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震声越哭越显得伤心的样子,霍元甲忍不住生气说道:“震声,你害了神经病吗?我又没死,你无端哭什么?”刘震声见自己老师生气,才缓缓的停止悲哭。农劲荪问道:“你这哭倒很奇怪,象你老师这样金刚也似的身体,漫说是偶然生了这种不关重要的病,就是大病十天半月,也决无妨碍。你刚才怎么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并且是这般痛哭呢?”刘震声揩了眼泪,半晌回答不出。霍元甲也跟着追问是什么道理,刘震声被追问得只好说道:“我本不应该见老师病了,就糊里糊涂的当着老师这么哭起来。不过我一见老师真个又病了,而发的病又和前次一样,还痛得更厉害些,心里一阵难过,就忍不住哭了出来。”霍元甲道:“发过的病又发了,也没有什么稀奇,就用得着哭吗?你难道早就知道我这病又发吗,怎的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呢?”
刘震声道:“我何尝早就知道,不过在老师前次发这病的时候,我便听得人说,老师这病的病根很深,最好是一次治断根,如不治断根,日后免不了再发,再发时就不容易治愈了。我当时心里不相信,以为老师这样铜筋铁骨的身体,偶然病一次,算不了什么,哪里有什么病根?不料今天果然又发了,不由得想起那不容易治愈的话来。”农劲荪不待刘震声更往下说,即打了个哈哈说道:“你真是一个傻子。你老师这病,是绝对没有性命危险的病,如果这病非一次治断根,便有危险,那日黄石屏在打针之后,必然叮咛嘱咐前去复诊。”霍元甲接着说道:“农爷的话一点儿不差,震声必是听得秦老头儿说。秦老头儿自称做的是内家工夫,素来瞧外家工夫不起,他所说的是毁谤外家工夫的话,震声居然信以为实了。我不去复诊,也就是为的不相信他这些道理。”
正说话的时候,茶房来报马车已经雇来了。霍元甲毫不踌躇的说道:“我这时痛已减轻了,不去了吧。”农劲荪道:“马车既经雇来了,何妨去瞧瞧呢!此刻虽减了痛,恐怕过一会再厉害。”霍元甲连连摇头道:“不去了,决计不去了。”农劲荪知道霍元甲的性情,既生气说了决计不去的话,便劝也无用,惟有刘震声觉得自己老师原是安排到黄石屏诊所去的,只因自己不应该当着他号哭,更不应该将旁人恶意批评的话,随口说出来,心中异常失悔。但是刘震声生性极老实,心里越失侮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没有办法。亏他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用诚挚的态度对霍元甲说道:“老师因我胡说乱道生了气,不到黄医生那里去诊病了,我真该死。我如今打算坐马车去,把黄医生接到这里来,替老师瞧瞧,免得一会儿痛得厉害的时候难受。”霍元甲道:“不与你说的话相干,秦老头儿当我的面也是这么说,我并不因这话生气。”说话时忽将牙关咬紧,双眉紧锁,仿佛在竭力忍耐着痛苦的样子,只急得刘震声唉声跺脚,不知要如何才好?
农劲荪看了这情形,也主张去迎接黄石屏来。霍元甲一面用手帕揩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面说道:“谁去接黄医生来,就替谁瞧病,我这病是不用黄医生瞧的!”农劲荪道:“你这病虽不用黄医生瞧,然不能忍着痛苦,不请医生来瞧,上海的医生多着呢!”霍元甲道:“上海的医生虽多,究竟谁的学问好,我们不曾在上海久住的人何能知道?若是前次请来的那种西医,白费许多钱治不好病,请来干什么!”
刚说到这里,彭庶白突然跨进房门笑道:“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说西医的坏话?”农、霍二人见彭庶白进来,连忙招呼请坐。霍元甲道:“不是还在这里说西医的坏话,只因我前次的病,现在又发了,因我不愿意去黄石屏那里打针,农爷和我商量另请医生的话,我不信西医能治我这病,所以说白费许多钱,治不好病的话。”彭庶白点头道:“我本来也是一个不相信西医的人,不过我近来增加了一番经验,觉得西医自有西医的长处,不能一概抹煞。最近我有一个亲戚病了,先请中医诊治,上海著名的医生,在几日之间请了八个,各人诊察的结果,各不相同,各人所开的药方,也就跟着大有分别了。最初三个医生的药方吃下去,不仅毫不见效,并且增加了病症,因此后来五个医生的药方,便不敢吃了。我那亲戚家里很有点儿积蓄,平常素来少病,一旦病了,对于延医吃药非常慎重,见八个中医诊察的各自不同,只得改延西医诊视,也经过五个西医,诊察的结果,却是完全相同,所用的药,虽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然因诊察的结果即相符合,可知病是不会看错的,这才放心吃西医的药,毕竟只诊了三次,就诊好了。还有一个舍亲因难产,请了一个旧式的稳婆,发作了两昼夜,胎儿一只手从产门伸了出来,眼见得胎儿横在腹中,生不下来了。前后请来四个著名的妇科中医,都是开几样生血和气的药,此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稳婆说得好笑,做出经验十足的样子说道:”胎儿从产门伸出手来,是讨盐的,快抓一点儿放在胎儿手中,就立时可以缩进去。