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春到迷楼亦太浓,锦香绣月万千重。
笑他金谷能多大,羞杀巫山只几峰。
屏鉴照来真富贵,车帷度去实从容。
只愁云雨遭兵火,若个佳人留得侬。
话说炀帝与道人赌游迷楼,叫道人与道姑走在前面,自家坐下转关车,紧紧随着。其余宫人内相,俱跟在后头,不许一人开口。那道人对炀帝打一个稽首说道:“贫道告唐突了。”遂用手携定道姑,二人逍逍遥遥,信着步儿往里便走。却也作怪,就像走过几千万遭一般,四下里都是透熟,逢着转弯便转弯,遇着抹角便抹角,该上楼就上楼,该登阁就登阁。门关着,他竟用手推开;屏拦着,他便侧身转入。无一个幽微曲折之处,不被他串到;无一层锦闱绣闼之中,不被他游来。不多时,将一座夸天宫诧仙府的迷楼,早已团团游遍,不曾遗了一处,仍旧转到殿上来说道:“陛下还有什么幽房邃室,请再赐贫道一游。”炀帝惊得呆了半晌,不能答应。
正是:
世间哪有迷人物,原是痴人自着迷。
试看神仙迷不得,迷楼何似武陵溪。
炀帝见二人有些奇异,因惊问道:“你二人姓什名谁?”道人笑道:“俺们道人家,草木形骸,哪有什么姓字。”炀帝道:“姓字既无,必有一个乡贯住坐。”道人道:“天上的白云,山中的野鹤,便是俺们的乡贯住坐了。”炀帝道:“既如此无个定踪,朕盖一所庵观与你住好么?”道人笑道:“好便好,只恐怕不长远些。”炀帝道:“朕钦赐盖的,你便徒子徒孙终身受用,如何不长远?”道人笑道:“陛下怎么算得这等长远,此时天下还有谁来盖观?就有人来,只怕陛下也等不得了。倒不如随俺两个道人,到深山中去出了家,还救得这条性命。”炀帝笑道:“这道人为何一会儿就疯起来,朕一个万乘天子,放着这样锦绣窠巢,倒不受用,却随着两个山僻道人去出家,好笑,好笑!”道人道:“陛下不要太认真了。这些蛾眉皓齿,不过是一堆白骨;这些雕梁画栋,不过是日后烧火的干柴;这些丝竹管弦,不过是借办来应用的公器。有何好恋之处?况陛下的光景,月已斜了,钟已敲了,鸡已唱了,没多些好天良夜,趁早醒悟,跟俺们出了家,还省得到头来一段丑态。若只管贪恋火坑,日寻死路,只恐怕一声锣鼓住了,傀儡要下场去。那时节却怎生区处?”
炀帝笑道:“这一篇话儿,人都会说,说来倒也中听,只是天地间,哪有个不死的仙方,长生的妙药?你只看,秦始皇、汉武帝,何等好神仙!到头来毫厘无用,这便是个样子。”道人道:“秦始皇错用了徐福,汉武帝偏信了文成五利,故没有功效。俺二人却非其类,陛下不要当面错过,后来追悔。”炀帝笑道:“朕这里琼宫瑶室,便是仙家;奇花异草,便是仙景。丝竹管弦,又有仙乐;粉香色嫩,又有仙姬。朕游幸其中,已明明是一个真神仙。你们山野之中,就多活得几岁年纪,然身不知有锦绣,耳不知有五音,目不知有美色,却与朽木枯树何异?”道人笑道:“山中倒也颇不寂寞,只怕陛下没有造化去游。若肯随俺们去出了家,管你受用不荆”炀帝道:“你且说山中有何景界?朕就没造化去游。”道人笑道:“是陛下也不知,待贫道略说一二:居住的是瑶宫紫府,出入的是碧落元穹。吃的是碗胡麻饭,怕的是庖龙烹凤;饮几杯紫琼浆,爱的是交梨火枣。穿一个黑霞百补衣,冬不寒,夏不暖,春秋恰好;戴一顶日月九华巾,风不增,花不减,雪月相宜。霓裳羽衣,常奏于不谢花前;小玉双成,时伴在长春帐里。要游时,白云为车,天风作浪,一霎儿苍梧北海;要睡时,高天为衾,大地作席,顷刻间往古来今。哪计是非,并无荣辱。羞他世上,马牛不识死生;谁知寿夭,笑煞人间短命。”
