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长龄告知家人,家人都道:“曹中堂机心也太重,咱们现在不必与他计较。”
长龄道:“谁又不傻了,跟他计较什么,上头正信他呢。”
随要朝服穿了,入朝谢过恩,择定出月初三出都。亲友们得着此信,忙都备酒饯行。长将军因边务倥偬,一概谢绝。此番出都,并不按站而行,择请训时光奉有密谕,所以昼夜兼程的赶,不意赶到伊犁。
张格尔兵马,已非常利害,西域四座大城,喀城,英吉尔沙,叶尔羌,和阗,都已失掉。原来庆祥接了南路参赞之任,就叫司员把伯克阿布都拉唤来。这阿布都拉,原是伊犁地方的好回,狡诈百出,偏偏庆样会相信他!回中事情不论大小,都要询问他的。当下司员把阿布都拉唤到,见过庆参赞。庆祥就问:“张格尔手下到底有多少人马?各地回众可都服他?你总知道的。”
阿布都拉道:“回参赞话,张格尔,李格尔,都是好事的人编造出来的。当日霍集占兄弟,大小和卓被巴达克山歼灭之后,他的孙子布拉登又被大军俘入了京师,和卓子孙早已灭绝尽净,年深代远。这会子,哪里又跑出张格尔李格尔来冒充和卓子孙。”
庆祥道:“照你讲来,是逆回没有后裔存留了?”
阿布都拉应了一声“是”。庆祥道:“怎么阿奇木王努斯咨报前任参赞永芹,又说张格尔确是和卓子孙呢?难道阿奇木王知道的倒没有你详细么?”
阿布都拉道:“那是阿奇木王的妄报,永参赞的妄信,以误传误,就误到这会子,参赞再也不要信他。”
司员在旁也帮着他讲话,庆祥信以为真,遂不设备。一面修本奏劾阿奇木王努斯妄报逆裔有子之罪。
劾折拜发得没有几日,惊报传来,说逆回张格尔率领安集延布鲁特回众五千,由开齐山路突至回城,祭拜他祖宗和卓的坟墓。庆祥大惊,慌向左右道:“和卓的坟墓,回子称做玛杂,离这里只有八十多里。张格尔到了那里,怕就要来抢城呢。”
忽报协办大臣舒尔哈善、领队大臣乌淩阿求见。庆祥忙叫请会。
二人进内,舒尔哈善道:“参赞误信奸回的话,没有设备。现在张格尔哭祭先茔,很有攻扑喀城之势。如果有失,上头责问起来,如何回答呢?”
庆祥道:“此事都是阿布都拉一个儿的不是,兄弟闲了总要重重的办他呢。”
乌淩阿介面道:“参赞还要办他吗?他这时候怕在玛杂里,跟张格尔一块儿祭拜和卓呢。”
庆祥惊道:“怎么阿布都拉会与张格尔在一块儿呢?”
舒尔哈善道:“原来参赞还没有知道阿布都拉跟张格尔原是联通一气的,所以他力称和卓没有子孙呢。”
庆祥道:“已往的事也不必论了,倒是眼前怎么想个法儿救急呢。”
乌淩阿道:“先发制人,还是咱们先领一支兵,到那里去搜捕。天可怜见,侥幸打一个胜仗,保得喀城没事就好了。”
庆祥道:“这件事情,少不得总要借重二位了。”
舒尔哈善道:“都办的国家的事,说什么借重不借重。”
庆祥道:“二位要带多少兵去?”