‘当时如法炮制,放了一点盐在手里,哪里会缩进去呢?后来有入主张送医院,那舍亲住在白渡桥附近,遂就近将产妇送到一个日本人开设的秋野医院去,那院长秋野医生看了说道:“喜得产妇的身体还强健,若是身体孱弱些儿的,到此时就毫无办法了。这是因为产门的骨节不能松开,所以胎儿卡在里面不得出来,非剖腹将胎儿取出不可。’舍亲问剖腹有无生命的危险,秋野蜕:”剖腹不能说绝对无生命危险,胎儿十有八九是死了的,产妇或者可以保全,若不剖腹,则大小都万无生理。‘舍亲到了这种紧急的关头,只好决心签字,请秋野剖腹,从进医院到剖腹取出胎儿,不到一点钟的工夫。最使人钦佩的,就是连胎儿的性命都保全了,一个好肥头胖脑可爱的小男孩子,此刻母子都还住在秋野医院里。昨天我去那医院里探望,秋野医生当面对我说:“大约还得住院一星期,产妇便可步行出院了。’那秋野医生的学问手术,在上海西医当中,纵不能说首屈一指,总可说是最好的了。他已到上海来多年了,中国话说得很自然。”
彭庶白陪同霍元甲,乘马车到了秋野医院,凑巧在大门口遇着秋野医生,穿着外套,提着手杖,正待出外诊病。彭庶白知道秋野医院虽有好几个医生,寻常来求诊的,多由帮办医生诊视,然帮办医生的学问,都在秋野之下。霍元甲的病,彭庶白想秋野医生亲自诊视,因此在大门口遇见秋野,便迎着打招呼,一面很郑重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霍先生,就是最近在张家花园摆设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今日身体有点儿不舒适,我特地介绍到贵医院来,须请秋野先生亲自治疗才好。”秋野一听说是霍元甲,立时显出极端欢迎的态度,连忙脱了右手的手套,伸手和霍元甲握着笑道:“难得,难得!有缘和霍先生会面,兄弟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及开擂那日的记事,即想去张家花园拜访先生,无奈有业务羁身,直到现在还不能如愿,若不是彭先生今日介绍到敞院来,尚不知何日方得会面?”霍元甲本来不善于应酬交际,见秋野说得亲热,除连说不敢当外,没有旁的话说,秋野引霍、彭二人直到他自己办公的房内。
此时霍元甲胸脯内又痛得不能耐了,彭庶白看霍元甲的脸色,忽变苍白,忍受不住痛苦的神气,完全在面上表现出来了,只得对秋野说道:“对不起先生,霍先生原是极强壮的体格,不知怎的,忽得了这种胸脯内疼痛不堪的病,请先生诊断诊断,务请设法先把痛止住。”秋野不敢迟慢,忙教霍元甲躺在沙发上,解衣露出胸脯来,先就皮肤上仔细诊察了一阵,从袋中取出听肺器来,又细听了一会说道:“仅要止痛是极容易的事,我此刻就给药霍先生吃了,至多不过二十分钟,即可保证不痛了。”说着匆匆走到隔壁房去了,转眼便取了两颗白色小圆片的药来,用玻璃杯从热水瓶中倾了半杯温开水,教霍元甲将药片吞服,然后继续说道:“不过霍先生这病,恐怕不是今日偶然突发的。”彭庶白道:“诚如先生所说,在一星期前已经发过一次,但不及这次痛的厉害。据秋野先生诊断,他这病是因何而起的呢?”秋野沉吟道:“我此刻不敢断定。我很怀疑,以霍先生这种体格,又是贵国享大名的大力士,是一个最注重运动的人,无论如何总应该没有肺病,象此刻胸脯内疼痛不堪的症候,却不是肺病普通应有的征象,只是依方才诊断的结果,似乎肺部确已受病,并且霍先生所得肺病的情形,与寻常患肺病的不大相同。我所用爱克斯电光将霍先生全身细细检查一番,这病从何而起,便能断定了,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样?”
霍元甲听了秋野的话,心里当然愿意检查,只是前次在客栈里有过请西医诊病的经验,恐怕用爱克斯电光检查全身,得费很多的钱,一则身边带的钱不多,二则他从来是一个自奉很俭约的人,为检查身体化费很多的钱,也不情愿,当下招手叫彭庶白到跟前,附耳低言道:“不知用爱克斯电光检查一番,得花多少钱,你可以向他问问么?”彭庶白点头应是,随向秋野问道:“这种用爱克斯电光检查的手续,大约很繁重,不知一次的手术费得多少?”
秋野笑道:“检查的手续并不甚繁重,如果要把全身受病的部分,或有特殊情形的部分都摄取影片,那么比较费事一点儿。至于这种手术费,本不一定,霍先生不是寻常人,当霍先生初进房的时候,我原打算把我近来仰慕霍先生的一番心思说出来,奈霍先生胸脯内疼痛得难受,使我来不及说。霍先生今日和我才初次见面,彭先生虽曾多会几面,然也没多谈,两位都不知道我的性情及平生的言行,我虽是一个医生,然在当小学生的时候,就欢喜练我日本的柔道,后来从中学到大学毕业,这种练柔道的兴趣不曾减退过,就是到上海来开设这医院,每逢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多是邀集一般同好的朋友,练着柔道消遣。虹口的讲道分馆,便是我们大家设立的。我既生性欢喜练柔道,并知道敝国的柔道,是从贵国传去的,所以对于贵国的拳术,素极仰慕,无如贵国练拳术的人,和敝国练柔道的不同,敝国练柔道的程度高低,有一定的标准,程度高的,声名也跟着高了,只要这人的工夫到了六段七段的地位,便是全国知名的好手了。那怕是初次到敝国去的外国人,如果想拜访柔道名家,也是极容易的事,随便向中等社会的人打昕,少有不知道的。贵国的拳术家却不然,工夫极好的,不见有大声名,反转来在社会上享大名的,工夫又不见得好。体说我们外国人想拜访一个真名家不容易,便是贵国同国的人,我曾听得说,常有带着盘缠到处访友,而数年之间,走过数省的地方,竟访不着一人的。这种现象,经我仔细研究,并不是由于练拳术的太少,实在是为着种种的关系,使真有特殊武艺的人,不敢在社会上享声名。贵国拳术界是这般的情形,我纵有十二分仰慕的心思,也无法与真实的拳术名家相见。难得霍先生有绝高的本领,却没有普通拳术家讳莫如深的习气,我想结交的心思,可说是异常急切。我只希望霍先生不因为我是日本人,拒绝我做朋友,我心里便非常高兴。用爱克斯电光检查身体,算不了什么事,我决不取霍先生一文钱。我为的很关心霍先生的身体,才想用爱克斯光检查,绝对不是营业性质。”