炀帝听了呵呵大笑道:“纯是一派胡言。其余一时还考校不出,你既说天风为御,白云为车,为何两只草鞋都走穿了?”道人道:“因要劝陛下出家,故信步而来。陛下既不醒悟,贫道只得去了;只怕明日白龙围绕之时,好苦楚也。”说罢,向天叫一声:“彩云何在?”忽见半空中悠悠漾漾,飞下两片云来,炫然五色。道人与道姑走在上面,说道:“陛下请了!后日火起时,思想贫道只怕迟了。”炀帝慌忙走下殿来,霎时那两片彩云,早已飘然腾空而起,渐入云霄,倏忽之间,就不见了。
正是:
神仙到处皆游戏,只见凡夫认未真。
金马滑稽翻不信,文成五利转相亲。
炀帝见二仙乘彩云而去,又惊又喜,又有几分追悔。因对众美人说道:“大奇,大奇!不知他是两个真神仙,倒是朕当面错过了。”袁宝儿道:“便不错过,却也无益。”炀帝道:“为何无益?”袁宝儿道:“你要万岁随他去出家,万岁肯舍了这些繁华富贵,向深山穷谷中粗衣淡饭去修心炼性么?”炀帝道:“修炼实难,繁华富贵却也舍他不得,只好送朕一丸丹药吃了,作个现成仙人,依旧同你们在宫中受用方妙。”美人等一起笑起来,说道:“万岁便说得这等容易,不修不炼或者还可,只是天下哪有个好女色的仙人?”炀帝笑道:“若好不得女色,仙人苦于凡人多矣。早是放了他去,不曾被他误了,弄做个一假货的神仙。”说罢,大家都笑做一团,笑了一会,炀帝仍旧上了转关车,推入迷楼中去。
正是:
肉可销魂骨可怜,人生只恐不当前。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炀帝进了迷楼,也不管到了何处,任着车儿推去。推到一层绣阁之中,只看几种幽花,俱压着一带绿纱窗儿,十分清幽有趣。炀帝认得叫俏语窗,见窗下一个幼女在那里煎茶。炀帝见了便下了车,走到窗下坐了。那幼女真个乖巧,便慌忙取了一只碧玉瓯子,香喷喷斟了一瓯龙团新茗,将一双尖松松的纤手,捧了送与炀帝。炀帝接了茶,将幼女仔细一看,只见她生得莺雏燕娇,柳柔花嫩,袅袅婷婷只好十二三岁;又且眉新画月,髻乍拖云,一种孩子风情,更可人意。炀帝看了,早有几分把持不住,因问道:“你今年十几岁?叫什么名字?”幼女答道:“小婢今年十三岁,小名叫月宾。”炀帝笑道:“好一个月宾!朕今日与你做一个月主何如?”月宾虽然年小,却是吴下人,十分伶俐,见炀帝调戏她,便嘻嘻笑答道:“万岁若做月主,小婢焉敢当?只情愿做个小星罢。”炀帝说道:“做个小星,便要为云为雨,只怕禁当不起。”月宾道:“云雨虽则难当,雨露却易消受。”炀帝见她答应甚巧,喜得心花都开。遂一把将她楼在怀中,说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就晓得这般戏谑,真可爱也!”
