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观园中宴赏龙舟,大家坐席,直至傍晚。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都撑不住先散了。宝钗、湘云还留尤氏、李纨及探春、宝琴、李纹、李绮等看晚上的灯船。探春嫌那里人多嘈杂,宝钗领他们从一带游廊走过去,另有三间座落。原是惜春住时,做丫头们卧房的。此时另外收拾出来,挂了字画,摆些陈设。连腊奁粉也预备下,好让姑奶奶们歇息。
尤氏看了,先称赞一番,道:“宝二奶奶真想得周到。”李纨道:“凤丫头虽说能干,比起心细来,还不如宝妹妹呢。这上当家理计,若不仗着她,我和平儿哪里办得了。”那里也是临水栏干,栏干内摆些几榻,大家随意散坐。看那水中荷叶被晚风吹得乱,宝琴道:“这点风儿就好,我们住那四合院里,搭着大天棚,把风都挡住了。哪有这里舒服。”
李纹道:“敢则荷叶也有一种清香,若不在这里静坐,如何领略得到。”探春道:“这也是难得享受的。四丫头怕热闹,老早就走了,这种清福她就没份。”李绮见有妆镜,便先自理妆。随后众人也都重匀脂粉,还有另换衣服的,少时丫头们掌上灯来。湘云忙催着大家看灯船,又都回至藕香榭。只见柳梢上已挂着半轮初月,那龙舟和彩船上的灯火一时齐亮,五光十色,耀眼迷离。一片灯光镜光映着水光,如同百十道金龙似的。
少时鼓声又起,两只龙舟又演出种种戏耍。那颗珠球换了一颗大灯球,照得水中雪亮。再照着驾娘们五色衣靠,聚成一段彩云。宝琴看着笑道:“南边的龙般都在白天耍的,到正月里另有一帮人耍龙灯。你们把龙灯龙船并成一起,从来还没见过呢。”龙氏道:“新年上,听说南阳衙门里也耍过一回龙灯,都是大营里兵勇们干的。咱们到了年下,也可以试着玩玩。”此时彩船上正奏着细乐,一阵阵萧管悠扬,随风吹了过来,大家都觉得赏心悦耳。
湘云笑对宝钗道:“你是逛过太虚幻境的,他们做了神仙还未必有这个乐呢。”宝琴道:“这么说咱们今天也赛过神仙了。”探春道:“其实神仙也不难,只要心里不搁那些俗事,随时寻些乐趣,也就是神仙了。世人哪里懂得。”宝钗道:“他们那里也要仿着大观园盖一座园子,可见就做了神仙还忘不了这园子呢。”李纹、李绮正和李纨谈些别后之事,这些小哥儿们早已由奶子、丫头们抱了回去,这里倒清静了。
大家坐了一会儿,又摆了晚席方散。宝琴因路远,便在宝钗处住处。那晚上,宝钗又和她谈些太虚幻境之事,以及宝黛二人在兜率天宫遇见杜兰香,彼此有线,被月老订成姻眷,都告诉与她。宝琴笑道:“这就难怪她说是婆婆定下的了。那婆婆就是林姐姐,谁想得到呢。”
因又想起一件新闻,说道:“新近白莲庵也出了一桩新鲜事,姐姐听人说过没有?”宝钗道:“这府里自从马道婆闹妖,你姐夫又跟癞和尚走了,因此太太吩咐一切三姑六婆和僧道们都不许进门,有该给月钱香钱的,只打发小厮们送去。那白莲庵更没有往来,从哪会听见呢?”
