鬳斋林希逸
内篇大宗师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於齐,肩高於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间而无事,跰而监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鷄,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首、脊、尻只是首尾始终之意。无者,自无而後有也,既有有而後有生死也。莫逆於心,心皆自悟而相契相顺也。伟哉造物者,言造化之大也。拘拘者,病之状也。曲偻,曲身貌。发背,疮也。五管,疮之发处也。颐下而隐於脐,肩耸而高於顶。皆形容其病躯之状。句赘,髻也。指天,露顶也。在身阴阳之气不和而後成病,故曰有沴。其心间而无事,不以病为忧也。跰,扶曳而行之貌。自照于井而见其形,叹曰:使我为此拘拘者,造物也。汝恶之乎,此子祀戏问之也。假,使也。浸,渐也。此一段最奇,只浸假二字便自奇特。言假使造物渐渐以予之身化而为他物,吾亦将因而用之,此即顺造化而无好恶之意。是虽寓言,亦自有理。得者时,失者顺,即前所谓: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亦是说死生之理。县解者,言其心无所系着也。苟为物所着,则不能自释,故曰不能自解,物有结之。万物岂能胜天,此皆安於自然之意,自然之天即大宗师也。乐轩尝云庄子三十二篇,只是自然两字。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於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扞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鎁。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鑪,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曾子之易篑其言如许,圣贤之学也。庄子为此论,又自豪杰。叱者,呵止之声,避者,使其妻子远去也。怛,惊也。谓其无以哭泣而惊怛将化之人。鼠肝、虫臂,言至小之物也,便是赵州火烧过後,成一株茅苇之论,但其文奇。唯命之从,我不听则为扞逆,亦前段物不能胜天之意。铸金之喻,亦自奇绝。贾谊曰:阴阳为炭,万物为铜,皆自此中抽绎出,金若能言,人则必以为怪。造物之视人,亦犹大冶之视金,此等譬喻非庄子孰能之。成,安也,成然,寐之状也。蘧然,觉之状也。以生为寐,以死为觉,却下六字如此结上一段,真文之奇处。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於无相与,相为於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待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相与於无相与,相与以无心也。相为於无相为,无为而为也。挠挑,踊
跃之意。无极,无止也。登天游雾,游於物之外也。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即所谓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也。彼言不忘,此言相忘,则此八字只是不求其所终五字也。莫然,冲汉无有之貌。有间,有顷也。往待事,犹助原壤沐梈也。编曲,识箔也。或编曲,或鼓琴,指孟子反、子琴张而言也。猗,助语也。嗟来,歌者发声之词也。反其真,犹言复其初也。我犹为人猜,便是忽听上方钟鼓动,又添一日在浮生。此等皆其文之奇处。礼意,犹言礼之本也。庄子虽为寓言,而礼记所载原壤狸首之歌,则知天地之间,自古以来,有此一等离世绝俗之学。今人但云佛至明帝时始入中国,不知此等人不待学佛而後有也。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瘫。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异物,托於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修行无有,言无德行也。无以命之,犹言唤作何人始得。方外方内,犹今释氏所谓世间法、出世间法也。意趣既不同而使汝吊之,我则失矣。故曰外内不相及,而丘#1使汝往吊之,丘#2则陋矣。与造化者为人,只是与造物为友。游乎天地之一气,言游於造物之初。附赘县疣,喻此身为天地间长物,必决之溃之而後快,即劳我以生、息我以死之意。假於异物,便是圆觉,地水火风之论,四大合而为身,故曰托於同体,虽肝胆耳目亦不自知,即忘身之意也。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谓原始要终而不见其初也。彷徨,浮游之意。芒然,无所见知之貌。尘垢之外,即方之外也。无为之业,即自然也。愦愦然,自昏之貌。为世俗之耳目而行礼,徒自昏劳。此老子礼以强世之意。观者,示也,音贯。
何方之依者,夫子所依行者方外耶,方内耶。天之戮民,即前所谓天刑之而安可解也,谓我不得为方外之人也。吾与汝共之者,欲与之言方外之乐也。敢问其方,犹问其故也。鱼相造乎水,即相濡以沬,不若相忘於江湖之意。穿池而养亦自以为给足,言得水不拘多少也,得道则随其分量以为生,无事而自定,无事,无为也。畸人,畸者,独也,言独异之人也。侔,合也。畸则不偶於人而合於天。天以为君子,则人以为小人,人以为君子,则天以为小人矣。庄子之所谓君子者,有讥侮圣贤之意在於其间。盖以礼乐法度皆非出於自然,必剖斗折衡,使民不争,而後为天之君子也。此亦愤世疾邪,而有此过高之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於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
