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氏二孝子传
归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邻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諓諓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入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己有饥色。弟寻死,终身怡然。孝子少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已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门辄耗,终始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洁邪?」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桓产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亦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嚣,考其终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此文参用昆山、常熟本。】
张自新传张自新,初名鸿,字子宾,苏州昆山人。自新少续书,敏慧绝出。古经中疑义,羣子弟屹屹未有所得,自新随口而应,若素了者。性方简,无文饰。见之者莫不讪笑,目为乡里人。同舍生夜读,倦睡去,自新以灯檠投之,油污满几,正色切责,若老师然。髫龀丧父,家计不能支,母曰:「吾见人家读书,如捕风影,期望青紫,万不得一。且命已至此,何以书为?」自新涕泣长跪,曰:「亡父以此命鸿,且死,未闻有他语,鸿何敢忘【忘原刻作「亡」,依大全集校改。】
?且鸿宁以衣食忧吾母耶?」与其兄耕田度日,带笠荷锄,面色黧黑。夜归,则正襟危坐,啸歌古人,飘飘然若在世外,不知贫贱之为戚也。
兄为里长,里多逃亡,输纳无所出。每岁终,官府催科,搒掠无完肤。自新辄诣县自代,而匿其兄他所。县吏怪其意气,方授杖,辄止之,曰:「而何人者?」自新曰:「里长,实书生也。」试之文,立就,慰而免之。弱冠,授徒他所。岁归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为大乐。
自新视豪势,眇然不为意。吴中子弟多轻儇,冶鲜好衣服,相聚集,以亵语戏笑,自新一切不省。与之语,不答。议论古今,意气慷慨。酒酣,大声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视,气勃勃若怒,羣儿至欲殴之。补学官弟子员,学官索贽金甚急,自新实无所出,数召笞辱,意忽忽不乐,欲弃去。俄得疾卒。
自新为文,博雅而有奇气,人无知之者。予尝以示吴纯甫,纯甫好奖士类,然其中所许可者,不过一二人,顾独称自新。自新之卒也,纯甫买棺葬焉。
归子曰:余与自新游最久,见其面斥人过,使人无所容。俦人广坐间,出一语,未尝视人颜色。笑骂纷集,殊不为意。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见者。沦没至此,天可问邪?世之乘时得势,意气扬扬,自谓己能者,亦可以省矣。语曰:「丛兰欲茂,秋风败之。」余悲自新之死,为之叙列其事。自新家住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有声,震动数里。野老相语,以为自新不亡云。
