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听丫鬟们说起宝钗、探春诸人,在潇湘论安排菊花围屏,做得如何精致。那天刚好清闲,便坐上小竹轿子,带着玉钏几、绣凤向大观园而来。只见园中霜叶斓斑,山石上的薜荔更红得可爱。一路看着风景。不觉已到了潇湘馆。莺儿在门外望见,连忙进去通知宝钗,大家都出来迎接。探春道:“太太今儿高兴,也来看看菊花。”王夫人道:“菊花倒常见的,听说你们做得新鲜围屏,我来凑个热闹。”宝钗道:“是三妹妹出的样子,也只糙做的,在屋里摆着呢。”
王夫人下了竹轿,扶着绣凤走进屋来。留心细看,那紫檀条几后头挂的赵仲穆着色的渊明采菊图,旁边挂着怀素八言对联,句子是“九秋之英是钟正色,群雍既息以表孤芳。”那草书写得非常飞舞。条几上摆着菊花石的山子、水晶花囊、冻石鼎,屋里周围都是曲曲折折的架屏,两面装着整扇大玻璃。内里分为四层,每层都摆列许多盆菊,一色是宜兴磁盐。每盒各级着一个牙牌,上镌花名,如绿剪绒、红豆幢、天仙锦、桃花球、玉蝴蝶、银带围、古铜芙蓉、银红龙种种名色不一。花上安着灯彩,是各色细粉做的。菊花中嵌细烛,乍看与真花无异。
王夫人带领众人,绕着围屏走了一周,笑道:“真难为你们,不但这法子想得巧,连花儿也不是胡乱摆的。只看那各颜色,深浅浓淡,配得多么合眼。”宝钗道:“这都是莺儿掂对的。她平常打络子、编花篮。都讲究配色。所以我们叫她帮着调度,还算不错。”王夫人道:“我看过多少菊花,那些府第不必说了。前年皇太后万寿,跟着一班诰命去祝,从宫门起一直到殿上,都摆的菊花山子,多是很多了,哪有这么精致呢。”
湘云道:“三妹妹说的,玩的事也得费一番心思才有趣味。我们听了她的话,从上月底就忙起,直忙到今天。四妹妹向来懒怠动的,这回也打起精神,忙了两三天了。”探春道:“我们只重阳那天,在这里起社做诗,老爷若高兴,不拘哪天,邀那班清客们做个赏菊雅集,也好借此散闷。”王夫人道:“老爷也喜欢菊花。那年出去赏菊,还带了宝玉、兰儿一起去做诗的。昨儿我和他说起,他也要来看看呢。”沉了一会儿,又说道:“宝玉向来好玩儿的,他若在家看见了,不知要怎么高兴!”说着,不胜伤感。
宝钗听了这话,眼圈也红了。湘云道:“重阳那天,我们还想请二哥哥、林姐姐同到这里来做诗,若是请得到,太太要问他什么话都好问的。”王夫人忙道:“你们怎么请法?真能把他找了来么“?探春道:“太太别听她胡扯,也不过扶鸾请仙罢了。”一时平儿同着嫣红也来了,各房丫鬟们三三两两的,也来看个新鲜,都称奇赞美不止。
到了重阳头一天,薛宝琴和李纹、李绮都来大观园住下,先至潇湘馆看了一回,那天捡得的黛玉诗稿,已裱得了钉在墙上。宝钗指给他们看,大家都道:这真巧了,偏也是咏菊花的。宝琴道:“依我看,就是上回起菊花社,她余兴未尽,那晚上就在灯下做的。只看那起首句,不是分明说着么?”探春道:“明天请乩,若是她来了,咱们问问她。”晚上宝琴住在宝钗处。
次日早起同宝钗先到潇湘馆。探春、湘云已在那里,大家看着丫鬟们布置,将水晶花囊注了水,插了各色折枝菊花。又把冻石鼎里添了龙涎香,围屏前面摆列许多檀几绣墩,几上各放一个旧磁瓶,一个宣德炉,也一样供菊焚香。笔墨纸砚件件精美。那大理石屏风上,黏着一张冰雪长笺,上写十二个诗题:晒菊第一、插菊第二、养菊第三、探菊第四、乞菊第五、担菊第六、就菊第七、评菊第八、采菊第九、别菊第十、酿菊第十一、枕菊第十二。屏下花梨圆几放着两个韵盒,分上下平各贮牙牌十五。那边乌木方桌上另放着木筏乱笔,香鼎烛盘。
将近晌午,惜春、岫烟、李纹、李绮陆续到来,只李纨最后。探春道:“大嫂子今儿来晚了,有什么事么?”李纨道:“兰儿从滦阳回来,进城来见我,我们说说话,就耽搁了一会儿。”
大家绕着菊屏,流连玩赏一番,又去看了诗题。湘云道:“我拟的十二个诗题,也是有次序的。未有菊苗之先,要晒那花子,故以晒菊为首。也有些从菊技分插,不由晒子的,故次以插菊。既有菊,便须培养爱护,故又次以养菊。到菊花将开,就有来探信的,还有向邻园去讨的,于是有探菊、乞菊。乞到便须担回,放是接以担菊。那乞不到的,只好到别处去赏,则就菊亦不可少。无论或乞、或就,总要一番评赏,乃继以评菊。到那将残未残的时候,来在瓶中,还可多支几日,故又继以采菊。实在到了秋老菊残,也只可伤心一别,故以别菊作一番归宿。至於酿菊、枕菊,乃是赏菊余事,以寄有余不尽之意。你们以为何如?”
