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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集卷五十三

牧斋初学集 钱谦益 11194 2023-02-02 13:05

  

  ○墓志铭(四)

  (山东青登莱海防督饷布政使司右参政赠太仆寺卿谭公墓志铭)

   天启元年,登莱阙监军道,谭公以才望推用。公至,则西兵哄于登,淮兵噪于莱,和门昼扃,邑屋汹骇。公责镇臣沈有容曰:“抚方杜门谢事,而镇纵兵哗抚。抚之祸不可知,镇则何以自解乎?”有容惧,乃传箭禁戢,捕获其戎首,众少定。公曰:“登城斗大,聚卒四万,月费一万五千余金,军无见粮,嚣呼间作。即少定,亦隔日疟耳。欲保登、莱非散兵不可。”乃建议请于朝曰:“登、莱海浅多礁石,舟难载骑,奴必不渡,亦不能渡击奴。此地断无用此兵,断不能养此兵。登、莱之民,亦断不能与江、淮之兵相安于无事。方今辽事败坏,召募金钱,俱投沧海,不得独为江、淮惜募金。倘变生不测,更大费金钱以收拾登、莱,惜费而费滋多,悔无及矣。”乃以出海无期,践更抽替。未一月,客兵去者过半。登、莱之民帖然,而兵不知其被汰也。自奴酋发难,建三方布置之局,开镇登、莱。议者以用海为名,而坐请益兵,独公之论能如此。岛帅毛文龙自诡能捣巢制虏,多馘辽人首以当虏,或毒辽人之舌,购译者指为奴俘。公廉得之,系之密室,与饮食。旬日,舌药苏,能自言被俘状,核实而纵之。海外俘级日侈,交关逆奄魏忠贤,张大其事,觊觎封爵。公坚持之,弗与勘覆。岛帅益骄,构内旨,得举刺文吏,造蜚语中管饷同知翟栋。缇骑突至,械翟于公座。公叹曰:“以我故累廉吏,而不能救,何以生为?”愤懑不食,呕血数升,顿致羸疾。亡何,遂不起。嗟乎!用海以扼奴,用岛以掣奴,疆埸之虚名也。糜物力以奉骄卒,竭功赏以易伪俘,国家之实祸也。世之谋国者,以虚名则相蒙而不疑,以实祸则相沿而不悔。如公之蚤见梗立卓然而不回者几人哉!公没五年,而岛帅以矫伪被﹃。迄于今二十年,登、莱之舟师,未闻以一苇涉海。公之言至是而大验。然而公之死者已不可复作,而辽事终不可为矣。呜呼!其可叹也已!

