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斋先生夏君墓志铭
君讳集,字思成。曾祖讳日?永,太常寺卿;祖讳钺,承事郎:父讳景清,太学生。太常公以善书受知长陵,在内阁三十余年,文雅风流,称于当世。其子孙富贵,多绮纨之习。
君生时,夏氏犹盛,其后中微,君独守寒素,为诸生。兄弟有争产讼,官讯其状,判归君。君曰:「兄弟以争,而吾独何忍飨之?」固辞不受。御史试高等,当补廪,忽遘疾,曰:「吾病不能事事,何可虚受学官廪米耶?」遂以病告,使其次补之。姊寡,抚教其甥盛化,化后成立,为县学生,聚徒数百人,乡里称君之高谊。
君屡试不第,即移疾不出。扁所居曰抑抑斋,学者称为抑斋先生。君少以多病,遂精医理。为人诊治,不责其谢,贫者至遗以菜米,人以故多怀之。太常公赐墓至今百余年,宰木森然,君率子弟岁时封植之,以无倾圮。
有光祖母,承事之女,而君之姑也。世父及先人,与君为亲中表兄弟。有光少为学生,犹及见其皆在学宫,相随雁行逡逡然,可以见盛世长者之风。先人长君五年,皆以是年卒。悲夫!世愈嚣竞,而前辈远矣。
君卒,嘉靖壬戌正月庚子也,年七十有三。配王氏,应城县知县永之孙女,有慈俭之德。后君四年,八月丙子卒,年七十有八。以隆庆庚午十二月甲寅,葬祖茔之右。王孺人祔。子男三:绍贞、从吾、从昌,皆学生。女五。孙男七。孙女六。曾孙男三。族子禴状君行事,而来请铭。铭曰:
百里之县,公卿代有。富贵而文,夏公最久。生是名家,尚有典刑。佩服儒者,诵法六经。于维夏公,帝锡之坟。陪以四世,称其后昆。
王府君墓志铭王氏,河南安阳人。元季有讳安贞者,知昆山州,始为昆山人。君讳可能,字体中。大父,封永康知县,讳诂。父,云南右布政使,讳秩。君其第四子也。云南公兵备江西,捣华林、大帽诸山贼有功,宁王心惮之,深相结纳。尝呼公幼子入,抱置膝上,许以郡主妻之,公逊辞以免。其后邀君为宴,张乐陈百戏。君时年十五六,美姿容,王欲得君壻甚,君佯为不喻其旨,谢归。故不及于祸。人以是多君之识。
公既殁,君以县学生遇例告入太学,忤御史,辄即弃去。乃益勤苦持先人门户,里舍时节庆吊往还,未尝失礼。构屋娄江上,堂宇奕然,其纤啬言治生者,不及也。比更变故,日侵削,家凡五徙,而意气自若。性好佳山水,岁载妻子入越,游西湖。
初,伯兄事生产,每咨君,必尽其计划。其季游间喜宾客,君常参与欢宴。于两兄间皆得其心,而鹡鸰急难死丧之义尤备。平生不媕阿随人是非,尤能容人之过。人有火其田庐者,吏收寘法,竟为乞免。常语公居官时事,抵掌激昂,盖其中有自负者。惜不用于世,无所见之。
嘉靖四十二年七月壬辰卒,得年六十有七。娶金氏,子男六人。执玉,先卒。执璋、执璧,皆学生,金孺人出。执瓒、执瑁、执琮,诸姬出,执瓒先卒。女二人,适县学生朱应望、陆尊道。孙男四:绍尧、绍舜、绍禹、绍文。孙女三人。以其年十二月癸酉,葬县东南之蔡巷,金孺人祔。君既病,命其子属其从子执礼曰:「吾见世之为铭志者,率以美行饰其人,顾亦何当?而使死者长愧于地下?惟归子文质,几得其实。吾死,汝为状,必请之铭,可无憾。」铭曰:
维昔王公,仕宦有声。秉宪扬、楚,实庀其兵。硩山流寇,辞婚逆王。天子嘉之,命殿于滇。功庸方载,不永其年。公实有子,而赏不延。负其才用,终死丘园。书此玄石,俟后之贤。
朱隐君墓志铭君哗珽,字朝贵,苏州嘉定人,世居守信乡蒲华里。考讳锦,祖考讳毓,曾祖考讳惠元。始姓赵氏,中冒陈氏,而赘于朱。赵湮微不可考,朱母之子繁衍,遂为朱氏。故里人皆称为桥内朱家云。
