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和钗、黛诸人坐飞船直上半空,陡遇飓风,大家都惊慌失色。幸亏宝玉将机关把定,徐徐下降,并无危险。那飞船落在芳草坪,钗、黛等陆续下来,都说侥幸。劳官伸伸舌头,笑道:“我的妈,可把我吓坏了。”金钏儿道:“谁不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单你的性命这么金贵。”藕官道:“乍一看可怕,定下来也没什么?”宝玉笑道:“若没点把握,就敢使那船么?你们也太胆小了。”
宝钗、黛玉瞧着她们,只是笑,慢慢走过玉带桥,向留春院回来。迎面遇着晴雯,说道:“家里有客等着呢。”钗、黛二人忙进屋一看,却是香菱。原来她到贾母处,才知宝钗来了,赶忙来此相访,恰值他们去坐飞船,晴雯说是就要回来的,留香菱坐坐。香菱也因走得乏了,只可暂坐等候。当下见着宝钗,便笑道:“你们刚才还在老太太那里,一会儿又坐飞船去了,也不歇歇么?”
宝钗道:“我是想歇着的,人住马不住,可有什么法子。”香菱道:“到底姑娘精神好,我就不成。今儿只走了两处,便觉得累了。”又问薛姨妈可好。宝钗道:“妈妈也是吃林妹妹送的丹药,近来身子好多了。”又说起香菱的哥儿,念书听话,家里一切顺当,香菱自甚欣慰。忽然脸上微红,向宝钗似要说话,又没肯说。宝钗道:“你又想起什么来了?”香菱脸上又一红,瞧瞧宝玉不在房里,方说道:“我有一首诗要寄给姑娘,没寄去,姑娘替我看看可用得么?”一面从怀中掏出一纸花笺,给宝钗看。黛玉也向前同看,那诗是:
寄怀蘅芜主人
携手园林惘惘行,年时影事欠分明。
梧桐残月他乡梦,倦厌西风独夜情。
灯下相怜成一笑,眼前已似隔三生。
寻常听惯红楼曲,吹到篱筵是恨声。
黛玉先说道:“这首诗全首都好,倒不是当面恭维你。”宝钗道:“灯下眼前两句真亏她做的,不象是学唐诗,倒是绝好的宋诗。”香菱道:“我这一向也看些宋诗,可没去学它。”宝钗道:“也不必成心学它,只要多看,就有益处。”香菱笑道:“姑娘别敷衍我,到底用得用不得?”宝钗笑道:“谁还骗你不成!”香菱将诗又自看了一遍,便要收起。宝钗道:“留下给我,我还许和你呢。”
又说了一回话,香菱道:“正经事我倒忘了。刚才老太太说要请客,我说我们姑娘来了,让我请一回,就是今晚上在我小屋里,弄点吃喝,老太太答应了。我又请了琏二奶奶和二姑娘,姑娘可想着早些去。宝二爷、林姑娘也都得赏光,我托付姑娘了。”黛玉笑道:“你请你们姑娘,要我们配相做什么?”香菱笑道:“林姑娘也算是我们家的,人家干姑娘走得比亲的还近呢。”说完就要走,黛玉道:“你忙什么,再坐坐。”香菱道:“我回去还得归掇屋子呢。”
钗、黛二人送她去后,宝玉方从西屋过来说道:“香菱还有些小家子气,见了我脸上总是红红的。我走开了,好让你们说话。”黛玉笑道:“刚才那首诗,若是你在这里,她还不肯拿出来呢。”宝玉道:“什么诗,给我看看。”
黛玉指那桌上花笺,宝玉取来,念了一遍,也甚为称赞。黛玉道:“她近来长进多了,别说她小家子气,比宝蟾可稳当得多,倒活不过宝蟾,我很替她抱屈。”宝钗道:“如今宝蟾也变好了,那些妖妖调调全都收起,我妈妈手头的事十有八九,都靠着她。”黛玉笑道:“一个人的好歹都有准。袭人从前专会使坏,他偏要抬举给人看。如今又这么恨袭人,也许将来还有抬举的日子,咱们冷眼瞧着吧。”宝玉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想说什么,又怕得罪黛玉,勉强忍住了。一时贾母打发人来请他们,至上房摆饭,方一同上去。
原来贾母预备晚上吃的添菜,因晚上香菱请客,便挪至中顿。座中无非迎春、凤姐和尤氏姐妹诸人。宝玉胡乱吃些果食,自去送秦钟起身。众人吃罢,仍陪着贾母说话。刚巧有太虑幻境几个仙女来问候贾母,贾母和她们周旋一回。凤姐知贾母要歇中觉,便拉着钗、黛二人,同陪仙女去逛园子。也逛了好几处,直至日晡才去。
