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蕙应过大考。因赋中误写一个贴体字。未免担心。那天得到贾兰密函,说是吾弟特擢首列,一等只此一卷,喜出望外,转又怀疑,连忙吩咐套车,往海淀来寻贾兰。到了那里,小斯们迎着道喜,引至小书房内。此时兰睡中觉刚起,见了贾蕙,便笑道:“蕙兄弟,这回真便宜了你。”贾蕙忙问:“怎么便宜?”贾兰方将此中缘由详细告诉与他。
原来此次出的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平时贾兰说过御园中有一处坐落,在半山腰里,楼阁玲珑,风景如画。题名叫做画中游,因此独得题旨。那诗题五音司曰,是出在唐书历志,场中知道出处的也寥寥无几。有些记得模糊的又不敢在诗中点出,贾蕙于史书最熟,点题那两句便是记从汉史稽三德重考唐书辨五音,阅卷大臣见那卷题旨不差,写作又十分精美,本拟列在第一,只因有破体小疵,改列一等第四进呈。皇上亲加披览,通场合题的只此一本,又看那诗赋韵和藻密,足冠全场便拔置一等第一,其余统列二、三等。还有老翰林精力不及,列在四等,因此降官的。当下即降旨将贾蕙升授翰林院侍读学士。
贾蕙的房师张编修,取到二等第二,也升了中允。梅翰林父子都在二等前头,赏给文绮,并以应升之阶升用。贾兰将京报上登载那道旨意取给贾蕙看了,又道:“你那谢恩折子,我已托南屋里替办了,就住在我这里,明天早上一块儿上去罢。”次日贾蕙上去,皇上又特恩召见,奖励了许多话。
却说贾蓉这天因不是班期,正在城里听见此信,忙至西府见贾政道喜。小厮们引至到书房,正值贾政和詹光下棋,贾政一角被吃,手拿一个白子沉吟未下,贾蓉等他那一子下定了,方上前磕头道贺。贾政皱着一把眉头道:“这点年纪,太得意了将来怎么走运呢。”贾蓉含笑道:“老爷未免过滤,半兄弟不也是早达的,中年的运又何尝不好?”
说着由腰间解下一块汉玉佩,递给贾蓉道道:“蓉大爷,您瞧这一块,来的时候也是生坑,我带了不到一年,颜色也出来了。这光彩有多么好?”贾蓉接过细看道:“这上头还有朱砂沁呢?”忽见小厮瑞儿进来,回道:“锦乡候拜会二位老爷。”
贾政吩咐请至客厅,一面同贾赦换了衣冠,慢慢踱了出去。彼此见礼,送茶让坐。先叙些寒喧套话,锦乡候又因贾蕙大考超升,向贾赦、贾政道喜。贾赦等只有廉逊,然后锦乡候提起来访之意,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关道,兼管景德窑临督,素来于江西情形不熟,想起贾政曾任江西粮道,贾兰又在九江任内有年,绅民至今感戴,所以特地前来访问。将绅士如何联络,窑务如何整顿,都向贾政详细请教。贾政道:“兄弟从前在粮道任上,只管各属漕粮,于关务、窑务都不相涉,向来又不大考究,倒是小孙在九江几年,这些事知道得多点,或者可为壤流之助,改天叫他造府领教。”锦乡候道:“兰大爷枢务太忙,千万不可劳步,兄弟得便上园子去找他罢。”又说了一回闲话,便与辞而去。
第二天,李纨打发小厮们给贾兰送东西去,贾政随便写了几行手谕,将锦乡候的话也附带说上,交给了小厮一并带去。此时正是盛暑天气,贾兰住的海淀宅子,只是个大四合带后罩房,并无园林之胜,幸喜宅旁有两三亩空地,梅氏令小厮们打扫出来,盖个茅亭,编个竹篱,也布置成花畦竹径,栽了许多草花,贾兰退直余闲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大门外是大有庄,有一片荷花塘子,晚凉时也出去闲步,看看荷花,借此散闷。
