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兰初到辽东,便膺荐举,说起来未免侥幸,却也不容易得来的。他到了辽东幕府,那节度使见他少年老成,又有文采,非常爱敬。当下便请他专办边务文牍,兼管折奏。贾兰替出了许多计策,又随同节度出去巡边。正在隆冬时候,冰天雪地里走遍了各部落,有时骑马,有时坐骡车,有时坐马套的爬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见好些冰花,都是呼气结成的。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馆,贪烤火,就掉下一只耳朵,也就算尝尽苦处的了。
那些部落各王,见了节度使必要见见贾大人。贾兰激励他们尊君亲上,莫不中心悦服。有个乌斯哩族偷占边地,还要一味蛮凶。贾兰和节度商量,派了文武员弁陈文、胡禄二人带兵前往,威惠兼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降服。从此归还侵地,输诚效顺。一切运筹决策,以及驰檄飞书,都出自贾兰一手。那节度使见贾兰谋断兼优,更为佩服。刚好朝廷下诏求才,便将贾兰保奏上去。奏本上说了许多好话。皇上见了,即时下旨,使贾兰来京预备召见。
此时朝中大臣们都在醉梦之中,哪里知道外头这些事。只见贾兰留馆授职,未及两年,都说他资格太浅,尚欠练。有的说要养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尚书,姓华名庆,此人是假道学。贾兰会试出在他的门下,见贾兰贵族高才,暗怀妒忌,事事都要做对。此次贾兰来京,也知道这位师门,貌似清高,内实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礼,又亲自去见他。那华尚书把礼物照单全收,还带着贾兰去逛逛他的园子,面上子上十分亲热,背地里却向政府许多谗言,这更是想不到的。
一会儿李纨回来,贾兰又重新向李纨说了,那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纨道:“兰儿,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古来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负重,这一时的毁誉都看不开,还能忍辱吗?你且沉住气,据我看来,当今皇上圣明,也未必都听他们的。”果然过两天,在仁德殿被召见。皇上见贾兰少年英发,又出自世爵高门,且是元妃的胞侄,天颜甚喜降旨,问他在翰林院几年,在东边办的何事。贾兰将整顿东边的大计划,原原本本的奏陈了一遍。
圣上听了,更为动容,又问他几个弟兄,他们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好,大人物有许多都出在幕府里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吧。”贾兰谢恩下来,心想原来那些话皇上并没有听。倒当下拜了两天客,那辽东节度使又有信来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了。
上头早已将他的姓名记下,又过了两个月,刚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节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称意,问道:“这缺必得用你们保的人吗?”大臣们见圣颜微怒,忙奏道:“这缺本是特简的,恐怕皇上一时想不到,所以预备下一两个人。”皇上当时降旨,即着贾兰初授。大臣们又奏道:“这贾兰年纪太轻,只怕还得练练。”皇上登时大怒道:“做官不是练吗?教他怎么练?”那大臣连忙叩头谢罪,承旨而退,还请了三天病假。
在贾兰此番邀简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么。那天报喜的赶到荣国府,在门前吵嚷了一阵。门上的人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敢来作吵?”报喜的道:“谁叫你们大爷放了缺了!人家盼望着还不能够呢!”一班家人们连忙带上帽子,捧着报单,上去给贾政、王夫人道喜。
贾赦、邢夫人听见了,也连忙过来,彼此称贺。贾赦向来是安富遵荣的,向贾政笑道:“我说过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过得去,便脱不了一个官儿。二老爷你看我说着了没有?更难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旧治,也算上绳祖武了。”