宝钗、黛玉此时真有些乏了,同回留春院歇息一回,方赴香菱处。贾母那桌牌早已凑上,香菱邀她们至卧室,取出薄薄一本诗稿,给钗、黛二人同看,都是近来新作,虽不能全似寄怀那首,却也好的居多。钗、黛二人细看一遍,替她斟酌了几句,又和香菱谈些诗派源流。将近掌灯,宝玉到了,随即摆饭。那些食品经香菱亲自调度,比大厨房做的自又不同。
贾母在席间闻说宝钗要走,便道:“宝丫头你刚来了,今儿又跑了一整天,歇息一两天再去吧。”宝钗道:“别说一两天,就跟老祖宗住一两年,我也愿意。无奈家里放不下,平儿走了,大嫂子又常到兰儿那里住着,我再不家去,就都搁车了。”黛玉道:“她在这里,心里不踏实,老太太还是让她早些家去罢。”贾母听了,自不便强留。宝玉屡次向黛玉使眼色,黛玉只是笑着不理。一时席散,贾母坐藤轿子先走,宝玉和钗、黛一路走着,笑向黛玉道:“我还是不明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说说是几时接的?”黛玉笑道:“你不记得扫花那两句吗?‘则为俺无挂碍的热心肠,引下些有商量的清肺腑。’”说得宝玉也笑了。
到了屋里,宝、黛二人因宝钗要走,各自有一番体己谈话。宝玉忽然笑道:“有一句话,前儿林妹妹家去就要叫她带给姐姐的,偏生忘了,此刻方才想起。就是蟠大哥的事,柳二哥非常关切,替他跑了一趟大荒山,求着我们师父,已经把冯渊和张三都超度了。还吩咐蟠大哥虔心持佛,自有福极。”宝钗道:“柳二爷如此仗义,真也难得。至于我哥哥,倒不用交代。他自从知道这椿事,发誓每天持诵金刚经解冤咒,早晚不断,已有一两年了。”又说起蕙哥儿现已完篇,只年纪太小,叫不叫他去应试。宝玉微笑道:“他怎能不去,若不去,场里就短了一个举人了。”黛玉道:“他还没进学,又没捐监,就能考乡试吗?”宝钗道:“他是特赏的官儿,照例就算官荫生,也不用捐例监了。”又谈了一回,时已二鼓,方收拾就寝,一宿无话。
次日五鼓起来,宝玉看钗、黛二人梳妆,又和宝钗约定,等史妹夫来了就打发人送信去,千万陪云妹妹同来,黛玉想起金钏儿来,忙命侍女去叫她。好一会儿才来,还是云髻未梳,星眸带涩。原来她不惯起早的。紫鹃笑道:“你不是要送宝二奶奶家去么?这里单等着你了,还不快些收拾。”金钏儿笑道:“还收拾什么,就这么走吧。”晴雯道:“你到了家里,别尽着耽延,说几句话就来吧。若走丢了,可没人接你去。”大家送宝钗出了宫门,瞧着走远了,然后回园。这且按下。
却说湘云那天听了宝钗的话,知宝玉要替她到地府去寻找姑爷,心中自是感激,却又添出无限伤感。心想婆家没人了,娘家叔叔、婶娘相待不过如此,如今单身靠在这里,就是把他找着了,也无非靠着宝玉,还有什么好日子。又想自从他过去了,从来也没见过梦,只怕托生到别处去了。就是把地府翻腾一过,料未必寻找得着。宝玉这番好意,也是白费。平常心里倒空空洞洞。此时仿佛有一件事梗在心里。听说宝钗又到太虚幻境,一连打发人问过几遍,都说没有回来。
这天起得特早,在园中逛了一回,晓气正清,荷香更盛,不觉由沁芳亭走到怡红院。进了抱厦,正要往屋里去,忽听鹦哥唤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去。”湘云冷不防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明白了,骂道:“原来是这缺德的东西。”莺儿瞧见,忙打起帘子道:“史姑娘里边坐吧,我们姑娘起来了。”湘云进屋,宝钗正在吃点心,忙站起让坐,道:“我就要找你去,你倒来不及了。”湘云道:“我也是出来闲逛,顺路来的。你去了这两天,玩得好么?”
