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广成先生杜光庭述
希言自然章第二十三
疏:章明抱一为式,不争故所谓曲全。此章明契道忘言,执滞则自同於失。首一句标宗以明理,次五句举喻以申教,故从下理喻结成。○义曰:夫言教不繁,必契自然之道。风雨为暴,固非长久之资,希言将渐於忘言。举暴戒令其息暴,息暴归静,道必应之。信不足,则民违应之以不信。天为暴而不久,风雨岂能常?责夫忘言之言,渐契自然之理尔。且器莫大於天地,权莫重於神明,暴雨飘风尚不能久,人君恃尊怙贵,侮荡寰区,信非久长之道。夫何故哉?秦皇并吞四海,平一九州,豕畜黔黎,草视甿庶,深宫复道,自侈自尊,纵暴为昏,极奢极贵,祚倾运灭,曾不崇朝。项籍叱咤中原,吞噬六合,无君於其上,无敌於其前,乌江之败亦不旋踵。老君戒其强暴,令守无为自然之至道云尔。
希言自然。
注:希言者,忘言也。不云忘言而云希者,明因言以诠道,不可都忘。悟道则言忘,故云希尔。若能因言悟道,不滞於言,则合自然之理矣。
疏:此明言教不可执滞也。希言者,忘言也。夫言者在理,执滞非悟教之人。理必因言,都忘失求悟之渐,则明因言以诠理,不可都忘。悟理则言忘,故云希尔。若能因彼言教悟证精微,不滞荃蹄,则合於自然矣。故曰希言自然。
义曰:教必因言,言以明理。执言滞教,未曰通途,在乎忘言以袪其执。既得理矣,不滞於言,是了筌蹄之用也。筌蹄者,庄子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筌者以竹为之,取鱼之器也。蹄者,以绳为之,取兔之器也。鱼兔既得,则筌蹄可忘。若执筌蹄,乃非鱼兔矣。若执於言,又非教意矣。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注:风雨飘骤则暴卒而害物,言教执滞则失道而生迷。
疏:飘风,狂疾之风也。骤雨,暴急之雨也。夫风者所以散物,雨者所以润物。若狂疾暴急,则害物而不久。
义曰:此风雨者,喻也。夫狂疾之风暴急之雨,理身理国於教为喻。其别有三,何者?风之散物,雨之润物,若其狂疾暴急,反害於物也。气者所以生身也,心之所以总神也。若其狂疾暴急,反以害於身矣。政之所以理民也,令之所以齐民也。若政严而狂疾,令峻而暴急,则民散而国危矣。言之所以明理,理之所以宣教也。若执滞局守,则於教不行,於道不通矣。
疏:以况言教所以诠理者,若执言滞教,则无由了悟,必失道而生迷。故风雨不可飘骤,言教不可执滞。欲明忘言即合自然,故举飘风骤雨之喻。
义曰:夫执滞於言教,则致不通,失至道之宗,迷言教之说。能明筌蹄之用,则无封执之迷,亦无飘骤之害,而彰散润之德。
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
注:天地至大,欲为暴卒则伤於物,尚不能久,以况於人,执言滞教,则失於道,欲求了悟,其可得乎?
疏:孰,谁也?设问云谁为此飘风骤雨者,答云天地。天地至大,欲为狂暴,尚不能久,况於凡人执滞言教,而为卒暴,不能虚忘,渐致造极,欲求了悟。其可得乎?