顾隐君传隐君讳启明,字时显,世居昆山之七浦塘,今为太仓人。相传晋司空和之后。散居浦之南者,其族分而为三,故世称其地曰三顾村云。宋末有讳中二者,兵燹之后,尽丧其赀。有田数顷,遗其子公廉,公廉生愚,好濂洛之学,读书常凭一几,几有刓处,人以比之管幼安,是为原鲁先生。原鲁生五子,其季爽,赘居塘北,又为塘北顾氏。爽生谟,谟生昊。昊生四子:寅,以明经为始兴教谕;其次,即隐君也。隐君有子曰存仁,举嘉靖十一年进士,选调余姚知县。以最,入为礼科给事中。皇太子生,覃恩近侍,封隐君如其官。
隐君为人敦朴,麤率任真,尤不能与俗竞。平生不识官府。会里中有徭役事,隐君为之赋鸿雁之诗,戾止于吴门。君故生长海上,言语衣服,犹故时海上人也,无纤毫城市偷靡之习,及贵,愈自敛约。就养余姚。以力自随,独夜至官舍,县中人无知者。敕受章服,闭门不交州郡。郡太守行乡饮酒礼,到门迎请,终不一往。每旦,焚香拜阙,一饮一食,必以手加额,曰:「微天子恩,不得此。」居常读书,有所当意,每抉摘向人谈说不休,曰:「吾不信今人非古人也。」故平生未尝爱财,未尝疑人。
季弟钟,蚤世。先属意隐君子为后,隐君固让其兄子。在余姚,见家人持官物,即槌碎,加诟责焉。虽流离颠沛之际,孜孜以济人为务。有乞贷,分赀予之,知其人必负,业已许之,不变也。或伪指隐君赚人金,隐君曰:「吾不知金,而金实为我。」卒偿之而不自言。州大夫建绰楔,使人送其直,送者诡曰:「此吾赎金也,而非其罪。」隐君恻然,遽还之。里有某宅某墓地相邻比,有某桥道未修,有某死未殓葬,以告,必得所欲。至其所自奉,布衣蔬食而已。濒海多逋税,置役田以恤其里人。尝曰:「海上吾故乡,吾不能一日亡首丘之志。」故自号海隐居士。时时往庐于墓侧,从始兴为游,年老兄弟相乐也。竟自海上得疾以归,而卒。
初,隐君未六十,为教曰:「古人葬以掩形,务从朴实,观美何益?吾葬不拘忌,棺必油杉,有一不然,是为逆命。」因乞始兴君书之,勒石于墓。存仁为礼科给事中,以言事忤旨,谪居保安州。保安州在居庸关外,自称居庸山人。
赞曰:顾氏自丞相肃候始着于吴录。司马氏渡江,顾、贺、纪、薛,号称世冑高门,盖其来久矣。正德、嘉靖间,溱、济兄弟一时起海上,并为给事中,最后山人继之。即所谓三顾族也。余少从山人游,至贵显,终始不改其操,可谓纯笃君子矣。及观隐君行事,考论其家世,盖有以哉。冢宰玉峰沐公,以硕德元老为之铭,可以不愧。而通参张先生之状,尤为详核。余得而论次之云。
元忠张君家传元君既殁之三年,其子士瀹葬之县东南;以为墓铭所以藏诸幽也,将欲发扬先人之德,莫如传。昔太史公公赞留侯云: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其论田横,则恨无不善画者,莫能图。今二子之画无有也,而尚犹想见其人,岂不以传哉?古之孝子,色不忘乎目,声不忘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士瀹之见吾先人者,安敢忘诸?遂以其所撰先人事数百言,乞予为传。予读而悲之,为叙次其语,作张元忠家传。
元忠名廷臣,字符忠,其先汴人。宋南渡,徙家于苏州之昆山。弘治间,割昆山之东为太仓,故今为州人。而其家犹在昆山之治城。高祖能,新城知县;曾祖注,潮阳训导;祖銮,封承德郎刑部主事;父宽,举进士,历官至广东佥事。
元忠生而敏慧,佥宪公奇爱之。初为钱塘令,元忠方五六岁,携以之官。每僚佐宴集,必呼与俱。应对机警,礼容秩然,人咸异之。时有诈为台檄者,元忠从旁辩其诬,已而果然,县中老吏皆惊慑。年十九,补学官弟子员,寻例贡太学。祭酒增城湛公亟称之。未几,中南都乡试。学士内江张公,尤加赏识。
元忠少尩弱多疾,药饵不绝于口。又宦家子弟,然自力于学,蚤岁得举。而尤能治家。其遇事强敏精悍,总理操切,无所纵贷。佥宪公其始宦远在外,迨其罢归,独日召故人宾客饮酒而已。故与佥宪公交者,皆称其有子,而自以为不可及云。自初举至其卒,凡六试南宫,不第。卒时年四十三。元忠为人楚楚,门内外斩然。虽盛暑燕坐,未尝解带,与人语,纚纚不止也。