乌淩阿笑道:“这里有几多人马呢,都提了去,剩座空城子参赞也难守御。随便抽调千几百名,咱们出仗,倒也不在乎兵多呢。”
庆祥无语。
当下乌、舒两人,点了一千二百多名兵士,配齐马匹器械,掌号出发。离了喀城,一直向玛杂杀去。这玛杂,就是和卓坟墓,周围五里多路,墙垣三重,形势颇为险固。两大臣军行迅疾,风驰雨骤,只半日就到了。张格尔闻报,就聚集回众演说道:“我回族弟兄听了,须知玛杂不是我和卓一家的私墓,是我们回部全族的圣坟。鞑子蛮横,胆敢侵犯圣坟,可知他们眼里竟没有回族了。我们要是不能保护圣坟,我回祖谟罕谟德在天之灵也要赫然震怒呢。回济有言:斩魔即所以卫道,为卫道而死者,即得升天。我们弟兄须努力,战胜固足卫道,战死亦获升天。我回族弟兄果皆血战而死,我知回祖谟罕漠德在天上定然含笑相迎呢。自霍集占减亡之后,鞑子虐待吾族,奴使兽畜,几不视为人类。我回族深怨积愤之气,上彻层霄。回祖谟罕谟德照鉴已久,此番开仗,我深信我回祖在天定然呵护,有胜无败,可断言也。”
潮众听了他这一番话,勇愤之气顿时增起十倍,一个个摩拳擦掌,争欲平吞鞑子,扫尽满人。正这激昂当儿,舒乌两大臣恰恰下令攻扑,张格尔率领回众,开墙冲出,宛如一群猛虎,利害得要不的。遇者辄死当者靡。千二百名旗兵,不过半日工夫,差不多全军覆没。舒尔哈善阵亡了,乌淩阿率着十多名残军败卒逃回喀城。庆祥吓得面如士色。还是乌淩阿有点子主意,献计尽调各营各卡旗兵到喀城镇守。庆祥道:“我现在已经没了主意,营里头各事,悉凭老哥调处罢。
”乌淩阿道:“公事总要参赞发的,不然,怎么调的动呢?”
庆祥道:“老哥自去与老夫子商议罢。”
公事发去不多几日,各路兵马都已调到。
此时各城回子都已回应,旬日之间聚众万计。张格尔又派人联约敖罕,请他速派安集延万人前来接应,要他事成之后,四城子女玉帛,共派公分,还愿把喀城割隶给他。回众见张格尔这么举动,都很不解。张格尔道:“苦军虽众,鸷悍善战,总要让人家一着。西域俗语,回兵百人,不如安集延一人。现在喀城鞑子虽然不多,深恐伊犁北路援军到来,我们就不免要受亏了。”
回众才没有话讲。张格尔行军倒很谨慎,大队之前,派有马队哨探敌情,不时往来飞报。这日,接到军报,知道伊犁北路并无援军,喀城外面,扎有三大营,左是乌淩阿,右是穆克登布,中间大营,是参赞庆祥自守。浑河沿边,已有敌人哨探小队。张格尔道:“早知伊犁北路没有援军,敖罕那里也不去联约了。”
忽报敖罕率领安集延一万至。张格尔惊道:“敖罕行军,何其迅速呢!”
自己约了他来,说不得只得排队出迎。两雄相见,大谈高睨。敖罕倒很披肝露胆;张格尔吞吞吐吐,言语之间很有猜忌的意思。敖罕道:“本汗接到尊处求救的信,连夜点兵赶来,一来是为替我们回族报仇雪耻,二来就为尊约公分四城的子女玉帛,并那割隶喀城的事情。”
张格尔道:“话呢,原有这么一句,但是这会子,情势变迁,可不能再行那个约了。
”敖罕愕然问故,张格尔道:“喀城的鞑兵,我自揣力量里还能够吃的住,伊犁北路又没有鞑兵,可以不必再借重了。”
敖罕道:“咱们信奉回教的人,讲出的话,如何翻悔得?”
张格尔道:“我又没有立过誓,翻悔一会儿,也不在乎呢!”
敖罕怒道:“你要翻悔,尽让你翻悔,我也没工夫跟你计较。我现有一万安集延人马,你不割给喀城与我,我自己会攻取呢。”
遂下密令,但等天黑,三军一齐退回本部去。这夜初更时分,敖罕率领安集延众,寨拔齐起,回向本部而去。才行得五七里,树林里一声鼓响,大队回兵一拥而出,为首一将大喊:“敖罕留下首级再回去!”
不是别个,正是那修书乞援的张格尔。敖罕大怒,挥兵接战,安集延虽然鸷悍,无奈归心如箭,没暇战斗,竟吃了个大败仗,有二三千名安集延,都降顺了张格尔。张格尔收为亲兵,遂还众攻城。
也是贼运享通,城里头的铅硝,恰恰为抵御安集延用了个倾尽,竞被他乘虚而入,连破四大城,乌淩阿、穆克登布,都在浑河地方力战而死。这都是长龄未到任以前的事情。
当下长龄就把西域军情,修本奏知宣宗。宣宗忧闷,密召曹振庸问计。振庸奏道:“陕甘署督杨遇春在军务上颇有阅历,倘叫他率事陕甘之众,驰赴哈密,会同诸军专事征剿,张逆小丑,或不难一举扑灭呢。”
宣宗道:“杨遇春果然骁勇,白莲教天理教两番乱事,多半是他一个儿的功劳。你保他,朕很信的过。”
随下旨,令陕甘总督杨遇春为钦差大臣,统陕甘只五千星夜驰赴哈密,会诸军进剿。所遗陕甘总督,即着陕西巡抚鄂山署理。又命布政使卢坤,署理陕西巡抚,驰赴肃州管理粮台事宜。命将出师,经营筹画,费了好一片心思,依旧没点子效验,宜宗很是焦劳。
这日,退朝入宫,本宫承值内监呈上一大叠章奏,大半都是西域军报。宣宗皱眉道:“小鳅生大浪,这边务几时才了呢!