霍元甲服下那两颗药片之后,胸内疼痛即渐渐减轻,到此刻已完全不痛了,听秋野说话极诚恳,当下便说道:“承秋野先生盛意,兄弟实甚感激,不过刚才彭先生问检查身体,须手术费多少的话,系因兄弟身边带来的钱不多,恐怕需费太大,临时拿不出不好,并没有要求免费的心思。虽承先生的好意,先生在此是开设医院,岂有替人治病,不取一文钱的道理?”秋野笑道:“开设医院的,难道就非有钱不能替人治病吗?不仅我这医院每日有几个纯粹义务治疗的病人,世间一切医院也都有义务治疗的事。霍先生尽管送钱给我,我也不肯收受。”
霍元甲平日行为历来拘谨,总觉得和秋野初交,没有白受他治疗之理,即向彭庶白说道:“我是由庶自兄介绍到这里来的,还是请庶白兄对秋野先生说吧!如肯照诊例收费,就求秋野先生费心检查,若执意不肯收费,我无论如何也不敢领受这么大的情分。”彭庶白只得把这番话再对秋野说,秋野哈哈大笑道:“霍先生是一个名震全国,将来要干大事业的人,象这般小事,何苦斤斤计较。我老实说吧,我想结交霍先生,已存着要从霍先生研究中国拳术的念头,若照霍先生这样说来,我就非拿费敬送束修不可了。所以我方才声明,希望霍先生不因为我是日本人,拒绝我做朋友的话,便是这种意思。彼此既成了朋友,这类权利、义务的界限,就不应过于计较了。交朋友的交字,即是相互的意义,我今日为霍先生义务治了病,将来方可领受霍先生的义务教授。”
彭庶白见秋野绝不是虚伪的表示,遂向霍元甲说道:“秋野先生为人如何,我们虽因交浅不得而知,但是和平笃实的态度,得乎中,形乎外,是使人一见便能相信的。我也很希望四爷和他做一个好朋友,彼此成了朋友,来日方长,这类权利、义务的界限,本用不着计较。”霍元甲还没回答,秋野接着含笑问道:“霍先生的痛已止了么?”霍元甲点头道:“这药真有神效,想不到这一点儿大的两颗小药片,吞下去有这么大的力量,如今已全不觉痛了。”秋野道:“我先已说过了,要止痛是极容易的事,但是仅仅止痛,不是根本治疗的方法,致痛的原因不消灭,今日好了,明日免不了又发。请两位坐一坐,我去准备准备。”说着又往隔壁房中去了。
彭庶白凑近霍元甲说道:“他们日本人有些地方实在令人佩服,无论求一种什么学问,都异常认真,决不致因粗心错过了机会。象秋野性喜柔道,想研究中国拳术,又见不着真会拳术的中国人,一旦遇着四爷,自然不肯失之交臂。我曾听得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朋友说,日本人最佩服德国的陆军和工业,明治维新以后,接连派遣优秀学生到德国学陆军和工业。陆军关于本国的国防当然是秘密,不许外国留学生听讲的,并有许多地图,是不许外国学生看见的。日本留德的陆军学生,为偷这种秘密书籍地图,及偷窥各要塞的内容,被德国人察觉处刑或永远监禁的,不计其数,而继续着偷盗及窥探的,仍是前扑后继,毫不畏怯。还有一个学制造火药的,德国新发明的一样炸药,力量远胜一切炸药。那发明的人,在讲堂教授的时候,也严守秘密,不许外国留学生听讲。那个学制造火药的日本人,学问本来极好,对于这种新发明的火药,经他个人在自己化验室屡次试验的结果,已明了了十分之九,只一问未达,不能和新发明的炸药一样,独自想来想去,委实不能悟到,心想那炸药在讲堂上可以见着,要偷一点儿来化验是办不到的。不但讲堂里有教授及许多同学的德国学生监视着不能下手,并且这种炸药的危险性最大,指甲尖一触,即可爆烈,仅须一颗黄豆般大小,即能将一个人的身体炸碎,有谁能偷着跑呢?亏他想了许久,竟被他想出一个偷盗的方法来,先找了一个化学最好的日本人,将自已近来试验那种新发明炸药的成绩,尽量传给那日本人道:”我如今要偷那炸药的制造法,非安排牺牲我个人的生命用舌尖去尝一下,别无他法,不过那炸药的性质我已确实知道,沾着我舌尖之后,制造的方法虽能得到,我的生命是无法保全的。我能为祖国得到这种厉害炸药的制造法,死了也极有荣誉,所虑的死得太快,来不及传授给本国人,所以此时找你来,将我试验所得的先传授给你,我偷得之后,见面三言两语,你就明白了。‘那日本人自然赞成他这种爱国的壮举,便坐守在他家等候。过了几日没有动静,那日本人正怀疑他或是死了,或是被德国人察觉,将他拘禁了,忽见他面色苍白,惊慌万状的跑进来,只说了一种化学药品的名词,即接着喊道:“快从后门逃走回国去吧!后面追的紧跟着来了。’那日本人哪敢怠慢,刚逃出后门,便听得前门枪声连响,已有无数的追兵,把房屋包围着了。喜得德人当时不曾知道,日本人是这般偷盗法,以为将那用舌尖偷尝的人打死了,制造法便没被偷去,等到那教授随后追来,那日本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这种求学问及爱国的精神,四爷说是不是令人佩服!”