宝琴道:“我也是听那边姨娘们说的。那天张姨娘到白莲庵去烧香,老尼姑说起前几天有个道士到庵里,把三个小尼姑拐去了,还说那道士的面貌宛然就象贾府的宝二爷,难道宝哥哥做了神仙,还来到世界上么?”宝钗道:“世间相貌相同的多得很,眼前就摆着个甄宝玉,怎见得一定是他。这回我到太虚幻境,颦儿想把袭人弄了去服侍她,她咬定了不要。哪会看上不相干的小尼姑呢?”宝琴听了,也无话可说。
随后又谈到薛蝌的事。原来薛科会试不中,就想捐个知县,到外省去混混。曾经和宝琴商量,宝琴劝他再考两场,如果两三科不中,再打点出去,还不算晚。那晚上和宝钗说了,宝钗也是这个意思。又想到薛蟠因近畿平乱的劳绩,由捐纳都司职衔,保了游击,将来也许要出去的。心里想劝薛蝌捐个京官,只要没补缺,还可应试,一面带着照管家事。姐妹二人直谈到三更方歇。次日早起,梅家车马来接,宝琴便自回去。
那宝钗深信宝玉,听到白莲庵之事,还说不见得是他做的。哪知道那个道士正是宝玉。他那回听钗黛二人说起要将袭人弄了去,仍旧贴身服侍,心中甚不以为然。只因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是不敢得罪的,只略为说了几句。宝钗走后,又和黛玉细谈,因袭人想到芳官。那芳官本是宝玉最宠的,因她唱戏出身,一味天真烂漫,和别的丫头不同。既想起来,如何放得下,便要把芳官度到太虚幻境。黛玉并不知芳官恃宠招谗,只以为从前服侍得力的,目无不允。
宝玉一早起来,至贾母处打个照面,便驾云下至尘世,一直至水月庵。那庵里仍是老尼静虚住持,近来又老又聋,只靠着香钱度日。宝玉见了她,问了半天,说的话驴唇不对马嘴,又至邻近各住家访问,方知芳官和藕官誓死不肯还俗,先只跟着静虚,后来静虚太老了,不能管事,庵中时常有痞棍窥探,不得已另搬在白莲庵,跟着老尼圆智,也只在水月庵左近,相距半里内外。
那里另有一个小尼姑,便是怡红院的四儿。那年被王夫人撵了出来,由她妈领回去择配。四儿只恋着宝玉,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又拼命要去出家。她妈没法,因素与圆智相熟,便送四儿至白莲庵,恰好和芳官、藕官同住,闲时念些经卷。
那天忽听有人打门,芳官出去一看,乃是一个白须道士,指名说是来找芳官,芳官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找她做什么?”那道士道:“我是她的亲哥哥,来接她家去的。”芳官道:“她没有亲弟兄,哪里来的家呢?”道士道:“不但是亲弟兄,我和她还是双生的,你不是她何必替她多话。”芳官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她?”道士道:“你怎么知道她不认我?”
芳官听他言语支离,回身便要进去,道士一把拉住她,转眼间现出本相,却是宝玉。芳官见了大惊,只疑是妖精变的,心里七上八下。宝玉笑道:“你可记得那回在怡红院喝醉的?睡在我的身旁,我要给你画上一脸黑墨,她们还说像两个双胞弟兄呢?”芳官方才信了,拉着宝玉大哭。
宝玉道:“这里不是哭的地方,快跟我走吧。”芳官道:“跟你到哪里去?太太把我撵了,还肯要我么?”宝玉道:“你只快走罢,这些事都有我呢。”芳官道:“要去还得带上藕官和四儿,她二人跟我约好了,死活在一块儿,怎好撇下她们呢?”宝玉道:“你去叫她们,我在前边柳树底下等你。”
芳官进去,不多时便和藕官、四儿出来,会着宝玉一路跟着走。过了好些地方,忽见前面一片大河,芳官道:“这里又没有船,可怎么走呢?”宝玉推了她们一把,三个人只觉站立不住,眼看要跌下河去,一时吓昏了。宝玉已在那边岸上招手,道:“你们只管走过来吧。”
芳官等踏水过去,只如平地。跟随宝玉一直走去,便看见前面一座牌坊,那些楼台宫殿都与人世不同。迎头遇见晴雯、麝月,瞅着他们笑道:“接了一个,来了三个,到底二爷的法力不小。”芳官忙上前拉住晴雯道:“姐姐你如何也在这里?”
