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余堂诗话 [明] 朱承爵 着
古乐府命题,俱有主意,后之作者,直当因其事用其题始得。往往借名,不求其原,则失之矣。如刘猛、李余辈,赋〈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乃叙烈女事,至于太白名家,亦不能免此病。郑樵作《乐略》叙云:「然使得其声,则义之同异又不足道。」樵谬矣。彼知铙歌二十二曲中有〈朱鹭曲〉,由汉有朱鹭之祥,因而为诗,作者必因纪祥瑞,始可用〈朱鹭〉之曲。
《相和歌》三十曲内有〈东门行〉,乃士有贫行,不安其居,拔剑将去,妻子牵衣留之,愿同餔糜,不求富贵。作者必因士负节气未伸者,始可代妇人语,作〈东门行〉沮之。余不尽述,各以类推之可也。《乐府解题》一书,着之甚详。
谢朓诗,如〈暂使下都〉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如〈登三山〉云:「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皆吞吐日月,摘摄星辰之句。故李白登华山落雁峰有云:「恨不携谢朓惊人诗来搔首问青天耳。」
诗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尽落,裴祜袖手衣袖至穿,王维走入醋瓮,皆苦吟之验也。
王建宫词一百首,蜀本所刻者得九十有二,遗其八。近世所传百首皆备,盖好事者妄以他人诗补之,殊为乱真。中有:「新鹰初放兔初肥,白日君王在内稀。薄暮千门临欲锁,红妆飞骑向前归。」「黄金杆拨紫檀槽,弦索初张调更高。理尽昨来新上曲,内官帘外送樱桃。」此张籍〈宫词〉二首也。「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此白乐天〈后宫词〉也。「闲吹玉殿昭华管,醉折梨园缥蔕花。十年一梦归人世,绛缕犹封系臂纱。」此杜牧之〈出宫词〉也。「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此牧之〈七夕〉诗也。「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此王昌龄〈长信秋词〉也。「日晚长秋帘外报,望陵鼓舞在明朝。添炉欲爇熏衣麝,忆得分时不忍烧。」「日映西陵松柏枝,下台相顾一相悲。朝来乐府歌新曲,唱着君王自作词。」此刘梦得〈魏宫词〉也。近读赵与时《宾退录》,其所述建遗诗七首,则是:「忽地金舆向日陂,内人接着便相随。却回龙武军前过,当殿发开鹅鸭池。」「画作天河刻作牛,玉梭金镊采桥头。每年宫女穿针夜,敕赐新恩乞巧楼。」「春来晚困不梳头,懒逐君王苑北游。暂向玉阶花下坐,簸钱赢得两三筹。」「弹棋玉指两参差,背局临虚斗着危。先打角头红子落,上三金字半边垂。」「宛转黄金白柄长,青荷叶子画鸳鸯。把来不是呈新样,欲进微风到御床。」「供御香方加减频,水沉山麝每回新。内中不许相传出,已被医家写与人。」「药童食后进云浆,高殿无风扇小凉。每到日中重掠鬓,杈衣骑马绕宫廊。」又云:「得之于洪文敏所录《唐人绝句》中。」文敏所得又不知其何所自也。观其词气要与九十二首为类。前所赝足者,每每见于诸人集中。惜今尚缺其一。
近世士大夫家,往往崇构室宇,巧结台榭,以为他日游息宴闲之所。然而宦况悠悠,终不获享其乐,是诚可悲也。因记白乐天诗云:「试问池台主,多为将相官。终身不曾到,惟展画图看。」乃知乐天之诗,真达者之词与。
《天厨禁脔》说琢句法,有假借格。如「根非生下土,叶不坠秋风」,「五风寒不下,万木几经秋」,皆以「秋」对「下」。「因寻樵子径,偶到葛洪家」。「残春红药在,终日子规啼」,皆以「红」对「子」。「闲听一夜雨,更对柏岩僧」,以「一」对「柏」。「住山今十载,明日又迁居」,以「十」对「迁」。余谓古人琢句,亦或未用意至此,论诗者不几于凿乎?
张灵字梦晋,吴中名士也。早岁功名未偶,落魄不羁,寄情诗酒间。临终之前三日作诗云:「一枚蝉蜕榻当中,命也难辞付太空。垂死尚思玄墓麓,满山寒雪一林松。」后一日又作诗云:「彷佛飞魂乱哭声,多情于此转多情。欲将众泪浇心火,何日张家再托生。」二诗可想其风致,亦足悲夫!
