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关天培瞧了邸报,怒得直站起来,向林制台道:“骄蹇得这个样子,还说他是恭顺,托抚台不知具何肺肝?大帅想罢,义律的语意,明是说此行如邀允准,就回到粤省听候查办,不然,纠约的兵船在后面,就要张挂红旗滋扰了。堂堂大国,受他这么要挟,可耻不可耻?”
林则徐道:“义律路过江苏,听得裕帅出了重赏购他,吓得偃旗息鼓,一点儿声势都不敢使。
不知托帅怎么就这么的不济事?”
关天培道:“现在的事情,也真难办,像定海镇台张朝发力战受伤,乌抚台还参他复谏撤守。等到奉旨收禁,张镇台已经伤重身故,这冤枉才大白了呢。
我们做武官的,替国家出劳,原是分内的事情,但是朝廷赏罚两个字,原也缺不来的。”
林则徐道:“本省各口防守还算严密,静老来此,如果一切照旧,不更动我的制度,总还不致有甚意外。”
关天培道:“琦相主抚,朝廷怎么倒会听他?”
林则徐道:“你我在外,哪里知道朝里头的事?现在汉首魁东吴潘中堂是不管事的,一应政事,都在满首魁手里。这满首魁穆彰阿,跟琦静老是亲戚,两个儿非凡要好。静老有了这么的好帮手,自然容易得君了。”
关天培道:“奸佞专权,我辈不知死所了!”
林则徐道:“本省形势险固,虎门外有大角、沙角两座炮台,虎门内又有靖远、威远两座炮台,再有师船、大船、渔舟、蛋户快蟹、扒龙等许多船只,星罗棋布,只愿我林少穆蒙恩戴罪,不离掉此地,总还可以相助一臂。”
两人激昂慷慨,谈论了一回国事,恰值厨房请示开饭,林则徐就留关天培在署中共饭。关提督去后,折片恰都誉竣,林则徐阅过不错,随穿朝服,叩头拜发。
隔不上一月,邻县滚牌到来,说钦差大臣大学土琦中堂定于某日到省,南番两县,赶忙的办差。到了这日,文自两司府道,武自提镇参游,都到码头伺候。霎时使节抵埠,炮台上放炮迎接。众文武正在递手本,唱名的当儿,忽见一个晶顶武弁,手持钦差大令,骑着马飞也似的来传令说:“中堂有令,叫炮台官员不必升炮,怕洋人要生气呢。”
众人听了,无不忿忿。
一时接入行辕,众文武到辕参谒,琦善一概挡驾。众人都还不在意,臬台王廷兰早不耐烦道:“琦中堂畏洋人如虎,视我们如狗。广东这地方朝晚断送在他手里。”
各官散去,接着林制台来拜,琦善接入。林制台先请过圣安,然后与琦善相见。琦善道:“少翁,你这回的乱子,闹的真不校洋人那么利害,你竟敢去招惹他,我真佩服你的胆。
”林则徐道:“照中堂意思,鸦片是不当禁的了?”
琦善道:“谁说不当禁?不过这东西,来既不是一日,去也不能一朝,总要行之以渐,才能有利无弊。再者吸鸦片的是中国人,卖鸦片的是外国人,咱们只要禁止中国人不吸。中国人果然个个不吸,外国人带了鸦片来没处销,也自然而然不会再卖了。”
林则徐道:“外国人不卖了,中国人就是要吸,没有鸦片,叫他拿什么来吸呢?兄弟是从根本上办起的。”
琦善道:“根本上办起,果然是再好没有。但是洋船洋炮都不是讲理的东西。一旦决裂了,试问广东兵力,能够制的住他们么?”
林则徐道:“中堂放心,广东果然用到兵,倒还可以支援得去。各省调来的兵,约有一万七千余人,兵是有了。各库银款,怕也有数百万两,饷也有了。广西解来的木料,江西、安徽解来的火药枪炮,军装器械也可以将就了。讲到形势,大角、沙角、虎门三个横档,乌涌、猎德两个沙尾,都是要隘,都可以扼守。”
琦善道:“能够这么最好。可惜这里守住了,外国人就不免到别地方去滋扰,祸结兵连,终非善策。”
林则徐道:“中堂钧意,要怎么呢?”
琦善道:“朝廷意思,主张的是抚,我也不过体贴朝廷。自己哪里敢主张什么?”