   公讳昌言,字圣俞,万历甲午举乡试第一,辛丑举进士,知苏州常熟县,改徽州婺源县。外艰服阕,补真定栾城县,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转车驾司员外,升郎中。内艰服阕,入为兵部车驾司郎中,出为福建提学参议,以山东布政司右参政为青、登、莱海防督饷监军。天启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年五十有五。今上御极,其子贞默、贞和,相继陈请,上念公以死勤事,追赠太仆寺卿,赐祭葬,荫一子,盖异数也。公三为令,计口食俸,斋厨萧然,摘奸伏,养小弱,省供亿,裁赎锾,清明惠和,所在治理。常熟五年,编徭有不承者,出片纸与之曰:“若果无田无赀不应役者,以此纸自榜于区中,吾不汝禁也。”皆逡巡首服而去。婺源有争山之讼,斗杀不解。公封山著禁,有凿石熔灰者,罚无赦,而两家之讼息。开江湾金竺岭,以避芙蓉五岭之险,徒讴歌,呼为谭公岭。栾城荒,民逋盗发。公给买官牛,躬督垦辟,凿井灌溉,履亩耨获。流亡复归,盗贼衰止。栾驿支八省,公枝柱势要,爬搔假冒,中贵人进御,沿途绎骚,抵栾戒亻兼从曰:“勿犯此强项令也。”在南兵部,不以闲曹少自假易。在北驾部,抗论四路出师必败。闻者咸缩颈,既而皆服。督闽学,甲乙殿最,凛如神明。不发私书,事竣,以尺蹄侑原函归之。闽人谣曰:“来一封,去两封。以为不信视邮筒。”公之为吏,清素方梗,独立行意,茂著风绩,皆此类也。性沈毅,能割大事,纠纷变故,应手立断,机张理解,非凡所知。南中骤更钱法,日中罢市,蜂拥衢路,丁司空道遇之,停车下揖,众益汹汹。薄暮,公敕职方逻卒,持白列炬而出,缚首恶数人,传呼与大杖,一瞬而散,无敢顾视者。福藩之国,诏需马快船五百艘,船尚舣通湾,待其归,修瞿罡赐员幔夭荒芨啊6创褐冢匆酝踔鄄痪呶剩矣泻竺K韭硌鑫葸瓦停莆匏觥9ㄒ椋骸凹毕雇ㄍ宕鸲补倬捅诵撖瞿睿仆倒し眩宰阆嗟薄Q露ㄍ辏坶丫撸蛑揄┢谥且印!彼韭砣缙溲裕滤炜ⅰ7獯蟮洌俪啾中呐唬噍蓝弥撸⒐ㄒ椋洳灰郧ㄑ蛹谡呒赶#抗Γ敕淹②赫卟⒁印N钣肓山喙梗蠲粤杀盐拧6Р只噬鲜瑁潜峤恕5怯嗔扇耍加锛9笱栽唬骸傲山峤擅裎崦褚玻已苑⒈撸俊奔慈胗樟烧蚶钚灾沂郑罘杉臀で踩锿拷愿衅杉讣ご蟊洌倒谎远ā5核鹘蒜枚十万,诏令汰登兵,那其饷以给发。公曰:“饷可卒那,兵可卒汰乎?此窘我也。兵之汰久矣,饷无庸那也。”一月内足那饷之数,而登无汰兵之扰。公在登以精勤策应援,以恩信结将士,散江、淮乌集之师,辑辽左鸷伏之众,数定祸乱,不动声气,始终以东江进兵为赝局,直斥岛帅为登寇,不惜身试其毒。而岛帅亦严惮公,逆自引避。登人谓:“无公必无登、莱,信也。”公为人疏通乐易,朴诚简忄詹。与人语,倾倒输写,咳唾时拂人颐颊。端居深念,焚香读书,其中湛如也。通籍二十五年,先世薄田敝庐,一无所增益。朝鲜李亻宗弑其主,介岛帅携重赂以请于朝。故事,使舟从登上,公斥而拒之,乃迂道繇天津。卒之日,床头文籍,封识宛然。箱箧空虚,不加锁。含敛时,如道旁僧舍。士庶纵观,街号巷哭,靡不啧啧称真廉吏也。

   谭之先,出于山阴,永乐间徙嘉兴。曾祖讳起凤。祖讳可贤,太学生,选授通判。父讳守范,赠福建提学参议。娶严氏,封淑人,斋庄淑顺,具有仪法,佐公以廉辨起家,后公八年卒。生子六人:贞默,进士,工部虞衡司主事;贞和,贡生,以荫入太学;贞易,庠生;贞良,以五经中崇祯壬午乡试;贞硕,中天启辛酉乡试;贞,庠生。女三人。孙男十六人,女十二人。葬于白家谎糅字纶洹Q鲜缛睡谘伞T嶂笫四辏昴擞嗲朊9畛J焓保辔樯居喽镌唬骸拔庵惺看蠓颍锪淠埃芮爰谋荇硪郏堇坫汤铮黹舛铀镂饔墩叨嘁印>毡刈员硪欤苑缋髁魉住!庇喑⒐铮梦势渌胤纾缓笾咱糜嗾撸切哦姓饕病U昴谌桓壕乐鳎嵛酚岩病C胃掖牵棵唬

   公才有余,其志则窒。拮据棘手,酸辛呕血。

  公文甚富,而家则贫。冰棱玉尺,称其为人。

  士归赤诚,吏绝瑕谪。真气Е洞,归返大宅。

  书策纳棺,帝命不假。掩诗于幽,以告来者。

   (湖广提刑按察司副使许府君墓志铭)