君生而英迈,年八九岁,里中豪来过,衣服都甚,家具酒馔延之,尽敬,豪益倔;君瞋目直视,语祖母曰:「是人何为者也?」持杖骂且逐之,豪遽起,出曰:「健儿可畏也。」尝以事谒龚尚书,应对慷慨。尚书曰:「惜子居田舍。若为士,作能吏矣。」忽一日,弃耒入郭中,问儒生学。弱冠,选为社师。吉月,令召诸社师试诗。君诗,令常独称善。代父徭之京师,道涂所经,辄籍记。得进士录,展不置,曰:「设吾有子,当使为此辈人。」时子用宾未生也。尝以财推让其弟,而性好赒恤人,遂至不能自给。日取古诗吟咏,怡然自适。晚得子,慈爱之尤至。性不能忍睚眦之怨,至老,乃益宽和,绝不与人较。寄傲草野间,不至城市者二十余年。
年几七十,子用宾登乡进士,主司第其文最高,学者传诵之,卒偿君所愿云。君配李氏,继严氏、孙氏。子男二人,长即用宾,严氏出;友恭,尚幼。女三人,王顼、陆萱、吴中英,壻也。余与用宾,数于京师相见。嘉靖四十一年,同自南宫下第还。君长余先人一年,先人以四月谢世,而君以五月三日,实与用宾同此终天之痛。用宾以明年十月某日,葬君于漕浜之原,蒲华塘之右。使其门人进士陈应台具状,因同年进士秦沾、丁允亨来请铭,吾先人尚在殡,何忍为君铭,而义不可辞。铭曰:性婞直兮,不能北?穴?兄也;躬草莱兮,??女坟典也。苦为义兮,自屯蹇也;有嗣人兮,能振搴也。逃闲野兮,老闭键也;惟命之逢,亦未显也;在君之后,终获戬也;吾为斯铭,石可篆也。 【韵书:北?穴?兄字音兖。说文:柔皮革也。「??女」,抄本作「好」。】
冯会东墓志铭会东居昆山之安亭,好吟诗,往来吴淞江上。滨江有禅寺,会东时时独坐古桂下,吟不辍,人多笑之。会东常以客授自给。一日,过上海陆文裕公。时五月,有朱橘垂颗。公忻然曰:「闻冯雪竹久矣,请为赋诗。」会东即口占,语逼唐人,公大称赏之。雪竹者,会东别号也。
会东性潇洒,好游观山水,而力不能;有士人游者,顾挟会东以为重。颇游吴、越诸山,及匡庐、武夷,至辄有诗以传。久之,病目不出。文裕公子思禹,以江上别业赠会东,会东父子力耕其间。
后日本寇掠,会东乃走上海城中,潘录事为分宅居之。海邑士大夫,自文裕公所赏,固已奇会东;及是,争迎延之。然会东以目病,辞不出。张都御史邀为社会,会东一造其门谢之而已。秀州俗文雅爱士。自会稽杨廉夫、天台陶九成,胜国时侨居,甚乐其风土。会东见重海邑,盖其遗风也。
嘉靖四十三年十二月某日卒,年七十有九。娶唐氏。子男六,适、迁、遂、逵、述、逊,今惟迁、遂存。女嫁黄良辅,亦前死。迁、遂皆有诗名。会东临终,属迁曰:「吾死,必乞归君铭吾墓。」以余素与善,又余妻汪孺人,与会东母兄弟也。迁使人之京师,因陆都事来请铭。盖以某年月日葬某地,会东往时所自营圹也。铭曰:
诗人之作,匪以词豪;性灵所出,其道亦高。古之至人,全德葆真。蓬累而行,卷壳而处,必得其类,于是焉止。江水沄沄,有余清芬。后或识之,会东之坟。
周孺亨墓志铭
昔孔子修明六经,及与门人问答论语之说,无非教人全其性之理,以治其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际,是其所以为道也。孔子既没,天下为道术者杂出,学者驰骛以趋世主之所好。孟子修其说以明于世,顾其流益浸淫而不可止。自人生服食器用,以至于经纶天下之业,无一出于道。盖历千有余年,世与道离而为二。
宋之君子,始以明道为己任,以至于今,其后出者相望,然非有名位,不足以为倡;既有名位以为倡,非独其志义笃信之士从而和之,虽所谓荣禄之士,慕高名者,亦纷纷焉求入而附之矣。至要之于其久,倡者既没,和者随息。所谓慕高名者,澌然尽矣,唯独其志义笃信之士久而不变也。若余友孺亨,岂非其人哉?