贾政听见贾兰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说道:“我正替兰小子担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吗?我作了两年粮道,从家里搬了许多银钱去用。那班家人们瞒着我无所不为,一个个都发财了。那李十儿尤其可恶。如今兰小子年纪这么轻,当个翰林,或是在外头幕府里混混,尚可勉强。如何能做外任呢?”贾赦笑道:“俗语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的是什么。”
李纨、宝钗、平儿、惜春、湘云听见喜信,都陆续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便对她道:“大奶奶,这不枉你苦守了半辈子。”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想起贾珠、宝玉来,自己养的儿子功名不成,倒是孙子阔了,不免反增伤感。宝钗、湘云等都拉着李纨道喜道:“大嫂子,这可真要做老太太了,又替你欢喜,又舍不得你去。”一时,探春闻信赶来道喜,向贾政宽解一番。无奈贾政拘执不化。此时贾兰已赴辽东,贾政到底赶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练练,不必忙着到任。刚好那节度使因贾兰筹办边各得力,一时未有管人,请暂留三个月,皇上也准了。贾政才放了心。
转眼度过年关,已至春融时候。探春本与宝钗、湘云商订,到了上巳那天要举个春禊。偏是前两天正值王夫人生日,来了许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马乏。紧赶着又是贾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驾轻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庆贺热闹,把禊叙之事便岔过去了。
那天湘云想同着惜春至菱藕榭一带近水地方去走走,应那湔裙佳节。见惜春正在虔诚写经,不便打断,便带了翠缕到怡红院去见宝钗。走到院门外,翠缕指着那棵出墙的海棠,笑道:“姑娘,你瞧那海棠都开了。”
湘云抬头一看道:“这不是那年重活的那一颗吗?才几年,长得这么大了。”翠缕笑道:“他们怎么说是花妖呢?又没见这妖精出来?”湘云道:“这妖字不一定说的是妖精,只是不祥之兆。自从他重活了,这里就抄了家,又是老太太的白事,连宝二爷也走了,可不是不好吗。”翠缕道:“那么现在这府里又兴旺起来,老爷和兰哥儿都升了官,还能说不好吗?不好了就怪他,好了又跟他没分,这是怎么说的呢?”湘云笑道:“傻丫头,什么事都要刨根,我倒被你问住了。”
说着,已走到院子里。奶子抱着蕙哥儿,秋纹、莺儿都在那里哄着,正瞧着天上放的风筝。蕙哥儿已能学着说话,这个是沙雁,那个是蝴蝶儿,那一个是大金鱼。小手指着,说得有来有去。又学那绷弓上嗡嗡的声音。碧痕从屋里拿个大美人风筝出来,说道:“我们替哥儿放了吧。”哥儿又抢着来看,刚好湘云进来,大家说:“史姑奶奶来了。”
宝钗正在窗前做活计,连忙放下,迎了出来。湘云一面向宝钗说话,一面把哥儿抱了出来,逗着他说笑,又对宝钗道:“你这哥儿跟我真有缘,一点也不认生。可惜我没落下个女儿,不然一定招他做小女婿。”宝钗道:“叫他认你做干妈不好吗?”湘云道:“我那苦命,别带累哥儿,还当表姑太太吧。”宝钗笑道:“奶子接过来吧,别尿得表姑太太一身。”
二人笑着进了屋坐下。湘云道:“宝姐姐,你还做活吗?这春景天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宝钗道:“一个人也懒得出去,你来了,咱们说一会儿话,回头找大嫂子去吧。”湘云道:“别找她,刚才入画从她那里来,说这两天兰哥儿夫妇就要家来,大嫂子正归整着屋子呢。”宝钗道:“大嫂子这一走,咱们这里更冷清了。眼前诗社就涔主持。”湘云道:“这个只可推你了。”
宝钗正要答言,莺儿端花送来,瞧着湘云只管笑。宝钗道:“傻丫头有什么可笑的?”莺儿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没带那金麒麟,别丢掉了吧?”湘云道:“我自从穿素,就没带他,不记得搁在哪儿了。”莺儿道:“我听说大奶奶家里办嫁妆,买了一对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个不是?姑娘查查看吧。”湘云道:“同样的东西多着呢,怎见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只有一个,怎么会成对呢?别瞎疑惑了。”宝钗道:“从先张道士也送过一个,这东西外头常有的,不算什么稀奇。颦儿那小心眼儿,那回瞧见有两个麒麟,还说了多少尖酸话,想起来怪可笑的。”湘云道:“你梦中见了她,还是那个样吗?”宝钗道:“她如今绝不说那些话了,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想她从前也因积虑太深,觉得处处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说她尖刻,有的说她脾气乖僻,哪里是她的本性呢?”