宝钗道:“也只坐了一回飞船,吃了菱嫂子一顿。你的事已经打发秦钟找去,若办得顺当,也许三五天就有信了。”湘云道:“我昨儿捉摸着,恐怕未必找得到。反正你们这番意思,我是感激的。”宝钗道:“你也不用那么多虑,只要妹夫没托生去,总有八九成把握。”
正说着,只见蕙拿着书包进来,宝钗问道:“怎么师父又放假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念什么书!”贾蕙道:“回奶奶,不是放假。师父因为场期近了,特为出了三篇文题,一篇诗题,教我练练手法,限一天一夜要交卷的。”宝钗道:“练习练习也好,可也别太赶碌了,累出病来倒麻烦。知道你爷爷许你考不许你考呢?”
贾蕙又见过湘云,宝钗饮便命秋纹替哥儿收拾一间静室,好到那里做文章去。秋纹道:“从前晴雯住的那间,二爷常在那里静养,倒还洁净,就在那里吧。”宝钗道:“那里也好,只别叫小丫头们到屋里搅他。”秋纹领着贾蕙自去。湘云问宝钗道:“宝姐姐,你今儿上去了没有?”宝钗道:“我今儿也起得晚,刚起来你就来了,咱们一块儿上去吧。”又坐了一会儿,便同湘云往王夫人处。
走过上房廊下,丫环们都站起来了。玉钏儿悄问道:“二奶奶,是我姐姐送你回来的么?”宝钗道:“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玉钏儿道:“我早上梦见金钏儿姐姐回来,说了好些话,她还赶着瞧我妈去。敢则她们那里也有很大的园子,比家里还热闹呢。”宝钗、湘云进去,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先问贾母,又问宝玉。宝钗道:“老太太和宝玉都好,宝玉带话给老爷、太太请安。他上次带回来的丹药,请太太劝着老爷务必吃了才好。”王夫人道:“我劝过多次了,老爷总不大相信,可怎么再说呢?”
又向湘云道:“大姑娘,你也研究过道书,到底那仙丹是用什么配制的?”湘云道:“我也没细考究过,若照书上说的,也无非金石草木各样炼成。从先东府里大爷服的丹砂,那是道士们胡乱配的,自然不妥。这是真正仙丹,有福的才遇得着,哪会有什么流弊。”王夫人道:“我吃了倒很好,从前那些零碎病都没有发过。老爷偏说一时见功,久后靠不住的,还许有别的毛病,我也没法子和他分辩。”
歇一会儿,宝钗等正要退下,王夫人道:“那年老太太八旬大庆,临安伯送的珊瑚如意你记得放在哪里么?”宝钗道:“我仿佛记得放在东楼上,那回上去拿东西,还瞧见它一眼。等回头问那管古董的就知道了。”王夫人道:“明儿康国公老太太生日还短一色礼物,想把它凑上。问丫头们都不接头,一问摇头三不知,叫人瞧着怪可气的。”宝钗笑道:“平儿这一走如同去了一把总钥匙,什么人都摸不着门。好在这些东西都有册子的,就不在古董册子上,也在各色如意一起,决丢不了。”
说着便同湘云回园。一面传管事们寻找如意,一面吩咐莺儿替蕙哥儿预备饭食水果,送入静室。那天贾蕙直做到三更以后,三文一诗,方才脱稿。宝钗怕他过于劳神,亲自到静室里,催着去睡。贾蕙只得遵命,到枕上还惦记着文章,一夜也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起来,赶着收齐了,送与代儒。代儒带上花镜,从头看起,看一遍赞美一番,浓圈加批,写了许多好话。过两天又另出了五个经文题,也是照此办法。贾蕙注疏颇熟,又用些新鲜词藻,那文章更做得典丽堂皇。代儒试了他两回,见其实在可中,便在贾政面前力劝去报名应考。贾政只说道:“小孩子发达太早也不是好事,让他多读两年书吧。”