霍元甲点头道:“这实在是了不得的人物,惊天动地的举动。我听得农爷说过,日本的柔道,是日本一个文学士叫嘉纳治五郎的,从中国学去的,学到手之后,却改变名称,据为已有。”霍元甲正说到这里,秋野已走进房来笑道:“霍先生说的不错。柔道是嘉纳治五郎从贵国学去的,只是不仅改变了名称,连方法姿势也改变了不少,如今嘉纳在事实上已成了柔道的发明人。”霍元甲听了,深悔自己说话孟浪,不应在此地随口说出据为已有的话,一时面上很觉得难为情。秋野接着说道:“我已准备妥了,请霍先生就去检查身体吧!彭先生高兴同去,不妨请去瞧瞧。”彭庶白笑道:“我正想同去见识见识,却恐怕有妨碍,不敢要求。”
彭、霍二人跟着秋野,从隔壁房中走进一间长形的房内,看这房中用黑绒的帷幔,将一间房分作三段,每段里面看不出陈列些什么。秋野将二人带到最后的一段,撩起绒幔,里面已有一个穿白衣的医生等着。彭庶白看这房里,装了两个电器火炉,中问靠墙壁安着一个方形的白木台,离地板尺来高,台上竖着一个一尺五六寸宽、六尺来高的自木框,木框上面和两旁嵌着许多电泡。秋野教霍元甲脱了衣服,先就身上的皮肤,细细观察了一阵,对那穿白衣的医生说日本话,那医生便用钢笔在纸上记载,观察完了,将霍元甲引到白木台上站着,扭开了框上的电灯,然后用对面的爱克斯电光放射。秋野一处一处的检查记载,便一处一处的摄取影片,经过半点钟的时间,方检查毕事,教霍元甲穿好了衣服,又带到另一间房内。彭庶白看这房中有磅称及测验目力的器具和记号,还有一张条桌上,放着一个二尺来高、七八寸口径的白铜圆筒,筒旁边垂着一根黑色的橡皮管,也有二尺来长,小指头粗细,这东西不曾见过,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只见秋野从衣袋中取出一条英尺来,把霍元甲身体高低和手脚腰围的长短,都详细量了一遍,吩咐助手记载了,又磅了份量,然后拈着那铜筒上的橡皮管递给霍元甲道:“请霍先生衔在口中,尽所有的力量吹一口。”霍元甲接过来问道:“慢慢儿吹呢,还是突然吹一下呢?”秋野道:“慢慢儿吹。”霍元甲衔着橡皮管,用力吹去,只见圆筒里面,冒出一个口径略小些儿的圆筒来,越吹越往上升,停吹那圆筒就登时落下去了。秋野也吩咐助手记载了,这才带二人回到前面办公室来。
助手将记载的纸交给秋野,秋野看了一会,显出踌躇的神气说道:“霍先生真是异人,身体也与普通人大有区别。”彭庶白问道:“区别在什么地方?”秋野道:“霍先生是大力士,又是大拳术家,身体比普通人壮实,是当然的事,不足为异,所可异的就在皮肤以内,竟比普通人多一种似膜非膜、似气体又非气体的物质。我自学医以来,是这般检查人的身体,至少也在千人以上,却从来没有遇过象霍先生这样皮肤的人。练武艺的身体,我也曾检查过,如敝国练相扑的人,身体比寻常人竟有大四倍的,皮肤粗的仿佛牛皮,然皮肤的组织及皮肤里面,仍是和寻常人一样,绝没有多一种物质的。霍先生皮肤里面的这种异状,我已摄取了两张影片,迟几天我可以把影片和寻常人所摄取的,给两位比较着研究。”
彭庶白问道:“也许霍先生皮肤里面这种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练武艺而起的变化。”秋野沉吟道:“这于生理学上似乎说不过去,若是天然生成的这种模样,总应有与霍先生相同的人。我此刻还不敢断定,皮肤里面起了这种变化,于生理上有不有不好的影响。依照普通生理推测,最低的限度,也应妨碍全体毛孔的呼吸。人身呼吸的机能,不仅是口、鼻,全身毛孔都具有呼吸作用。有一件事最容易证明,全身毛孔都具呼吸作用的,就在洗澡的时候,如将全身浸在水内,这时必感觉呼吸甚促,这便是因为全身毛孔都闭塞了,不能帮助呼吸,全赖肺部从口、鼻呼吸,所以感觉促而吃力。霍先生现在的全身毛孔,虽还没有全部停止呼吸作用,但因皮肤里面起了这种特殊变化的关系,于毛孔呼吸上已发生了极大阻碍,因这种原故,肺部呼吸机能大受影响。我开始替霍先生诊察的时候,听肺器所得的结果很可惊异,觉得象霍先生这般壮实的身体,不应肺部呼吸的情形如此,因此才想用爱克斯电光检查,并不是为胸脯里面疼痛,需要检查的。如果皮肤里面这特殊的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练武艺后起的变化,我说句霍先生不要生气的话,那么从小就不易养育成人。”
霍元甲问道:“不好的影响是妨碍全身毛孔的呼吸,好的影响也有没有呢?”秋野想了一想答道:“好的影响当然也有,第一,风寒不容易侵入,次之,可以帮助皮肤抵抗外来的触击。霍先生当日练成这种情形的目的,想必就是为这一种关系。”霍元甲摇头道:“练武艺得练成全体皮肤都能抵抗触击,不但我所学的如此,各家各派的武艺,大概也都差不多,不过不经这爱克斯电光检查,不知道皮肤里面,已起了这种特殊变化罢了!我身上还有和普通人不同的变状么?”秋野道:“先生的胸脯比寻常人宽,而肺量倒比寻常人窄,这简直是一种生理上的病态,于身体是绝对不会有好影响的。其所以肺量如此特殊窄小的原故,当然也是因练武艺的关系。”彭庶白问道:“是不是完全因为皮肤里面起了变化,妨碍毛孔的呼吸,以致肺部呼吸也受障碍?”秋野道:“本应有密切连带关系的,但于生理却适得其反,毛孔呼吸既生了阻碍,肺部呼吸应该比寻常扩大,这理由还得研究。”