晴雯摸着她的光头,笑道:“二爷没做成和尚,你们倒都成了尼姑,叫人瞧着怪好笑的。”藕官、四儿也都上前见过,不免一番叨絮。宝玉道:“什么话到家里不好说,别磨赠了。快走吧。”一时进了赤霞宫。麝月道:“二爷带了她们去见老太太么?”宝玉道:“你带她们到后院去,先见见奶奶。”
芳官不知奶奶是谁,偷问麝月,方知是黛玉。又偷问道:“她们都说二爷娶了宝姑娘,怎么倒是林姑娘呢?”麝月道:“别多话了,那是家里的,这是这里的。”正说着,碰着凤姐走出来,瞧见了三个尼姑,笑道:“这里一概不开发香钱,你们来干什么?”
及至近前,方认出是芳官诸人,又笑道:“宝兄弟,人说狗揽八难屎,真是有的。屋里现放着一群美人儿,连这几个秃光光的也放不下。”宝玉笑道:“凤姐姐,你往哪里去?”凤姐道:“我去瞧瞧三姨儿,这两天不大舒服哪。”宝玉别了凤姐,自往贾母处。
迎春正在那里,见了宝玉道:“我刚才到你们里头,林妹妹说你一早就出去了,什么事这么要紧哟?”宝玉道:“也没什么事,我闷得慌,出去散散。倒听见一桩新闻二姐夫因为放债被人告发,交了刑部了,也算替二姐姐出出气。”迎春道:“这话是真的么?”宝玉道:“若不是真的,我为什么咒他?”迎春登时呆了,泪如雨下。贾母道:“迎丫头,你太傻了,人家怎么待你的,难道还有夫妇之情么?”
迎春哽咽道:“情字是说不上,我只怨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呢?”鸳鸯道:“二姑娘,你只管放心,老爷是记恩不记怨的,一定会替他营救。二姑爷这样人,让他稍吃点苦也是好的。若不然,阳间国法逃过了,那阴律也是逃不过的。”
歇一会儿,黛玉出来,把迎春拉在一边,劝解了许多话,方慢慢的将眼泪止住。到底引起心疼旧病,那天便没得陪贾母斗牌。好在有凤姐、尤二姐、鸳鸯再把香菱请来,也勉强够手啦。那晚宝玉回至内室,晴雯、紫鹃正替黛玉卸妆。
黛玉含笑瞅了宝玉一眼道:“你倒学了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把她们都弄来了。”宝玉笑道:“那藕官得算在你的帐上,带来了服侍你的。”黛玉道:“四儿呢?又有什么说的?”宝玉道:“她死活跟着芳官,也是没法。”晴雯道:“奶奶不知道,她跟二爷同生日,说同生日的便是。”宝玉不等晴雯说完。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黛玉瞧见那急样子,不禁发笑。紫鹃道:“我记得怡红院里,二爷心爱的还有个春燕呢。”宝玉道:“春燕背地里和她妈说,盼望着把她们都放了出来,未必是真心吧。”黛玉笑道:“我不料你倒像金店里出身,专会掂斤播两的。”
一时卸妆完了,黛玉瞧着宝玉道:“你还不到那屋和她们说说话去。”宝玉不答,把晴雯紫鹃推出去,便把房门扣了。从此芳官、藕官和四儿也在那西屋里同住。黛玉命她们先改了装,等头发养齐了,方带上去叩见贾母。只说宝玉因为这里没有会唱的,找她们来编些新戏,排好了还要请老祖宗听戏呢。贾母听了,倒很高兴。宝见见四美既备,又是三女成粲,自是心满意足。
那芳官不但会唱戏,还会想出种种花招引他玩耍。更添了许多热闹。只因住房迫窄。忙着要添盖园子,就着赤霞宫旁面空地相度形势,悉心营构。只那一张图样,几次和黛玉商量,改了又改,方才定稿。一切门窗已断,也是自己想出样子。又参照北宋的营造法,教晴雯、紫鹃等仔细描出,交工匠们去做。各处座落,彼此不同,无不精致。有时还要寻贾珠、湘莲、秦钟大家参酌。可喜那鬼斧神工,固然巧妙,却更神速,只消一两个月工夫,便已略具规模。