庄渠魏先生,于正德、嘉靖之间,以明道为己任。是时海内慕从者不少。后二十余年,能自名其师者,几于无人。孺亨笃信之如一日,不幸不用于世,世亦不知其人。其所以饬躬厉行,修其孝文忠信于家,至于没身而已者,此所以为先生之徒者也。
孺亨姓周氏,讳士淹,字孺亨,世为太仓人。父讳广,南京刑部左侍郎。其上祖考,皆隐不仕,以刑部公追封如其官。孺亨嘉靖十六年举于乡;试礼部,辄不第。初,刑部公为御史,上书武宗,忤佞幸,再贬竹寨驿丞。孺亨年十三,随居沅湘间,已奋志于学。三年还,适先生退居星溪之上,遂从之游。日端拱,不妄发一语。或谓刑部公宜饬其子勿为道学。公曰:「天下大重任,令儿自负荷。君何必云云?」先生之学,始得之余干胡敬斋。大要以主静为功,葆合冲和,蓄极而发。尝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惟潜龙为近之。而与同时讲道者,论终不相合。是时天下尤尊阳明。虽荆溪唐以德,始事先生,后复向王氏学。惟孺亨称其师说,终不变。
余少为先生家婿,获闻绪言,顾迷谬无所得。而先生晚年属望之意,特惓惓焉。先生之没,余独于孺亨心师之。尝质以所见,其不合者十二三。后雠定先生遗书,孺亨之指发为多。嘉靖四十一年,与孺亨同计偕北上;行过徐沛,至夷陵,孺亨病还,余怆然有顾影无俦之叹。孺亨竟不及家而卒。是岁二月三日也。年五十有九。其弟士洵,以其明年九月九日,葬尉迟村刑部公之墓。夫人毛氏,先卒,孺亨请余为铭,未及葬。及是,以毛夫人祔。夫人无子,以弟士洵之子邦模为嗣。铭曰:道之穷也,世莫以庸。匪穷于其躬,其又奚恫?
曹子见墓志铭嘉靖四十一年春,予北上过徐沛,遇子见。先后行二千里,至干宁,阻冰,遂与子见乘肩舆陆行,历武清之境。时同行者,晋江许天琦、王同赞、张国谦,华亭张从律,皆被荐。独予与子见落第。又三年,余亦登第,而子见已前死。天下士岁试南宫者,无虑数千人,而得者十不能一。而一时同行者六人,五人皆得,而子见独不幸,予甚悲之。信乎,数之不可知也。子见之才,其于国家要为有用,而竟不能究,岂不可惜哉?