彭庶白道:“我有一件和霍先生这种情形相类似的事实,说给秋野先生听了,也可资参考。在十几年前,北京有一个专练形意拳的名家,姓郭名云深,一辈子没干旁的事业,终年整日的练形意拳,每年必带着盘缠,游行北五省访友,各省有名的拳术家,和他交手被他打败了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他是最有名会使崩拳的人,无论与何人动手,都是一崩拳就把人打倒了。人家明知道他是用崩拳打人,然一动手便防备不了。有一次来了一个拜访他的人,那人也是在当时享盛名的,练擒拿手练得最好,和人动起手来,只要手能着在敌人身上,能立时将敌人打伤,甚至三天便死。那人仗着自己本领,特去拜访郭云深,要求较量较量。郭云深并不知道那人会擒拿手,照例对那人说道:”我从来和人动手,都是用一崩拳,没有用过第二手。今天与你较量,也是一样,常言明人不做暗事,你当心我的崩拳吧!‘那人说知道,于是两人交起手来。郭云深果然又是一崩拳,把那人打跌了,不过觉得自己胸脯上,也着了那人一下。那人立起身说道:“佩服佩服,真是名不虚传。但是我也明人不做暗事,我是练会了擒拿手的,你虽把我打跌了,然你着了我一下,三天必死。’郭云深因当时毫不觉着痛苦,那人尽管这么说,并不在意,当即点头答道;‘好,我们三天后再见吧!如果被你打死了,算是你的本领比我高强。’那人过了三天,真个跑到郭云深家去,只见郭云深仍和初次见面时一样,不但不曾死,连受伤的模样也没有,不由得诧异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不死呢?‘郭云深笑道:“这更奇了,你没有打死我的本领,我怎么会死呢?’那人道:”你敢和我再打一回么?‘郭云深道:“你敢再打,我为何不敢!要打我还是一崩拳,不用第二下。’两人遂又打起来,又是与前次一样,郭云深胸脯上着了一下,那人被郭云深一崩拳打跌了,那人跳起身对郭云深拱手道:”这番一点儿不含糊,三天后你非死不可!‘郭云深不觉得这番所受的比前番厉害,仍不在意的答道:“三天后请再来露脸吧!’那人第四天走去,见了郭云深问道:”你究竟练了什么工夫,是不是有法术?‘郭云深道:“我平生练的是形意拳,没有练过旁的武艺,更不知道什么法术!’那人道:”这真使我莫明其妙,我自擒拿手练成之后,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汉,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我教他伤便伤,教他死便死,你不会法术,如何受的了我两次的打?我没见你练过形意拳,请你练一趟拳我瞧瞧使得么?‘郭云深道:“使得。’说时就安排练给那人瞧,那人道:”就这么瞧不出来,须请你把衣服脱了,赤膊打一趟。‘郭云深只得赤着膊打,才打到一半,那人便摇手止住道:“用不着再往下打,我已瞧出打你不死的原因来了。你动手打拳的时候,你的皮肤里面登时布满了一层厚膜,将用身所有的穴道都遮蔽了,所以我的擒拿手也打不进去。’”
秋野听到这里问道:“那人不曾用爱克斯电光照映,如何能看得出郭云深皮肤内有厚膜,将穴道遮蔽的情形来呢?”彭庶白道:“那时当然没有爱克斯电光,不过那人所研究的武艺,是专注意人身穴道的,全身穴道有厚膜遮蔽了,他能看出,在事实情理两方面,都是可能的。我想霍先生皮肤内的情形,大约与郭云深差不多。郭云深的寿很高,可知这种皮肤内的厚膜,于身体的健康没有妨碍。”秋野点头道:“我还是初次遇见这种变态,不能断定于健康有无妨碍,只是胸脯内疼痛的毛病,今日虽用止痛剂止住了,然仍须每日服药,至少得一星期不劳动。”
霍元甲笑道:“我此刻所处的地位,如何能一星期不劳动?”秋野道:“完全不劳动办不到,能不激烈的劳动,也就罢了。若以霍先生的身体而论,在治疗的时期中,不但不宜多劳动体力,并且不宜多运用脑力,最好能住在空气好的地方,静养一两个月,否则胸脯内疼痛的毛病,是难免再发的。”说毕,自去隔壁房中取了药水出来,递给霍元甲道:“这药水可服三天,三天后须再检查,方才所服的止痛剂,是不能将病根治好的。”
霍元甲接了药水,总觉得诊金药费及电光检查的手续费,一概不算钱,似乎太说不过去,摸出几张钞票交给彭庶白,托他和秋野交涉,秋野已瞧出霍元甲的用意笑道:“霍先生硬不承认我日本人是朋友吗?简直不给我一点儿面子。”彭庶白见秋野这么说,只得对霍元甲道:“四爷就领谢了秋野先生这番盛意吧!”霍元甲遂向秋野拱手道谢,与彭庶白一同出院,秋野送到大门口还叮咛霍元甲道:“三天后这药水服完了,仍请到这里来瞧瞧。”彭、霍二人同声答应。
彭庶白在马车中说道:“想不到这个日本医生,倒是一个练武艺的同志,也难得他肯这般仔细的替四爷检查。”霍元甲道:“听说日本人欢喜练柔道的极多,不知道那个嘉纳治五郎是一种什么方法,能提倡得全国风行,不闹出派别的意见来。若是在中国提倡拳术,我近来时常推测,但愿提倡得没有效力才好,一有效力,必有起来攻击排挤,另创派别的。”彭庶白道:“日本人提倡柔道,是用科学的方式提倡,是团体的,不是个人的。无论何种学问,要想提倡普遍,就得变成科学方式,有一定的教材,有一定的教程,方可免得智者过之、愚者不及的大缺点。我们中国有名的拳教师收徒弟,一生也有多到数千人的,然能学成与老师同等的,至多也不过数人,甚至一个也没有。这不关于中国拳术难学,也不是学的不肯用功,或教的不肯努力,就是因为没有按着科学方式教授。便是学的人天分极高,因教的没有一定的教程,每每不到相当时期,无论如何也领悟不到,愚蠢的是更不用说了。我倒不着虑提倡有效之后,有人起来攻击排挤,却着急无法将中国拳术,变成科学方法教授,倘仍是和平常拳师收徒弟一样,一个人只有一双手,一双眼,一张嘴,能教几个徒弟?不但教的苦,学的也苦,并且永远没有毕业的时候。”
马车行走迅速,说话时已到了客寓,农劲荪迎着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和震声都非常担心,恐怕是毛病加重了。”霍元甲道:“今天又遇着同道了,想不到这个秋野医生,也和嘉道洋行的班诺威一样,生性最喜练习柔道,据他说,从小学、中学直到现在,不曾间断过,因此对我的身体甚为关切,经过种种检查,不知不觉的就耽搁了几点钟。”农劲荪问道:“那秋野既这么喜练柔道,又从来不断的做工夫,本领想必不错,他曾试给四爷看么?”霍元甲道:“今天注意替我检查身体,还没认真谈到武艺上去,约了我三天后再去诊治。好笑,他说我这病,至少得一星期不劳动,并不可运用脑力,休说我此刻在上海摆擂台,断无一星期不劳动之理,就在天津做买卖的时候,也不能由我一星期不劳动。”农劲荪道:“这倒不然。西医治病与中医不同,西医叮嘱在一星期中不可劳动,必有他的见地,不依遵定有妨碍,好在这几日并没人来报名打擂,便有人来,也得设法迟到一星期后再比。”霍元甲道:“我正在时刻希望有人来报名打擂,没有人来打便罢,如有人来报名,又教我迟到一星期后再比,不是要活活的把我闷死吗?”