林则徐知道口舌上争论是没中用的,随又谈了几句别的话,告辞回署。众幕友都问琦中堂怎样,则徐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广东自琦善来了之后,一切政事都与林公相左。林公派在口门内外防守的师船、火船、渔船、蛋户快蟹、扒龙,琦善主张尽都撤去。林公不从,琦善心里很是不自在。不料这年冬里上谕下来,两广总督着琦善署理。琦善喜道:“从此林少穆不能管我的事了,我不懂少穆做了这么年数官,还不脱书生结习,可知这个人资质是很平常的。”
说着,忽报:“英人义律从浙江到此,听说中堂做了制台,要进来贺喜。口外的守兵,偏不放他进来,请中堂的示下。”
琦善怒道:“王法都没有了,连洋人敢阻挡!昏天黑地,广东的兵弁太也不成体统。快传我的令,叫他们不准难为,谁要难为了洋人,问他有几个脑袋儿!
”那人答应才去,琦善又吩咐家人,快打我的大轿去迎接。正忙乱着,家人飞报:“义律自己并没有来,只派人投送一封信呢。”
琦善道:“信在哪里,快拿给我瞧。”
家人呈上,琦善戴上眼镜拆封瞧时,见上面先写着几句庆贺的话,后面说“中堂到此作主,我们可以永远和好。只是沿海兵船密布,枪炮如林,很不像真心和好的意思。中堂如果真心跟我们和好,请把海口兵船尽等撒去,我们方能相信”等语。琦善道:“我这么披肝露胆,他们还不肯相信,那都是被林少穆一个儿扰坏的。
好在我明儿接了任,就好照我的意思办。恁少穆再坏点子,总也不能掣我的肘了。”
随命文案发出条告,定于明日卯刻接印任事。次日黑早,督辕各官都已齐集伺候。琦中堂乘坐暖舆,排齐执事,直到督署大堂下轿。拜了印,把一应档案,点收无误。
司道以下都来拜贺,琦善一一接见。当下就下令撒去海防各兵船。提台关天培、镇台李廷钰、臬台王廷兰,齐伙儿谏阻,都说洋情叵测,不能过于推诚。海防一撤,门户空虚,后患奚堪设想。琦善无奈,只得叫把兵船暂留三分之一,所有林公招募的舵工水勇尽都遣散。从此门户大开。义律乘舟游行,往来无阻。水师各将都请开炮轰击,琦善执意不从。
这日,接到义律照会,开列着两条款子,第一条是,索偿烟价银一千二百万,第二条是索取香港全岛。琦善皱眉道:“这种要素,叫我如何答应得下?”
说着把照会反反复复的瞧看。过了一日,忽报义律派人前来下战书也。琦善大惊,忙命洋商前往传谕,叫他们耐心等候,不可滋扰。洋商回来禀称“义律不肯遵命,他说开过仗再商量也未晚。中堂倘是真和我们好,早应俯顺我们的苦情,偿我们烟价,赏我们码头。须知我们万里经商,用到兵也真是不得已呢。中堂如果可怜我们,肯替我们作主,那是我们一辈子也感激不尽的。”
琦善束手无策。
次日,是十二月十五日,琦善吩咐标下各弁,伺候拈香。
才待起行,忽报“洋兵入犯,三江副将陈连升在沙角炮台上,用地雷扛炮与洋兵对敌呢。”
琦善道:“了不得,洋兵来了,谁招惹他的?快传我令,把虎门的兵,调进城来守御。要是省城有了怎么,叫我哪里对的过国家?”
此时两司府道闻警都来,见琦善要把虎门的兵调进城,监谏道:“虎门是省城的门户,虎门失掉了,省城也守不住的。”
王臬台道:“现在沙角炮台陈协台定然吃紧,大帅还是派一支兵去接应。”
琦善道:“城里兵调空了,洋兵猝然到此,我这老命不就被你们送掉么?”
众人听了,要笑又不敢笑。
正这当儿,飞骑走报:“陈协台轰毙洋兵四百余人,因没有援兵接济,弹药倾尽,被英人肉扑攻掉。陈协台并他的儿子陈举鹏、千总张清鹤都力战身亡,炮台失守。现在英人进攻大角炮台了。”
接着又报:“大角炮台失守,守台官千总黎志安身受重伤,溃围出走。现在英兵进扑虎门了。”
琦善搓手道:“事情闹到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处置呢?推原祸始都是林少穆烧鸦片烟招惹出来的,少穆这人,害人真是不浅。”
王廷兰道:“大帅埋怨林少帅,也退不了洋兵。为今之计,虎门的守兵,万万单弱不得。关提台守在靖远炮台,李镇台守在威远炮台,要还有个差迟,省城可就难保了。”
巡捕官入禀:“外面有个王哨官,自称从沙角炮台逃下来的,求见大帅,票报军情。”
琦善道:“着他进来。”
一时巡捕官带进王哨官,叩过头,哭诉道:“陈协台尸身被洋兵抢了去,听说已经斫为肉浆。”
琦善道:“洋兵为什么把他恨到这个样子?”