那天锦乡候进从清和园下来,顺路到海淀来拜贾兰,见那门口是一行槐树,栅栏门外左右各有上马石。便派家人下了马,投进贴去。好一会儿,方听里头一声请,家人服侍锦乡候下车,从栅栏门走进。看那住宅,虽不如荣宁两府宏壮,却也整齐洁净。进了二门,是一带门房,回事小厮已举着名贴等候,便引锦乡候垂花门,至正面五间大厅上。说道:“请您坐一坐。”
那厅上全挂的御笔,楣子上是“诵芬政绩”四字匾额,还有皇太后御笔花卉,及御笔福寿龙虎各直幅。正中紫檀条案上摆着御赐白玉如意,霁红花瓶,白地翠龙果盘。那边方桌上摆着御书诗经插屏,一件件都贴着黄纸签条,写的是“赐贾兰”三字。花架上四盆箭兰,每盆都有几十箭的花,开得正盛。满屋里都是香的。
正在细细领略,只听咳嗽一声,贾兰从屏后走出,让锦乡候在靠窗炕上就坐,小厮们送上茶来。贾兰亲自递了,然后对坐叙谈。贾兰道:“家祖手谕,说起太世交有所赐教,本要亲自造府的,这两天上头有交议事件,一直没有空进城,倒叫太世交劳步,实在不安之至。”锦乡候道:“世台何必客气,本该兄弟来就教的,只因舍弟奉简九江,正是世台旧治,那里绅民至今感念德政,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绍的,赏几封信给他带,真是一言九鼎。再则窑务、关务情形,世台之在那里,必知其详,还求见教。”
贾兰道:“九江巨绅,如徐侍讲,便侍御,李兵备都是至好,人也公正明白,可备刍荛之采,一半天就写信送过去。至于关务、窑务为公是一说,为私又是一说,怎好妄参末议。”锦乡候道:“自然是替公家整顿,才敢来请教。”贾兰道:“既是如此,我还可以说说。向来关税分别五十里内外,五十里内的是务处管的,监督只虚有其名。若讲整顿,只可先从五十里外着手,从前各长有包办的,有派办的,比较起来互有利弊。主要总在得人,若有靠得住的人,一律改成派办,责成他们认真整顿,倒是一法。”
锦乡候道:“那窑务虽不在世台管辖之下,想必也有所闻。”贾兰道:“近年窑务减色,由于经费不充,材料缺乏,那工手尚未失传,趁此整顿经营,还来得及。令弟既奉特简,总要将经费筹定,部里不要掣肘才好。”锦乡候道:“世台高见,真是扼要之论。如今政府里也全靠世台主持,从前诸公伴食模棱,误事不浅。”贾兰道:“我们此屋里向来是打头的当家,还不如南屋里他们,遇事有个商量。我的脾气太直,上头就没问到,只要见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说的。打头的吃味不吃味,我全不管,亏得上头明白,若不然早已挤出去了,还能在此屋里混么?”锦乡候道:“我们世禄之家,谊同休戚,原该这样才是。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圣眷又好,早晚就要当家。那时候更可展布了。”
贾兰道:“我打定主意,干一天尽一天心力,只要国家稳住了,自己的利害祸福算得了什么呢?”锦乡候道:“近来外边颇有废八股之说,到底上头意思如何?”贾兰道:“上头并无成见,只几位大臣暗中主张。那新成候蓄奸已久,想借些伸张势力,也还有他的主意。可笑那些老成人,知识有限,偏要揣摩迎合,做人家的应声虫,其实不过是种做官的手段罢了。那天上头问到我,我说科举中何尝没人才,要求治国平天下的人才,还得从这里去找。就是历朝用表判诗赋贴经墨之取士,无非教天下人才由此进身,比较起还是八股较好。会做八股的究竟读书明理的居多,若说八股不中用,把那些镶牙的修脚的都拉在翰林院里,又中什么用呢?”