农劲荪道:“四爷的心思我知道,现闲着有个震声在这里,有人来报名,尽可教震声代替上台去,象东海赵那一类的本领,还怕震声对付不了吗?万一遇着震声对付不了的时候,四爷再上台去也来得及。”霍元甲笑遭:“我出名摆擂台,人家便指名要和我对打,教震声去代替,人家怎肯答应呢?”农劲荪道:“人家凭什么理由不答应?震声不是外人,是你的徒弟。来打擂的人,打得过震声,当然有要求和你打的资格。若是打不过震声,却如何能不答应?”霍元甲想了一想点头道:“这倒是一个办法。”彭庶白道:“多少享盛名的大拳师,因自己年事已高。不能随便和人动手,遇了来拜访的人,总是由徒弟出面与人交手,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出手。四爷如今一则年壮气盛,二则仗着自己工夫确有把握,所以用不着代替的人。就事实说起来,先教震声君与人交手一番,那人的工夫手法已得了一个大概,四爷再出面较量,也容易多了。”霍元甲道:“我其所以不这么办,就是恐怕旁人疑心我有意讨巧。”
正说着话,只见茶房擎着几张名片进来,对霍元甲说道:“外面有四男一女来访霍先生,我回他们霍先生病了,刚从医院诊了病转来,今日恐不能见客,诸位请明天来吧!他们不肯走,各人取出名片,定要我进来通报。”霍元甲接过名片问道:“五人怎么只有四张名片?”茶房就霍元甲手中指着一张说道:“那个女子是这人的女儿,没有名片。”彭庶白、农劲荪见这人带着女儿来访,都觉值得注意似的,同时走近霍元甲看片上的姓名,原来四张名片,有三张是姓胡的,一个叫胡大鹏,一个叫胡志莘,一个叫胡志范,还有一个姓贺名振清。彭庶白向那茶房问道:“那女子姓胡呢还是姓贺呢?”茶房道:“是这胡大鹏的女儿。”彭庶白笑道:“不用说都是练武艺的人,慕名来访的。我们正说着不可劳动,说不定来人便是要四爷劳动的。”农劲荪道:“人家既来拜访,在家不接见是不行,请进来随机应付吧!”
茶房即转身出去,一会儿引着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人进来。这人生得瘦长身材,穿着青布棉袍,青布马褂,满身乡气,使人一见就知道是从乡间初出来的人,态度却很从容,进房门后见房中立着四个人,便立住问道:“那位是霍元甲先生?”霍元甲忙答话道:“兄弟便是。”这人对霍元甲深深一揖道:“霍先生真是盖世的英雄。我姓胡名大鹏,湖北襄阳人,因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全家都佩服霍先生的武艺,特地从襄阳到上海来,只要能见一见霍先生,即三生愿足。”说时,指着彭庶白三人说道:“这三位想必也是大英雄、大豪杰,得求霍先生给我引见引见。”霍元甲将三人姓名介绍了,胡大鹏一一作揖见礼。
霍元甲问道:“同来的不是有几位吗,怎的不见进来呢?”胡大鹏道:“他们都是小辈,定要跟着我来,想增广些见识。他们在乡下生长,一点儿礼节不懂得,不敢冒昧引他们进房,让他们在门外站着听谈话吧!”霍元甲笑道:“胡先生说话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请进来吧!”胡大鹏还执意不肯,霍元甲说了几遍,胡大鹏才向门外说道:“霍先生吩咐,教你们进来。你们就进来与霍先生见礼吧!”只听得房门外四个人同声应是,接着进来三个壮士,一个少女。胡大鹏指着霍元甲,教四人见礼,四人一齐跪下磕头。霍元甲想不到他们行此大礼,也只得回拜。胡大鹏又指着农劲荪等三人说道:“这三位也都是前辈英雄,你们能亲近亲近,这缘法就不小。”四人又一般的见了礼,胡大鹏这才指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猿臂熊腰、英气蓬勃的壮士,对霍、农诸人说道:“这是大小儿志莘”,指着一个年龄相若、身材短小、两目如电的说道:“这是小徒贺振清”指着年约二十二三岁、躯干修伟、气宇轩昂的说道:“这是二小儿志范,这是小女,闺名丽珠,今年十七岁了。她虽是个女儿的身体,平日因她祖母及母亲钟爱过甚的原故,没把她作女儿看待。她自己也不觉得是个女儿,在家乡的时候,从小就喜男装,直到近来,因男装有许多不便,才改了装束。”
霍元甲看这胡丽珠,眉目间很显着英武之气,面貌大约是在乡间风吹日晒的原故,不及平常小姐们白嫩,只是另有一种端庄严肃的气概,普通少女柔媚之气,一点也没有。当时觉得这五个人的精神气度,都不平凡,不由得心里很高兴,连忙让他们就坐。胡志莘等垂手站着不肯坐,胡大鹏道:“诸位前辈请坐吧,他们小孩儿,许他们站在这里听教训,就万分侥幸了。”农劲荪笑道:“到了霍先生这里,一般的是客,请坐着方好说话。”胡志莘等望着胡大鹏,仍不敢就坐。霍元甲道:“兄弟生性素来粗率,平生不注意这些拘束人过甚的礼节。”胡大鹏这才连声应是,回头对四人道:“你们谢谢诸位前辈,坐下吧!”四人都屈一膝打蜷起来,一个个斜着身体,坐了半边屁股。
霍元甲说道:“看这四位的神情气宇,便可以知道都用了一番苦功,不知诸位练的是什么工夫?”胡大鹏道:“我们终年住在乡下的人,真是孤陋寡闻,怎够得上在霍先生及诸位大英雄面前讲工夫!不过兄弟这番特地从襄阳把他们四个人带到上海来,为的就是想他们将所学的,就正于霍先生及诸位大英雄。”