赞曰:予闻元忠之将死,县有郁君善相人,元忠闻其在所亲家饮酒,使人诇之,曰:「是必谈我。」已而酒次,郁君果言元忠必不可起。明日,元忠召郁君,与对坐啜粥,谈论竟日。其精强自持类如此。自以蚤岁发解,进士可必得。以其所为家者,施于吏事,优然有余。而卒困蹶,此其所以有遗恨也。
章永州家传
君姓章氏,讳棨,字宗肃,世为海虞人。曾祖珪,宣德中举贤良方正,拜监察御史,论三杨学士,有直声。生四子:仪,国子助教;表,广西布政司右参议;格,南京大理寺卿;律,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有高节,致仕家居,县令杨名父以其清贫,买田给之,谢不受。名父为构亭虞山上,独时时邀与登览,相对饮酒。名其亭曰仰高云。大理生沐,赠单县知县,君之父也。
君为人孝友,入县学,以德行为博士所称举。尝从乡先生都御史陈公游,后中南京乡试,入南太学。是时增城湛公、高陵吕公,并以八座居留都,开门讲道,学者云集。君两游其门。屡上春官,不第。选调单县知县。单濒河,而地洼下。每岁桃花水发,河南人夜过河,盗决堤防,民患苦之。君至,适盗决者水将泛,率丁夫伐木增桩,昼夜捍御,卒以无虞。少年为胥卒,趋走县庭,候伺短长,规为不法。或以为言,君曰:「是于我无显迹,不宜豫逆之。」抚以恩信,皆感激思为用。山东盗贼,多逃入单县界中,单人为囊橐,积不能得。于是诸少年为君耳目,尽获之。院司所下逐盗文符,无虑百数,君一日条具申报,上官以为能。田赋法弊,乃询民所欲,而亩敛以钱,民便之。齐鲁间皆推用其法。有胡【胡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兵自宁武关趋太原,声言欲向山东。都御史议兵事,部署将帅,独留单县令辕门。会虏 【虏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信不至而罢。
升安吉州知州。岁旱民饥,殚力赈救,多所全活。其民好讼,桓以理解之。有匿税者,为案籍人人阅之,鞭扑不用,而逋负悉出。君叹曰:「此岂古头会法也?吾以救弊而已。」州所治孝丰,迄君去,一无所扰。其县人至不知有州焉。
迁永州府同知。永州在楚、越间,号无事。太守日闭门高卧,以郡事委君。君亦优游而已。上疏乞休,方治行而卒。此其弟宗实之所称者云尔。宗实父涯,君之从父。初无子,以君为子。晚得宗实,君抚而教之,今为乡贡进士。
归子曰:大理公与予外高祖太常公有姻,予少时数从祖母之外家,盖闻章卿云。及登虞山,求所谓仰高亭者,已芜没于空烟翠树间矣。于是识永州君,恂恂然君子人也。往予试南宫,君自安吉来朝,过予邸舍,欢饮,上马去。予顾其弟言,君近形神不偕,久官劳悴而致然耶,抑有所不自得者?而竟死永州。悲夫!仕虽不遂,论其行事,可以不愧于先人矣。
戴锦衣家传
戴锦衣者,父文润,其先湖州之德清人,后为安陆人。安陆,今之承天府也。文润家州郭外,为兴府良医,事睿宗皇帝。父戴隐君殁,文润以毁灭性,郢中人以孟子之语题其庐曰「终慕」。故锦衣家有终慕之堂。
夫人徐氏,夫亡时,年二十九。子经,甫七岁,即锦衣也。家贫,克励清操,以拊其孤,及锦衣贵,终不改其淡泊。故锦衣家有高节之堂。
今皇帝以亲藩入继大统,国中旧臣,皆用恩泽升。锦衣年甚少,补环卫,积功劳至指挥使锦衣之职。于上十二卫最亲贵,兼领诏狱。士大夫被逮者,多见掠辱,少有全者。而锦衣恂恂然,为人尤仁恕。凡被系者,往往从其人问学,常保护之。御史杨爵、给事中周怡、员外郎刘魁,禁系累年。三人已赦出,相谓曰:「微戴君,吾等安得生至今日乎?」聂尚书豹亦在系,甚称锦衣之德。谢都御史存儒,巡抚河南,以师尚诏反,锦衣奉驾帖往逮。行数千里,衣破弊,谢公以一缣赠之,却不受。锦衣今谢事家居,门庭寂然,其清素如此。锦衣名经,字伯常。
归子曰:余寓京师南熏坊,锦衣时过从,示余以家所藏文字,为芟其芜而归之质,作戴锦衣家传。然余读华亭杨奉常之论终慕,有旨哉!有旨哉!
