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圆破镜垂恩宠公主 弃故剑希旨禁王妃
上回说到南都闻变,拥立福王,国号弘光,全凭着马士英、阮大铖一班人,怙权弄势,把史可法早已赶逐到扬州去了。这个消息,传到北京,那摄政王说:“明朝丧君有君,偷安在东南半壁,权缓南下,看他有没有立国的希望。”一面改殓帝后,抚恤故明宗室,优礼故明臣僚,将流贼的腥染,一概扫除净尽。
忽报故明坤兴公主,有一道表章,亲自陈情。大略道:念可怜臣妾,痛双亲永别离,常则是高天局蹐,总无计可伸罔极。愿从今衣化衲,但长斋绣佛,但长斋绣佛!洗除了粉黛红妆,剪去那烦恼青丝,诵一回鹦鹉心经,权当做潇湘灵瑟。
伤往事,如流水;叹命苦,不堪提。把这没收管的人儿,葬向莲龛底。守定蒲团忏昔非,红尘早捐弃。惟望我天心鉴察,怜怜悯悯。成全苦志。
摄政王看了一遍,便向范文程道:“这是什么意思?坤兴公主,又是那个的公主呢?”文程道:“臣只知道故明崇祯帝有个公主,已经殉难了。周钟是故明懿戚,王爷只要问他便知。
”摄政王便立传周钟进见。
原来这周钟是周奎的儿子,便是坤兴公主的嫡亲母舅,曾经投降过李自成,后来又在摄政王驾前充了一名侍卫。这周奎的家私巨万,早已被李自成抄没了。周钟对摄政王碰了头。摄政王将公主表章递给周钟。周钟道:“这个是极可怜,极可恨的呆孩子。从前故帝殉国,曾在他臂上剁了一剑,忽然晕去。
李兵入宫的时候,臣见他尚有热气,着人抬回家去,叫臣母卜氏悉心调理。卧了五日,渐渐苏醒,说道:梦见维摩居士替他治好伤痕。伴着臣母住下,见了臣面,骂得臣不亦乐乎。臣从此也不去管他。后来臣母故后,便在彰义门外维摩庵里带发修行。臣想这孩子是亡国余生,已失却公主资格,幸而品貌长得很俊,现在从龙群彦没有妻室的很多,臣想替他匹配一个罢了。
他却口口声声要匹配那故太仆公子都尉周世显。王爷呀,沧桑已改,社稷全非,茫茫人海中,那里去寻这周世显?如今又弄出这种表章来,盛世昌明,岂容有这等冒渎?臣该万死!迨臣去训斥他一番便了。”摄政王哼了一声,说道:“周钟,这公主没有尔等这班人通权达变,他却是个节烈女子!孤想古人说的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只要未将周世显寻得,那公主便不必出家。”一面宣召坤兴公主入宫,去朝见皇太后;一面通谕九门差官遍访周世显下落。公主听了这样消息,真是生死人而肉白骨,还怕不感激涕零吗?
老尼本来不愿公主出家,竭力怂恿公主遵旨朝见。公主换去缟素,穿了青衣布裙,来到宫门候旨,自然有太监宣传进去。
但觉未央太液,都是从前生长的地方,如今鸠占新巢、燕来故垒,泪珠儿不觉滚下来了。便对着守门的铜驼,也是点头微叹。
宫女掀帘,让公主步入。这皇太后早站了起来。公主按着仪注行礼,看见皇太后长袍厚鞋,髻作双叉。早有几个年老宫娥,还认得旧朝公主。皇太后传旨赐坐,觉得公主柳眉蓉面,绰约婀娜,正如出水青莲,不着一丝尘俗。便问年龄几岁?公主道:“臣妾十有六岁,是中宫母后周氏所出。”皇太后又问问周世显情形,公主从容奏对,不卑不亢。皇太后笑道:“予虽久居漠北,却爱南方人长得聪明伶俐。现在到了中原,又在深宫里面,找不出聪明伶俐的女子作伴。公主家亡国破,这都被流贼所害,寄居尼庵终究不是了局。予想将公主寄在膝下,仍旧赏格格封号,土田钱物,一切如例;另赐第宅一所居住,待找到驸马周世显,再行完姻。平时常到宫里走走,让北方这几个格格,看看南方的榜样。予却不逼你改妆,你放心罢!”几个老宫娥,听到皇太后的恩旨,想到公主的毫无依靠,都劝公主谢恩。公主道:“薄命之人,荷承抬举。臣妾是从九渊升入九天了,但一日寻不到驸马,臣妾一日不出尼庵。况且亲丧未满,不敢改易吉服,皇太后的恩典,臣妾岂不知感?若不嫌臣妾是不祥人物,臣妾当十日一朝,来替皇太后解闷。”说罢,又跪了下去。皇太后也并不勉强,从此催着摄政王上紧寻那周世显。