忙中易过,转眼便是试期。又忙着租凭小离,预备场食。王子胜送的是枣糕棕子,薛姨妈送的是湖笔两匣,小银锭两个,糕粽各两盘,无非是取早中必中的吉兆。探春却送得脱俗,全是场中可吃的点心小菜。那两天,贾蕙仍在静室中用功,这些事一概不管。王夫人见着宝钗,问起蕙哥儿每日饭食茶果,是什么人送去,总要派个妥当人才好。宝钗道:“这一向都是莺儿管的。莺儿自小跟我,性情比谁都稳重,交给她尽可放心。”王夫人道:“这么着也好,我先想起袭人,年纪大点,人也老成,想叫她服侍呢。”
宝钗道:“袭人手里有好些针线活,近来她有些弱症,吃着药呢。还中莺儿妥当。”王夫人道:“既是你深知,当然不会错,就是这么着罢。”到初七那天,宝钗赶忙挑选家人们老成可靠的,跟贾蕙去,专管专场接送。又加派李贵、焙茗,吩咐他们二人格外留神,谨防失闪。一面料理带去的东西,拿起这个,又怕漏下那个,正忙得六神无主,丫环们回道:“蝌二爷来了。”
原来薛蝌也因贾蕙年幼,初次应考,不甚放心,亲自来此看看。听宝钗说到临场拥挤,分外担忧,便说道:“姐姐不用着急,我衙门里横竖是挂名官职,到不到不吃紧,等我送外甥去。每次进场出场,我亲自去照料,姐姐总可以放心了。”宝钗自甚感激说道:“舅舅肯这么照管他,那还有什么说的。只是叫舅舅太受累了,我也过意不去。”薛蝌笑道:“又是外甥又是娇客,这不是应分的吗。只盼他高高地中了,咱们家出个状元女婿,也壮壮门户。”宝钗道:“但愿依舅舅的金言就好了。”
薛蝌看着宝钗将物件检齐,交与家人们带去。又说道:“天已不早了,早些到小寓里,一切都从容,我们就走吧。”宝钗命贾蕙谢了舅舅,又往贾政、王夫人处告辞。贾政只吩咐一出场,先把文章稿子带回来。王夫人却叨叨絮絮,叮嘱了好些话,贾蕙都笑应了。然后回至怡红院,辞别宝钗。宝钗就象要远别的一般,拉住他恋恋不舍。还是薛蝌催了两遍,方放贾蕙跟着薛蝌同车而去。宝钗送到内仪门外,看他们上车走了方回。
自从贾蕙决定进场,宝钗终日忙碌,直到此时方才停妥。却又添了种种牵挂,心中不得空闲,又因中秋节近,还要打起精神料理应节琐务。一日在仪事厅上吃过中饭,和李纨说些闲话。莺儿慌忙走来道:“姑娘,刚才那院里婆子来说,姨太太摔了一跤,姑娘还不瞧瞧去么?”宝钗不免吃了一惊,忙问道:“摔得怎么样了?”莺儿道:“那婆子向来耳背,我问她也说不明白。”
宝钗连忙别了李纨,即同莺儿从园中便门过去。走进院子,宝蟾迎出来道:“姑奶奶这程子可累着了,今儿倒有空回来。”宝钗忙问道:“我听说太太摔了,是真的吗?”宝蟾道:“太太早起到佛堂去烧香,被青苔滑了一跤,倒没摔着,在屋里玩骨牌呢。”宝钗听了,心才放下。臻儿打起帘子,让宝钗进去,果见薛姨妈在靠窗书桌上,弄骨牌通五关,已通了两关。
见了宝钗,笑道:“我正要找你呢,你倒来了。”宝钗问道:“妈妈找我有什么事么?”薛姨妈道:“我早就想趁那边园子里挂花开了,请姨太太、大太太和你们妯娌、姐妹们乐一天,因为你正忙着,没得倒给你添累。如蕙儿进场去了,你也闷得慌,咱们商量定哪一天好。”宝钗道:“这两天桂花开得正好,妈妈要请客,就是明后天吧,再过去天要冷了。”薛姨妈道:“明儿太匆促,后天家里有忌辰,还是大后天好。算着正是十三,月亮也快圆了。”