   府君讳成器,字道甫。许之族出于高阳,唐亡,远孙儒自雍入江南。儒孙规羁旅宣、歙间,遂家宣州,语在王介甫《许氏世谱》。祖万相,知巫山县。父某,举进士,河南按察司副使。母某氏。君年十四,河南公守职方,阅视宁夏,属君居守邸舍。君携ゎ被宿于周庐。边帅夜囊金扣门,君呼庐儿列炬火,门为 门而叱之曰:“趣负去,不去,将絷汝。”河南公叹曰:“儿他日亦廉吏也。”河南公没,哀毁几灭性。终丧,举应天乡试。数试春官不第,署常熟县教谕。君为诸生,从宁国守饔诮薰惭В鹌渌牛越桃刂拥堋?僖律茫汤裼核啵⑿憔喝埃夏楚废弛。任满,迁翰林院孔目。乙科官迁除多州郡冗长,而君自孔目升司务,历户部、都察院、吏部,升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历车驾司郎中。皆通班要地,世所以待射策甲科者也。少宰杨端洁公署吏部,杨方严,四司官候门不得见,每独召许司厅与语。杨卒时,惟两苍头守舍。君庀治丧事,殚竭诚信。太宰富平公叹息以扬为知人。在车驾,值福藩之国,舟楫衔尾,徒宿戒,藩封不得藉口改延,君之劳也。升湖广副使,备兵辰沅,拮据以诘戎备,爬搔以给军饷,清严以御土司,恩信以结蛮峒。镇、诸苗,以杂处剽枨荻种殄吞樱恚L。平偏四卫,以孤悬逼戎索,君辟而除之,立营哨,绝向导,而滇、楚通道。辰州守瞿君汝稷有《治蛮书》,极陈剿苗生事之害,君奉为律令。五开土司,仇杀日闻,布威信,晓祸福,咸摇尾听命。本君善用瞿所著书,得制驭之法也。在沅三年,以年至乞致仕。五之民,皆歌思立祠。归而为德于乡,存问故旧,收恤贫嫠,角巾布衣,契阔谈宴。又三年而考终。乡之人以为孝友淳备,名行修立,称其为乡先生也。群请祀之于学宫。

  

   忠信笃敬,可行蛮貊。皋比蜚声,瓠载德。

  大冠将将,褒衣抑抑。彼都人士,视此斫石。

  (扶沟县知县赠南京湖广道监察御史左府君墓志铭)

   君讳史,字子箴,西安府耀州人也。曾祖讳进,封大理寺评事。祖讳伦,赠承德郎。父讳思明,知永城县,升赵州知州。赵州起家乙科,君起明经,后先为令中州,皆以廉惠显闻,没而其民祀之。君初除光州训导,抠衣升堂,颂礼甚严,计口食俸,与弟子员共之。横经讲德,岁时乡射,彬彬如也。署遂平、固始,皆有异政。迁知扶沟县,三月而政成,五月而以官卒。君之莅扶沟也,朝国人而告之曰:“县多奸猾,积为民患。令具有主名。严将不治前事;风告不改,即收捕致法,如扣囊底耳。”县中传相悚惧,莫敢相试。奸民把持椽吏短长,告讦抵罪,遂长子孙,为吏舞文作奸,通行为囊橐。君锁吏舍门,尽逐去,择小史谨愿者补吏,延它邑老狱吏教习律令。逾月,渐次通晓。手定爰书,吏俯首缮写,肩髀如压巨石,莫敢仰视。它吏如木偶植立堂下,舒雁相望,竟日不知令案何事、断何狱也。民多斗杀,盗贼充斥,囹圄恒满。君讲习乡约,用古教化民,有壹行表异,虽荜门圭窦,月三往拜焉。立重囚于庭,吏披记籍,数其罪状,以次受掠,血肉狼籍,观者咋舌汗下。两匝月,狱讼衰止,人有悛心矣。县故多盗,平沙百里,秫田弥望,盗行劫,辄鸟兽散,莫可谁何。君设法购斩。盗发某保,劫某家,保正保副督乡兵往捕,置二驿马,克时报县。县发马兵八人,分四路侦贼去所,发兵十六人,再发二十四人,亦分四路要遮钩击,贼向何路逸去,则侦者以报。收案所去路兵,罚无赦。盗贼最桀黠者,用子时发,不能过午时即得。弥月,盗无留迹矣。县西北地庳下,水潦聚焉,河溢则助河为患。君行视商度,疏决壅积,浅者堰之,深者坡之,腴者稻,洼者渔,淖者藕,家各占业,人为劝课。县北竟鄢陵、尉氏,地势尤下。三县民互相穿穴,或窃塞张单口、惠民河,则河溢如。又或盗决秦家岗三十六陂,则水决如ニ。君躬自相度,止舍离乡亭,总计三县病利,作均水约束,刻石水畔,三县共守之。援辽兵取道中州,所部畏其扰也,檄君驻襄城镇之。君遣人入楚,籍记其将领部曲,某兵前驱,某兵后拒,车马刍牧,各有成数。乃按籍定约,僦次舍,庀糇粮,峙器用,供给资粮扉屦,斥候铃柝,军声肃然。援兵所至如归,自襄城历彰、卫,出磁州,居人按堵,市不改肆。入邯郸境,即脱巾大噪曰:“何不如左知县好逆我?”大掠溃去,首将自刎。远近叹服,以谓君有文武大略,能当几驭变者也。君视事浃月,政声籍甚。旁近邑争讼不决,皆愿得左君按治,死且无恨。黠者伪称扶沟民,投牒上官,冀得下左令。君益自喜,为治益力,昼循阡陌,夜决词讼,午夜不交睫,径旬不休沐,遂过劳发病以死。君死之日,百姓匝道恸哭,相与赋敛致奠。螫ノ鞴椤C袷棼靼从诼罚赔哦百里。君之治扶沟,与赵州之治永城相似,五十年之中,祠屋相望也。万历乙卯,君视篆固始,仲子佩举于乡,永城父老走会祠下,植竿注旌,大合乐以飨之。佩后用沙河令察廉,除南京湖广道监察御史,赠君如其官。三世以循良显,所谓有作令家谱者也。往余待罪国史,论次本朝忠良吏,附两汉之后。隆、万间,徐氏九思、贞明令句容、山阴,父子政迹茂异,今又于左氏得永城、扶沟,何寥寥也?岂有如永初之诏,所谓求之其勤,得之至寡者乎?抑亦劝课风厉之德意,未能及两汉而有司亦邮传其官,如所谓游光扬声,拜除如流者乎?循良之蔑闻,此弊吏之无法,而民生之不幸也,余故志扶沟之墓,详载其法行,他日以上史馆。