盖鲁国者,以善丧之名高於一国也。壹犹常也,言某常怪之也,言怪讶之久矣。进於知者,言其进,进而知道也。简之而不得,谓居丧之礼,如哭泣之事,犹欲简去而不得也,虽欲简不得,而其所为已为甚简,故曰夫已有所简矣。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即反覆终始,不知端倪之意。就先即始也,就後即终也。顺造化而为万物,故曰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言听其自然也。已乎,助语也。既听其自然,则安知将化已化与不化哉。此类皆其鼓舞发越之语。彼既知道,能听其自然,而我乃怪之,是我之梦未觉也。
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骇形者,形有老少之变也,老少之变虽可骇异,而其心闲而无事,故曰无损心。宅,居也。旦,生也。死生旦夜也,知生之所居者暂,则虽死而非实死也,故曰无情死。情,实也。特觉人哭亦哭,言随众也。此是其欲简而不得之处。是自其所以乃此六字最奇,言其自得之妙所,以欲简不得简,而乃随众以哭也。此句最难解,故数本以上句乃字与下句且字合为宜也,两字良可笑也。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
且也只是且字添一也字,前篇中屡有之矣。吾者,我也。且今之相与,既以我而怪之,又安知我之所谓我果如何邪。故曰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庄子大抵如此鼓舞其文,若非别具一只眼者,亦难读也。
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於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梦鸟梦鱼只是前篇化蝶之意。今之言者,其觉乎其梦乎,即所谓蝶梦为周乎,周梦为蝶乎。意有所适,有时而不及笑者,言适之甚也。亦犹杜诗所谓惊定乃拭泪。乐轩先生亦曰:及我能哭惊已定矣,此言惊也,造适言喜也,惊喜虽异而不及之意同。排,安排也。因物而笑,是物献笑於我,此笑出於自然,何待安排,故曰献笑不及排。此排字与下句排字虽同,而文势异,不可联上字说。造物之间,事事皆排定,死生穷达得丧祸福,皆已定矣。我但安其所排,随造化而去,乃可以入於造化之妙矣。寥天一只#3是造化字。寥,远也。寥天之一即前所谓其好也,一其不好也一之一也。又做成名字,如此皆庄子弄笔处。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罏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於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资汝者,教汝也。明言是非,辨别是非也。为,助语也。轵,亦助语也。奚来为,何必来也。黥劓,点污汝也,犹言汝被他教坏了。遥荡恣睢转徙,犹前所谓挠挑无极,彷徨尘垢之外之意。遥荡,放荡也。恣睢,纵横也。转徙,变动也。藩者,藩篱也。言我不敢求其堂奥,且愿至於藩篱,即是愿闻其略。如此翻下盲者瞽者之喻,谓汝无资质,不足以闻道也。无庄,古之美者也;据梁,古之勇者也。言汝能有道而化我,使美者不知其美,勇者不知其勇,知者不知其知。去故习而自悟,在汝转移之间,故曰皆在罏锤。乘#4,行也,成自然之理也。去我前日之习而行乎自然,以事先生,故曰息我黥,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也。噫,欺也。未可知者,言未见得汝便能如此也。吾师乎以下数句,方是说出个篇名大宗师字。粉万物而不可名以义,泽及万世而不可名以仁,盖言无为而为,自然而然,我无容心,故不得以此名之。易曰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亦是此意。长於上古,言在天地之先也。千古万古常如此,安得以老少名之。上而天之所覆日月星辰,下而地之所载山川丘陵,多少是巧。且如天左旋,经星贴天而不动,日月五星乃右转,或迟或速,或流或伏,川岩水石,多少奇怪,皆造物为之。众形之间,如百卉羣木,多少奇异,非巧而何,但唤做巧不得。凡此数句,皆是形容自然之道。游心於自然,则见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故曰此所游已,言吾之所游者如此也。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其後也。
此一段借颜子之名以形容造道之妙,毕竟庄子在当时亦知颜子之为亚圣也。坐忘之说乃庄子之说,以此求颜子则误矣。益者,言有所得也。先仁义而後礼乐,是以礼乐为高於仁义一节,盖庄子仁义二字只为爱恶。凡此字义皆与圣贤不同,先忘仁义而又至於忘礼乐,亦犹所谓外天下而後万物也。至於坐忘,则尽忘之矣。此有无俱遣之时,所谓今者吾丧我,亦是此意。四肢耳目皆不自知,故曰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堕枝体也;去智,黜聪明也。大通即大道也。所谓圣者无所不通睿作圣,睿即通也。观此坐忘二字,便是禅家面壁一段公案。同者,与道为一也。与道为一则无好恶矣,无好恶则化矣,化则无所住而生其心矣。故曰同则无好,化则无常。请从而後者,言汝更胜於我,我反不及,而在汝後矣。贤者,胜也。此贤於人之贤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淋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此段只言穷达有命,撰出这般说话也是奇绝。恐其以饥而病,故曰殆病矣。古人弹琴必有歌,如舜鼓琴而歌南风是也。若歌若哭者,力弱而其声微也。不任其声者,言无力声不出也。趋举其诗,所谓情隘而其词蹙是也,歌得不成头绪,故曰趋举。父母岂欲贫我,天地岂欲贫我,此数语最精绝。求其为之不得,言既非天非地,非父非母,则孰为之。然则使我至此极甚者,命也。此意盖谓自然之理在於天地之上。命者,自然之理也,是所谓大宗师也。看庄子此篇,便见列子力命篇不及多矣。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九竟
#1#2丘:原作『某』,据明本改。
#3只:原作『』,据明本改。
#4乘:原作『成』,据明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