京兆尹王公传京兆尹汪公震,字威远。曾祖景贤,初自燕南徙任县,遂占籍于邢,今为邢台人。祖罍,宣德间,以乡进土为平度州同知,抗中使,谪戍滦州数岁,病思归,子整上疏代父。整戍又二十八年,始赦还。整妻亦死于戍。后妻生公,体貌丰伟,善骑射,博涉经史。弘治癸丑进士,观政大理,授户部主事,奉使部途犒军银于西夏,至红城堡,后又使云中,至阳和堡,猝为虏【虏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围,公皆率众守御,虏【虏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以解去。正德初,榷九江税。刘瑾爱幸苍头奴唐英、王俊至,多所诛求,公绝不为礼。时瑾怙权,流毒天下士大夫,二人运欲诉于瑾,皆病死于道,人以为公幸。
迁员外部。尚书韩文,为瑾陷下狱,罚赎二千石。公率共僚捐三年俸,赎韩尚书得出。庚午,川、湖盗刘烈起,猖獗甚。上命兵部尚书洪钟讨之。洪尚书奏公知兵,请以为郧阳守。迄平寇,甚得郧阳之力。历升河南左右参政。颍川盗小张虎啸聚,公往捕之。不四月,小张虎就擒戮。小张虎余党全活甚众,颍川人感其德,立祠祀之。
嘉靖初,升河南左布政。是年冬,升应天府尹,奏罢上元、江宁花园夫千余人,省诸官寺狱具银千余两,窍江滩芦苇千余顷,以佐赤县里甲凳。寻上书乞骸骨归。
初,公举进士,二亲皆在堂。未几,相继卒。所至扁其居为永感。长沙李文正公率馆阁诸公为赋诗,赵郡石文隐公为之序。自是每陟一官,必悲思其亲,自在部,已获推赠,及为京兆,得赠三世皆如其官。
公天性纯孝,有厚德,尝在京师,郧人张得才为部从事,病死,妻子贫不能归。公闻之怆然,捐金助其丧还。后其子寅中乡举,来谢。言其父丧前至金陵,欲寄其乡人舟,乡人负约,遂寄他舟。经小孤山,乡人之舟覆。过吉水,欲寓山寺,寺僧固拒不纳。经夕而寺焚。以公之施惠孤丧,与神明符也。公既归,所蓄书数千卷,悉辇途郡学,以资学者讲习。家居杜门,足迹不至公府。今邢州士大夫,虽隆贵,门第不改布素,至以造官府为耻;子弟敛戢,市无绮纨之游,繇公之化也。嘉靖辛丑。年八十二卒,讣闻,赐葬祭。子某。
赞曰:予至邢,访其先贤士大夫,近代皆称王京兆。京兆所居官,其条教方略,无文字可考。仅仅得其家状履历。然今邢中风俗之厚,本于王京兆。予数过学宫,取其遗书读之,为之叹息。其高风可仰矣,予以是论次之。
洧南居士传
洧甫居士者,姓杜氏,名孟干。其先自魏滑徙扶沟,邑居洧水南,故以为号。曾祖清,以明经任大同经历;祖璇,赠户部主事;父绍,进士,官户部主事。居士少为诸生,已有名,岁大比,督学第其文为首,而户部乃次居四。时户部得举,人曰:「此子不欲先其父耳。」久之,竟不第。
贡入太学,选调清苑主簿,庀马政。却礼币之赠,数言利病于太守。又欲开郎山煤,导九河,诸所条画,皆切于时。太守嗟异之。会创芦沟河桥,雷尚书檄入郡选其才,得清苑主簿而委任焉。然苑人爱其仁恕,及闻居士之孙化中举于乡,喜相谓曰:「固知吾杜母之有后也。」升泸州经历,丁内艰,服阕,改巩昌。至则陈茶马利病,太守器其能,郡事多咨焉。竟卒于官,年五十。
居士为学精博,尤长于诗。所交皆知名士。平生尚气轻财,收恤姻党,字孤寡,不惮分产畀之。县中有事,皆来取决。伉直不容人之过,族人子弟,往往遭挞楚。然未尝宿留于中,皆敬服,而怨讟者鲜矣。
初,洧水东折,岁久,冲淤转而北。居士力言于令,改浚以达于河。扶沟人赖其利,为之语曰:「洧水淤,老幼啼。洧水通,赖杜公。」居士于家事不訾省,闻有善书,多方购之。建书楼,且戒子孙善保守,刻石以记。所著有洧南文集、洧南诗集、北上藁、南归藁、西行藁、五经韵语、书经驯驳,汇集医方若干卷。
君既没,其从父弟孟诗状其行如此。嘉靖四十四年,化中登进士,明年,为邢州司理。隆庆三年,吴郡归有光,化中同年进士也,来为司马,因采孟诗语,着之其家传。
归子曰:大梁固多奇士,尤以诗名。吾读洧南诗,意其人必超然埃土?盍之表。及为小官,似非所屑,顾必欲有以自见。乃知古人之志行所存,不可测也。视世之规规谫谫,无居士之高情逸兴,虽为官,岂能辨治哉?化中盖深以予言为终云。
周封君传周封君者,广东按察司副使周美济叔之父也。其先海虞人,后徙昆山之茆泾。祖父好道家言,人称为玄本公。封君自茆泾入居县城马鞍山阳。马鞍山,里俗所谓玉山者也,故自号玉川云。