   君卒于万历己未七月初九日,享年六十有五。娶任氏,继室曹氏、王氏,皆赠孺人。子三人:长佩玮,早夭,次佩、佩琰,女二人:适辛绵宗、宋笃忠。孙男女九人。佩琰与佩之子重光,亦举于乡。而佩琰实来谒铭。墓在某地之某阡。君生七岁,母安安人卒,哀毁如成人。事继母宋至孝。历官受俸,未奉母不敢先食。丧至自扶沟。母冯棺哀恸,绝而复苏者三。最君之生平,盖孝友忠信,笃实光辉之君子也。铭曰:

   汉有良吏,乐府流传。弦歌荐祀,安阳亭西。

  扶沟勤死,风爱郁然。我铭幽,国史考焉。

  (承事郎平乐县知县郭君墓志铭)

   平乐在岭表为府治,漓泷险恶,徭、犭童杂处。官其地者,用汉法治人,而用夷法自治。睢盱鞴僦谕粒湎嗳フ呒赶#壳凉嚼至畲笾危阈奕室嘀危声流闻。而不幸以劳瘁卒官。万里舆榇,天之困贤吏也,亦用资格耶?呜呼!可悲也已!平乐民杀人商肆前,前政已得主名,复牵连坐群商,考问时震雷击案者再。君下车,悉纵舍之。越人相告曰:“活群商者,雷公与郭公也。”却羡余,斥赎锾,鱼疏菜茹,必平价而后取。养少弱,惠鳏寡,案治奸民猾吏,奋髯抵几。越人服其廉,说其慈,惮其强,是以大治。而其御犭、犭童尤有法。修犭童、象犭相仇杀,监司议用兵,君曰:“夷斗,我何与焉?谨斥候,禁阑出而已。”永福犭斗峒中,仓皇告变。魏潭至荔川数百里,举烽燧,设塘报,一夕数惊。君自修仁还,撤兵罢戍,慰父老趣归安枕,竟不见一贼,竟内晏然。水桃村犭童劫觐官,没其田。饷兵更没他犭童田,俘其子以邀赎。犭童啸险拒命。君曰:“田宜没,何赎?不宜没,又可赎。质子何为?”命罢遣之,犭童父子相率首服。夷人安土重旧,畏官府,文法吏利其赂赎,重困之,夷辄服毒药断肠死。迄君任,夷无毒死者。夫犭、犭童亦人耳,罚不止清酒,而赎必求亻炎钱,侵扰迫胁,驯至用兵,是岂知山襄毅之受教于郑牢者哉?君之治夷,在西南可著为令者也。