王水部伯安,正德间,言事谪闽中。过溪覆舟几厄,时有渔人泛溪中,拯之山上。方徘徊间,边遇一道者,自称旧识,邀至中和堂主人处,盘桓数日,主人乃仙翁也。临行作诗送之云:「十五年前始识荆,此来消息最先闻。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武夷山下经行处,好对清樽醉夕曛。」
张师锡〈老儿诗〉五十韵,摹写极工。中有「看嫌经字小」,不免是老僧。「脚软怕秋千」,不免是老妇。
题目诗最难工妙。如东坡〈为俞康直郎中作所居四咏〉中有〈退圃诗〉一首云:「百丈休牵上濑船,一钩归钓缩头鲂。园中草木知无数,独有黄杨厄闰年。」其于「退」略不发明,而「休牵上濑」、「归钓缩头」、「黄杨厄闰」,则已曲尽「退」字之妙。此咏题三昧也。
苕溪渔隐评昔贤听琴、阮、琵琶、筝诸诗,大率一律,初无的句,互可移用。余谓不然。〈听琴〉如昌黎云:「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欧阳文忠公云:「沨沨骤风雨,隆隆隐雷霆。无射变凛冽,黄钟催发生。咏歌文王《雅》,怨刺《离骚》经。二典意淡薄,三盘语丁宁。」东坡云:「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门前剥啄谁叩门,山僧未闻君勿嗔。」山谷云:「孝子流离在中野,羁臣归来哭亡社。空床思妇感蟏蛸,暮年遗老依桑柘。」自是听琴诗,如曰听琵琶,吾未之信也。听琵琶,如白乐天云:「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冰下滩。」元微之云:「月寒一声深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欧阳公云:「春风和暖百鸟语,花间叶底时丁丁。」王仁裕云:「寒敲白玉声何缓,暖逼黄莺语自娇。」自是听琵琶诗,如曰听琴,吾不信也。山谷听摘阮云:「寒虫促织月笼秋,独雁叫群天拍水。楚国羁臣放十年,汉宫佳人嫁千里。」以为听琴,似伤于怨,以为听琵琶,则绝无艳气,自是听摘阮也。欧阳公听筝云:「绵蛮巧啭花间舌,呜咽交流冰下泉。」绵蛮之语,可移以咏情乎?东坡听筝云:「唤取吾家三凤槽,移作三峡孤猿号。」孤猿号之语,可移以咏琵琶乎?自是听筝诗也。
吴文定公原博,诗格尚浑厚,琢句沉着,用事果切,无漫然嘲风弄月之语。其〈雪后入朝诗〉云:「天门晴雪映朝冠,步涩频扶白玉栏。为语后人须把滑,正忧高处不胜寒。饥乌隔竹餐应尽,驯象当庭蹋又残。莫向都人夸瑞兆,近郊或恐有袁安。」其爱君忧国感时念物之情,蔼然可掬。至如古人随车缟带,灞桥驴背,自是闲话头。
诗家评卢仝诗,造语险怪百出,几不可解。余尝读其〈示男抱孙诗〉,中有常语,如:「任汝恼弟妹,任汝恼姨舅。姨舅非吾亲,弟妹多老丑。」殊类古乐府语。至如〈直钩吟〉云:「文王已没不复生,直钩之道何时行?」亦自平直,殊不为怪。如〈喜逢郑三〉云:「他日期君何处好,寒流石上一株松。」亦自恬澹,殊不为险。
吴人黄省曾氏刻刘叉诗,其跋语云:「假太原少傅秘阁本校正一十二字,始得就梓。」其用心亦勤矣。余家旧藏本古律类分三卷,有〈自问〉一首云:「自问彭城子,何人接汝颠。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断剑徒劳匣,枯琴无复弦。相逢多不合,赖是向林泉。」今黄本所遗。
昔陆放翁《老学庵笔记》尝载宋太素〈中酒诗〉,云:「中酒事俱妨,偷眠就黑房。静嫌鹦鹉闹,渴忆荔枝香。病与慵相续,心和梦尚狂。由今改题品,不号醉为乡。」放翁以为非真中酒者不能知此味。近浙举子张杰子兴亦有〈中酒诗〉云:「一枕春寒拥翠裘,试呼侍女为扶头。身如司马原非病,情比江淹不是愁。旧隶步兵今作敌,故交从事却成雠。淹淹细忆宵来事,记得归时月满楼。」余谓比太素更详而有味。
中吴文征仲〈寄义兴杭道卿诗〉云:「坐消岁月浑无迹,老惜交游苦不齐。」唐子畏解元〈咏帽〉云:「堪笑满中皆白发,不欺在上有青天。」人多传诵。李太师《怀麓堂稿》〈上元客罢〉云:「春回花柳元无迹,老向交游却有情。」〈谢人惠东坡巾〉云:「分明木假山前地,不愧乌纱顶上天。」其气味每相似。
作诗凡一篇之中,亦忌用自相矛盾语。东坡有「日日出东门,寻步东城游。城门抱关卒,怪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章子厚评之云:「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东坡闻之曰:「吾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何曾上下乎?」参寥子谓其文过似孙子荆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然终是诗病。
李太白〈凤凰台诗〉,昔贤评为古今绝唱。余偶读郭功父诗,得其和韵一首云:「高台不见凤凰游,浩浩长江入海流。舞罢青蛾同去国,战残白骨尚盈邱。风摇落日催行棹,潮拥新沙换故洲。结绮临春无处觅,年年芳草向人愁。」真得太白逸气。其母梦太白而生,是岂其后身邪?