大家都道:“菊花的好处,这才概括得住。合上前次诗题,正是两扇妙文。”又说定仍推稻香老农主社,藕香榭监场誊录。邢岫烟道:“我们新入社的,还没有别号,怎么称呼?”湘云道:“你不是槛外人的旧交么?我送你一别号,叫做槛梅逸友。”邢岫烟道:“这个不过偶尔用用,呼牛呼马,都无不可。他们几位怎么样呢?”李纨道:“我们家里从先有个忆园,也有许多座落,我只记得兰和小谷,纹妹妹、绮妹妹就题作兰、谷罢了。”李纹道:“宝姐姐,你也替琴妹妹题一个吧。”宝钗道:“管她呢,让她自己想去。”湘云见天已近午,笑道:“我们吃了饭再做诗吧。人家说文章是要酒饭压出来的,空肚子哪有诗呢?”一面说着,便叫摆饭。
原来湘云和宝钗、探春商量,专挑那大家喜吃的菜。内中有牡丹江出的新鲜白鱼,是包勇新近托贡使带来的。其风味更在长江鲥鱼之上,宝钗也交给柳嫂子去烹治。又另替惜春备了素斋。当下公推岫烟坐了首席,李纹、李绮左右列坐,然后才是宝琴、探春诸人。大家因要做诗,都不敢尽量多饮。上到白鱼,挨坐都预备了小碟姜醋。探春尝了一块,笑道:“这也有点螃蟹味。”湘云道:“上回吃蟹还做了几首诗,这比螃蟹又强了,回头也该拿他做个诗题,才不负此美味。”
少时饭罢漱茶,大家散坐。岫烟道:“咱们先请乩呢,还是先做诗?”湘云道:“咱们各人先认了题,拈了韵,只把首尾两题留给潇湘、怡红就是了。”宝钗道:“潇湘诗才敏捷,只一题不够展布的,总算她来就我们,把就菊也留给他吧。”
於是众人各蘸了笔,到石屏风下,各自挑拣诗题。拣定的便在诗题下标个记号,或蘅、或蕉、或霞。岫烟、纹、绮也用了新起别号,又都在韵盒中各拈了韵。李纨道:“你们向来不喜限韵,为什么又自讨若吃?”探春道:“前儿有人逛东庙去,见那韵牌很有趣,买了送我的。咱们试着玩玩,还有仄韵的,今儿用不着,没有放上。”宝琴笑道:“多半是三姐夫孝敬的罢。”探春笑而不答。
大家就坐吃了茶,各自散步。李纨将限香点上,自去廊子上和惜春闲话,听她谈些释典。宝钗看着莺儿采了好些晚桂,编成桂花球,引蕙哥儿玩耍。探春从屋内走出,见宝琴扶着太湖石边一竿翠竹,在那里出神。因笑道:“你们瞧琴妹妹这幅倚竹图,仇十洲未必画得出来。不用说时下的改玉壶了。”
湘云没听见,只蹲在竹丛下,看苔地里蚂蚁纷纷来去。李纹、李绮却还在屋里闲步。李绮走到西墙边,看墙上挂的崔白、谢远两帧工笔菊花,不觉就站住了,口中还在吟哦。一时探春走进屋来,取乌银自斟壶,把那玫瑰花浸的酒喝了一口,便就座去写。写了又抹,似推敲未定。
玉琴定了神,对湘云道:“云姐姐尽着蹲在那里做什么?潮地里要受病的。香也怕要完了。”湘云道:“你去写你的,别管我。”宝琴进来,见纹、绮姐妹各己写了一大半,便也赶着写,去交与惜春。惜春道:“琴姐姐,你也该起个别号哟。”宝琴笑道:“起个什么呢?我从前到过外洋,就叫做云槎归客吧。”
又看了一回菊花,重走廊外。见宝钗尚在摆弄桂花球,忙唤道:“姐姐诗可成了么?”宝钗道:“已有一首,只是不大好。”说着将花球送与宝琴、湘云每人一个,便拉着湘云进去写诗。等了一顿饭的功夫,大家都交齐了。惜春取了一张藏经笺,重新誉出。李纨接过从头细看,那诗是:
插菊蕉下客
邻圃携来学插秧,稚枝新试土膏香。
抽根多谢空篱雨,着手犹沾旧径霜。
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
殷勤酬取西风醉,伴我吟巾一晌狂。
养菊枕霞旧友