著者写到这里,又得腾出这支笔来,将胡大鹏学武艺的历史,趁这时分介绍一番。原来胡大鹏,祖居离襄阳城四十多里的乡下,地名毒龙桥。相传在清朝雍正年间的时候,那地方有一条毒龙为害,伤了无数的人畜禾稼。后来从远方来了一个游方和尚,游方到此,听说毒龙作祟,便搭盖了一座芦席棚在河边,和尚独坐在芦席棚中,整整四十九昼夜不言不动,也不沾水米,专心闭目念咒,要降伏那毒龙。那毒龙屡次兴风作浪与和尚为难,有一次河中陡发大水,把河中的桥梁,及河边的树木、房屋都冲刷得一干二净。当发大水的时候,那附近居民都看见有一条比斗桶还粗的黑龙,在大水中一起一伏的乱搅,搅乱的越急,水便涨的越大,转眼之间,就把和尚的芦席棚,弥漫得浸在水中了。一般居民都着虑那和尚必然淹死了,谁知水退了之后,一芦席棚依然存在,和尚还坐在原处,闭目不动,一点儿看不出曾经大水浸过的痕迹。从这次大水以后,据和尚对人说,毒龙已经降伏了,冲坏了的桥梁,和尚募缘重修,因取名毒龙桥。
胡家就住在毒龙桥附近,历代以种田为业,甚有积蓄,已成襄阳最大的农家。大鹏兄弟两个,大鹏居长,弟名起凤,比大鹏小两岁。兄弟两人都生成的喜练拳棒,襄阳的居俗也很强悍,本地会武艺的人,自己起厂教徒弟的事到处多有,只要花一串、两串钱,便可以拜在一个拳师名下做徒弟,练四五十天算一厂。大鹏兄弟在十六岁的时候,都已从师练过好几厂工夫了,加以两人都是天生神力,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都能双手举起三百斤重的石锁。既天赋他兄弟这么大的气力,又曾从师练过几厂工夫,他师傅的武艺虽不高强,然他兄弟已是在那地方没有敌手了。既是没有敌手,除却自己兄弟而外,便找不着可以练习对打的人。他兄弟因感情极好,彼此都非常爱惜,在练习对打的时候,大鹏惟恐出手太重,起凤受不了,起凤也是这般心理,因此二人练习对打,都感觉不能尽量发挥各人的能力,反练成一种分明看出有下手的机会,不能出手的习惯,于是两人相戒不打对手。只是少年欢喜练武艺的人,终日没有机会试验,觉得十分难过。大鹏的身手最矫捷,就每日跑到养狗极多极恶的人家去,故意在人家大门外,咳嗽跺脚。把狗引出来,围着他咬,他便在这时候,施展他的本领,和那些恶狗奋斗。那些恶狗不碰着他的拳头脚尖便罢,只要碰着一下,不论那狗如何凶恶,总是一路张开口叫着跑了,再也不敢回头。大鹏身上的衣裤,也时常被狗撕破了,一户人家几条狗,经大鹏打过三五次以后,多是一见大鹏的影儿,就夹着尾巴逃走,周围几十里的人家,简直没一家的狗,不曾尝过大鹏拳头的滋味。
起凤的气力和大鹏一样,身体因生的矮胖,远不及大鹏矫捷,初时也学着大鹏的样,用狗练习。但有四条以上的恶狗将他围住,他就应付不了,不仅把衣服撕破,连肩膊上的皮肉,都被狗咬伤了,他才知道这种假想敌不适用。正在劳心焦思的打主意,想在狗以外另找一种对手来,凑巧这日他父亲对他兄弟说道:“人家有一条大水牛把卖,价钱极便宜,我已安排买到家里来。那条牛田里的工夫都做得好,就只有点儿坏脾气,欢喜斗人,已把牵它吃草的人斗伤三个了,又每每在犁田的时候,蹿上田乱跑,把人家的犁耙弄坏了好几架,须有三个人驾御它,才能使它好好的在田里做工夫,一个人在后面掌犁,两个人用两根一丈多长的竹竿,一边一根撑着它的鼻子。那人家的人少了,已有两年不曾使用这条牛,连草都不曾牵出来吃过,一年四季送水草到栏里给这牛吃,想便宜发卖也没人要,我家里用七八个长工,还有零工,不愁不能使用它,我图价钱便宜,所以买了。凡是脾气不好的牛,但能驾御得好,做起春忙工夫来,比那些脾气好的牛,一条能抵两三条。约了今天去把那牛牵回来,你们兄弟的气力好,手上也来得几下,带两个长工去,将那牛牵回来吧!”
大鹏起凤听了很高兴,当即带同两个壮年长工,走到那人家去。牛主人见四个人空手来牵牛,便说道:“你们不带长竹竿来,如何能把这牛牵回去?”胡起凤道:“不打紧!你只把牛栏门开了,让我自去将牛绦上好,这牛就算是我家的了,能牵回去与不能牵回去,都不关你的事。”那牛主人见胡起凤还是一个小孩,料他是不知道厉害,忙举双手摇着说道:“快不要说得这般容易,若有这般容易,象这么生得齐全的一条水牯牛,三串钱到哪里去买!这牛在两年前,做了一春的工夫,四蹄都磨得出血了,尚且非两个人用长竹竿撑着它的鼻子,不能牵着它吃草,它追赶着人斗,能蹿上一丈多高的土坎,七八尺宽的水沟,只把头一低就跳过去了。平常脾气不好的牛,多半在冬季闲着无事的时候,它有力无处使用,所以时常发暴,时常斗人,当春忙的时分,累得疲乏不堪,哪里还有力量斗人呢?惟有这畜牲不然,哪怕每日从早到晚,片刻不停留的逼着它做极重的工夫,接连做一两个月,两边撑竹竿的人略不留意,它立刻蹿上了田塍,甚至连蹦带跳,把犁弄做几段。你知道么,有脾气的牛关不得,越关得久脾气越坏。这牛的价钱,我已到手了,你牵不回去,本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既把这牛卖给你家,巴不得你们好好的牵回家去,万一在半路上逃跑了,谁敢近身去捉它呢?”