一时高兴起来,就有要幸月宾之意;又虑她年纪甚小,恐难胜大任。心下尚恍惚,遂叫取酒来吃。左右忙排上宴来,炀帝不放月宾下怀,就将她抱在膝上坐了,靠着脸儿同饮。炀帝吃了几杯,问道:“这绣阁中只有你一人在此,还有别人?”月宾道:“只小婢一人,再无别个。”炀帝笑道:“朕今夜相伴何如?亏你一个人在此,倒不害怕!”月宾笑道:“就害怕也奈何没法,谁个肯来相伴?”炀帝笑道:“朕与汝伴。”月宾道:“万岁相伴的人甚多,正好轮不到小婢;小婢也没有这样造化。”炀帝满肚皮要幸月宾,只恐年幼惧怯,不期她全不在心,言来语去转挑拨炀帝,炀帝喜不自胜。又笑道:“你要造化,却也不难,但不知道临期,是造化是晦气?”月宾说道:“万岁只管讲它怎的,且请吃酒。”随斟了一杯奉与炀帝。炀帝吃了半杯,剩半杯与月宾,说道:“你不吃,单叫朕吃,有什意趣?”月宾笑着吃了,又斟一杯奉与炀帝。说道:“这一杯却不单了。”炀帝笑道:“你也吃一杯,才算不单。”二人说说笑笑,倒吃得十分有趣。
正是:
莫言野马难收辔,缚束鲲鹏只藕丝。
小小宫娃才一笑,九重天子已情痴。
二人欢饮多时,不觉天色昏暗。左右慌忙掌了灯来,把琐窗闭上。炀帝被月宾脂香粉嫩在怀中偎倚了半日,情兴荡漾已久。再吃到醺醺之际,一发把持不祝抱了月宾,低低说道:“朕醉了,同去睡罢!”月宾孩子气,只要勾引君主,不知道风流苦楚。见炀帝调戏她,便含笑说道:“这里睡不打紧,恐怕误了万岁别处的好受用。”炀帝笑说道:“这里的受用难道不好?”遂不吃酒,走起身来,携了月宾,竟进寝房去睡。众宫女见炀帝注意月宾,寝房中早将鸳衾象枕打点的端端正正。炀帝到了房中,便解衣就寝。月宾要君宠幸,口里虽十分承应,然终是女孩儿家,及到临寝,叫她解衣,忽又羞涩起来,倚着床帏半晌不动。炀帝情兴勃然,连催数次,只是延捱不肯脱衣。
炀帝叫得缓些,月宾声也不做;若是叫得急了,月宾只叫“万岁可怜罢”。若将手去拉她时,月宾便号号地哭将起来。炀帝没法奈何,欲要以力强她,却又不忍;若要让她睡了,又熬不住火。只将手在她身上抚摸一番,又在她耳边甜言美语地央及半晌。月宾只是骇怕,不敢应承。急得个炀帝翻来覆去,左不是,右不是,捱了半夜,情兴愈急,便顾不得怜香惜玉,只得使起势来,将身子欠起,用力强去迫她。月宾见炀帝性起,慌做一团,又不好十分推拒,其实痛苦难胜,慌得只得栗栗而战。炀帝虽是用力,终有爱惜之心,被她东撑西抵,毕竟不能畅意;又缠了半晌,不觉精神困倦,忽然睡去。
正是:
猛经风雨花魂碎,虚把芳香蝶梦痴。
欲避不能侵不得,快活时是可怜时。
月宾见炀帝睡了,心才放下。又怕醒来缠她,不敢十分睡着,只朦朦胧胧的捱了一夜。到得次早,日影才照上窗纱,便悄悄地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又不敢走远,就在锦幔里面立了一会。炀帝一觉醒来,余兴未已,还有个找零之意。忙向被窝中一摸,早已不见了月宾。忙爬起身子看时,只见月宾不言不语地立在旁边。炀帝见了,又好恼,又好笑,假意地作嗔说道:“你这小妮子好大胆,也不等朕睡醒就先爬了起来,既是这样害怕,昨日谁叫你这般应承?”月宾说道:“小婢自知万死,然情非得已,只望万岁饶耍”一边说,一边就跪下去。炀帝原是爱她,又见她这般模样,更觉可怜。连忙穿了衣服,走下床来,将月宾搀住,说道:“昨夜之事,就依你饶了;今夜若再如此,便饶你不得。”月宾道:“万岁肯饶,除非饶了今夜;若只是昨夜,便亦不要万岁饶了。”炀帝笑道:“饶了你便要弄嘴。”二人笑说了半晌,方同到镜台前去。梳洗毕,左右进上早膳。炀帝就叫月宾同吃。刚吃完了,见一个太监来报道:“前日献转关车的何稠又来献车,现在宫外候旨。”炀帝听了,即到大殿上来见。