义曰:老子欲明飘风暴雨不久之义,以喻理国修身之人。恐人未晓此意,托以发问,因自答之,以彰其理。言天地有形之大也,为狂暴之事,尚不能终日,人君统临邦国之大也,而为狂暴,必伤於民。修道之士而为狂暴,必伤其行。皆不可矣。凡人乃欲恣性纵心,狂猛躁急以为政,执言滞教以修道,了无通变,但局一隅,而能致国泰身安,可得乎?必不得矣。
故从事於道者,
注:故从事於道之人,当不执滞言教。
疏:从,顺也。虚极至道,冲用无方,在物则通,未尝凝滞。故凡人欲体斯妙而顺事者,不当有所执滞尔。故云从事於道者。
义曰:大道圆通,物感则应,由谦和柔顺可以致之。君刚狠躁戾之人,如飘风暴雨之行,即失道矣。所以人君执道以理民也,事来而循之,物动而因之,万物之性无不顺也。大行之大得福,小行之小得福,深浅之应,由人感通尔。如下文焉。
道者同於道,
注:体道者悟道忘言,则同於道。
疏:顺事於道之人,故谓之道者。谓能顺事於道,则不凝滞。了悟言教,一无封执,可与道同,故云同於道尔。
义曰:道者,虚无平易,清静柔弱,淳粹素朴,此六者道之形体也。虚无者,道之合也;平易者,道之素也;清静者,道之鉴也;柔弱者,道之用也;淳粹素朴者,道之干也。行此六者,谓之道。人行与道同,故曰能顺事而不滞,悟言教而同道也。
德者同於德,
注:德者,道用之名。人能体道忘功,则其所施为同於道用。
疏:德者,道用之名也。谓其功用被物,物有所得,故谓之德尔。谓体悟之人顺事於道,岂惟自能了出,抑亦功济苍生。苍生被其德,德者忘其功,凡所施为,同於道用。故云德者同於德。
义曰:德为道用,故次於道。所谓大行之大得福者,指上同道之行也,次行於代则恩及生灵,功济邦国,上未阶於至道,下复越於仁义,物得遂性,各得所得,故谓之德。有德及物,邻於道乎。苍者,广远之色,众同之貌。庄子曰: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远而视之,则有色象;近而观之,与庶物同。言庶物资道而生,有情无情,有识无识,动植飞走,皆曰苍生矣。
失者同於失。
注:执言滞教,无由了悟。不悟则迷道,故曰同於失。
疏:失者谓执滞言教而失道也。夫言教者,道理之筌蹄也。筌蹄者,乃取鱼兔也。今滞守筌蹄,则失鱼兔矣;执滞言教,则失妙理矣。失理则无由得道,自同於失也。故云失者同於失。
义曰:取鱼之器日筌,以竹为之。取兔之器曰蹄,以绳为之。取鱼则器包其身,故谓之筌。言其可生全而致之也。取兔则绳束其足,故谓之蹄,言可致足而致之也。愚人不知筌蹄可取鱼兔,执筌蹄以为鱼兔,失之远矣。言者所以宣理,教者所以告人。道不可无言而悟,因言以宣之;法不可不告而悟,故立教以告之。愚人不知言教所以悟道,执言教以为道,亦失之远矣。夫至虚至静,方能集道。滞言束教,何以契真?至虚以忘言,至静以忘教,不可执矣。经云执者,失之是也。
注:方诸挹水,阳燧引火,类族辩物,断焉可知矣。
疏:此明气同则应也,故虎啸风起,鹤鸣子和,性殊则肝胆楚越,道合则夷夏同人。以类相从,物无违者。故同道则道应,同失则失来。
义曰:夫习静则道降,积功则德充,气之相从,其来尚矣。故弹宫则宫应,弹角则角应者,声相感也。枯桑动而天风,暑雨降而础润,气相感也。龙吟云起,虎啸风生,有情感於无情也。铜山崩而钟应,类相感也。葭灰鈌而晕亏,事相感也。鹤鸣子和,性相感也。积善余福,积恶余殃,行相感也。同舟共济,胡越不患於异心,势相感也。流湿就燥,无情感於无情也。《西昇经》曰:行善善气至,行恶恶气至。同於失者,固当矢之矣。肝胆楚越者,性分异也。夷夏同人者,所志同也。君子千里同风,小人隔陌异俗。此之谓乎?