锦乡候道:“世台此言真是快论,也是名论。我从前听见宝玉令叔颇菲薄八股,说那八股不能替圣贤立言,不过胡乱拼凑,骗个功名就完了。他是超凡入道之人,自然另有一番见解。平心说,八股取士,人人总得念四书五经,至少也要懂得伦常的大道理,若改变了,必至毁裂经籍,蔑彝伦,其患甚于洪水猛兽,只可望老世台做个中流砥柱了。”贾兰道:“我既在政局,岂能坐视。我们同事汪尚书,比我还要坚决。若废了八股,他便决计挂冠去了。看此情形,或许不至改动。”又坐了一会儿,锦乡候见日影趋西,急欲赶回城去,便匆忙走了,这且不提。
却说宝钗自从贾蕙奉使远行,时时牵肠挂肚,此时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升了官,心中自甚欣慰。只因兰香月分已大,身子素弱,时常有些小不舒服,不免因此操心。每天总要到新房里看看,那天又是从兰香处出来,行至荣禧堂回廊上,正遇见探春。彼此站住,探春道:“二嫂子,你往哪里去?我叫你好两声,你才听见。”宝钗道:“蕙儿媳妇又不大舒服,我去看过她,正要家去呢。三妹妹,你刚来么?外甥怎没带了来?”探春道:“我来了一会儿,刚从太太那里下来,正要找你去呢,这回来,想清清净净地住两天,孩子们也大些了,留在家里,叫侍书看着呢。”
于是二人一路入园,探春也同宝钗至怡红院,走至院中,看那海棠,经过伏雨,开了两三枝的花,只比春时较瘦。探春笑道:“你这里海棠又开了,幸而咱们家正在兴旺,若不然又要说是花妖呢。”宝钗道:“这是春气未尽,偶色发花,哪有那许多说的。”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方进屋去。探春见屋内收拾得比先整洁,说道:“蕙哥儿另外住开,这里清净多了。”宝钗道:“也不尽然,蕙哥考差的那几天,把白折子都拿到这里写的。”探春道:“现下山陕两湖都放过了,怎么还没信呢?到底取上了没有?”
宝钗道:向来考差是不发榜的。据兰儿说,还取在前头。每次进单子,总没有放。他这回大考抢了人家一个大面子,再要得了大省的差,那些老前辈眼更红了,索性不放倒好。咱们家还指着那点差囊么?”探春道:“我这两天不回去,后儿中元,咱们约姐妹们来赏月,好不好?”宝钗道:“往年都是中秋赏月,你们家里有事来不了了,连我和大嫂子也忙不开,今年改个样,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大家都有空。还可以弄些河灯玩玩。”探春道:“那更有趣了,处头卖的莲花灯粗糙,都是纸做的,咱们若想着玩,各人拿些绫子缎子,或是通草,别做些细巧的,看谁做手好。就是西瓜灯、蒿子灯,也各人想个巧样儿,做出来大家评评。”宝钗道:“做起来也不难,就是日子太迫促,要你去知会大嫂子、四妹妹、云妹妹,从今天就得动手,各人还要做个暗号,好有个比较。”
探春笑道:“一来了就忙这些不相干的事,丫头们都要笑话呢。”宝钗道:“那怕什么?她们也是喜欢玩了,巴不能够天天这么着,谁还笑话你。”探春道:“今儿也不早了,我就到稻香村、拢翠庵去知会她们,还要吩咐我带来的几个人赶着去做,你也就赶快办罢。”说着便带同翠墨去了。