何稠朝见毕,随献上一架小车,四周都是锦绣帷幔,底下都是玉毂金轮。炀帝看了,便问道:“此车制得精工小巧,倒也美观,不知有何妙处?”何稠道:“此车无他妙处,只是行幸童女最便。”炀帝问幸童女有何便处,何稠道:“此车虽小,却是两层。幸童女只消将车儿推动,上下两旁,便有暗机,碍其手足,毫不能动。又且天然自动,全不费行幸之力。”遂将手一一指示与炀帝看。炀帝看了,大喜道:“卿之巧思,一何神妙若此!”因问道:“此车何名?”何稠道:“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望万岁钦赐一名。”炀帝道:“卿既任意而造,朕复任意而乐,就取名叫任意车吧。”随传旨照项升一样,也赐何稠五品官职,以酬其劳。何稠谢恩退出不题。却说炀帝得了此车,快不可言,哪里等得到晚?随即推到绣闼中来哄月宾,说道:“何稠献一小车,倒也精致可爱。朕同你坐了,到各处去闲耍。”月宾不知是计,随走上车儿。炀帝忙叫一个内相推了去游。那车儿真制得巧妙,才一推动,早有许多金钩玉轴,将月宾手足紧紧拦祝炀帝看了笑道:“有趣有趣,今日不怕你走上天矣。”随将手来解衣。月宾先犹不知,见炀帝来解衣,忙伸手去搪,哪里动得一毫?方才慌起来,只叫万岁可怜。炀帝笑道:“正好出昨夜之气。”月宾含颦带笑,一段痛楚光景,就像梨花伤雨。软软温温,比昨夜更觉可人。怎见得?
但见:
心惊香玉战,喘促乳莺低。
红透千行汗,灵通一点犀。
虽生娇欲死,带笑不成啼。
谩惜花揉碎,蜂痴蝶已迷。
炀帝因月宾是吴人,说的吴语好听,便口口声声,也学吴语讲话。自家转不称孤道寡,只是侬长侬短。自此之后,淫情愈不可制。便日夜捡有容色的幼女,到任意车中来受用。终日淫荡,弄得那些幼女痛楚难胜,方觉快畅。这个尝过滋味,便换那个;那个得了妙处,又更这个。也不论日,也不论夜,尽着性命,在迷楼中受用。怎奈迷楼中选了三千幼女,这个似桃红,红得可爱;那个像杨柳,绿得可怜。一人能有许多精力,如何得能享荆淫荡的不多时,早已精疲神敝,支撑不来。一日正与幼女观图戏耍,忽有太监来奏道:“宫外有一人叫做上官时,自江外得乌铜屏三十六扇献与万岁。”炀帝道:“什么乌铜屏?快抬进来看。”
太监领旨,不多时将乌铜屏抬入。炀帝定睛一看,只见那铜屏有五尺来高,三尺来阔。两边都磨得雪亮,就如宝镜一般,辉光相映,照得彻里彻外皆明,下面俱以白石为座。炀帝看了大喜,随命左右一扇一扇地排将起来。三十六扇团团围转,就像一座水壶,又像一间瑶房,又像一道水晶屏风。外面的花阴树影,映入其中;又像一道画壁,人走到面前,须发形容,都照得明明白白。炀帝看了十分喜欢道:“琉璃世界,白玉乾坤,也不过如此!”遂叫了吴绛仙、袁宝儿、杳娘、妥娘、朱贵儿、薛冶儿、月宾一班美人幼女,同到中间坐了饮酒取乐。众美人你来我去,一个人也不知有多少影儿。炀帝在中间左顾右盼,但见容光交映,艳色纷飞竟辨不出谁真谁假。因大笑说道:“何其美人之多乎!令人应接不暇。”袁宝儿道:“美人未尝多,还是万岁的眼多。”炀帝大喜道:“眼倒不多,自是这一片柔情多耳。”大家说说笑笑,尽情欢饮。炀帝饮到陶然之际,见众美人娇容体态,映入屏中,更觉鲜妍可爱。一时情兴勃勃,把持不定。遂叫宫人将锦茵绣褥,移入屏中,亲同众美人幼女把衣裳脱去,裸体相戏。众美人这个含羞,那个带笑,你推我,我扯你,大家在屏中,欢笑做一团。那些淫形欲状,流入鉴中,纤毫不能躲避。真个是荒淫中一段风光。有《鹊桥仙》词一首为证:香肌泼墨,玉容染翰,形儿影儿难辨。君王痴眼醉模糊,但只见春光一片。镜中花貌,烟中粉黛,画出莺莺燕燕。娇深媚浅不争些,便胜似丹青无限!