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说起要到紫菱洲一带走走,宝钗道:“那里眼界也不宽,这时候除掉看水,还有什么可看的?不如到荇叶渚那边去看新柳。”湘云也说好,当下便带着翠缕、莺儿一路出去。
刚走得不远,彩云从后赶来,说道:“太太叫我来请宝二奶奶。”宝钗只得别了湘云,同彩云折回,往王夫人处。王夫人见了宝钗说道:“理国公府里办喜事,来借围屏,你看着人到东楼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寻出来借给他。光瞧那上头的镶嵌,有损坏没有,别叫人家说是破的。”又说道:“刚才听说舅太太犯了肝气,比往年春天都厉害,你明儿替我去看看她,就说我这两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亲自来了。”宝钗都答应了。王夫人又道:“你见着你大嫂子没有?”宝钗道:“大嫂子正忙着收拾屋子,今儿没见着她。”
王夫人道:“兰儿不久就要上任去,你大嫂子总说应该在家里侍奉公婆,没有丢下老人家单跟着儿子去享福的道理。这话原也不错,只是兰儿年纪太轻,你老爷就替他担心,若是你大嫂子同去,多少总可以替拿点主意,所以我倒劝着她去。她去后,家里可就仗着你了。平儿虽说熟悉,如今琏儿办了捐复,早晚也是要走的。你一个人撑得下去吗?”宝钗道:“眼下琏二哥在家,外面有他撑着。家里这些零碎事,我还可以对付。若都走了,可叫谁应付外头呢?”王夫人道:“这个人就不容易。从前芹儿、芸儿都试过,究竟不是自己的人,总靠不住。到那时候再说吧。”宝钗下来,又忙着去料理琐事。
大家算计着贾兰到京还有几天,不料房子尚未收拾好,他们夫妇已先来了。原来贾兰因节度托办的事,提前走的。一到京里,便天天忙着拜客。那些世族旧交都要治筵设饯,每天都有四五局,东城跑到西城,西城又跑到南城,把贾兰忙得不了。只有他的同年曾翰林,请在柳湖村枣花寺赏牡丹,一班陪客全是同年至好,大家赏花作诗,那天算是最舒服的。又有许多亲友,或荐幕友,或荐家丁,十分情不可却的,也只可收下。到了归行前两天,一切宴会概行谢却,只说走了。尤氏和宝钗、平儿商量,在园中嘉荫堂设筵,请李纨及贾兰夫妇聚了一日。
此时芍药花正开,探春、湘云又订在红香圃请他们母子夫妇饯叙。那天天气甚好,大家看了一回花,方才入座。坐至半席,王夫人着薛姨妈也来了,忙又重新添座安席。王夫人笑道:“刚才姨太太说起你们都在这里,天长了,又没有什么事,来看看热闹。这一天,倒把你大嫂子的位子占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已经坐过了,我们也因为这个没敢请太太和姨太太。”王夫人又对贾兰道:“兰儿,你前儿逛枣花寺,那里牡丹开得好吗?”贾兰道:“有两棵孩儿面紫凤楼开得正好,其余的有些残了。”王夫人道:“这里明年也添种些牡丹吧。那边牡丹台从前也很好的,可惜以前一向没人管,都冻坏了。”探春道:“兰侄儿,你前天赏牡丹作的诗呢?”贾兰忙叫碧云去取。一时取到,探春便和湘云、宝钗同看,那诗是:
深色僧房照举卮,帽檐乞得半开枝。
春临别花具黯淡,悯乱沉吟酒岂辞。
日气烘香围锦幄,芳痕寻梦倚苔碑。
与君努力安危事,莫使元都见兔葵。
宝钗、湘云看了,当然说好。探春道:“好可是好,只是悯乱一句稍有些语病。兰侄儿,你如今是方面大员,有责任在身上,既见到这里就该尽力去挽救,不是私忧窃叹的事,倒是结韵诗虽平常,意思却好。”湘云道:“这诗命意并不错。我听我叔叔说,有一班达官,上朝不敢说话,背地里痛骂政府,讨那些闲人说好。不知是什么居心呢?”