一日宝玉从园内监视工程回来,见书案上有一封书信,是林如海由临淮专人送来的。拆开细看,那信上写的是:“愚奉调天曹,陈情乞假,许至太虚幻境暂聚。希预置行馆,俾安行李。并代告小女禀重闱。”还写着上下款,是宝甥青睐如海手书。宝玉见了大喜,即持信给黛玉看了,商量在何处安置行馆。黛玉道:“现放着绛珠宫,又宽敞又幽雅,离这里又近,还要哪里找去呢?”宝玉笑道:“我真是喜欢糊涂了,眼面前就没想到。”当下便拿信上回了贾母。
贾母也喜出望外,说道:“我到了丰都,老一辈的姑奶奶没有一个见着的。只同他们通过信,盼望着见见,叫没有机会。这才算盼到了。”问知行馆设在绛珠宫,甚为合意,宝玉下来,便和黛玉带了紫鹃、晴雯,到那里细看一遍,把正厦东间预备做姑老爷卧房,西间给姑太太住。还有丫头婆子们的下房,带来家人们的住处都亲自看了,该添置的便赶紧预备起来。
刚刚布置就绪,如海夫妇便已来到。那天警幻打发人先来通知,黛玉回了贾母,便和迎春、凤姐赶至绛珠宫等候。贾珠、宝玉却走到牌坊外迎接,遇着警幻,立谈数语,只见远远的许多旗仗,引着两顶大轿,轿后又有许多随从,都向此路而来。到了跟前,警幻同珠、宝二人上前相迎。
林公忙命住轿,先和贾珠、宝玉见了,又和警幻周旋一番。说道:“小女在此,多承照应。”警幻不免谦谢。大家劝林公上轿,林公不肯。只同贾珠、宝玉携手步行。贾夫人也要下轿,警幻连忙拦住,就轿前说了几句话,慢慢走着,已到了绛珠宫。宝玉邀林公先至正殿稍坐,林公先问了贾母的安,又问荣宁两府近来有无消息,以及赦老、政老的近状,宝玉一一答对。
林公又向贾珠道:“贤侄为我在此勾留多时,深情可感。”贾珠道:“此番久住,也为老太太和宝兄弟再三不放我去。正好等姑爹在这里见见。”林公又问:“司文院里还有何人?”贾珠大致说了,不免引起林公的牢骚,说道:“我生前叨居词苑兰台,都在清班之列。后来出任巡盐,也还是个客官,不料到冥间,倒做了风尘俗吏,终日劳刑案牍,目下便转到天曹,料不过曹司之职。看着你们,也如人间翰苑了。”贾珠道:“我们司文院也等于闲散,别说宝兄弟才进去,就是侄儿在那里好几年,也何曾做过上篇进奉文字?只不过多读些上清之书,常听些先辈名人的言论,放自己不无益处。”
林公又向宝玉要那篇清虚殿记的稿子,宝玉忙打发人往赤霞宫去取。少时取到,呈与林公细看了。说道:“这篇文章真是沉博艳丽,怪不得风传一时。依我看八股果真做通了,再做别的文章没有不好的。只看你人间天上,两得高魁,就是明效大验,所以黛儿小的时候我也选几篇好八股给她读,她们女孩子哪用着这个,无非教她懂些文法罢了。”
宝玉心想,这位老丈人又要谈八股了,这怎可怎么对付?幸喜林公没说下去,又谈了些别的话,那时黛玉和迎春、凤姐已将贾夫人接进内室,又让警幻一同进去,黛玉拜见了贾夫人,拉住衣裳不禁落泪。贾夫人也泪落不止。凤姐道:“林妹妹真爱哭,如今姑老爷、姑太太都来了,姑老爷又升了官,这正该喜欢才是,哭得什么劲呢?也让姑太太和仙姑说说话儿哟。”黛玉忙将泪掩住。
贾夫人才和警幻相见,先说些托庇感激的话。又说起那回到临淮去,诸多简慢。警幻道:“我们打搅了那么多天,还看了许多热闹,夫人也太客气了。”贾夫人又和凤姐、迎春接谈,问到迎春家事,不免触起她的伤心,眼泪直绕眼圈儿转。凤姐道:“姑太太别问了,二姑爷若好,我们姑娘还会到这里来么?”贾夫人道:“年轻的姑娘心太窄,小夫小妻的吵吵闹闹,好三天坏两天都是有的,那算什么。”
凤姐笑道:“可不是那么说。我们二姑爷的性情和人个别,不但对待姑娘,就连丈人丈母也不认的。如今又犯了事,押在刑部监里了。”贾夫人道:“盼望着罪名轻点,借此略为警戒警戒。也许就变好了。可惜那回在临淮没有说起,若是在任上和地府里王爷说说,把二姑爷传了去,吓唬吓唬他,早就变了过来,哪会有这回事呢?”