子见讳世龙,松江上海人。元时有宣慰梦炎者,其后世次始可纪。而宪使时中、御史闵,相继显于国朝。父讳鼎,以赀授昭勇将军某卫指挥使,徙居经之琴村。有子三人,子见最少,九月而孤。为儿时,尝以事谒县令郑君洛书,甚器之。事其所生母至孝。病,不解衣而寝。始子见孤时,赖伯兄鞠之,遂以父事伯兄。后兄有孙,因抚抱之如子,云:「吾以报兄德也。」然兄弟三人,同居三十余年,皆无闲言,人以为难。
子见家淀山旁,田颇饶沃,故为里中大家。其后稍稍衰落,子见既得举,遂举余业而振之,赀累千万。子见治生以啬,至于义所得为,如救灾恤患,即无所爱。郑令闽人,家为倭夷所残,其子流寓松江。子见首割膏腴,以为郑君祭田,且为县人唱。其所为皆此类。先是,松江新建清浦县,子见以清浦县学生举于乡,其后县废,复为上海人。
子见卒于嘉靖四十三年十一月某日,年四十有九。妻王氏,女子一人,适谢允诚。再娶王氏,生男子子一人,志尹。而志皋者,其所抱兄孙也。卒之又明年正月四日,葬于其居之西南新阡。铭曰:
曹氏轩辕,快有邾邦。荆楚凭陵,而以后亡。爰自西都,锡壤平阳。沛、谯之起,禅汉而皇。赵宋之世,代有侯王。迄于本朝,簪组辉煌。厥今有家,湖泖之旁。才惟子见,为国之良。以丰其业,不究其长。下藏永固,俟后之昌。
太学生周君墓志铭君姓周氏,讳士淳,字孺初,世耕太仓司马泾之上。曾大父讳海,大父讳文,俱皇赠刑部右侍郎。父讳广,仕至通议大夫南京刑部右侍郎。通议公娶张淑人。家甚贫,常至乏绝。淑人夜燃灯火,纺绩达旦,以给食。尝有客至,为买肉,尽以供客。君方孩抱,索之而啼。公食不下咽,含哺佯入,以哺君。张淑人蚤世,公会试北上,携君以行,逆旅见者莫不怜之。公得子最早,盖年十六而生君,故与共贫苦之日为多。方公为御史言事,贬岭海十余年,君与继母夏淑人留昆山。日阕无储,外忧严父寄身蛮瘴,内顾慈闱菽水之养,艰难尤甚。及公位望通显,终不改儒素之道。
仲弟士淹,从庄渠先生游,君时时往从之,听其议论。自幼传公易学,而于诗、书、左氏、戴记,亦能旁涉。北游太学,三年告归。延同志之士,闭门讽诵而已。
嘉靖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卒,年五十有四。配徐孺人,嫁时已不逮其姑,而事夏淑人孝谨。公尝曰:「此吾共辛勤儿子妇也。」春秋已高,侍夏淑人,暑月,重衣汗浃,执妇道甚恭。甘旨不先献,不食。夫亡时,诸孤方童丱,拊【拊原刻误作「祔」,依大全集校改。】
教之皆成人。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十二日卒,年六十有三。子男二,邦柱、邦臬皆弟子员。女三,嫁朱景濂、张凤翼、郑志清。孙男三,女一。君之卒也,以时月不利,权厝以俟。至是,与徐孺人合祔新塘埋侍郎之兆,在昆山尉迟村北。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八日也。
余尝读侍郎所上疏,当正德中,皇嗣未生,天子不御椒寝,日在豹房。西方喇嘛僧以妖术眩惑,假子钱宁之徒,贵振天下。而山东羣盗流劫中原,蔓延江、汉间。当是时,天下諰諰然有不测之忧。而升遐之日,内外清谧,卒以启中兴之治者,繄公等数十人能以直言昌于朝廷也。余晚获与其子仲季交,得考论其世。至是阅君之家状,推其平生艰难困苦之迹,所以贻其后者至矣。故论公卿家子弟如君者,庶几不堕其世云。铭曰:直哉周公,匡我武皇。之死靡悔,再斥穷荒。孰共其荼 【荼原刻作「茶」。】
,宛宛公子。依然素风,厚禄止此。敝化奢丽,厥世云何。告尔孙子,其贻孔多。
太学生叶君墓志铭景泰、天顺之间,有名臣曰叶文庄公。其事具国史。而其敦孝悌,厚风俗,以施于乡者,昆山之父老类能言之。公之殁至于今且百年,县人无不曰文庄公者,盖邑之为公卿显人多矣,久乃莫能知其子孙;而公门第无改,子孙不废儒学,所传图书数千卷,犹阁藏之,部帙宛然,封鐍如故,可以见公之所以贻于后世者。然非其子孙之贤,亦莫能然也。
文庄公讳盛,官至吏部右侍郎;是生乡进士讳晨,晨生衡州府同知讳梦淇。衡州先以公荫入太学,选台州府通判,其后稍迁,卒于衡州云,君之考也。君讳良材,字世德,为文庄公世嫡曾孙。而君母王氏,兵部右侍郎讳倬之女。君内外家皆贵显,而雅尚儒素。少长学校中与寒士游处,略不见其有异。至读书为文章,独不肯后于人。提学御史张鳌山,以君名臣后,亲至学为行冠礼,而字之曰世德。其后御史光州卢焕校君文,以为不属草,顷刻数千言,其辞漫衍无穷,而不出于律,尤赏异之。自是他御史试必甲等。至大试,辄不得。盖知名于黉序者垂三十年,始用岁贡计偕,进试于廷。分隶南太学,又不及选调以殁。人以是痛惜之。