疏:犹方诸挹月而水流,阳燧照日而火就尔。故云同於道者道亦得之。
义曰:东海方诸之间有巨蚌焉,长尺有二寸者,因名方诸。取其壳以柔帛拭之良久,以月照之,以器承之,则得水焉。阳燧者,范金为器,其形若杯,或类镜焉,以玄缯洁之,以日照之,以艾承之,则得火焉。此二者因日月之光,以气类相感,而能生水火。古者祭法尚洁,必以方诸之水、阳燧之火荐於神明焉。物之无情,犹资感应,况人之最灵,道之通变,而岂不能感致乎?言可致也。
信不足,有不信。
注:执言滞教,不能了悟,是於信不足也。自同於失,失亦乐来,是有不信也。
疏:言人之所以不能体了证理忘言,谓於信悟不足而生惑滞。既生惑滞,则执言求悟;执言求悟,则却生迷,倒是有不信应之。故云有不信也。
义曰:道既无形无状,在精感而致之。但云精感,则人无由可悟,故广叙应感之事,以劝於人,欲使世人知物有感通,事有因应,然後能推诚於道尔。能推心笃信,静默恬愉,道岂不应哉?所以不应者,由世人不能静默其心,恬愉其志。知者则执言局教,疑者则若存若亡。信既不足,了无感应,是有不信也。其有初则锐精於习道,中乃懈惰於修行,一念退心,前功并弃。不能专精勤久,而谓大道我欺。若知道能行,行之勤久,玄鉴非远,宁无应乎?人君法道化人,以信御下,推诚待物,布德如春,上有推诚之君,下无不信之士。
跂者不立章第二十四
疏:前章明理契言忘,执滞则同於失者。此章明自见自是矜伐则物或恶之。首二句举喻示难求。次四句明虽求亦不得。其於道下将申戒劝,令有道之人不处尔。○义曰:上文以不信不足,於道有不信之疑。此复跨而求行跂而求久,自是自见自伐自矜,去道逾远,喻如余食赘行,岂可致玄同之道乎?故有道之人不处於此,修真之士以斯为戒焉。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
注:跂,举踵而望也。跨,以跨挟物也。以喻自见求明,明终不得,何异夫跂求久立,跨求行履乎。
疏:趺,举踵而望也。跨,以跨挟物也。此举喻也。夫延颈举踵,欲求远望翘跂则危,故不可立。以跨挟物,物必为碍。挟物为碍,必不可行,亦如众生自见自是等也。故跂则不立,跨则不行。自见则不明,自是则不彰。断可知矣。
义曰:以足指蹑地谓之跂,暂有延望或可为之,而希久立,斯为难矣。延颈举踵者,陈后《长门赋》望幸之辞也。跨挟於物而求久行,亦不可得也。喻人不能推心信真,怀疑於道,暂兴一念,便望有成,无冥心澹寂之功,无隳体黜聪之渐,而欲振衣汗漫,接轸崆峒,亦如跂立跨行,欲希长久尔。
自见者不明,
注:露才扬己,动而见尤,故不明。
疏:夫自见之人,失之殷鉴,露才扬己,欲以自明。殊不知动则见尤,物无与者,己之事业终於昧然。故云自见者不明。
义曰:圣人之明也,精神四达,无所不极,上际於天,下蟠於地。犹泛然若无,不以为有也。凡人以己之见,蔽人之光,露其微才,扬其片善,以此为明。其可得乎?
自是者不彰,
注:是己非人,直为怨府。故不彰。疏:言人不能曲全而自为是,且欲大夸诸己,而以出众为心,求彰名边,以自光大,直为怨府。人所不堪,众毁日闻,故难彰着。故云自是者不彰。
义曰:圣人之行也,内修其本,外抑其末,属其精神,偃其知见,漠然无为而无不为,犹怕然若虚,不以为是也。凡人以己之行蔽人之善,锐於出众,务於矜夸,以此为是,其可彰乎?