警幻道:“这都是数定的,事前谁也不会知道。”黛玉道:“管他呢,横竖二姐姐既已来了,哪能再回去。由他自做自受吧。”凤姐道:“老太太只怕还要来哪,刚才吩咐预备轿子了。”贾夫人道:“凤姑娘,劳你的驾,先回去拦住她老人家,说我歇一会儿就过来的。”凤姐答应着先去了。
一时贾珠、宝玉进来,向贾夫人请安。贾夫人见了贾珠道:“珠阿哥,敢则你早天到上了。老太太不放心,几次打发人到我们那里去问,说是被你姑爹留下,不知哪里来的话。”贾珠将如何到天曹复位,以及与宝玉相见,率先来此都说了。贾夫人道:“你在世虽短,还有个好儿子替你争气。你姑爹白操心了一辈子,也没留下一点根芽,真不值得。”贾珠见贾夫人伤感,又劝慰一番,便先退下,自去陪林公。
这里贾夫人拉着宝玉,问了许多天宫地府的情形。又细问贾府近来情况,说得甚为亲热。警幻笑道:“俗语说丈母娘疼女婿,真不错的。夫人刚才还要伤感,这么一对好姑娘、好女婿还抵不过一个哥儿么?”说得贾夫人也笑了。又说了一回话,警幻告辞自去。贾夫人便同黛玉、迎春往赤霞宫去见贾母。
刚走到院子里,贾母扶着鸳鸯已迎了出来。一见贾夫人,便眼泪成串的滴下,说道:“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贾夫人也要哭,勉强忍住。凤姐道:“老太太让姑妈屋里坐吧。”大家进屋,贾夫人先拜见了,然后就坐。贾母问了许多话,又谈到从前抄家动产,一生没见过这些事,想不到老年还免不了,又是一番伤感。随后宝玉陪着林公过来,拜见了贾母。
贾母对林公打量一回道:“姑老爷这一向做外官,到底辛苦,比先老了好些。”宝玉道:“老太太自从姑爹放了外任,就没见着,这是多少年了,我们瞧着比那回在临淮见面还更显着精神呢。”贾母又道:“宝玉这孩子疯疯傻傻的,亏得姑爹姑妈成全了他们,也替我了一桩心愿。如今我那外孙女的身子也比先强多了。”林公道:“这都是老太太心疼他们。”
宝玉悄悄的走过去,对迎春道:“二姐姐,司棋来了没有?”迎春道:“他在家里呢,你问他做什么?”宝玉道:“他的兄弟潘又安跟着姑老爷来了,你说巧不巧。”凤姐听见了,笑道:“这可叫他盼着了。”贾母忙问何事,黛玉便将司棋和潘又安因婚姻不遂,同时自尽前后的话都说了。只把大观园约期私会、偷传表记等事瞒过不提。
贾母笑道:“如今这些丫头们可了不得,自己就会找女婿,到底也怪可怜的。姑老爷也给他们成全了罢。”林公道:“潘又安到了阴间,因阳禄未尽,冥官不收,他原是临淮人,就回了原籍,我也用了好几年了,相貌还好,人也明白,却不知他有这番因果。既是老太太要成全他,我就留他在这里成了亲再去,横竖夫人也还要耽搁些时间,和老太太多聚聚呢。”贾母道:“这事给谁替他们办去呢?”