君为人至孝,以衡州君卒于官,不得亲含殓;岁时祭享,倍切哀痛。而事王夫人谨甚。王夫人性严,君年踰四十,少有过悞,犹长跪。终夫人之世,无敢专行一事。视羣从昆弟,恩若同生。而生平未尝问其家之有无。时从知友饮酒,自放山水间,终日忻忻。自其少时,颇以自负,思一日驰骋于当世,以趾前美;竟以坎壈,亦无怨尤之色。故所与邑弟子偕为文者,无几何时,皆至大官。君犹与其徒为文自若。间阁笔自语云:「吾生辛酉,与吾同月日生者,今为某官矣。」又曰:「吾家自高曾以来,鲜至中寿,今年岁侵寻,殆不能如吾志也已。」语已,则又与其徒相视而笑。盖君意不能忘,然特用以为戏,亦终无所介于心。其天性夷旷类如此。
卒于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十三日,年五十有三。娶周氏,刑部尚书康僖公讳伦之女,性婉顺,不好侈靡。君每夜读,孺人为女红,常共一灯火,至彻晓。生子恭焕,方十五日,而卒于台州官舍,王夫人甚悲之。卒,时嘉靖二年二月初七日,年二十。继娶沈氏,吴江人,父某,以赀雄于乡里。事王夫人余二十年,竭力孝道。家所不足,至脱簪珥以给,而躬自俭薄。尝孕而不育,抚诸子若己出,而于妾媵皆能仁爱之。君亦数数称其贤。卒,时嘉靖三十年四月十二日,年四十有四。男子子二人,长即恭焕,乡进士;次恭炌,县学弟子员。女子子一人,适诸有昱。孙男二人,俭封、俭圭;女三人。文庄公赐葬在湓渎之原,去县二里所。世世列葬,而君当以孙从王父。故周孺人先以其卒之明年十二月四日,葬在昭次。至是,穿故穴,与两孺人合焉。实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日也。先期,恭焕、恭炌以友人俞允文所为状,及君自着周孺人状,来请铭。余故知君者,其可辞?铭曰:
士不待于时耶,文庄公非遭时得位,何以称于天下为名臣?士必得于时耶,佩王鸣琚炫煌于一世者,何身殁而名湮?而后知彼有所恃者,虽困蹶而常伸。吁嗟乎,君不愧其志,归从文庄公之居,以俟于后之人。
沈贞甫墓志铭自予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及予娶王氏,与贞甫之妻为兄弟,时时过内家相从也。予尝入邓尉山中,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十年,予卜居安亭。安亭在吴淞江上,界昆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往来无虚日。以予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予考订,而卒以予之言为然。盖予屏居江海之滨,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倒狠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下。至于一时富贵翕吓,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予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予何以得此于贞甫耶?此贞甫之没,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饰。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词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必之名山及浮屠老子之宫。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勒。予甚畏其志,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
以嘉靖三十四年七用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可悲也已。铭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陆允清墓志铭余初未识允清,前年,允清客授吾里,始见之。而余性少出,不能数至其馆。独允清之门人丁允亨,时时邀予过其家,迎允清与共饮。一日,允清忽来见别去,遂还太仓。余方有中秋泛海之行,舟过其城下,欲访之,不果。不数月还,则允清逝矣。悲夫,余不获与允清友也。