济叔少时,封君口授以书。比数岁,遣从师学。暮归,辄燃膏,令从旁读诵,夜分乃寝,率以为常。及济叔入郡学,念已自能进取,遂不复阅省。日取医卜、地理、星命书观之,尤精小儿痘疹,决死生,晷刻不爽。晨起,焚香拜神。忌日祭祀,皆感伤悲泣。其为人诚朴任真,子贵,犹淡食布衣,与人谆谆皆平生语,人尤以是敬之。自推命数,年七十九。适生日值其所生年甲子,喜曰:吾当增寿一纪,可得八十九。至期,设祭祠诀祖考,无疾而终。
初,济叔为尚书秋官郎,封君就养在京师。秩满受封,父子相随奉天门谢恩,观者叹息。内侍引入禁苑,徧观玉堂、神明、渐台、泰液之胜,饷以内珍,曰:「封君谢恩者盖少,况年逾八十,健爽如此者乎?」按送出长安门而别。及济叔出佥湖宪,封君尚随居蕲、黄间也。比徙蜀藩,送至长桥,曰:「吾老矣,不能从儿行也,旦暮迟汝归耳。」济叔至官,奉敕督理黄籍。邅迥二载,及海南命下,即上疏归养,下陇坻,倍道行。至家逾月,而封君殁。
归子曰:济叔尝为余言,在蜀时,按行所部,经邛郲九折阪,又登峩眉山,云霞飞涌其下,下视东吴,何啻万里。诗有之:「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夙夜无已」,「犹来无止」。余论周封君事,盖伤人子之志云。
东园翁家传
翁虽以乡老时时从胡卿,而好读书,筑精舍于眠牛泾,远近来贺,至以囷贮菓。郡别驾张大猷登拜于堂,扁之曰东园,故甫里至今称东园翁云。翁与征士周谷宾,鄱阳令赵宗文交善,皆甫里人。谷宾,姚少师荐至京师,以跛辞归,宗文,洪武间举人材,辞以母老;永乐三年,翰林典籍梁用行荐为鄱阳令,尝为翁作翠云朵歌。翠云朵者,东园石也。
翁三子,望、企、行。望子,日?永、昴、杲。望尝相其三子,曰:「伯有钱而无权;仲蚕眼,有钱;季鹅行鸭步,当以万计。」其后皆如其言。杲为杨氏赘婿,不为舅所礼。夫妇空手不持一钱而出。卒自奋,积赀巨万。马氏盖兴于成化间,后诸子皆能继其业,遂甲于甫里,为长洲着姓。诸孙淮,以太学生调官海南。还,七十余,好学不倦。瀚,太学生,好尚文雅。用拯为诸生,通史学。曾孙致远,南京乡贡进士。
赞曰:余论东园翁,悉载用拯之词,盖以为其家传不得而略焉。用拯,余女弟夫也。余闻吴故有大理卿熊槩巡抚,类以没人产为事,吴民冤痛。今马氏书谓「熊」为「胡」,误也。以槩之酷,东园翁事之,观死鹤事,其所匡救岂少哉?是必有阴德,宜其子孙之盛也。【考大臣年表及江西人物志,皆作熊槩。何乔远名山藏云:宣德初,使大理卿胡槩巡视应天诸郡。槩,丰城人,本姓熊,以从母适胡,因胡姓,官终右都御史。后复姓,亦载马勖事,与马氏书合。诸书记事,从其已复之姓,先太仆据之,故称熊槩。马氏书但知其抚吴时之姓,故称胡槩,皆不为误。庄识。】
何长者传何长者名绪,字克承,家会昌之白埠,倚萧帝岩为居。长者父卒,兄缨与其子亦蚤卒,遗孤孙,而长者庶弟方十秽,皆抚育以至成人。长者既善治生产,于其父业赢数十倍。弟约与其兄孙,请与长者分。长者会其赀以为三,兄弟平受之。不以祖父贻与己所创为区别也。人有急,求鬻田,长者与之价过当。其后事已,辄悔其田。长者还之,不责偿。年既老,乡里高其行,县为请乡饮酒,固谢,终不肯与。而会昌人皆称以为何长者云。
长者妻刘氏。会昌城溯流南八十里曰湘乡,乡有九田之属,平川沃壤,多富人;而白埠有何氏,小田有刘氏,为甲族,故长者与为姻。长者所以能抚孤造家,四世同居无间言,世谓家人之离,起于妇人,凡长者之美,类刘氏助成之也。刘孺人事姑尤孝。姑年八十六,奉养备至,为人平恕,有夜胠其箧者,物色之,得其人。家人欲闻之官。问孺人所亡金若干,孺人曰:「金无多,无用穷诘为也。」竟不言,盗遂获免。会昌人皆云:「不独何君,乃其妇亦长者也。」故为作何长者传。
归子曰:长者之子渭,与余同在六馆。今来佐县,民有德焉。至观长者之行,宜有子哉。何侯以事至南都,见其乡大宗伯尹公,尹公题其堂曰「永慕」。而何侯之于其先,对人未尝不流涕言之也。
筠溪翁传余居安亭。一日,有来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间,日吟哦,数童子侍侧,足未尝出户外。」余往省之。见翁,颀然晳白,延余坐,瀹茗以进,举架上书悉以相赠,殆数百卷。余谢而还。久之,遂不相闻。然余逢人辄问筠溪翁所在。有见之者,皆云翁无恙。每展所予书,未尝不思翁也。今年春,张西卿从江上来,言翁居南澥浦,年已七十,神气益清,编摩殆不去手。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状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见加少,亦异矣哉!