这里宝钗连忙写了几封小启,打发小厮、婆子们分头送给宝琴、岫烟和纹绮诸人。一面吩咐莺儿、秋纹、碧痕和小丫头们登时赶起,有的裁绫缎,剪通草,有的做花瓣花蕊,有的分染颜色。又叫小厮们做了许多木板托子,还买了三白、碧绿、虎纹各种西瓜,掏了瓤,修了白皮,雕成各色花样。又制了各色琉璃小灯,缀于蒿棵之上。
这些丫头们赶得手忙脚乱,口中还不断地说笑。这个说你把我的花瓣弄脏了,那个说你这瓣太圆了,倒象个大喇叭花,还得提另收拾。又一个说剩的绫子呢?我这里还短着一瓣,得赶紧配上。那些挖西瓜灯的更便宜,先把瓜瓤吃了,方将壳制灯。有的说你吃了这些西瓜也不怕拉稀,有的说你挖的坑坑洼洼像狗啃的一样,怎么做灯哪?又有的说你该死,把蕙哥儿的挖补刀都偷来使了,哥儿若知道,又是搂子。
直到十五午后,怡红院、稻香村、拢翠庵、秋爽斋四处,所做的各灯俱已齐备,都搬至凹晶馆花棚底下。第一种是莲花灯,第二种是碧玉灯,第三种是星星灯。李纨、探春、宝钗先到凹晶馆,香着丫头们将碧玉灯挂在横楣上,星星灯竖在栏外,那些莲花灯都插了五色细蜡,预备晚间施放。又按屋摆席,放置各处散坐。湘云、惜春随后来了,也帮同布置。及至料理就绪。婶娘已先后来到,大家连忙让坐。
刚说了一回闲话,王夫人又同邢夫人、尤氏一路入园。原来有些没请的,闻知有新鲜河灯,也都赶来看看热闹。此时圆月已上,照着园中各处,似遍地水银,只有些深黑的花荫树影。王夫人等到了花棚底下,只见那一带倒挂楣子都悬着一个个的西瓜灯,浅黄深碧,淡白浓青,颜色不一。灯光闪映,分外透明,也有雕刻山水的,也有雕刻花卉草虫的,也有雕刻楼台人物的,都象是名人画幅。那星星灯全是琉璃制成,只方圆大小不等,就装了许多灯树,重重环绕,真个密若繁星。大家绕栏玩赏,赞美不止。
尤氏笑问宝钗道:“宝妹妹,今儿可得罚你,做了这些好玩的灯,我们俗人就不配看看?若不是我老皮老脸地赶了来,你还瞒着我呢?”李婶娘道:“管她请不请呢,有得玩有得吃,咱们就硬摊上一份儿,我这主意比你们都老到。”宝钗道:“前儿三妹妹才说起,我们弄着玩的,小丫头们又粗笨,日子又赶碌,哪里弄得好。若指着这个请客,还不叫人笑掉门牙么?”尤氏笑道:“宝妹妹真会说,饶着不请客,你还占着理呢?反正我们今天是吃定了,你说出大天来也是白饶。”探春道:“珍大嫂子,她不请你,倒是个便宜。你吃了只管擦擦嘴就走,也不用谢,也不用还席,这还不合算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那边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尚在看灯,李纨、惜春、宝琴、岫烟等陪着说话,邢夫人道:“从来没听说中元看灯的,这倒新鲜。”邢岫烟道:“古时候上元、中元、下元都一样的放灯,不知什么时候改的,只单剩下上元,这也算是复古了。”王夫人道:“我听说你们做的灯各人都有记号,怎么瞧不出来?”李纨道:“那些西瓜灯上都刻着小图章,星星灯刻不上去,只每个有个小绢条,写着各人暗记。此刻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了。”薛姨妈道:“姑娘们手儿真巧,那西瓜灯上刻的画片有多么工细,我最爱那幅踏雪寻梅,连人带驴子都有神气。那是谁做的?”