李文正公《怀麓堂稿》〈五月七日泰陵忌辰诗〉云:「秘殿深严圣语温,十年前是一乾坤。孤臣林壑余生在,帝里金汤旧业存。舜殿南风难解愠,汉陵西望欲消魂。年年此日无穷恨,风雨潇潇独闭门。」读之不能不使人掩卷流涕。
唐人〈送宫人入道诗〉,《文苑英华》共载五首。中有张萧远一首云:「舍宠求仙畏色衰,辞天素面立阶墀。金丹拟驻千年貌,玉指休匀八字眉。师主与收珠翠后,君王看戴角巾时。从来宫女皆相妒,闻向瑶台泪尽垂。」尤觉婉切可诵。
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如曰:「孙康映雪寒窗下,车胤收萤败帙边。」非事不核,对非不工,恶,是何言哉?
张继〈枫桥夜泊诗〉,世多传诵。近读孙仲益〈过枫桥寺诗〉云:「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欹枕犹闻半夜钟。」亦可谓鼓动前人之意矣。
东坡少年有诗云:「清吟杂梦寐,得句旋已忘。」固已奇矣。晚谪惠州复有一联云:「春江有佳句,我醉堕渺莽。」则又加少作一等。评书家谓笔随年老,岂诗亦然邪?
温庭筠〈商山早行诗〉,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欧阳公甚嘉其语,故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以拟之,终觉其在范围之内。
「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此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诗〉也。其远大之志,自觉轩豁可仰。
余尝见石刻一诗云:「客怀耿耿自难宽,老傍京尘更鲜欢。远梦已回窗不晓,杏花风度五更寒。」虽小诗亦自飘逸可爱。后题卢蹈衷父,字画出入苏、米,久未知其履历。近读《渭南集》,乃知其为夹江人,佳士也。
近见寒山子一诗云:「有人兮山陉,云卷兮霞缨。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难征。心惆怅兮狐疑,蹇独立兮忠贞。」昔人以为无异《离骚》。寒山子,唐人。岂亦楚狂沮、溺之流与?
余家旧藏顾仲瑛诗帙一纸,乃〈次韵刘孝章治中邀夏仲信郎中游永安湖〉二首,字画绝工。杨铁崖先生尝和之。中有一联云:「啄花莺坐水杨柳,雪藕人歌山鹧鸪。」极为铁崖所称许。仲瑛家饶于财,而豪侠不羁,诗笔乃其余事。中吴杨礼曹支硎先生跋其后云:「吾家铁先生,平日豪气塞云汉,未尝轻易假人以称可语。今为仲瑛拈出一联,低头逊避,乃知先生是中自有人也。然仲瑛之作如此二篇者,诚亦甚少,宜先生之骇叹也。仲瑛在当时能以侠胜,诗笔特其余耳。今求斯人,又何可得?家有数百顷田,被新衣,驾大舫,赫赫买冠带,欺乡里愚民,彼视文字为何物?然则虽有吾家先生,当何所诣哉!」读支硎之跋,益增景行之思云。
诗词虽同一机杼,而词家意象亦或与诗略有不同。句欲敏,句欲捷,长篇须曲折三致意,而气自流贯乃得。近读宋人〈咏茶〉一词云:「凤舞团团饼,恨尔破,教孤另。爱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二分酒病。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其亦可谓妙于声韵,得咏物之三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