”随命取过朱砚,随阅随批,阅了一整日。吃过晚饭,兀自秉烛批阅,承值的太监敖不住夜,站在两旁,早一磕一磕的打盹了。宣宗也不去责备他们,独个儿执着朱笔,一本一本的批阅。
阅到一本,却是伊犁将军长龄请兵的奏本。留心看去,大旨称“逆酋已踞巢穴,全局蠢动,喀城距阿克苏二千里,四面回村中多戈壁,断非伊犁、乌鲁木齐六千援军所能克复。恳恩速发大兵四万,以一万五千人分护粮台,二万五千人进战,军事才有把握”等语,摇头道:“长龄也太不晓事,调这许多兵,每日要多少饷呢?”
执笔沉思,满拟撰几条方略,指授边臣,写了一两条,看看不很妥,随又删改。
此时壁上挂钟,铛然一响,早报子正二刻。一个太监匆匆奔人,奏道:“贵妃娘娘请爷安寝。”
宣宗不语。那太监又请一遍,宣宗点点头。太监退去,一会子又来催请。宣宗皱眉道:“知道了。”
那太监道:“天寒夜短,请爷就启驾吧。怕贵妃娘娘自己来请呢。”
道言未了,就闻衣裙悉索之声,一阵香风,皇贵妃早扶着了两个宫女走进来了,笑道:“夜深了,爷还在弄什么呢?”
宣宗搁下笔道:“你来做什么?也应睡觉了呢。
”皇贵妃道:“我伺候爷呢,爷不睡,叫我一个儿怎么睡的稳。
”宣宗道:“别来缠我,我还有事呢。”
皇贵妃道:“有事明儿不好办吗?”
宣宗道:“你略等一会子,我拟好这道旨,就同你睡去。”
这位皇贵妃原是宠惯了的,自宠怙娇,憨痴成性,见宣宗辜负春宵,一时性起,便伸出玲珑玉腕,把那章奏抢取到手,缕缕撕作纸条儿。宣宗嗔怪众内监为什么不来拦阻,吓得众内监即头认罪不已。次日,下一道手诏,把皇贵妃遣出宫完结。后人事咏史诗道:捧砚调朱玉漏迟,御前裂帛太憨痴。
才人一别披香殿,明月羊车系梦思。
皇贵媳因罪废黜,宣宗随到绮春园奏知皇太后。皇太后道:“颐龄的女孩子钮桔禄氏,我看倒很出息,可就把她升了吧。
”宣宗领旨。原来这钮枯禄氏,是承恩公颐龄之女,蕙心兰质,敏妙异常。小时光,颐龄在苏州做官,苏州风俗,闺中清玩,盛行的是拼七巧板儿。钮妃冰雪聪明,独标新制,做成几方小木片儿,拼出“六合同春”四个字,贡进宫去,以为妃嫔们新年玩具。后人有诗咏道:蕙质兰心并世无,垂髫曾记住姑苏。
谱成六合同春字,绝胜璇玑织锦图。
钮妃承恩,封为皇贵妃之后,圣眷隆重。不多几年,就下恩旨,命她总摄六宫事务,这都是后话。
却说宣宗瞧了长龄请兵之奏,被皇贵妃扰乱文思,不能亲拟方略,遂召军机集议。决议命山东巡抚武隆阿率领吉林、黑龙江马队三千人出差助剿,特授长龄为扬威将军专理军务,又命将军德英阿为伊犁将军。曹振庸道:“历朝兴办军务,粮台一差弊病最多。象乾隆时候,开拓新疆,军费一项,不知费掉几多呢。”
宣宗道:“现在的库款,哪里比的上乾隆时候,还要这么大刀阔斧的花,我可吃不住呢。”
随命振庸草了一道上谕,道:乾隆间创拓新疆,故用出征外域之例。嘉庆初川陕楚军需,未定章程,故多糜费。今回疆隶版图六十余年,城堡台站悉同内地,不得复籍词险远,其令总理粮饷大臣定则例、绘图说、备稽核。钦此。
又令户部呈进西域地图,检查运粮进兵各路。宣宗道:“不明地势,举措无一不是错误。你看肃州的嘉谷关,离距阿克苏有五千多里路程,现在只在哈密设一处总粮台,如何管的周全?”