宝钗答应了,又道:“妈妈刚摔了,怕存了筋,还是搀着走走的好,别尽自坐着。”薛姨妈道:“她们蝎蝎螫螫的,你信她们呢,我吃了林丫头给的药,身子轻了好些,一点也没摔着。若是往常还了得么。”宝钗道:“前几天又到太虚幻境,见着她,她说起哥哥的事,柳二爷替求了茫茫大士,把那两个冤鬼都超度了,如今算没有事啦。”薛姨妈问茫茫大士是谁,宝钗道:“妈妈忘了么,就是送金锁给我的那个癞和尚。如今是他们的师父。”薛姨妈叹道:“你哥哥一生好交朋友,交的那一帮,都是酒肉弟兄,只有这位柳二爷真够交情,怎么谢谢他呢。”宝钗道:“他们如今都是神仙了,还要什么谢的,只别忘了人家的好处就是了。”
薛捷妈道:“他从前就救过蟠儿,那年和尤家三姨儿定亲,蟠儿抵庄拿出一笔钱替他喜事上风光风光,也算报答他的好处。不知如何说翻了,一个抹了脖子,一个出了家,弄得一场没结果。宝钗道:“他们俩如今又团圆上了。”宝蟾笑道:“我们大爷和姓柳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法,一听他出了家,哭了好几场,如今说起还是咳声叹气的。苇塘里那一场打,倒打出交情来了。”说得薛姨妈、宝钗都笑了。
邢岫烟听说宝钗回来了,也带着兰香到薛姨妈上房。宝钗说起薛蝌亲自接场送场,分外受累,心中甚不过意。岫烟道:“他比姐姐更不放心呢。若不让他去,他哪里肯。”此时兰香也有十三、四岁,越发长得好了。薛蝌自己教她做诗填词,一学就会。又学些琴棋书画,脸庞有些象黛玉,稳重处又似宝钗。
见着宝钗,赶着叫姑妈,分外亲热。那天宝钗坐到傍晚,方回园去。薛蝌因有应酬,夜深才回。听薛姨妈说到柳湘莲替他出力解冤,更为感激,仿着湘莲小照,捏成肖像,每日清早念完经咒,必得向湘莲像点香拜了三拜,然后出去。虽近傻气,却是知恩报恩,也见得他的血性。此是后话。
却说宝钗回至怡红院,秋纹、碧痕等问知薛姨妈没有摔着,都觉希奇。说道:“上年纪的人最怕摔跤,姨太太是有仙佛保佑,将来还有大福气呢。”正说着,莺儿回道:“蕙哥打发焙茗回来取衣服,这是带回来的禀帖。”宝钗一面命秋纹检点衣服,交焙茗飞马带去,一面拆封细看。内中有给宝钗的,有给贾政的、王夫人的,还附带头场的三篇文章,一篇试帖。首题出的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正是贾蕙窗下做过的,场中默想一番,也还记得。转念初次入场便直按旧作未免近于欺君,决计另作一篇,专从“而可大受”那“而”字着眼,另两股便是从夹缝中切实发挥,通篇也做得十分饱满。宝钗打发秋纹送上去。
刚好贾政从工部衙门回来,看了禀帖,与他意思正合,不禁点头。又取出文稿、诗稿细看一遍,只拈髭沉吟,不发一语。王夫人只道是文章做得不好,忙问道:“老爷看蕙儿的文章尚可望中么?”贾政微笑道:“中不中是命里注定的,他初次出考,能做出这样文章还算不离。”王夫人听如此说,知道贾政不轻称赞的,也甚欢喜。一时丫头们回道:“二门上传话,外头有个甄大爷求见。”