酝酿风光到散英,篱边槛外几阴晴。
节完老圃支心力,格肖幽人蕴性情。
寒雨融来三径足,晚霜炼就一枝清。
若逢寿客应相问,商略丹经证摄生。
探菊云槎归客
寒芳着意引行裙,蛮初携眷意已醺。
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
葛巾梦试重阳雨,芒屦香随一径云。
为报霜风消息早,西园飞蝶已纷纷。
乞菊兰卓隐
乞与霜从照素襟,分香应不待秋深。
芳情偶效沿门钵,寒色容叨布地金。
同好未妨花结托,无厌还共蝶追寻。
何缘报答西风赐,且拣狂枝压鬓簪。
担菊蘅芜君
移取篱栽趁晓暾,筠笼稳载到柴门。
压装影重秋无价,过陌香多梦有痕。
一路西民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
漉巾对汝须沉醉,莫负霜天老瓦盆。
评菊谷居士
堰蹇篱东与世违,孤高莫谓赏音稀。
幽芳何意争高下,逸格犹应较瘦肥。
细辨香名镌玉篆,试摹淡影印金徵。
人间真菊由来少,丹素评量恐亦非。
采菊蘅芜君
采采霜英莫待残,拣来称意料应难。
蜂须香重回身惹,麂眼秋多出手寒。
商略幽妆停玉翦,忖量高格避金盘。
休言老圃风光尽,还与骚人伴箨冠。
别菊枕霞旧友
秋老闲园欲别时,搴芳惆怅似临歧。
闲篱顾影情俱远,冷枕留香梦与期。
怨蝶霜屏成独往,啼将月地诉相思。
卷帘人瘦君知否,后约花前莫更近。
酿菊槛梅逸友
碎拾金英助拍浮,寒芳泛酒出新眸。
南阳饮者多狂客,彭泽归兮署醉侯。
霜瓮香供千日赏,糟床味占十分秋。
葛巾漉罢风情在,商略衔杯话旧游。
众人也都看了,彼此赞扬一番。宝钗道:“还是先请稻香老农评定,还是等扶了乩一起再评呢?邢岫烟道:“我们尘俗之作,岂可与仙诗并衡,还是各自评定吧。”李纨道:“这诗差不多工力相等,必要分个甲乙,只可妄加月旦了。依我评定,采菊第一,担菊第二,别菊第三,然后才是探菊、评菊、插菊、酿菊、乞菊、养菊,不知对与不对?”宝琴、岫烟、湘云都道:“极为公允。”
宝钗道:“我那两首也不好,我却爱那探菊‘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把探字的神味都活画出来。‘葛巾’‘芒履’一联,也很有风韵。还有插菊那两句:“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专用白描更耐人寻味,似乎都在我所做之上。”探春道:“据我看那乞菊中四句,意味也甚深远。酿菊那首’狂客‘’醉侯‘一联更是名句。”
岫烟道:“要扶乩还得朱笔黄纸,那香炉里也得添些降香。”湘云忙命翠缕将朱笔珠砚黄纸取来,一面添香烛,少时便已齐备。岫烟拈笔画了一道请符,在香炉内化了,口中默叩一番,然后和宝钗扶起乩筏,那木筏连画了十多个圈,便写出字来。
湘云一字一字的照录,大家看是“守土在此”四字,知是土地神降。岫烟道:“你们要请哪位仙驾,写明了在炉里焚化了吧。湘云忙即写道:“恭请神瑛侍者、绛珠仙子降坛。”写完化了,那木筏又圈了两三圈,写道:“少止候降。”於是岫烟、宝钗将木筏放下暂息。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重新扶起,只见木筏运转如飞,盘中沙都要飞起似的。湘云用全神注视,念给惜春照写,原来是一首七言律诗,大家看是:
神岳迢遥下彩鸾,瑛盘片月挂云端。