炀帝满心欢畅,因说道:“绘画的春图,不过只描写大意,怎如鉴屏中活活泼泼,神情态度,都摹画出来,真令人销魂欲死也!此铜屏胜似春图何止万倍?上官时之功,不可不赏。”遂传旨赐上官时千金,升官一级。
正是:
只为风流影,全销浪荡魂。
君王拚性命,来博佞臣恩。
不知炀帝得此乌铜屏,毕竟又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 回方士进丹药宫女竞冰盘
诗曰:
迷花岂不太欢娱?只恐柔魂不耐酥。
天下红颜消未尽,一身白骨已先枯。
要寻死路人偏有,欲觅仙丹世却无。
好色不须求妙药,安排陵寝省工夫。
话说炀帝日日与众美人幼女行乐,怎奈精神有限,一日一日只管疲惫将来。每日家只靠笙歌与酒杯儿挟住,若一空闲,便昏昏思睡。一日初睡起,正在琐窗下看月宾扑蝴蝶耍子,忽一个内相来报道:“蕃厘观琼花盛开,敢奏闻万岁。”炀帝大喜道:“琼花直到今日,方才看着。”随传旨排宴蕃厘观,一面差人宣萧后共十六院夫人到迷楼中来,好同去赏琼花。不多时,萧后与众夫人宣到。炀帝说道:“琼花乃是江都一种异花,天下再无第二株。朕从来不曾看见,今日闻得正在开花,特召御妻与众妃子同去一赏,庶不负江南好景。”萧后道:“琼花名占江都,陛下前一次来,为何不曾看见?”炀帝道:“朕前次来时,刚刚开过,故未曾看见,朕心深以为愧!不期守到今日,一般也有守着的时候。”萧后道:“守便守着了,也亏陛下好耐性儿。”炀帝笑道:“耐不得,却也没法。只好今日到花下多饮几杯,以消年年渴想。”萧后道:“有理有理。”炀帝遂命发驾,自同萧后上了玉辇,十六院夫人及众美人幼女,都是香车,一齐望蕃厘观而来。
正是:
金舆玉辇七香车,络绎纵横道路遮。
试问六龙何处去?蕃厘观里看琼花。
炀帝与萧后,到了观中,进得殿来,只见大殿上供养着三清的圣像。殿宇虽然宏大,却东颓西败,不十分庄严齐整。圣像也都狼狼狈狈,不令人起敬。萧后终是个妇人家,敬信神明。看见圣像,便要下拜。炀帝忙止住说道:“朕与你乃堂堂帝后,如何去拜此土木偶像!”萧后道:“神明赫赫有灵,人皆赖此庇佑,陛下不可不信。”炀帝笑道:“御妻不必论他有灵无灵,且看他的殿宇形象;若能庇人,何不自庇一庇?”萧后道:“神明只恐皮相不得。”炀帝道:“今日且皮相他一遭,看他有何灵显?”因问左右道:“琼花在于何处?”左右道:“在后边台上。”原来江都这株琼花,乃一仙人道号蕃厘,因谈仙家花木之美,世人不信,他遂取白玉一块,种在地下,须臾之间,长出一树,开花与琼瑶相似;又因种玉而成,故取名叫做琼花。后仙人去了,乡里诧为奇怪,遂盖起一所蕃厘观来,以纪其事。此花只有一丈多高,花色如雪,蕊瓣团团就如八仙形状。香气芬芳异常,与凡花俗草,大不相同。故此擅了江都一个大名。当日炀帝与萧后才转过后殿,早远远望见一座高台上,琼堆玉砌地白了一片,异香阵阵扑面飘来,炀帝满心欢喜,对萧后说道:“果是名不虚传,今日见所未见矣。”满肚皮打点到花下去痛饮。不期事有凑巧,将走近到台边,忽然花丛中卷起一阵香风,甚是狂骤。怎见得?