天下之学者,莫不守国家之令式以求科举。然行之已二百年,人益巧而法益弊;相与剽剥窃攘,以坏烂熟软之词为工,而六经圣人之言,直土梗矣。允清之于经,盖学之而求其解;于中有所不能自得,虽河洛、考亭之说,辄奋起而与之争,可谓能求得于其心者矣。至于当世之务,皆通解,而言之悉有条理。由此言之,使允清获用,其有所施,岂遂同于今之人哉?以允清之不遇,孰谓科举之能得士也?江南人多延允清为师;允清独以师道自居,虽其门人有贵者,不肯少降其礼。流俗之人以为异,而允清行之自若。人尤以此重之。少贫,奉二亲,与其世母女兄,恩义甚笃。日阕无储,未尝不怡然也。性刚介,而亦无矫亢之行,故所至人皆爱敬。死之日,无不垂涕。
初,允清一日与余燕会,慨然曰:「昔许靖有高名,蜀先主不欲用之。法正以为靖浮称播海内,君若不礼此人,天下将以为君不好士。先主卒用靖为司徒。」允清意谓时不能兴贵名士,而兢【兢疑当为「竞」。】
隆利势也。余谓丈夫得志则龙蛇,不得志则蚯蚓。当伏藏闭凅之日,而觊有显扬拔擢之荣,必无幸矣。「君子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可也。允清深以余言为然。
允清名寰,居海虞之横泾,后徙双凤,又徙沙头,皆故海虞境,今为太仓州人;而允清又自言其先世居尹山,尹山在吴江县云。允清卒年五十有一。娶刘氏,有二女:长适杨道立,其幼未许聘。所著文集若干卷,经书解若干卷,老子、庄子参同契注各一卷。卒之后百有十一日,葬于某山。实嘉靖三十九年某月日。允亨治师丧,恤其家,复为之请铭。铭曰:
千寻干云匠石睨,幽兰无人含芳丽。顺化而往宁为沴?其志之存奚用世?弟子征词勒玄碣。
周君墓志铭
君以嘉靖某年月日卒。先是,其子诗试礼部,下第还。会大司成奏言:「监学法久坏,天下士云会京师,一旦不为有司所录,往往去,居家自便;六馆几空,非所以为太平之观。乞下所在长吏,敦遣至京,修舍法以几化成之效,有不如诏者,罪之。」制曰:「可。」于是诗在南雍。间岁不归,不见君之殁;君殁又不以疾,可痛也。
君之配,先十年卒。诗与其弟谏、训、谟,启攒,与君合葬于县郭外小虞浦之原,请铭于余,泣且言曰:「先人少遭闵凶,孤露无依,寄于吾外家。与先妣誓志自立。从里师学,无所成;为农贾,又不能就。已而入县书狱。诗时为童子,县令见其文而爱之,以是待吾先人不与他从事比。然其教子,不为一切,优游而已。先妣独严迫不少假贷。尝曰:『吾为生良苦,汝宜自勉。吾见某某皆以贫贱发迹。汝能自立,无忘吾言。』先妣寻卒。先人井臼之事,身自为之。前此不问也。盖不欲使儿辈与闻,惧用志之分。诗所与游者,年皆与先人若,先人益和光如己友。盖游吾父子间者,欢然无间也。念吾祖之蚤殁,每祭,辄潸然泪下,叹处世之难,不敢少自宴逸。比诗获举于乡,始用自适。而诗方卒业太学,待试于礼部,几斗升之禄,而天之降割,遂至于此!自念家故微,先君、先妣勤一生之力,俾有田庐,使诗兄弟得专志于学。视前世以孤童自奋者,不及诗远矣。而不一日养,尤可痛也。愿夫子赐之铭。」按其友沈孝状云云,诗语良然。
君讳寰,字民服,年四十有九。孺人性金氏,年三十有八。葬以甲子正月日也。呜呼!人子之痛,何有穷乎。
余闻君为从事时,巡抚都御史尝捕人,误以同姓名系南京司寇狱,论死。其父老矣,且无子。诉于县,君为言县令,即日上状白其冤,取其人还。其所全活类是。稽之于古,后当有兴者。是为铭。
李君墓志铭
乡进士李宪卿之父,曰李君,讳玉,字廷佩。祖某,父某,母某氏。世耕昆之罗巷村。君始入城中,为杜氏壻。学书不就;为县掾,亡何,又谢去。见其子修然玉立,聪明异伦,抚而叹曰:「吾数十年谋所以为吾业者而不得。吾家良田,其在此也!吾耕之种之,而食其实矣。」于是日令与邑中贤俊游,所以优给之者良至,不令纤毫经宪卿心。尝家困于输役,君力为营构。人见宪卿衣必洁,食必腆,经、书、史必备具,以为其饶裕得自宽。不知其实不纾,虽宪卿亦莫知也。嘉靖甲午,宪卿中乡贡高等。明年,而君以病卒。
归有光曰:「世俗兢【兢疑当为「竞」。】
骛于其所欲得,而日强其力所不能。其可以得为者,漫焉而无省,敝敝于一生之勤,心疲业废,趋死而后已,亦可悲矣。李君,淳厚人也。视夫鸷疾以趋利,万不及一。而能量其所不能而遽止,挟其所能而专以无怠,而卒有以享其成。人谓李君之受数畸薄,几及于显融,而委去之,予之论则不然。李君之寿,靳于五十。假令宪卿不第,其宁以无死!今及有以见之,兹乃所以食其勤子之报也。」
君生于成化丙午,其葬也,以卒之年某月日。子即宪卿。孙男女各二人。铭曰:
朱沥之丘君所止。委祉于后,即其身,孰生与死?