果然不到几时,有个差官在城外酒楼里面,遇见了世显。皇太后按照格格的排场,凤辇龙旗,鸾笄象服,一路还扎着彩楄搭着灯棚,派了洪承畴、金之俊两个人做媒妁,使周世显赴邸就婚。这时早惊动了满朝臣宰,红顶花翎,蟒衣补服,排班的来道喜。那周钟也着实兴头。真是写不尽的繁华,说不完的贵显。
宝钗璎珞,玉佩珊瑚,夹杂些镜匣脂奁,陈设得齐齐整整。神仙世界,美满姻缘,那一个不说优待旧朝的恩礼?还记得老赞礼有几句赞词道:伏以乘凰扇引,定情于改朔之朝。金犊车来,降礼于故侯之第。人非鹤市,慨紫玉之重生,镜异鸾台,一看乐昌之再合。
敬请平阳贵客,玉殿嫦娥,升堂行礼。
这周驸马同坤兴公主团圆以后,一个比不得佛门的寂寞,一个比不得旅邸的飘零,双宿双飞,果然甜蜜。公主又听得南都拥立,流贼败亡,觉得祖宗的血食,还有一线希望。那知南京这位弘光皇帝,除了听歌曲、御童女以外,一点没有能耐,真是得过且过。从前马士英商议迎立福王,侯朝宗在史可法面前,说福王有三大罪,有五不可立。这第三罪便是,乘离乱之时,纳民妻女。到得福王正位,这些往时的“故剑”,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偏有那不知事务的童氏,说是福王元妃。河南巡按御史陈潜夫想借此得点恩宠,备了车驾仪从,将童氏从河南送到湖北汉口,直下长江,旌旗飞扬,冕旒秀发,一路牙樯锦缆,在金陵水门停泊。早惊动了一班官僚,争先迎接。不道弘光听了怒不可遏,命将童氏下锦衣卫狱,并逮潜夫审问,在朝的马士英、王铎示意法官严加拷讯。那童氏终究矢口不移,还说有皇子金哥、玉哥可以作证。最后刘良佐上疏力争,说上为群臣所欺,将使天伦灭绝。弘光便下一道手谕道:朕元妃黄氏,先朝册封,不幸夭逝。继妃李氏,又已殉难。
登极之初,即追封后号,诏示海内。卿为大臣,岂不闻知?童氏不知何处妖妇,诈冒朕妃。朕初为郡王,有何东西二宫?据供是邵陵王宫人,尚未悉真伪。若果真实,朕于夫妻之间,岂无天性?况宫媵相从患难者颇多,夫妻之情,又岂群臣所能欺蔽?宫闱攸关风化,岂容妖妇阑入?国有大纲,法有常刑,卿不得妄听妖讹,猥生疑议。手谕发出,定要法官处死童氏。法官虽则知道童氏冤枉,却又不像正式王妃。料定大庭广众的推问,便是桁杨刀锯,也不会怕,万一骤然处死,必道有心灭口。踌躇了几日,童氏已骨瘦柴立,奄奄欲毙。两个孩子,是跟着陈潜夫取到的,却是峥嵘头角,举止不凡,原像金枝玉叶的出身。童氏这种光景,谅来不肯直说。便乘着夜间,从监狱里提出陈潜夫,松去枷杻,在书房里置酒相待。那法官这番举动,潜夫早已知道,经不得法官卑词愉色,向潜夫问那童氏的缘由,潜夫便道:“童氏来辕陈诉,我却惶骇得很,也不敢得罪他。只说兹事体大,不在我范围以内。后来被他纠缠不过,带着两个儿子来见,我也可怜他这两个儿子,替他陈奏一番,偏是碰了钉子,叫我驱逐出境,我自然奉旨遵行。他却把召幸的始末,入宫的始末,出亡的始末,痛哭陈词,告诉了我。还说一个人死不足惜,这是龙种,如何能隐匿不献?我的送他南下,不是为这童氏,实是为这两个皇子。不意因此获罪,只好同着皇子前来见驾。如今夫妇、父子不能一面,我陈潜夫还不是当今的罪人吗?”法官道:“先生总有昭雪之日。只是童氏,叫晚生如何发付?”潜夫道:“前日马士英为元妃出揭,说童氏借有金哥、玉哥,一妇人不足惜,然皇嗣正重,这不好据此定谳吗?”法官微笑道:“先生差矣!如今伪皇妃一案外,还有伪皇子一案。今上的皇嗣固重,烈皇帝的皇嗣不更重吗?马士英为着百姓疑惧,有这种话头掩人耳目,其实他处死童氏的心,比法官的手段还要辣呢!