一时席罢,王夫人约薛姨妈同到圃外看芍药,众人也随同闲步。探春指着湘云那年醉眠的石床,笑道:“史妹妹,你那回寻那石床没寻着,不就在那里吗?”宝钗拉湘云同看,也笑道:“你能在那上头再睡一觉,我就服你。‘淑云道:“你们还是这么信口胡扯,别叫小兰大奶奶笑话。”
探春见那边有一丛金带围,忙走过去看。刚好开了两枝并蒂的,就请王夫人等同赏。湘云道:“这花向来是宰相之兆,这回又一节并蒂的真要算是花瑞了。”探春道:“将来兰哥铆入相,我们还在这里接风。那时候大嫂子不知要多么乐呢。”说得王夫人、李纨等都笑了。又赏玩了一会儿方散。
次日便是行期,贾兰叩别了贾政、王夫人。贾政又将位不期骄、禄不期侈的话着实训诫一番,贾兰一一领爱。随后李纨叩辞,王夫人又再三嘱咐她,替兰儿随事留心,那外官不是好做的。当下贾兰便奉着李纨,带着梅氏,从容赴任去了。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柳湘莲同着宝玉到了太虚幻境,本是为尤三姐之事而来。起初见宝、黛婚事如此波折,自己更不便提起,住在那小院里,每日仍用他静坐的功夫,有时替宝玉排愁解闷,闹中想起此事,却也情牵意惹,放她不下。那天宝、黛吉期,尤氏姐妹在此帮忙款客。湘莲无意间在前院花丛中遇着,那尤三姐见了他,神光离合,婉转含情,却不象恼恨的样子,只碍着人多,未便通语。后来屡次想自己找了她去,揣度那人的脾气,又怕近于唐突。幸亏素来心冷,想过了便自搁下。
一日,宝玉到前院来谈话。宝玉说起宝钗新近也从家里来过,钗、黛二人彼此十分见好,也是想不到的。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总算事事称心了,可还想起荒山寂坐的意境吗?”宝玉道:“在荒山古洞的时候是个我,在花团锦簇的境界中也还是个我,有什么两样的呢?”湘莲笑道:“既是一样,为什么你心心意意只想到这里来?”
宝玉只是笑,无词可答。湘莲道:“你自己心愿既了,那推己及人的话只怕丢在脖子后头了?”宝玉忙道:“柳二哥,你这话可冤枉了我。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哪一天不想着。况且你们这段姻缘由我一言打破,还得由我拨弄上,不然怎对得住三姐儿呢?”湘莲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宝玉道:“我早已托了鸳鸯,叫她探探三姐儿的意思,不知她说了没有?等一会儿就问她去,万一不行,还有别的办法。你就放心吧。”湘莲道:“那位鸳鸯,就是殉老太太的义婢吗?”宝玉道:“正是她。她现在做痴情司的领袖,这事正归她掌管哪。”
又谈了一会儿话,方回至内室,见黛玉和晴雯手里都套着金线,好似在那里解九连环。宝玉笑道:“我正惦记着,怕你闷的慌,这么玩倒好。只是怎么想起把小时候的玩意都搬出来了?”黛玉瞅他一眼,道:“你管我们呢!”晴雯道:“这一股子金线,奶奶叫帮着理出来,哪里是玩意呢?”宝玉问道:“金钏儿在哪里?”晴雯道:“她和紫鹃、麝月都在西屋里,半天也没有声音,只怕都睡着了。”