居君墓志铭
吴学生居鼎重,以嘉靖二十六年六月十三日,丧其先府君。明年四月初二日,嫡母柴孺人亦卒。皆权厝于昆山朱地村。至是,其生母陈氏卒。而二女又相继以夭。鼎重妻顾氏,复以嘉靖三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前死。鼎重乃卜地于三十保麟字圩之原,葬其父、母、妻,以二殇祔,礼也。盖期月之间遭三丧,与改葬者凡六,輤车相属。道旁观者,莫不叹息泪下,曰:「若居氏之死者如是,而世犹多人,何也?抑世人之扰扰,而君独可以死耶?」
君讳懋,字士勉,其先吴邑人。祖讳某。父讳某,生四子。君最少,故里人皆以行次呼之。为举子,不就。居田野,饮酒放浪以自娱。为人性刚,于世少可。尝以事忤太守王仪,仪使两人举以扑,几死,而辞气终不挠。初无子,已而鼎重稍长,遣从师问学。君亦折节求贤士与之游,礼意曲至,尝望得其一言以教之。鼎重为文见许可,即喜;甚于华衮之荣。携其子赴试,所至阳羡、海虞奇胜之处,往往与故人相遇,邀呼饮酒。及御史考校日,晨起夜寝,候伺如诸生。鼎重试失意,叹叱累日。
盖鼎重能自立矣,而君竟以死。得年五十有七。柴孺人祖,赠应天府尹,讳晟。父讳奎,从父奇、大,皆举进士。奇官黄门,累迁至京兆,居九卿间。家世赫奕,孺人独守贫素。抚鼎重如己子,视其妾如弟,鼎重妇发始覆额,入门,爱之如女也。而妾妇亦事之谨,门内雍和,人以为难云。卒时年六十有一。陈氏年五十有六。其葬以嘉靖三十六年十二月十一日。铭曰:吁嗟居君,知为儒之难也。绮纨之习,傲以安也。玩琦之辨,谗以讙也。夫妇慕贤,志独专也。不食其报,付诸天也。
詹仰之墓志铭仰之,姓詹氏,讳高,年二十余,自休宁来客于昆山。客四十余年,年六十二而卒。夫仰之所事者,机利也。其于文章,非能学而知之也。顾生平好之,甚于知之者。至忘其所事,迨于死而后已。世之论者,必知之而后能好,而仰之之好甚乎知,岂其出于性然耶?为贾与为学者,异趋也。今为学者,其好则贾而已矣;而为贾者,独为学者之好,岂不异哉?
初,仰之从予友吴秀甫游。秀甫死数年矣。仰之且死之岁,亟来见予。予与之谈秀甫之为人,恍然如生,相与为泪下。然其意欲有所求者,而不言也。一日,仰之沐浴整衣冠,召其所与厚者,与之诀。料检其箧中文字数十卷,付其子,遂卒。予悲仰之之志,会其子岩秀、昆秀,以其丧归休宁,问其葬,曰某年月日某原也。因与之铭曰:
詹氏出于詹侯,其后有詹父、詹嘉、詹何、詹尹,而康、宋间有奉忠公五大将军,以忠勇秩于祀典。今为休宁五城之詹,然近世贵显者盖少也。虽然,贤如仰之也,而予为之铭,夫亦乌用贵显者耶?