凤姐指宝玉道:“这不是无事忙么,只管交给他去办,有什么麻烦事,只和二姑娘商量便了。”当下林公退出,自回绛珠宫去。贾夫人便在贾母处住下,娘儿俩说了一晚上的话。
第二天,贾母又命备了酒席,替姑老爷、姑太太接风。大家聚了一日,那潘又安、司棋的事,宝玉替他们忙合,内里托了鸳鸯,外头托了柳湘莲和秦钟,又亲自去和警幻说了,就薄命司左近另拨了几间闲房子,作为他们的新房,也收拾得齐齐整整。
等到吉期,鸳鸯约了紫鹃、金钏儿,同到那里,帮着把司棋妆扮起来。秦钟也替潘又安换了新衣、新帽,迎娶交拜,送入洞房,一切如礼。潘又安和司棋二人也是经过生死离别,千磨百折,才有今日。心中自是感激宝玉,却也忘不了鸳鸯当日一番周全。
成婚次日,双双上去,拜谢了贾母和林公夫妇。又向宝玉、黛玉、迎春都拜谢了,随后又来谢鸳鸯。鸳鸯哪里肯受,说道:“我算什么,怎好受你们的大礼呢?”司棋道:“姐姐的恩德就是变牛变马,也是要报答的。今儿受个礼还不是应该的么?”紫鹃把鸳鸯拉住,让他们二人双双拜了方罢。
黛玉因迎春没有贴身服侍的人,便接到赤霞宫居住。另拨给她两个侍女。那司棋白天里仍来此伺候迎春。晴雯见大家都原谅司棋,把从前气恨也渐渐融化。黛玉又开导她一番,所以彼此相安无事。贾夫人日间陪着贾母说些闲话。
那江淮风俗,奇奇怪怪的多得很。什么轧秀才,摸铁猫,打天斋。到了迎神赛会,更有种种新奇把戏,也有披枷带锁,穿着赫衣当囚犯的,也有光着身体烧肉香的。还有举着鞭炮,往城隍轿子里乱扔哔哩剥落的响。那些抬轿子的赤身露体,任他们怎么烫爆,一些也不觉疼痛。有一回把姑老爷的袍子烧了好几个大窟窿,一会儿又还回来好好的。这些奇闻异事,不但贾母爱听,连晴、鹃、麝、钏诸人也都赶着姑太太去听故事。每天傍晚,总是陪着贾母斗一回纸牌。空的时候,到黛玉房里,娘儿们说些体已。
起先贾夫人疑心黛玉受凤姐的谗言,以致失爱贾母。所以见了凤姐,只是冷冷的。还亏黛玉背地里向贾夫人说,凤姐平日如何孝顺贾母,那从前的事也只迎合王夫人意旨,不能全怪她的。贾夫人听了,方才释然。
正笑着,珊瑚进来回道:“牌桌安置好了。”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二姐、鸳鸯同至西屋合局。少时迎春上来,便替了尤二姐,一直斗到晚上。结算凤姐输了。约定明天晚上预备吃喝。大家方散。
这里天天热闹。林公一个人在绛珠宫住着未免觉得冷清。宝玉怕林公闷着,时常到那里去陪着谈些学问。又拉着贾珠和湘莲、秦钟,也时常过去闲谈。有时贾珠陪着下两盘大棋。林公又拿出行箧中带的字画。其中有米襄阳的草书,鲜于伯几的楷书,王晋卿的溪山秋霁图,马和之的寒林霁雪,大家展玩一回,只有赞叹。
湘莲、秦钟有时也陪林公出外散步,看看风景。此时前院仙草着花更盛,林公见了,非常叹赏。他一向在衙门里拘着,到此游行随意,觉着溪光树色处处有情。时光易过,一晃就住了半个多月。
那天趁着到贾母处请安,便说起假期已满,要起程先赴天曹。贾母道:“姑老爷,你一向太累,多歇息歇息再去吧。”林公道:“若说这个地方,就住一辈子也不会腻的。只是简命在身,久留总不是事。好在此去没地方之责,要来也很容易。”贾母道:“你们姑娘就舍得放你去么?”林公道:“小婿留他母亲在此多住些时,一半也为的这个。其实他们更容易了,宝玉短不了上天都去的,只要黛儿和他同去,还愁见不着面么?”凤姐在旁说道:“老太太只留姑爹多住一时,等园子盖好了,逛逛园子再走。”贾母笑道:“凤丫头这话倒有点意思,姑太太替我留留姑老爷吧。”
贾夫人正要说话,只见贾珠匆忙进来寻林公,说有要紧的事,大家把话打住。
不知贾珠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