但见:
乱卷非无意,不知谁指挥。
吹来寒扑面,飘去冷侵衣。
细逐浓香舞,纷驱淑气飞。
盖缘花作祟,故此弄春威。
众宫人太监见大风起,慌忙用掌扇与御盖团团将炀帝与萧后围在中间,只等风过,方才展开。炀帝再抬头看花时,只见花飞蕊落,雪白的推了一地,枝上要寻一瓣一片却也没有。炀帝与萧后看了,惊的痴痴呆呆,半晌作声不得。还是萧后说道:“才进去时,还望见满树是花,如何一阵风就都吹落,有这等奇事!”炀帝大怒道:“一树好花,朕也不曾看个明白,就落得这般模样。殊可痛恨!殊可痛恨!”回头又见台上搭起一座赏花时的锦篷,篷中的筵宴俱安排的齐齐整整,两边簇拥着笙箫歌舞,甚是兴头。只奈台上琼花落得干干净净,十分扫兴。
欲要竟自回去,却又辜负来意;欲要坐下饮酒,又殊觉没有情致。沉吟了半晌,心下一发气将起来,对萧后说道:“这哪里是风吹落,都是花妖作祟,不容朕见。不尽情斫去,何以泄胸中之恨!”随传旨叫左右斫去。众夫人忙劝道:“琼花天下只此一株,若斫去,便绝了天下之种。何不留下,以待来年?”炀帝怒道:“这琼花,朕一个巍巍天子,既看不得,却留与谁看?今已如此,安望来年?便绝了此种,有什要紧!”连声叫斫。众太监谁敢违拗,就将仪仗内的金爪钺斧,一齐动手。登时将一株天上少、世间稀的琼花,连根带枝都砍得粉碎。
正是:
琼花本是仙人种,不与庸愚流浪看。
寄语君王休怒斫,香魂满地已先拚。
炀帝既斫倒琼花,也无兴饮酒,遂同萧后上了玉辇,便叫发驾还迷楼。萧后在舆中对炀帝说道:“这花明明看见,忽然就落,莫非是方才戏侮了神明,神明弄神通来显应陛下。”炀帝笑道:“朕为天子,乃人神之主,谁敢在朕面前来弄神通!若果如此,朕就连这所蕃厘观都拆毁了,看他如何?!”萧后道:“这观中乃玄门,与鬼神不同,或者什么仙人来游戏,也未可知。”炀帝笑道:“御妻看得仙人这般容易,哪里就有在观中?”二人正闲论处,忽许多军卫簇拥了一个道人来奏道:“这道人拦了大路,不肯回避,又口出胡言,故拿来请旨。”炀帝将那道人上下一看,只见:穿一件破衲头,七拼八补;戴一顶旧唐巾,前矮后高。绦子腰间,接而复接;麻鞋脚下,穿之又穿。背上药葫芦,大大小小;手中水火扇,缕缕丝丝。虽然是草木形骸,却无一点尘俗之韵;纵然非庙堂气象,倒有几分山野之风。若非教世乞儿,定是度人仙客。
那道人拿到面前,全不为礼。炀帝便问道:“朕一个天子,乘舆所至,神鬼皆惊。你一个游手小民,如何不肯回避?”道人道:“俺方外之人,只晓得长生,只知道不死,哪管什么天子?谁问什么乘舆?”炀帝道:“你既是方外人,不知天子乘舆,就该原在山中修你的心,炼你的性,又到这辇毂之下,来做什么?”道人道:“因见世人贪淫好色,自送性命,俺道人在山中无事,偶采百花合了一种丹药,要救度世人,故此信步来卖。”炀帝道:“丹药有何好处?”道人道:“固精最妙。”炀帝正因精神疲惫,不能快意。听见说丹药固精,就回嗔作喜,连忙说道:“丹药既能固精,不消卖了,可献来与朕。若果有效,朕当重重赏你。”道人道:“这个使得。”遂将一个小小葫芦解下,倾出几粒丸药递与近侍,近侍传与炀帝。炀帝看那丸药,只有黍米大校数一数,刚刚十颗。炀帝笑道:“这药又小又少,能固得多少精神?”道人道:“金丹只消一粒,用完了,再当相送。”炀帝道:“你在何处居住?用完了,好来寻你。”道人道:“寻俺却也不难,只到蕃厘观来问便知。”