朱肖卿墓志铭
君世家安亭镇,其地于昆山、嘉定两属,故君为嘉定人,亦为昆山人。安亭有二沈氏。昔时有沈元寿者,慕宋柳耆卿之为人,撰歌曲,教僮奴为俳优,以此称于邑人,即君之族。君之考曰朱翁,朱氏之外孙也。君以故亦冒姓名曰朱传,而字肖卿云。
始,朱翁好侠,见恶人,必摧困之,而右助其良者。里中人莫敢忤朱翁。朱翁老而无子,年六十余矣,连举君昆弟三人;君其仲也。翁初自伤,已得子,则喜甚。三儿发稍长,日挟以出,走马射雕村落中,盖自夸说其有子也。然翁竟及其子之成人以卒。
君貌颀然,黑而髯。任气役人,欲学其父,然不如其父时。其父时,安亭号为富庶。正德以来,户口日耗,田荒不治,故家仅有存者,君以大户奔走两县,无宁居,故虽强力莫能振。君卒于嘉靖十九年月日,年五十有二。娶陈氏。男子子三人,果、善继、善述。复沈氏。女子子二人,适某、某。沈果以是年月日,葬某原。果读书好古。其妻,宋太师王文正公之二十二世孙,予妻之妹也。予是以往来安亭,而尝与果游,于其葬也,为之铭。铭曰:
维昆东境,昔称繁盛。吏失其政,人以疲命。小大伥伥,奔走四迸。君于其间,二目烱然。怒气填填,欲奋而颠。吁,奈何乎天!
归府君墓志铭
府君姓归氏,讳椿,字天秀。大父讳仁,父讳祚,母徐氏。嘉靖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卒,年七十一。娶曹氏,父讳永太,母高氏,嘉靖十年三月十九日卒,年六十八。子男三:雷、霆、电。女一,适钱操。孙男五:谏,县学生;谟、训,皆国学生;让,幼。女三。曾孙男六。以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庚申日,合葬于马泾实濆泾。
按归氏出春秋胡子。后灭于楚。其子孙在吴,世为吴中着姓。至唐宣公,仍世贵显,封爵官序,具载唐史。宋湖洲判官罕仁,居太仓。其别子居常熟之白茆。居白茆已数世矣,由湖州而下,差以昭穆。府君,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
府君初为农,已乃延礼师儒,教训诸孙,彬彬向文学矣。府君少时亦尝学书,后弃之,夫妇晨夜力作。白茆在江海之壖,高仰瘠卤,浦水时浚时淤,无善田。府君相水远近,通溪置闸,用以灌溉。其始居民鲜少,茅舍历落,数家而已。府君长身古貌,为人倜傥好施舍,田又日垦,人稍稍就居之,遂为庐舍市肆如邑居云。晚年,诸子悉用其法。其治数千亩如数十亩,役属百人如数人。吴中多利水田,府君家独以旱田。诸富室争逐肥美,府君选取其硗者,曰:「顾吾力可不可,田无不可耕者。」人以此服府君之精。
盖古之王者之于田功勤矣。下至保介、田畯、遂师、遂大夫、县正、里宰、司稼,设官用人,如是悉也。汉「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时赵过、蔡癸之徒,皆以好农为大官。今天下田,独江南治耳。中原数千里,三代畎浍之迹,未有复也。议者又欲放前元海口万户之法,治京师濒海崔苇之田,以省漕,壮国本。兹事行之实便,而久不行,岂不以任事者难其人耶?或往往叹事功之不立,谓世无其人。若府君,岂非世之所须也?铭曰:昔在颛顼,曰惟我祖。绵绵汝颍,蹙于荆楚。迄唐而昌,鸣玉接武。湖州来东,海鱼为伍。亦有别子,居白茆浦。旷然江海,寂无烟火。孰生聚之?府君之抚。府君颀颀,才无不可。实甽畮之,终古泻卤。黍稷薿薿,有万斯亩。曷不虎符,藏于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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