自伐者无功,
注:专固伐取,物所不与,故无功也。
疏:夫谦者德之柄,让者礼之文,苟失斯道,无从而行,况自专固伐取,以求其功。不让则争功,斯滥矣。故云自伐者无功。
义曰:圣人之业也,操天为盖,无不覆也。以地为车,无不载也。四时为马,无不使也。阴阳为御,无不备也。而犹因自然之用,不以为功也。凡人以己之美掩人之能,内怀专伐,外无谦让,以此为功,其可全乎?《春秋》襄公二十九年,齐放其大夫高止于北燕。《传》曰高止好以事自为功,且专,故及於难也。《春秋》赵简子与郑战,为郑人所击,踣於车中,失其蜂旗,公孙龙率徒五百人助之。宵攻郑师,取峰旗,郑师大败。既战,简子曰:吾伏弢呕血,皷音不衰。今日我上也。卫太子蒯聩为右,曰:吾救主於车,退敌於下,我右之上也。御者卸良#1曰:我两鞃阵将绝,吾能止之,我御之上也。此言简子不让,故其下皆自伐其功,故不克和矣。此乃自伐者之无功也。
自矜者不长。
注:矜衒行能,人所鄙薄,故不长矣。
疏:盛德若愚,昔贤通议,矜衒名器,丑行则多,人所鄙薄,坐招嗤诮。自矜虽欲求益,胥怨物不推长,故云自矜者不长。
义曰:圣人之德也,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不谋而当,不虑而得。其为乐也不欣欣,其为忧也不惋惋,是以高而不危,安而不倾。而犹超然不居,不以为大也。凡人以己之短易人之长,缘丑饰非,衒耀名器,以此为长,其可久乎?盛德若愚者,《史记》云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是也。《论语》云回也终日如愚,斯之谓矣。胥,相也。
其於道也,曰余食赘行。
疏:余食者,残余之食也。赘行者,疣赘之行也。残余,食之秽;疣赘,身之病。以此自见自是等行其於道,而论之如残余疣赘,人所共恶也。
义曰:自见、自是、自伐、自矜四者之弊,妨於修道。比之於物,如残余之食,取之於身,如疣赘之病。疣者,结病也。赘者,余肉病也。亦如余食,为众所恶也。
疏:谓为赘行者,自见自是等,为德行之疣赘,故云赘行。《春秋》曰人将不食吾余,《庄子》曰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义曰:累仁为德,景迹为行。自见自是,非累积之仁。自伐自矜,非景善之行。其以此於德行,愈於疣赘之病乎。不食吾余者,《春秋》庄公六年楚文王伐申,过邓,邓祁侯曰:吾甥也。止而飨之。祁侯之三甥骓甥、聃甥、养甥,请杀楚子。祁侯不许。三甥曰:亡邓国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图,後若噬脐。其及图之乎。图之,此为时矣。祁侯曰:人将不食吾余。言自害其甥,必为人所贱也。对曰:若不从三臣之言,抑社稷实不血食,而君焉取余?弗从。伐申还,遂伐邓。十六年,复伐邓,灭之。即庄公十六年也。附赘悬疣者,《庄子》外篇曰: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言物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骈赘皆出於形,性非假物也。於众为多,故曰侈也。侈,多也。
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注:自见等行於道,而论是曰残余之食、疣赘之行。凡物尚或恶之,故有道之人不处斯事矣。
疏:此自见自是等既如余食赘行,凡物尚或恶之而不为。故有道之君子,不处身於此事。
义曰:累仁为德,习善为行。有道之士修行累德,及其证果了出,乃复忘之,以合乎大通,而归乎无有。况四者之弊,如附赘余食,岂肯安而处之哉?此四者,理身处之,则隳德伤性;理国用之,则拒谏矜己,乱政害民,亡之本也。岂余食疣赘,毫芒之丑,而可比方哉?
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之二十竟
#1御者卸良曰:据《左传》,『卸』当作『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