宝玉到了西屋,见紫鹃正在低头做针线,麝月、金钏儿坐在灯下,手里都描着花样。宝玉看过这个,又瞧那个,问是做什么用的。麝月道:“横竖不是我们用的,你过几天就看见了。”宝玉道:“金钏儿姐姐,我替你描花样儿,你去替我请了鸳鸯姐姐来,说我有事和她商量。”金钏儿将花样儿搁下,瞅着宝玉道:“你可别替我描,描坏了谁赔我哟。”说着便去了。
宝玉看那花样,一方是梧台彩凤,一方是莲渚文鸳。又细致,又鲜明,十分可爱。便向麝月道:“什么花样,这么矜贵?”麝月道:“你信她呢?这就是枕头心子,奶奶嫌原来那个俗气,叫我们绣了预备换上的。”宝玉拿起笔来,随意描了几笔,也还不差什么。
正描着,黛玉和晴雯从那屋过来。晴雯笑道:“二爷真能干,连花样都会描了。”黛玉道:“有弄这个的工夫,不如把娘娘叫作的央德宫颂早点做出来交卷。刚才那边宫女们送东西来,还问起呢。”宝玉道:“我这两天哪有心思做文章。好妹妹,你替我作了吧。”黛玉道:“什么事这么烦心?你若想她,我再把她找了来,这有什么为难的?”宝玉道:“你又胡猜了,我想她做什么?只为那柳二哥的事,至今还没有办,是一桩对不起人的。”紫鹃道:“前儿我们出去走走,还遇见三姨儿呢,只不肯往这里来。”
说话间,金钏儿引着鸳鸯来了。宝玉、黛玉连忙迎出相见。宝玉道:“又要烦姐姐多走一趟。我本要到姐姐那里面求的,只因那里人多,恐怕说话不大方便。”鸳鸯笑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哟?我最怕藏头露尾的,二爷直说了吧。”黛玉道:“鸳鸯姐姐里屋坐吧,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
三人同到东屋坐定。宝玉道:“没有别的事,就为那柳二哥和尤三姑一段因果。上回我跟姐姐说过的,这件事总是由我答应的含糊,以致他起了疑心,害得三姐儿枉送了性命。那湘莲又和我同道至交,我想要把他们的姻缘重新接上,将功折罪。不知三姐儿意思如何?姐姐给探问了没有?”鸳鸯道:“那天在绛珠宫,见着他们姐妹,我把你这番好意已经说到了,她可没有答碴。她那人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我生怕把这件事给说僵了,再则就是说成了,咱们这里夫妇同居的很少,哪能都象你们玉旨赐婚呢?”宝玉道:“若说三姐儿她平生性子是烈的,只可软磨,不可硬劝。只要她答应了,我这里有的是房子,借给他们同住,那算得什么?这里头可全仗着姐姐善为说辞了。”
说到此,便深深的作了一揖。鸳鸯道:“我管的是痴情司,这也是分内的事,二爷你还和我客气吗。等一会儿,我先去和二姐儿商量,成不成再来回话。”说着便要告辞。黛王道:“这件事也不忙在一时半刻,姐姐且再坐坐,咱们说说话。”又叫紫鹃沏了新茶换上。鸳鸯说起:“那回在姑爷衙门里听说同酆都地方也有荣宁两府,国公爷和老太太都在那里,我拼着一死原要跟了老太太去的,就是不许我跟去,那也要一见老太太的面,我才甘心。这里往酆都必然有个去法,明儿想和警幻商量,求她携带了此心愿,你们二位都是老太太最疼的,有什么话,我也可以带了去。你们以为如何?”