王哨官道:“洋兵二三千来攻炮台,陈协台手下通只六百人,却人人拼命,个个争先,连用地雷扛炮击毙洋兵三四百人。协台父子,最为奋勇,杀敌最多,所以洋人把他这么的恨。”
琦善道:“陈连升竟有这么能耐,可贵的很。”
说着,辕门上送进两角文书,一角是威远炮台总兵李廷钰的,一角是靖远炮台提督关天培的。拆开一瞧,不约而同,都是求请救兵。琦善跺脚道:“这不难死了我么?”
琦善道:“可不是呢,关天培、李廷钰都是不晓事的东西,催我添兵。添兵不要紧,洋人知道了,不要生气吗!洋人一生了气,这和局哪里再会成功?你想他们这种人,混帐不混帐?他们还当我是林少穆呢。少穆果然办的好,上头也不会派兄弟到这里来了。”
王臬台道:“大帅欲为生灵造福,不恤屈国体以顺洋情,立意果然甚好。但英人既与咱们翻了脸,和局的事情,看来一二日里头,也未见谈的定。虎门是省城要口,兵单力弱,劳难扼守。提镇的话,也是真情。据司里愚见,现在且添几千兵去。果然英人恭顺,和局成功了,撤守也未为晚。”
琦善道:“这事咱们再商量罢。”
随喝退了王哨官,命幕友拟稿,把大角、沙角失守的事情,奏报北京。众官退出,谈起琦善,无不扼腕叹息。
次日,司道各官上辕探听消息,在官厅里候了许久不见传见。王臬台询问巡捕官,巡捕官道:“大帅在签押房与鲍通事商议什么呢?”
藩台就问谁是鲍通事?巡捕官道:“这鲍通事是本地人,姓鲍名鹏,洋人的话他都知道,从前在本地充当西馆买办,跟义律原是认识的。为私贩烟土的案子,林制台要办他,才逃了山东潍县去。此番琦帅出京,访求熟习西语的人,潍县知县招子庸才把他荐给了琦帅,琦帅很是宠任他呢。”
王臬台道:“堂堂上相,宠任一个私枭,真是奇怪不过的事。”
随问:“虎门救兵可曾发去?”
巡捕官道:“关提台连派了三回差官来,末一次说提台与镇台都在炮台上哭呢。大帅没法,才偷儿派了二百名兵去。”
藩台道:“大帅与鲍通事商量点子什么,大概你总知道?”
巡捕官道:“卑职也不很仔细,怕就为照会的事吧。关提台才来一角公文,说洋人掳去的官兵何一魁今儿释放回来,带上照会一件,限咱们三日里照复。怕就为这件事吧!”
王臬台道:“照会里头,讲点子什么话?”
巡捕官道:“这个,卑职可没有仔细。”
一时,制台传话“请见”,众人跟随巡捕进见。琦善道:“虎门救兵,兄弟已经发了去了。”
藩台道:“大帅派了几多兵去?”
琦善道:“兵呢,不多,只派得二百名。好在这几日里洋人决不会生事。”
王臬台道:“大帅怎么会知道?”
琦善道:“已被我用缓兵之计缓住了。”
众人都问:“怎样缓住的?
”琦善道:“义律来一个照会,索偿烟价与香港码头,限我三日内照复。我现在复了他一个照会,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叫他耐心等候。这不是缓兵之计么?”