法官把童氏请来。这童氏玉颜憔悴,云髻欹斜,一步一步的挨上阶来。后面跟着金哥、玉哥,都是单衣单裤,器宇却轩昂得很。法官请一行人坐下,便絮絮叨叨问这童氏说:“你的行径,我已调查明白,得幸是真的,入宫是假的;生皇嗣是真的,封元妃是假的。你只要详细告我,我自然替你辩白。”童氏瞪了一瞪,对着法官道:“我是为着两个孩子,不然早已自尽了。做一个妇人,嫁着了皇帝还是这样结果,那平民百姓不知要怎样受尽凌辱呢!我前番不自供明是邵陵王宫人吗?出宫遇着了这位王爷,比胶还粘,比漆还合,虽算不到《长生殿》里的唐明皇、杨贵妃,同那汉朝的赵合德,隋朝的吴绛仙,也不相上下。只是兵戈迭起,他要固守登陴,儿女情长,不免英雄气短,所以只住在外面,生下这两个儿子。他也时来看视。
还记得河南城破这一天,他骑着马,改了服色,还给我二十两银子。我所以不怕辛苦,想同他做一个生诀,妃不妃,后不后,我也并不计较。这李妃殉难之后,他却封我第三王妃。如今总是这班不知廉耻的小人,希承他的意旨,把我监禁起来,受这种苦恼,受这种凄凉!你看这两个小孩子,冬天不是要冻坏吗?
他人说‘生生世世,不要入帝王家’,这句话居然应了。”说罢,母子三人相抱而哭。
法官正在无话可答,外面一阵喧嚣,早有人匆匆的走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法官是心细的,连忙对童氏道:“我已领会,过几日便好出狱,不必愁烦。”童氏拜谢了法官,呜咽出门。法官便问来人:“为什么大惊小怪?”他说:“清兵来了,皇上走了,马士英、阮大铖不见了,史可法殉难了。各署的官,都去迎接定国大将军豫王了。”法官问:“去迎降的,是何等样人?”来人说:“一个龚尚书芝麓、一个钱尚书谦益,其余都记不清了。”法官道:“我张薇原是先帝旧臣,国破家亡,早绝功名之念,为何今日走在漩涡里,助纣为虐?如今南京一破,国在那里?家在那里?且到松风阁去静养几天,再定行止。”原来这法官是锦衣卫仪正张薇,自北而南,备尝艰苦。福王命充此职,他是审周雷一案,审候陈吴一案,已经十分感慨。后来审到童妃,便有挂冠之计,经此一番变动,他遂去了靴带冠袍,换了芒鞋鹤氅,在这松风阁上,安排笔床茶灶,作一个小小桃源。那知道这班迎降的人,偏不肯饶他,开着许多名氏,这锦衣卫张薇,也在捕拿之列。张薇得了这个消息,便说“君子见几,不俟终日”,大踏步出了松风阁,口里朗吟道:眼望着白云缥缈,顾不得石径迢遥。渐渐得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几个渔樵?翠微深处人家少,万岭千峰路一条。开怀抱,尽着俺山游寺宿,不问何朝!
这是顺治二年三月,张薇便弃家不知所之。正是:四面踢开荆棘满,一生赢得蕨薇香。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