   君讳一纬,字维垣,其先陕西西安人,胜国时始迁于杭。祖讳世贤,封刑部主事。父讳孝,嘉靖乙未科进士,贵州按察使。继妻江安人生君。君少负志节,布衣勤学,江安人病革,命婢以巾箱遗君,君拜而受命,旋以献其兄,弗忍视也。受《易》里中江生,遂以《易》为大师。天启元年,用《易》举于乡,署桐庐教谕,以文学礼义为官。崇祯八年九月卒,享年五十有九。妻孙氏,生三子,代、仕、,皆弟子员。卜葬于秦亭山祖茔之傍,而代来请铭。

   余初入史馆,得侍崇仁吴公,公曰:“闱中评文,有予者曰:‘是年长矣。’应之曰:‘老成人不可不惜。’又曰:‘是将不登甲榜。’曰:‘得良乙榜亦可矣。’”余得君于乙卷,读其论而收之,良亦此意。自今观之,君之所就,与甲榜壮盛者未知孰多?而余于崇仁所云,亦可以无愧也。叙而识之,亦以著前辈道义相勖之意云耳。铭曰:

   千章之木,蔽于蒿莱。我落其实,而取其材。

  材不大试,实则允食。铭以昭之,亦以志恤。

  (明故陕西巩昌府通判钱君墓志铭)

   镇江有好学修行之君子曰钱君翊之,以明经起家,为山东莱州府胶州州同知,迁陕西巩昌府通判,以年至致仕。讲德谭道,为乡先生,凡十余年以卒。其子玄以户部郎中贺君良之状来请铭。

   於乎!自宋以来,儒者各唱师说,以立门户,谓之讲学,而姚江之良知为最盛。世之谈良知者,其是与否,吾不能知也。以谓莫若反而征诸其人,以其人为质的,而学术之是非较然矣。君少即有志于问学,闻良知之指,有所契合。会以贡入南雍,江西邓文洁公、杨端洁公皆官留都,君抠衣两公之门,往复扣击。及其官胶州,杨公为吏部侍郎,檄致君铨曹署中,是正所著书,浃岁而毕,故所得于端洁者为尤邃。君居官,计口食奉,萧然如老书生。胶州有孟公堂,宋苏文忠公遗迹也,刻《后杞菊赋》于石,陷置壁间,时时诵之以自广焉。州有军丁户绝者,台使者欲勾补之,君奋笔署其牍曰:“有军不清,官之疲也。以民代军,官之横也。”台使者怒甚,卒不能夺君议,然亦竟以此知君。巩昌通判分驻西宁,逼处土番,核兵饷缮,城堡戒严以待变,而又请于监司,贳番酋就擒者以风动之,诸番感,卒以无事。其去官也,惟载长安石刻《十三经》以归,颜其堂曰“石经”。峨冠深衣,与诸生端拜讲贯,老而不辍,此君之生平也。君其有得于良知之深者耶?抑亦扣击于文洁、端洁而不自有其少学耶?抑其进而求诸古人之学,知而允蹈之,而不复涉历乎近儒之门户也?然则世之讲学者,以君为质的焉其可矣。君感端洁公之知遇,晚年走数千里,渍酒墓下。其在长安,故丹徒令庞君时雍抗疏忤权要,交知缩头莫敢问,君独送之国门,执手而别。君之刚毅特立如此,其所得于问学者,要不可诬也。

   君之卒,以天启壬戌二月二十四日,年七十七。配吕孺人,先君十六年卒,年六十一。孺人与君合德,自学以至宦成,篝火宿肉,内外斩斩。子一人曰玄,以某年某月葬君于丹徒县之黄漩,合吕孺人茔。铭曰:

   钱氏武王始开迹,点简扈跸徙厥邑。云洲传芳弘祖业,有子七人君奕奕。

  朴学拙宦绝藻饰,元气浩然返玄宅。厥子辞赋美金璧,后如有闻讯兹石。

  (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

   鄞县谢府君,讳一爵,字君锡。其先出晋太傅。宋丞相深甫自台徙慈之香山,再迁鄞之月湖。祖讳瑜,考讳九皋,世有壹行。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宾封陕西道监察御史,以崇祯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宾与其兄三阶、弟三台、三卿,以崇祯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妇于郡西翠山之阳。三宾,余门人也,状君之行来乞铭。掇其语为铭曰:

   谢自太傅,家于东中。宋有丞相,外属后宫。

  自台徙鄞,华胄遥遥。柱史卜宅,食于契龟。

  祖考载德,其芳尘。长源洪柯,三世乃振。

  君少秀出,及壮砥砺。枕籍书诗,穿穴窒疑。

  踔厉风发,作为文章。丹黄勘雠,其书满箱。

  高冠长剑。有志当世。七制三略,藏┑腹笥。

  行河救荒,防边御虏。如医有方,如奕有谱。

  隐而求志,壮不逢年。仲子长矣,头角崭然。

  君曰三宾,克继我志。我其已哉,系《遁》有惫。

  三宾为令,东海之隅。告诫促数,严于简书。

  尔为尔邑,我为我家。如农有畔,安知其佗。

  耕则有锄,刈则有。朝齑暮盐,不以累汝。

  嘉定之政,吏畏民怀。察廉举尤,登于西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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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闻师命,欷嘘感发。扣其囊智,以佐挞伐。

  擐甲即死,获丑乃还。愧我老矣,不从行间。

  我师复登,贼遁浮海。帝庸晋秩,以劳敌忾。

  来归饮御,燕喜便蕃。铙歌鼓吹,戎车在门。

  恺乐方献,谗言孔兴。君曰何伤,白璧青蝇。

  世方小往,我则大归。从容燕笑,饬巾之时。

  先甲三日,话言琅琅。克期挥手,如旅ㄈ装。

  惟君平生,崇智卑礼。孝乎惟孝,友于兄弟。

  吉人,虚止静默。帘阁帷灯,凝尘蔽席。

  花下闭关,竹间扃户。东阡南陌,杖屦可数。

  旁搜博览,百家之书。其尤精者,《青囊青乌》。

  医通国能,葬识地脉。活彼黎庶,妥我兆宅。

  翠山之阳,马鬣牛眠。君所相卜,今则藏焉。

  君生五男,四为食子。五幼而殇,女嫁人士。

  诸孙竞爽,高门有庆。宾子于宣,克举于乡。

  君之子女,皆出周氏。维周淑慎,作配甚似。

  克共克俭,允孝允慈。制书褒美,称为母师。

  生而媲德,死则同穴。松柏丸丸,高坟石阙。

  史传壹行,亦载《列女》。我仪图之,民鲜克举。

  栀貌蜡言,流为丹青。大书深刻,惭彼幽扃。

  述德缵言,惟君有子。庶无愧辞,讯于旧史。

  旧史朴学,质胜斯野。掇其绪余,以告来者。

   (曹府君墓志铭)

   崇德曹广,举崇祯庚辰进士,归而将葬其父,乞铭于旧史氏钱谦益曰:“广之先世,家歙之岩镇,以赀雄里中。吾祖逐什一,行贾于浙,乐崇德之土风,将卜居焉。吾父生于斯,长于斯,念先人之遗志,命吾兄弟毋去此土也。曹之定居崇德,自吾父始也。吾父年十二,即代吾祖治家政,有狱讼于会城,僮奴千余指,雁鹜行列,莫敢陕输流视。市少年以杀人诬中表,连染吾祖。三年未白,往见钱塘令,拂衣奋袖,词辨蜂涌。令大悟,立置诬讼者于理。吾祖自此得骑从出入闾里,雍容修长者之行矣。吾父性行高迈,口不道钱货。吾祖殁,执其手而语曰:‘吾传食伯仲间,独久汝。吾病,汝逾月不解带,良苦也。有汝母私蓄千金,以偿汝。’父顿首谢。已而瓜分之,不忍私一钱也。为邑令重客,出富人以诬坐论死者,其人数辇金钱以谢,拒弗与通。桀黠奴以盗赀系狱,狱吏来告。彼得出,必致死于公,请为公杀之。父笑曰:‘吾岂以我它日之死,易彼今日之生哉?’奴竟得出。吾父少读书,负经济,数踏省门,视一第如拾芥。万历甲子,以国子生试南畿。故人有大狱,亲知缩首,莫敢过其门,倾身为之囊橐。奔走尽气,病大作,弗克试而归。归而数病,遂不起。吾父尝语曰:‘南闱之役,失一举,得一友,所得奢矣。’呜呼!岂知其并以失身也哉!吾父之才,可以先人,其志与气,不能后于人。而抑没不自聊以死,则天也。其殁也,顾视妻子,无可怜之色。自述其生平,命笔志之,壹似重有属者,不能舍然于身后。其可知也,敢以请于夫子,夫子其哀而铭之。”谦益曰:“府君盖孝友顺祥,深中笃厚之君子也。其行己也比于节,其御物也近于侠,要以仁心为质,修业而息之。至于子而发闻于后,宜矣。是宜铭。”

