗不乐之意所由生。果,实也,塞也,齐物曰腹犹果然之果也。求众事之皆宜而後分职以任事者,有固必不通之弊。此言痴儿了官事,官事不可了也。铫鎒,田器也。春雨时至,草木奋然而生,故曰怒生。当此之时,人知修田器以为耕种之事,则必锄拔其草木。其草木之得雨而方生植者,皆倾倒过半矣。到与倒同。子美曰,霜倒半池莲,即此倒字。铫鎒之人,岂戕贼草木之生哉。为耕种之计,不得不然,亦不自知其於生意有害也。此意盖言生者方生,拔者自拔,草木虽去而耕种之物又生,便是其成也毁也,其毁也成也。由此而观,则成败得丧死生祸福,皆当听其自然,何必容心乎。自德溢乎名而下皆容心之失也,能无容心则有天游矣。

  静然可以补病,眦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

  静然者,安然也。补病者,去故即新,舍末而归本也。此心能安然,则向之失者可以补而全之矣。眦音翦音灭。訾赃者,屏除#2物欲而全其天理,则可以优游而至老。遽,急也。能宁其心则可以止遽矣。此三句皆言既失而复,犹#3杨子曰先病而後瘳也。故曰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若是句绝,言其已见物累之苦,而後能自悔,若夫安佚自得之人,胸中本来泰然自得,则不问及此矣。佚,自得者也。非佚者之所,犹曰非佚者之事也。所犹所其无逸之所也。

  圣人之所以駴户稽反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

  因未尝问一句又生下四句。駴与骇同。圣人以仁义而治天下,是駴之也,神人则无此矣。贤者以盛德而骇世,圣人则无此矣。君子则以声名而骇其一国,贤人则无此矣。小人则营营以求合於一时,君子则无此矣。演门,地名也。善毁,孝也。以孝而得爵,遂为官师,其党人慕之乃至有哀毁而死者,言好名之为累也。官师犹今曰官员也。

  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於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许由务光以隐得名,纪他慕之,亦相率而隐於窾水。踆与蹲同。此一字鄙薄之之意也。纪他之意,亦欲诸侯以国让之,而诸侯但以其苦吊之而己。己自可笑,三年之後,申徒狄又慕隐名以至自投於河。此盖极言好名之累也。

  

  上面既说尽了,却以筌蹄之语结末,亦与前篇言而足,言而不足体格一同。筌蹄,取鱼取兔之具也,既得则无用矣。言寓意也,得其意则忘言矣,不能忘言则泥着而失其意矣。惟忘言者而後可与言。此篇文亦精细。在兔,意在於得兔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七竟

  #1子:原作『之』,据明本改。

  #2除:明本作『去』。

  #3犹:明本作『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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