众人听了,尽都暗笑。
过了三日,果然平安无事。这一年是小年,转瞬腊尽春初,居然被他挨了过去。省城官民,因兵临城下,连年也不曾好生过。
爆竹除旧,桃符更新,比了往年,要萧索许多呢。无如义律的照会,接二连三,雪片也似的来。琦善左推右诿,诿到这会子,再也诿不下去,只得订了个日子,与义律在莲花城地方会谈。
这琦中堂也真可怜,他见义律所开条款,凶狠不过,要奏呢,事关割地,委实不敢具奏,要拒绝呢,又怕虎门有失。丑媳妇见翁姑,真是万分的为难。
这日,义律又申前请,索取香港码头,并烟价银一千二百万,并愿献还沙角、大角二炮台,再派人到浙江,缴还定海全岛。琦善道:“这个总可以商量。”
义律道:“肯与不肯,一言而决,何必商量。”
琦善道:“事关割地,本阁部堂何敢擅主。今儿回署,马上拜折。贵领事至多再候二十多天,定有回音到来。我看此事十分中倒有八九分成功呢。”
义律道:“一定可以成功。”
琦善道:“大致总可以成功。”
当下义律陪琦善到沙角、大角两炮台,把各项炮位查阅一过,以便廷旨允准了,彼此立即交割。
琦善回到暑中,就叫幕友起了一张奏稿,连夜拜发上去。
隔不上一月,奉到上谕:
览奏曷胜愤懑,不料琦善怯懦无能,一至于此。该洋人两次在浙江粤东肆逆,攻占县城炮台,伤我镇将大员,荼毒生民,惊扰郡邑,大逆不道,复载难容。无论缴还定海,献出炮台之语,不足深信。即使真能退地,亦只复我疆土。其被戕之官兵,罹害之民人,切齿同仇,神人共愤。若不痛加剿洗,何以伸天讨而示国威?奕山隆文兼程前进,迅即驰赴广东,整我兵旅,歼兹丑类,务将首从各犯,通洋汉奸,捆槛送京师,尽法处治。
至琦善身膺重寄,不能声明大义,拒纪要求,竟甘受其欺侮,已出情理之外。且屡奉谕旨,不准收受洋书,胆敢附折呈递,代为恳求,是何居心?且据称同城之将军都统巡抚学政及司道府县均经会商,何以折内?阿精、阿怡良等并未会衔,所奏显有不实。琦善着革去大学士,拔去花翎,仍交部严加议处。钦此。
原来宣宗接着琦善两炮台失守的奏报,知道主抚不是善策,幡然中悔。授钺誓师,命奕山为靖逆将军,隆文、杨芳为参赞大臣,饬即驰赴粤中剿办。所以谕里有奕山、隆文兼程前进的话。琦善奉到这道上谕,一盆冷水,浇向兜头,身子直凉了半截。向左右道:“完了!完了!义律问起我来,叫我如何回复呢?”
忽报鲍通事求见。琦善道:“鲍鹏见我,洋人又不知要什么了?”
说着,鲍鹏已经进来。一见面,就道:“中堂知道么,怡抚台前儿拜了个折子,与你老人家很有关碍呢。”
琦善道:“敢是参我吗?”
鲍鹏道:“不是参,却比了参还凶。
”琦善道:“到底奏的甚么事?”
鲍鹏道:“英领事义律为中堂允给了他香港,他就到那里,出告示晓谕居民,说香港已归英国管辖。一面照会大鹏营副将,叫他把内地营泛限日撤回。
”琦善道:“那种事我也略有所闻。究竟义律太也性急了。”
鲍鹏道:“怡抚台奏的就是这一件事。那张奏稿,我还设法抄录在此呢。”
说着,从袋里摸出,递给琦善。琦善接来瞧时,只见上写着:自琦善到粤以后,如何办理,未经知会到臣。忽闻外间传说,义律已在香港出有伪示,逼令该处民人,归顺彼国等语。
方谓传闻未确,蛊惑人心,随据水师提督臣转据副将禀抄伪示,移咨前来,臣不胜骇异。惟大西洋自前明寄居香山县属之澳门,相沿已久,均归中国之同知县丞管辖,而议者犹以为非计。今该洋人竟敢将天朝士民占踞全岛,该处去虎门甚近,片帆可到,沿海各州县,势必刻刻防闲。且此后内地犯法之徒,必以此为藏纳之薮,是地方既因之不靖,而法律亦有所不行。更恐犬羊之性,反复无常,一有要求不遂之时,必仍以非礼相向。虽欲追悔从前,其何可及?伏思圣虑周详,无远不照,何待臣鳃鳃过计?但臣忽闻海疆要地,外人公然主掌,并敢以天朝百姓称为英国之民,臣实不胜愤恨。第一切驾驭机宜,臣无从悉其颠末。惟于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钦奉谕旨,调集兵丁,预备进剿,并令琦善同林则徐、邓廷桢妥为办理,均经宣示。臣等晤见时,亦悉心禀请添募兵勇,以壮声威,固守虎门炮台,防堵入省要隘。今英人窥伺多端,实有措手莫及之势。现既见有西文伪示,不敢缄默,谨照录以闯。
琦善瞧毕,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不省人事。欲知琦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