   府君讳以成,字玉汝。祖祺,父弘淮。先世皆葬于歙,今卜葬崇德,府君之志也。卒于崇祯甲戌三月十三日,年仅四十有四。娶程氏。子五人:序、广、度、修来、庑。女子嫁仁和郑钅其。葬以某年某月甲子。铭曰:

   君子五人,序广长成。伯仲竞爽,广先序鸣。

  广也英妙,翱翔上京。明发不寐,有怀。

  衔哀述德,以乞斯铭。我铭既勒,乃卜佳城。

  {隋山}山回水,叶彼经营。仁人孝子,惟后之赢。

   (明故徐府君墓志铭)

   太仓徐文任将葬其父母,谒铭于其友太史氏钱谦益曰:“吾先世望东海。吾胄于国初之福孙公,后十代,吾父也。福孙公自长洲徙昆山,籍茜泾里。弘治中,割隶太仓州。曰‘东渔公’者,吾曾祖也。曰‘南平公’者,吾祖也。吾父性庄强子易,有气略。其接人煦煦,口出气恐伤物,有不平则肆言折之,不畏强御。其理家,囊箧细碎,无所遗漏。缓急叩门,手提数百金,如弃涕唾。州有大凶灾及力役钩稽之事,吾父急病耆事,具有条法,州人赖之。吾从祖御史公既贵,吾祖尝叹曰:‘叔也,能大吾门,虽然,不如吾之有收子也。’御史殁,遗孤漂摇,如爸绰选N岣冈唬骸热擞凶寡砸樱卦倭⑹迨稀!汴吡⒆ 力,屡速于讼弗悔。人咸谓吾父能子,谓吾祖能知子。州多高门鼎贵,吾父以国子生入赀,授光禄寺署丞,终老其家。州之人每举手相谓曰:‘犹望徐公也。’万历三十八年,吾父殁,年七十九。又七年,吾母终,年八十五。吾母太原王氏也,事君姑,遇子妇,皆有节法。吾少多四方之交,吾母宿膏火治具,至老不倦。生子男三人:大任光禄寺署丞,尹任蚤死。文任则吾,其幼也,今为国子生。女子嫁顾文谟。孙、曾孙男女若干人。将以今年十一月,合葬于某地之新阡。葬宜有铭,吾子辱与文任游,又于辞直而不华,愿有刻也。”谦益曰:“今人视友道如粪土,独文任坚勇自喜,以交友闻于人,为难能也。虽然,亦其父母成之也。文任有友曰西安方应祥,字孟旋,年四十,未有子,府君命文任相视婢之宜子者以予应祥。夫人躬庀裳衣,具膏沐,教诫而遣之。应祥见于府君,抠衣趋隅,执子弟之礼。府君殁,拜夫人于堂下,夫人亦门为 门见焉。谦益之友于文任久矣,敢不诺而铭诸。”东渔公讳忱,南平公讳整,府君讳可久,字复贞,今年实万历四十七年也。铭曰:

   徐氏先世,本自伯益。十望其九,载在史册。

  东海侨郡,播迁吴中。必复其始,群支海东。

  福孙之后,光禄廓之。仁孝袭训,委祉来兹。

  于德尔劬,于家尔赢。匪家则赢,惟后之成。

  娄江滔滔,幽室渠渠。隧道之石,多于储胥。

  惟公有子,谒文于友。篆此铭章,以告远久。

   (漳浦刘府君合葬墓志铭)