惜春道:“那是入画从赵千里画上描下来的,还有个六七成罢了。”宝琴道:“四妹妹的丫头,当然会画,正合那句话,强将手下无弱兵了。”正在说笑,莺儿回道:“席摆齐了。”宝钗和李纨、探春便请大家入席,李婶娘谦让半天,方坐了上席。其次是薛姨妈,然后邢、王二夫人和众姐妹们也都坐下。那菜单是宝钗和探春商量点定,只取温凉适口,芳脆醒脾的,不要那些肥浓脂腻,老一辈的人更吃着合适。
酒至半酣,宝钗、探春便叫丫头们将莲花灯一朵一朵地点上,也有深红的,也有浅红的,也有娃娃色的,还有浅绿的,玫瑰紫的,白地红边的,红中带碧的。那花瓣或绫或缎,映烛有光,有些通草做的照起来更和真花一样。慢慢都放在水里,随着水风飘去,晃晃悠悠的,摇闪不定,一会工夫,水面上都飘满了。宝琴道:“这真有趣,你看水里头的影子,还有好些莲花呢?”李纨道:“应当再做些大莲叶灯搀着放下去,鲜明的花配着碧绿的叶,那才好看。”探春道:“这倒没得想到,若是你昨儿晚上说起,还赶得及,今儿可惜晚了。”李绮道:“这就很好了,玩的事,何必那么求全。”湘云道:“我们前儿晚上才动手,到底太匆促,没得想到,若添了荷叶,再做些水鸟、蜻蜒,岂不更有趣呢?”王夫人道:“通共两天工夫,这就很亏你们了。”
此时众人都离了席,靠着栏杆上看灯说笑。探春道:“太太用点饭罢,还有冬瓜墩鸭子,就着饭还爽口。”王夫人道:“我倒够了,大太太不吃点么?”邢夫人道:“我向来吃得少的,今儿已经吃多了。”宝钗道:“妈妈和亲家太太、珍大嫂子随便用点,若不用饭,用点莲子粥罢。”又让宝琴、岫烟、湘云、李纹、李绮等各人找补点,这才撤席散坐。少时灯影渐收,水光更澜,又赏了一回月亮。忽然一阵风起,月光荡漾闪成多少道银线,还有一小半的莲花灯随风吹动,东飘西荡,闪晃生光。有几盏直飘到蜂腰桥畔,还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李婶娘、薛姨妈都觉着身上骤凉,有些撑不住。
李纨请李婶娘至稻香村歇息,纹、绮姐妹跟随同去。薛姨妈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带着邢岫烟、宝琴告辞回去。邢、王二夫人和众人送了薛姨妈,也就散了。只宝钗、探春、湘云倚栏看月,尚在闲谈。一时秋纹走来,回宝钗道:“刚才掌珠来说,小蕙二奶奶肚子疼得紧,想必是发动了,请奶奶就去罢。”宝钗连忙别了探春、湘云赶到新房去看。见兰香歪在炕上,颦蹩两眉,痛呻不已。忙即打发人去接姥姥,一面赶着预备应用之物。王夫人听见了,也赶来看视,只劝兰香耐心忍痛,瓜熟蒂落,自然顺当。
等到姥姥来了,兰香腹痛渐平,原来还是试痛。从这日起宝钗于料理家务之外,又忙着裁制衣襁,预备催生药饵。薛姨妈、邢岫烟也逐日来看,直至七月二十九夜里,方才真个发动,幸喜接生顺利,产下一个哥儿,那年七月小算,合着八月初一丑时,忙遣人至薛家报喜。贾政替哥儿取名贾桢,又替他算了八字,也是飞天禄马的贵格。洗三那天,薛姨妈、邢岫烟、宝琴、探春都来了。尤氏、胡氏从东府过来,梅氏也由海淀赶回,小小热闹了一日。贾蕙初次得男,自是欣喜。
此次考差,自五月初,简放云贵,以至八月朔简换各省学政都不曾收到,他一向功名顺遂,小有挫折,并不在意,在旁人便有种种猜疑。不料初六那天,简放顺天乡试主考同考,正主考放了礼部吴尚书,副主考放了贾兰,还有两位是张侍郎、李阁学。那十八个同考官中,第一名便是贾蕙。原来贾蕙考差仍在前列,皇上因他册使勤劳,只给了一个京闱同考,还是体恤的意思。贾兰同秉文衡,此事与服官堂属不同,照列铢庸回避。当时听宣下来,弟兄二人即日入闱,那吴尚书本有世交,且是贾兰的座师,又做个贾蕙的堂官。张李二公也都是贾蕙朝考殿试的师门,文字渊源,到场中更见亲热。头一场四书文试贴试题,都是钦命的。