说罢竟长揖一声,摇摇摆摆向东而去。炀帝因得了他的丹药,便不与他理论,收好了药,方叫回銮。须臾之间到了迷楼,炀帝与萧后众夫人,同入楼中坐下。因在蕃厘观中不曾吃酒,随叫看宴。不多时排上宴来,大家围坐而饮。饮不多一会,炀帝因得丹药,一心要去试验,便无兴饮酒,巴不得萧后散去,又不好明说,只是连连将酒来劝。指望灌醉了萧后,便好起身。不期自家心里甚急,萧后却转情闲;又有许多夫人,未免也要应酬。你一杯,我一盏,吃来吃去,不多时,炀帝倒先自醉了,倒在席上,不能动弹。萧后忙叫吴绛仙、袁宝儿、众美人扶上转关车,送入散春愁帐中去睡。萧后与众夫人又重新呼卢浮白,直痛饮到日色沉西,方才上辇回宫散去。
却说炀帝酣酣一觉,及睡得醒时,早已漏下二鼓矣。炀帝一醒来便问道:“娘娘几时回宫的?”众美人道:“傍晚方回。”炀帝就要爬将起来,不料人是虚的,又因春睡未解,头才竖起,忽然就要昏晕,慌忙依旧睡下。众美人随取了一杯新茗来吃。炀帝心下急思量要试药,见害起酒来,十分着急。略睡了一睡,毕竟欲火按纳不下,随取一粒丹药,噙在口中,随吸了一口茶去化他。谁想那丹药有些妙处,拿在手中,就如铁硬,及放到舌上,浑如一团冰雪,也不消去咀嚼,早香喷喷化做满口津液。一霎时精神焕发,春兴勃勃,再坐起身子来看时,哪里昏晕?一头宿酒都不知消向何处,精神陡长,比平日何止强壮百倍!炀帝满心欢喜,甚羡丹药之妙。又捱了一会,挡不得满腔火热,便顾不得好歹,伸手将吴绛仙拖了帐中去作乐。尚还不足,更把袁宝儿、杳娘、妥娘、朱贵儿等十数个宠爱美人,俱已幸遍,又传旨宣韩俊娥。原来韩俊娥因萧后要她相伴,故留在苑中,未曾带来。众内相听得要召,慌忙飞马而去。
此时已有四更天气,宫中俱已睡熟,内相隔宫门传进旨去,一层一层,直传到十六院。此时韩俊娥已在梦魂中,忽被宫人唤醒说道:“皇爷有旨,立时宣召。”慌忙走起身来,蒙蒙胧胧穿了衣服,也来不及收拾,就走出宫,骑上马,随着众内相到迷楼中来。炀帝看见韩俊娥衣衫散乱,云髻歪斜,一段睡的光景,甚觉妩媚撩人。一到面前,炀帝随斟一大杯,赐与韩俊娥;韩俊娥饮了,炀帝又叫再斟。韩俊娥一连饮了三杯,炀帝也吃了一巨觞。酒饮完,二人情酣意畅,交颈而眠。这一觉香香甜甜,只睡到日色沉西,方才醒了起来梳洗。及左右排上早膳,众美人走拢来时,宫中又报掌灯矣。大家吃了饭,各处去闲耍半晌。炀帝见没什事做,依旧将丹药噙了一粒。
那丹药真个神奇,噙在口里,哪消半个时辰,便发作起来。药一发作,炀帝便按捺不住,照旧例从吴绛仙、袁宝儿一个个细幸起来。幸到临了,依旧是韩俊娥结局收功;睡到次日,仍旧是傍晚才起。起来只吃了酒饭,便依旧噙了丹药,与众美人淫荡。接连数日,俱是穷日夜之功,以纵淫乐,哪里管江山瓦解,社稷冰消!此时天下,黎阳已反了杨玄感,洛阳已反了李密,马邑已反了刘武周,豫章已反了林士弘,河间已反了窦建德,南阳已反了朱粲,榆林已反了郭子和。其余盗贼纷纷蜂起,不能尽载。羽檄如雪片一般,都乱传到江都来。虞世基知道炀帝恶闻盗贼,但按下不敢奏闻。炀帝满心只道天下有泰山之安,终日只是狂淫浪欲,以图快乐。
天下已危如累卵,宫中犹恨不风流。
谁知兵燹临身日,一片全尸不可求。