绛槎路回初回指,珠柱尘封久罢弹。
同傍海山鸥梦稳,来经城阙鹤衣寒。
话残龙汉三千劫,旧恨凄迷绕画栏。
诗句上分明嵌着”神瑛绛珠同来话旧“八字,知是宝、黛玉降坛,不禁悲喜交集。探春、湘云正要问话,那木筏尚飞舞不停,又写了一段骈语,是:
玉宇初还,云鸾迢递。琼津一别,秋燕低迷。萧歌台空,镜沉阁掩。芙蓉旧渚,草湮步之痕;鹦鹉空帘,尘唾绒之迹。鹊来雁去,冉冉春秋。麝暮莺朝,依依微笑。倚湘屏而自语,感楚佩之虚捐。不谓离云。复乘梦雨。红闺好事,重开菊社之觞,碧落连骖,同话桃都之景。晶屏四映,紫姹红嫣。烛桦双行,珠辉玉灿。地依故垒,梅梁之土犹香;座接旧盟,兰渚之波未远。问讯蘅芜之梦,忆否仙山,低徊芍药之石,依稀芳宴。客来蕉下,隍鹿难寻。句忆稻香,村帘宛在。况有仲姬善画,谢女工吟。戚畹谭邢,六逸七贤之目;巾笄丁陆,二难四美之间。雅谈与玉蕊同清,新咏共金英竟丽。通辞洛浦独阻波。对面蓬山,犹怜隔雾。句如招鹤,惊崔颢之在前;在亦涂鸦,恐秦嘉之匿笑。聊借磷彬之简,略伸缱绻之情。菊泉为酒,定胜流霞。木笔能花,居然垂露。西风无恙,久抛写韵之轩;斜日相逢,且认疏香之阁。
那乩笔写得飞快,大家看一句赞美一句。探春道:“这篇文字,雅近六朝,难得在顷刻之间,把昔事今情写得如此周匝。”宝钗道:“我们只见过她的诗词,不知她骈文也好到如此。”湘云便默叩那首七古是何时做。乩上写道:“菊社归迟,霜屏夜永。偶成未惬,久弃如遗。不图劫外之身,复睹焚余之草。蘅姐何不为我藏拙?”湘云又问那边园子盖成了没有,乩上答之以诗,那诗是:
会真园接赤霞宫,雾幔云扉似画中。
记取后期三五夜,小琼华畔绿荷风。
底下又圈了十几圈,那木筏渐渐缓了下来,写道:“浊玉敬叩庭闱万福,姐姐安乐。”又写了两首律诗是:
轻解尘裾上太清,天风高处跨龙行。
十洲紫水供汤沐,上界珠宫列姓名。
似梦园林才小别,有情花鸟总长生。
思量只负春晖重,每指飞云望凤城。
惘惘循廊忆昔游,重来风物足淹留。
迸阶稚笋添佳气,绕座狂花占好秋。
携手行行情踯躅,关心处处意绸缪。
冷香还识诗人否,欲乞寒英柱杖头。
李纨道:“这的确是宝二爷的诗,比从前也老练了。”湘云道:“人家在天上都考中了,听说有一篇清虚殿记,各界神仙都敛手推服,哪里还是从前的宝二爷呢?”宝钗又命秋纹把蕙哥儿抱了来,在坛下拜了,乩上写道:
劳卿画荻,勖尔披蒲。
郎官词苑,辅弼皇图。
探春悄悄的说道:“后两句像是蕙哥儿将来的前程,怎么又是郎官,又是词苑呢?”宝琴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你们何必管窥蠡测。”湘云道:“别耽误了正经,就请做菊花诗吧。”惜春连忙写了晒菊、就菊、枕菊三个题目,底下也注了瑛绛各字。湘云又替拈了韵,都供在乩盘前头。只见木筏徐转,不住的画圈,好像沉吟构思似的。好一会儿才写出来,写的是:
晒菊神瑛侍者
烘湛晴昼茁新丛,分与陌和仗化工。
收子荒篱霜老后,分苗野圃日斜中。
预储秋色三庚课,催绽寒香一暖功。
出入移盆勤护惜,要看抽艳向西风。
众人看了都道:“这首诗非常工炼,比他往时率意之作真不像一手做的。”探春道:“只‘预储秋色’‘催绽寒香’两句咱们就做不出来。”湘云道:“我听袭人说,二哥哥在社里做的诗,都是故意草率,怕占在姐姐妹妹的前头,叫人家不高兴。其实他的诗才,也不在潇湘以下。”宝琴笑道:“怪不得他越是落第,越见得高兴,原来他是故意让人的。”正在谈论,那乩笔又写道:“诗思若涩,颇为绛珠所晒,今且看渠挥洒。”又转了几转,乩笔便飞快起来,写出一首诗是:
就菊绛珠仙子
无赖重阳及此朝,款秋有惜散筇遥。
迎门晚秀邀诗屐,点砌寒芳待酒瓢。
伴影雁来巡冷径,舆香人到做疏寮。
殷勤问讯东离畔,暗碟相逢若手招。
李纨看了先笑道:“绛珠口吻却又不同,若是一起评定,又要让她夺魁了。”探春道:“只看她句句新巧,不直落人窠臼,正和从前咏菊、问菊诸作是一样的机杼。”宝琴道:“那‘伴影’‘舆香’一联,固然幽隽。我最爱那末句‘暗蝶相逢若手招’,是背面敷粉的法子,把就字神味都烘托出来,真是绝世聪明,别人不会想到的。”谈论未了,那枕菊一首也飞的写出来了,探春、宝琴等忙又凑过去看,写的是:
枕菊绛珠仙子
收拾秋情对夜灯,游仙一觉万花凭。
幽窗偎梦霜成缬,短榻兜香月有棱。
倦绪倚随蛩琐碎,芳怀惹到蝶梦腾。
醒来刚对晶屏影,紫艳伶俜怨不胜。
湘云道:“这首诗更胜於就菊,真是后来居上。”邢岫烟道:“这两首诗,就烧了灰也认得是他做的。”此时蕙哥儿叫秋纹抱着他,站在乩盘边看着写字,有认得的,也跟着念念,却念不成句。忽向秋纹道:“你们都说我爷家来了,怎么我瞧不见呢?”秋纹道:“二爷如今成了仙了,怎么能跟平常人见面?”蕙哥儿道:“什么叫做成仙?怎么别人不成仙,单是我爷成了仙呢?”秋纹道:“你兰大哥的爷,不也是成仙去了么?”蕙哥儿道:“怎么着才能见着我爷哪?我妈站在那儿他见着了没有?”
宝钗扶着乩笔,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也着实难过。向蕙哥儿道:“小孩子别说那些傻话,看人家听见了笑话你。”蕙哥儿才不敢说了。惜春因天色渐晚,看不见写字,便催掌灯。
少时,丫鬟们掌灯进来,宝钗命他们将围屏上菊花灯的细蜡也都一一点上,登时屋内通明。那灯上的花与盆内的花本都是一色的,看着只像菊花里放出灯光、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又都从玻璃屏里射将出来,只觉一片锦绣迷离,辨不出是灯光,花影。又有姐妹们和一般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围屏前来来去去,把潇湘馆围成了一座大锦屏风。大家都道:“比白天里还要好看。”湘云笑道:“如此丽景,岂可无诗?请绛珠再做一篇长古,方可尽今日之胜。”邢岫烟向乩上默祝一番。
那木筏又转了几转,写道:“吟兴未阑,清漏已晚。重闱悬待,未可久留。异日当补记兹游,别成篇什,博诸姐妹一笑。蘅霞珍重,勿忘后约。行矣!倦然!”写完了,木筏便寂然不动。
众人起先只顾看诗、评诗,到了此时,对着泪烛残香都不免有些伤感。宝钗、探春、湘云三人更觉得满怀凄黯,说不出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探春说道:“天也不早了,咱们把乩坛撤下,吩咐他们摆饭吧。”丫鬟们答应了。
正在料理,只见平儿匆忙走来道:“怎么乩坛都要撤了,我要问我们奶奶的话,可惜来晚了一步。刚才太太听见,说宝二爷、林姑娘都来了,也赶着要来瞧瞧,偏偏舅太太来谢寿,尽坐着不走,把太太急得什么似的,你们再给请一请吧。”
不知邢岫烟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