首题: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次题鬼神之为德,其至矣手。三题能言距扬墨者,圣人之徒也。诗题重与细论文,得文字五言八韵。上场五经文题是分生考分各的,三场策题,吴尚书叫贾蕙代拟了史学边防两道。初入闱那几天,卷子来到,各同考甚为清闲,各人都带些斗方扇面,求各同事用蓝笔书画,留着做个掌故。
贾蕙白天里应酬这些笔墨,晚上常至贾兰房内闲谈。那一班房考,叙起来都有年谊世交,有时此来彼往,谈文论古,倒也并不寂寞。到了十二三,头场卷子弥封誊清了。由监试分送各房,便须校阅去取,没有工夫闲谈了,贾蕙向来事事认真,每卷都从头至尾仔细看过。加了蓝笔圈点,遇着佳卷,立时加批写了上去。就是不取的,也要斟酌至再。将他疵缪处批了出来,从没有尚欠出色,再求警策那种空泛评语。
有一天看卷子,直至深夜,案上烛光灿灿,照来照去,都是青格朱字的卷子,把眼睛都看花了。忽然得了一本佳卷,觉着精神一醒,当即细加圈点,又加上长批,从头嘿念了一遍,揣定是个饱学宿儒,使命小厮们提了灯,亲自上堂,送至贾兰处。
贾兰也正在灯下阅卷,看了这本,也深赏他义理宏深,语有根底。又看到那后两股,出股用的两句成语,是出在左傅,对股两句稍生,似乎用的史记成语,却记不甚真。正在沉吟之际,只见一个人戴着紫金冠,穿着石青起花长袍,鼻如悬胆,盾如画墨,项金螭缨络系着一块宝色晶莹的美玉。
贾兰认得是宝二叔,不觉发了一愣。贾蕙一回头也瞧见了,想起宝钗转述之言,又瞧着那块玉恍然有悟。兄弟二人同时哎哟了一声,一个叫二叔,一个叫爷,一同拜了下去。及至起来,全不见那人踪影,只案上留下一张砑黄藤笺,上有字迹写的是:
紫宫奉旨,来监文衡,
父子叔侄,共事异程。
勉旃忠孝,国栋家桢,
重逢有日,涵万峥嵘。
贾蕙念了,不觉泪流满面,贾兰也觉惨然。道:“蕙兄弟,你不要伤心。历来文场都有神道监察,这回刚好轮到二叔,我们俩又都在闱里,才得见此一面,也是很难得的机遇了。”贾蕙道:“上回我母亲从太虚幻境回来,就说今年闱中可望父子相遇,偏偏试差都没放着,我因此不免失望。想不到倒验在此处了。”贾兰道:“二叔这帖子还说重建有日,想来见面的机会还有呢?”
贾蕙道:“那末一句涵万峥嵘,不知说的什么?”贾兰道:“涵万二字或是地名,俱未可定。这就无从揣测了。”又道:“我和二叔那年分手,是在场里。如今又在闱中相见,一晃就是多少年。二叔还是那个样,我可苍老得多了。人生劳碌一世,功名富贵,到头也是空的,谁能有二叔那样造化呢?”言罢嗟叹不止。
又歇了一会儿,然后重看那本卷子,做得辞义俱高,实在可取。贾兰便写了条子,去调史记来对,弟兄二人将卷子搁下,随意说些闲话。贾蕙道:“人家都说这里内场有鬼,是真的么?”贾兰道:“这些怪话多着呢,有人说闱里有个大头鬼,一出现就要出大乱子。那年出来过一回,果然闹出场弊,把主考官都送在菜市口了。还有人说第三房不利,也有上吊的,也有抹脖子的。所以分房的都抢着来占屋子,你幸而来得早,今年不知轮着谁了。”贾蕙道:“这些话倒是知道的好,知道了总不免有点抵拈。”
一时听差的将史记调到,贾兰仿佛记得那两句是出在本纪上,检出来核对了,果然不错。因他用的是后代的书,还在踌躇。贾蕙揣知其意,说道:“这一卷姑且存着,看二、三场做的如何?再定去取罢。”贾兰也以为然,此时夜色已深,贾蕙要回本房去,又有些胆怯。向贾兰道:“兰大哥,夜深了,这一路黑漆漆的,你打发人送我回去罢。”贾兰笑道:“你敢则怕鬼。”正要叫小厮们掌灯送去,忽听得外头一片喊叫之声。兰蕙二人都吓了一跳,贾兰忙叫小厮出去,看是何事?
不知如何回复?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