   漳浦刘履丁以诸生应辟召,擢郁林州知州,将归葬其父母,而谒铭于旧史氏曰:“履丁之先世,自光、固徙莆田,元末有尉漳浦者而家焉。正德甲戌,曾大父友仁与从叔勋同举进士。勋以谏南巡廷杖,巡抚宁夏,为莆名卿,而曾大父历郡守至参政,有声迹,刘于是乎始大。大父讳祥高,为诸生祭酒,年八十犹踏省门试。元配郑无子,有二侧室,各生二子。而先君与伯氏,其母林也。先母黄氏,其父郡守公,理学巨儒,与从伯父国徵、介徵同乡举。先母年十八归于我。先君二十为诸生,含英浮华,蔚有誉处。先母习礼明诗,闺房之内,朱黄研席,与刀尺错互,灯火青荧,俨然士友也。嫡母既没,诸姑妯娌争产速讼,磨牙吮血。先君分甘让肥,所自予者,皆寝丘之田,西益之宅。先母无后言,抚其子侄,必先己子。宾祭冠昏,皆于我乎取,先母无难色。先君晚而习静,好江门余干之学,焚香盥,梯几帘阁,凝尘蔽榻,双趺隐然。先母俭朴静好,华发相庄,四十年如一日。先君即世,家庙绰楔,不能保一亩之宫,挥千金复之,如弃涕唾,人咸以为丈夫女也。先君居常目二子曰:‘癸也食子,丁也收子,癸之所不可知者年也。’先母授二子书,澜翻成诵,乃令就塾。每诵卫诗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未尝不流涕覆面也。先君殁七年,而癸补弟子员。又六年而丁始应省试。先母殁九年而丁应诏得授一官。今将以某年某月葬先父母于某地之阡。风停树静,有怀二人,养生送死,无可为者矣。丁闻之石斋黄夫子,惟夫子之言,质而不华,可以信于后,愿有述也。”余曰:“子之夫子,吾执友也。古之为文者,必有所征,余之知履丁以其师,知履丁之父母以其子,可谓有征矣!其忍不铭?”铭曰:

   刘氏二征始有闻,唯君金友俪玉昆。厥配媲德昏孔云,万历壬子君归神。

  四十七龄生不辰,距生嘉靖唯丙寅。后十九年配亦湮,六十始寿加三春。

  三男子子癸丁辛,癸也早丧二子存。二女如玉达孚尹,朱孝林节播郁芬。

  丁也筮仕苍梧滨,立堂石阙崇高坟。郁林廉石比贞珉,大书深刻镌斯文。

   (嘉定张君墓志铭)

   崇祯六年十二月,嘉定张鸿磐合葬其父母于南翔龚家浜之新阡,泣而乞铭于余曰:“鸿磐之先世,自祥符徙松江,国初居南翔。嘉靖中有名任者,起家官开府,而其从弟以军功授陉阳驿丞,以卑官自著称者,吾祖也。吾父少自力于学,横经籍书,寒抄暑讲。踏省门五六,不得一举。授徒百里外,岁时觐省,自伤贫而违亲,未尝不泣下也。以膏腴让昆弟,退而居于槎浦,荒江白苇,老屋数间。二亲之腆洗不乏,而朋好之过从有余欢者,恃有吾母也。吾父殁,鸿磐生十龄。后二十年,为天启甲子,吾母亦殁。吾母之生于世,视吾父稍赢。送往事居,艰苦万状,凡以终吾父之事也。鸿磐长矣,而困于诸生,吾母殁又数年,而尚无以葬,是以痛不思生,而又病不敢死也。癸酉之冬,而襄事,为之侧席而坐,助窀穸之役者,同里侯豫瞻、大梁张子襄也。以鸿磐之不肖,亲死不能葬,而又忍死而乞铭于夫子,其不独以昭吾亲,且不没吾之所以葬吾亲者也。夫子其谓我何?”余曰:“子之父有高才而无贵仕,子之母有令德而无厚禄,子之乞铭以昭之,宜也。若子之葬其亲,则又何愧?夫洁身修行,不辱其亲,此《南陔》之孝子所有事也。若夫显融富贵,时至而起,则天也。《记》不云乎:‘敛手足形悬棺而封,其谁有非之者哉?’繇此观之,世之生荣死哀,倾动流俗,而其为圣贤之所非者必多矣,子又何愧?古之孝子,祭其亲也,则必求仁者之粟。祭如是,葬其可知也。豫瞻、子襄,今之有名行人也,其助子之葬也,斯亦可谓仁者之粟矣。乞铭以昭其亲,又不没其亲之所以葬。《诗》有之:‘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子与二子交相锡也,法皆宜铭。”张君讳承宠,字君贶,享年四十有九。妻王氏,享年六十有八。男一人,鸿磐,娶李氏。女一人,嫁严某。铭曰:

   藏之固,刻之深,斯之谓不朽。

  不义而富且贵,凿桓氏之椁,而题原氏之阡,于吾亲何有也?

  呜呼!日月有时,吾亦将渴而葬其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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