黛玉道:“姐姐去寻老太太,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商量的。我倒想起凤姐姐,如今还在阴间受罪。她也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我们都好好的在这里,单她弄得如此下场,想起来怪难过的。还有妙玉也和我很好,听说她被强盗杀了,没有到这里归册,想必也在阴间。姐姐若去了,得便求求老太太,把她们都救了回来,也是大功德的事。”鸳鸯道:“老太太那么疼琏二奶奶,决不会不替她想法子的。那妙玉更没有什么大罪过。我到那里瞧着办吧。”
宝玉道:“鸳鸯姐姐,你尚且要去见见老太太,我是老太太的儿孙,又那么疼我,怎好倒躲在一边。你若去,我便同了你去。一则接老太太来这里奉养几时,也不枉疼我一场。二则面见荣宁两公,以谢我不能立身显扬之罪。三则凤姐姐、妙玉的事也可以合力办去。且等柳二哥的事办妥了,咱们同去如何?”鸳鸯道:“二爷同去那更好,只是二奶奶放心吗?姑且这么说着,到那时候再看吧。”说罢便起身告辞,去寻尤二姐去了。
这里黛玉瞧宝玉道:“你真个要去吗?”宝玉见没有人,拉了黛玉的手道:“去是要去,只是舍不得你。”黛玉撇嘴道:“这话我不信,你那边家里怎么硬着心肠丢下了就走呢?”宝玉笑道:“不丢下姐姐怎能寻着妹妹,那也是不得已。”
黛玉用指头羞他道:“亏你有脸说得出,这简直是三岁小孩子的话,哪里象中过举人,又做了老子的,别叫哥儿羞你了。”宝玉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才是至道呢。你们哪里知道。”黛玉道:“胡说,你那个道真是道其所道,骗骗外人罢了,还瞒得了我吗?”刚好晴雯进来,便将话截住。只听晴雯道:“刚才听二爷说,要和鸳鸯姐姐到酆都去寻老太太,我也是老太太的人,求奶奶和二爷说,带了我去,见她老人家一面。我的老子、娘也早故了,借此探听他们在那里到底受罪不受罪,也是做儿女的一点痴心。”黛玉笑对宝玉道:“你去不去还没走,那随驾的龙套都要上台了。”宝玉听得也笑了。
那天盼到天黑,鸳鸯也没来回话。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来,说是先见了尤二姐,那二姐不敢拿主意,说道:“依我说倒很好的,可是三妹子的事,谁说了也不算,只可由她自己。”倒是三姐儿在屋里,听她们说的不得要领,便穿身便服,自己走了出来。鸳鸯先和她寒暄几句,才提起湘莲之事。
三姐道:“柳郎来意我已知道。从前我是一心跟他,偏他听了人家闲话,好端端的不要我了。这样婚姻大事,岂是象喝卖东西似的,管保来回不好了管换。再说到底看出来有什么不好了吗?一会儿说翻了,绷着脸不要,一会儿又要检了回去,这可不是一句两句的话,要么请他自己来,我们当面说说,我看他是否真心?还活动不活动?果然是真心要我,我便跟了他去,任怎么吃苦,我也不怨。若有一点儿活动,不如就此掰了,大家干净。”鸳鸯也佩服她爽直,当下将三姐儿的话都告诉了宝玉。宝玉送鸳鸯出去,便到小院里向湘莲仔细说了。
又过一天,湘莲自己去寻三姐儿,先陪了许多不是,又将前前后后的话,连宝玉在大荒山怎么说的,都背了一遍。又是央及,又是赌咒。三姐儿是痛快的,即时一言说走。等不几天,这里把新房布置好了,二姐儿便送她妹子到赤霞宫,自有一番礼节。宝玉替备喜筵,约了鸳鸯、香菱诸人,也热闹了一日。鸳鸯又陪她进去见黛玉致谢。
黛玉本喜三姐儿爽直,又因她也是再世姻缘,动了同病相怜之意,所以看待得甚好。晴雯、金钏儿从前就和三姐儿相处得很熟,更亲热。从此尤三姐便随着柳湘莲,住在那赤霞宫的外偏院了。那尤二姐独居寂寞,时常来看妹子,也常进去和黛玉及晴雯、金钏儿等闲谈。
黛玉要留她也住在那里,不知尤二姐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