噫!余见翁时,岁暮,天风憭栗,野草枯黄。日将晡,余循去径还家。媪、儿子以远客至,具酒。见余挟书还,则皆喜。一二年,妻儿皆亡。而翁与余别,每劳人问死生。余虽不见翁,而独念翁常在宇宙间,视吾家之溘然而尽者,翁殆加千岁人。
昔东坡先生为方山子传。其事多奇。余以为古之得道者,常游行人间,不必有异,而人自不之见。若筠溪翁,固在吴淞烟水间,岂方山子之谓哉?或曰:筠溪翁非神僊家者流,抑岩处之高士也欤?
可茶小传可茶为秦越人之术,医者称工焉。始,可茶有贤母,蚤寡,家贫,欲为县书狱。母曰:「为是者多辱。苟贫不能业,独不可卖蚊烟、凉箑遣日乎?」可茶愿为医。其女兄之夫沈氏颅顖在练城,世有传业,可茶日往记数方,还录之。又观其制剂和丸,皆得之。乃为医。
方坐肆,有求疗者,馈红菱青葱。母喜曰:「是子医必效。馈鲜菱者,如僊灵也。方言以家饶裕为从容,是葱之兆耶?」可茶医果日进,求者履满户外。可茶或自外归,酒醉,母即怒责之。可茶善候颜色,母少有不乐,未尝不长跪。母既责其饮酒醉,即终身饮未尝敢醉。其它事,受教戒皆如此。母所不嗜食物,即终身不食。每至生辰,长斋数日。
中岁无子,欲买妾。母恐其家失和,意不欲买妾,即不买妾。寡姊有一子,因以为己子。而养其姊三十余年,至今无恙。其孝友如此。至于医,贫者徒施药与之,虽富,亦不望报。以故县中士大夫皆爱敬之。
嘉靖四十年冬,予儿子患疹。可茶为撤己事,来自练城三十里,昼夜调视,儿竟获安。不独其技然,而其为人慈爱,使人感叹。余与可茶论小儿疹,前世称陈文中「异攻散」,施于江、淮间,无不效。今医家以为不可用,时其危急,死而复生之,其所制剂,多秘不言,以为有神术。窃窥之,即陈氏方也。然可茶守丹溪之说,自谓桓得中医。至自比李英公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云。可茶名卿,姓苏氏。
赞曰:孔子称「人而无桓,不可以作巫医。」古之医师疾医,皆士大夫也。以可茶之孝,施之于医,其活人可胜道哉?
鹿野翁传鹿野翁,姓李氏,名元寿。少工书,尝书诸经、四书小本,楷法精善。三原王端毅公巡抚江南,见而爱之,呼为李生。使侍舟中,无事,辄令李生朗诵大禹谟、咎繇篇,敛袵以听焉。又尝为顾御史写进本奏书,天子以其书为善。
鹿野翁为人淳笃,其训子弟有法,而又善书,以是为缙绅所重。邑中有文字,必经鹿野翁手,相为推引。往往他州碑石,多鹿野翁所书也。
归子曰:余少闻邑东门有李元寿善书云。然余故不识元寿,元寿书,余亦未之见也。其子始出所藏文字,求余论之。夫书于学者事,末矣。而今人未有能迨古人者。邑里之中如鹿野翁,其亦足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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