炀帝与众美人日夜尽兴为欢,乐不可言。不期几粒丹药吃完了,精神便照旧消索。再要去狂逞时,哪里还有那般本事。炀一炀便化,换一换就酥。行幸得一度,便有一二日不得鼓舞,殊觉十分扫兴。忽想起道人说在蕃厘观中,忙差前日跟随认得这道人的几个太监,前去寻访取药。众太监寻访不出,只得要回宫复旨。不期刚走出观门,只见对门照壁墙上画着一个道人的像儿,忙近前看时,却与前日卖药的一般模样。手中也拿着蒲扇,背上也挂着葫芦。众太监都着惊道:“原来前日的道人是个神仙!”欲要拿像儿去回旨,却又画在墙上,扛抬不动。忽见旁边题诗四句,遂抄写了来奏知炀帝。炀帝接诗一看,只见上写着:治世休夸天子尊,须知方外有玄门。
赠君十粒灵丹药,销尽千秋浪荡魂。
后写着蕃厘道人题。炀帝看了,又惊又喜道:“原来就是蕃厘仙人,怪道丹药这等灵验!以此看来,前日琼花吹落,一定也是仙人游戏了。”随传旨叫画院官去临摹那个像儿。及画院官到得照壁边要临摹时,那像儿早已渐渐磨灭,须臾之间,不可见矣。众人奏知,炀帝一发惊讶不已。因想道:“前日送荔枝,也是仙人;昨日卖丹药,也是仙人。可见仙人世上原有,何不差人各处去访?或者又遇着一个有丹药的仙人,也未可知。”遂吩咐众内相道:“你们可到各处寻访,不论道人羽士,但有丹药卖的都一一买来,不可错过。”众内相领旨,忙分头四下里去寻访。真个天下事,无假不成真。只因炀帝有旨寻求丹药,早惊动了一班烧铅炼汞的假仙人,都将麝香附子,诸般热药制成假仙丹,来哄骗皇帝。也有羽衣鹤氅,装束得齐齐整整,到门首来献的;也有破衲头,腌腌装做疯魔之状,在街市上卖的。这个要千金、那个要宝换,并没一个肯白送。众内相因炀帝要得紧,又恐是真仙人一时恼了飞去,没处跟寻,只得下高价逢着便收。
不多时,丹药就如粪土一般,流水的送入宫来。炀帝得了,也不管是好是歹,竟左一丸,右一丸的服了,与众美人狂荡。原来那药一味都是兴阳之物,吃下去了倒暖暖烘烘,有些熬炼。炀帝满心欢喜,只认作仙家妙药,今日也吃,明日也吃,不期那些热药发作起来,弄得口干舌燥,齿裂唇焦,心胸中就如火烧一般,十分难过;见了茶水,就如甘露琼浆,不住口的要吃。一日到晚,吃上几百盅犹不畅意,心下着忙,只得宣御医来看。此时巢元方留在东京,不曾带来,只有御医莫君锡闻旨,慌忙到迷楼中来看。看了脉,随奏道:“陛下圣恙,皆由热药服多,五内烦躁,须用清凉之剂慢慢解散,方能万安;又且真元太虚,不宜饮水,恐生大疾。”随撮了两贴解热散火的凉药献上。炀帝道:“朕心烦燥之极,药力恐缓,却将奈何?”莫君锡道:“内用药治,外面可多取些冰盘,放在案上,时时玩视,亦除燥解烦之一术也。”炀帝大喜,随传旨叫取冰。
不多时,取了几大盘冰,放在面前。炀帝细细注视,心下稍稍安些,便行住坐卧,俱不离冰。众美人见了,都去买冰堆作大盘,放在案上,以邀炀帝来游幸。一个买动,个个都买。这迷楼中有千房万闼,无一处不推列冰盘。须臾之间,冰价涌贵。藏冰之家,皆获大利。
正是:
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
死且不复惜,冰盘可知矣!
不知后来又引出何种事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