贾政便出去看甄宝玉,随将贾蕙场稿带给他看。甄宝玉从头看了一遍,道:“这头篇已经探骊得珠,二三篇也迥不犹人,近科闱墨中,还没有这样高手。据小侄看,是要中元的。”贾政笑道:“世兄未免谬奖,他年纪还小,出去观观场罢了。”甄宝玉道:“小侄今天来,正要替文孙执柯,就是敝衙门的徐尚书,有一位最小的小姐,今年也十五岁了,模样性情都好,仰慕府上的德望,要想仰攀。还说起他先代指挥公,就是国公爷的门下,彼此本有渊源。小侯想两边门户相当,子女又好,倒是难得的亲事,不知老伯大人意下如何?”贾政道:“徐府上的家风我们素来都知道的,却是很好。只是蕙孙和薛家二世兄的姑娘,自小就定下了,世兄替委婉回了罢。”
甄宝玉笑应是是,又道:“小侯还有下情,冒昧上渎。目下陵工上正在派人,求老伯大人栽培,派小侄去历练历练,也好混个保案。”贾政道:“目下监督已都派了,此外也许有用人的地方,且瞧罢咧。”甄宝玉连忙称谢。贾政又问:“尊翁任上有家信来没有?近来都好吧?”甄宝玉道:“前天才有信来,家父近来还好,倒是家母在那里水土不大服,时常有些小病痛。明年还打算来京城住住呢。”又坐了一会儿,因要赶城,便匆匆告辞而去。
那两天贾政、贾兰的门生和部里司官们来此拜节的络绎不绝,贾政吩咐一概挡驾,闲时无非看书下棋消遣。王夫人虽说不大管事,到了节下,一切节礼、节帐也不免要查查问问。到了十三早起,接到贾蕙二次出场的禀帖,心中颇为惦记,问了一回牙牌数,占的是:
大开围场,射鹿得中。
顾盼自喜,中必叠双。
心想这卦当然是个好卦,只中必叠双不知作何解释,难道一个人会中出双科举人不成?继而又想或许是来年联捷之兆。正在捉摸,只听得廊外一阵说笑之声。丫头们接了薛姨妈进来,邢岫烟和宝钗都跟随在后。原来薛姨妈约定今天请客,一早同岫烟入园,先至宝钗处说了一回话,然后同至王夫人上房。她们老姐妹也多时不见,王夫人迎出,笑道:“姨太太轻易不来,来了就要破费。”
薛姨妈道:“我哪是请客呢,一则自己人借此聚聚,二则我也出来散散。这一发子时令不好,家里常有病人,若不然,早就看姨太太来了。”王夫人道:“我也是心里不静,就是蕙儿进场又要去考,又不许他去考,来回地拉锯,这几天才塌实了。”薛姨妈问贾蕙场中文章如何,王夫人笑道:“那甄世兄还说他要中元呢?这些闲话哪里做得准呢?”
一时李纨、惜春、湘云来了,薛姨妈瞧见惜春,便笑道:“嗳哟!我的姑娘,你真是有主意的,万岁爷请你也请不去。”湘云笑道:“万岁爷请不去,姨太太一请可就来了,到底是姨太太面子大。”正笑着,邢夫人、尤氏、探春、宝琴也都陆续来到,大家又连忙让坐。探春道:“这一向也没得瞧姨妈去,只为有了两个小孩子拖住了,一天也走不开。姨妈倒比先更硬朗了。”
薛姨妈笑道:“姑奶奶那可不敢劳动你,你一出来跟着那么些人,把我那小屋子还挤破了呢。”尤氏笑道:“姨太太如今是老封君了,还是这么好说笑话。那回我们小孙子抓周,请你老人家,怎么没赏光哟?”薛姨妈道:“那两天正赶上蝌儿媳妇不舒服,家里没人照管,我干着急也没办法,吃伯夫人一顿饭,也得有造化呢。”邢夫人道:“姨太太还是爱操心。如今你也是老太太分儿,正该享享福,玩玩乐乐才对。”薛姨妈道:“我哪有你们那福气,若是香菱在着,我也多个帮手。”说罢微叹。宝钗道:“园子里缀锦阁上预备齐了,妈妈请太太们到那里赏桂花去罢。”
薛姨妈便请邢夫人、王夫人等一同入园,不知那里有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