曹振庸道:“皇上明见万里,所谕洞中机窍。现在乌鲁木齐的屯粮,伊犁采买的现粮,他们转运都由阿克苏省内地走的呢。就是军械火药等,一切由内地运出去的东西,也都改由乌鲁木齐北路,越过冰岭,转入阿克苏的。比了吐鲁番库南路的水草,要便利多呢。”
宣宗道:“既是这样,就明降谕旨,准其增设台站,别再偷偷摸摸了。”
曹振庸道:“军兴最难筹饷,臣瞧视地图,见新疆地方铜山颇多,何不采取赤铜,铸造普尔钱,以济军用?再那伊犁乌里雅苏台地方的孳生牧厂,这几年来,孳生的驼牛马数也不少,咱们从没有用过,现在西域用兵,这驼牛马都是很合用的东西,何不提选它个几万?”
宣宗大喜道:“还是你能够替我想想法子。”
随命缮旨发出,又叫他缮了几条用兵方略,一并发出。自这两道旨意发去之后,请饷的章奏,便不似从前那么紧急了。无奈宣宗平乱之心比什么还殷切,一个月总有三五道谕旨发往西域催促。西域军报虽也络绎不绝,所报军情却总是胜败无常,利害不一。宣宗道:“军事没有起色,大致都为刑赏不明之故。”
随饬长龄查察历任回疆参赞办事领队各臣,其有贪淫肆虐,劣迹著者,生的拘捕下狱,死的追夺恤典。于是斌静、色普征、额巴彦图等尽都获罪。一日,太监送进西域奏报,拆开瞧时,不过是改变方略的举动,大旨称说:“前奉诏令,大兵分奇正二路,以正兵由中路台站进,而奇兵由乌什草地绕出喀城,断其窜遁。惟是乌什卡伦之外,直抵叶尔羌,山沟险狭,戈壁数百里,所经布鲁特部落,半为贼煽,未可孤军深入,且官兵留防阿克苏四千,乌什四千,库车五百,并未到之延绥西川兵五千外,其进剿之步骑共止二万二千。如两路分进,相去二十余站,声息不通,且喀城蜂屯丑众,不下数十万,众煦漂山,非大兵全力中路,直捣喀城,反正为奇,难期万全无失。惟喀城边接外夷凡一十七卡,恐贼子因败循人,已潜谕黑回赴喀约众邀集。是否有当,伏祈训示遵行”等语,宣宗瞧毕,甚为欣慰。
恰值曹振庸人见,问道:“圣容喜悦,西域谅有捷报到呢。
”宣宗道:“长龄能这么因时制宜,荡平的日子谅总不远了。
”振庸道:“长龄以上相之尊,将数万之众,荡此小丑,万料不到他旷日持久到这样地步。”
宣宗道:“你这么短他,调你回疆去,总比他好多了。”
振庸碰头道:“臣因望治过切,不觉言之过当,遭遇圣明罔识忌讳。”
宣宗道:“谁又怪你呢,不过朕心里才快活点子,你倒又来招朕,你自己忖去,该不该呢?”
振庸叩头谢过,又讲了几句别的,方才退出。
回到私第,向妻子道:“我做了这许多年的官,碰钉子还是头回儿呢。”
他妻子道:“上头正不高兴,老爷撞上去,自然要碰钉子了。”
振庸道:“上头倒很喜欢呢。”
随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他妻子道:“得放手处且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老爷也犯不着跟他作死冤家呢。”
振庸道:“我是很随和的。”
一语未了,门上投进那彦成名片。振庸诧道:“他几时进京的呢?怎么我一点儿没有知道?”
他妻子问“是谁?”
振庸道:“直隶总督那彦成。”
随要衣帽穿了,急匆匆出去会客。足有顿饭时候,才喜容满面的进来。他妻子问道:“老爷何事喜欢?”
振庸道:“你道老那来为什么事?”
他妻子道:“我如何知道?”
振庸道:“他要谋西域的军功呢。”
他妻子道:“敢是托老爷保他么?”
振庸道:“老那又要谋军功,又是怕打仗,跟我商量,最好等候长龄把十成事情办好九成,得有机会,他去接手办理善后。你道他这个人,心计利害不利害?
”说着,一个家人急急奔人,报说“宫中有变”。振庸大惊,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