同去的长工是知道厉害的,听了牛主人这些话即说道:“我们忘记带长竹竿来,暂且在你这里借两根使用,回头我就送来。”牛主人虽不大情愿,只是这长工既说了回头送来的话,不好意思回答不肯。胡起凤忍不住说道:“我不信这牛恶得和老虎一样,它仅有两只角能斗人,一没有爪能抓,二没有牙能咬,我们有四个人,难道竟对付它不了?哥哥,我们两个人把这畜牲捉回家去。”
大鹏年纪虽大两岁,然也还是一个小孩,当即揎拳捋袖的附和道:“好,让我先钻进去把牛绦上了,再开牛栏门。”牛主人和两个长工哪里阻止得了。胡大鹏从壁上取了牛绦在手,探进半截身体,那牛已两年没上绦,想出栏的心思急切,见大鹏有绦在手,便把牛鼻就过来,大鹏手快,随手就套上了,一手牵住牛绦,一手便去拔那门闩。牛主人高声喊道:“开不得,就这么打开门,斗坏了人在我家里,我还得遭官司呢!”大鹏不作理会,起凤也帮着动手,只吓得牛主人往里边跑,拍的一声把里边门关了。那牛见门闩开了,并不立时向门外冲出来,先在栏中低头竖尾的蹦跳了一阵。两个长工看了说道:“两个少老板小心些,看这畜牲的一对眼睛,突出来和两个火球一样,简直是一条疯牛。你两个的力虽大,也不值得与这疯牛斗。”边说边从大鹏手里接过门闩,打算仍旧关上,再依照牛主人的办法,先上了撑竿。那牛蹦跳了几下之后,仿佛发了威的一般,怎容得长工去上门闩,早飞一般的冲出了牛栏门。那牛在栏里的时候,形象一点儿不觉可怕,一经冲出到栏外,情形便觉与普通水牯牛完全两样了。普通水牯牛身上的毛很稀很短,这牛的毛又粗长又密,一根根竖起来,更显得比寻常大到一倍以上。这牛一冲出栏门,把两个长工吓得哎呀一声,回头也往里边逃跑,见里边的门已紧闭,这才慌了,一个躲在一根檐柱后而,偷看这牛先向大鹏斗去。
大鹏双脚朝旁边一跳,牛斗了一个空,扬起头,竖起尾巴,后蹄在地下跳了几跳,好象表示发怒的样子,随即将头角一摆,又向大鹏冲了过来。大鹏这次却不往旁边跳了,只将身躯一转,已将腰杆紧贴在牛颈左边,轻舒右臂把牛颈挽住,左手握着牛的左角尖,牛角被人握住,只急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将头乱摆,连摆了几下摆不掉,就朝大门外直冲出去。起凤在旁看得手痒起来,见牛绦拖在地下,连忙赶上去一把抢在手中喊道:“哥哥松手,让我也来玩玩吧!”这人家大门外,是一块晒谷子的大坪,起凤觉得在这坪中与牛斗,方好施展,若冲到路上或田塍上便费事了。大鹏听了答道:“我不是不让给弟弟玩,无奈这畜牲的力量太大,我一只手拿不住它的角,它也摆我的手不脱,我也弄它不倒。弟弟要玩,须把牛绦向右边拉住,使它的角不能反到左边来,我才可以跳离它的颈项,不过弟弟得小心些,这畜牲浑身是力,实在不容易对付,怪不得他们这般害怕。”起凤牵着牛绦,真个往右边直拉,牛护着鼻痛,只得把头顺过右边来,大鹏趁势朝旁边一跳,这牛因颈项问没人挽住了,便又奋起威风来,乘着将头顺到了右边的势,直对起凤冲来。起凤见牛角太长,自知双手握两角不住,即伸右手抢住牛左角,左手抓住牛鼻,右手向下,左手向上,使尽全身气力只一扭,扭得牛嘴朝天,四脚便站立不住,卜通倒在地下。
大鹏看了拍手笑道:“弟弟这一手工夫好的了不得,我没有想到这种打法,并且我的身体太高,蹲下身去用这种打法很险,这牛生成只有弟弟能对付。”起凤笑道:“我还得把这畜牲放倒几回,使它认得我了,方可随便牵着它走。”说时,将双手一松,这牛的脾气真倔强,一翻身就纵了起来,又和在栏里的时候一样,低头竖尾的乱蹦乱跳,猛不防的朝起凤一头撞来。这回起凤来不及伸左手抢牛鼻,牛鼻已藏在前膛底下去了,只得双手抢住一只左角,猛力向上举起来,刚举到肩。牛就没有抵抗的气力了,但是四脚在地下不住的蹂躏,听凭起凤使尽全身气力,不能将牛身推倒。相持了一会儿,牛也喘起来,人也喘起来。大鹏恐怕起凤吃亏,喊道:“弟弟放手吧,不要一次把这畜牲弄得害怕了。弟弟不是正着急练拳找不着打对手的吗?如今买了这条牛,岂不很好!牵回家去,每天早起和它这般打一两次,比我的狗还好。今天一次把它太打毒了,以后它不敢跟你斗,弟弟去哪里再找这们一条牛呢?”起凤喜道:“亏了哥哥想得到,一次把畜牲打怕了,以后不和我斗真可惜。好,我们就此牵回去吧!”旋说旋放下手来,靠鼻孔握住牛绦,望着牛带笑说道:“你这畜牲今日遇着对手了。你此后是我胡家的牛了,你想不吃苦,就得听我的话,此刻好好的跟我回家去,从明天起,每天与我对打一两次,我给好的你吃。”说得大鹏大笑起来。
两个长工已跟在大门口探看,至此都跑出来,竖出大指头对起凤称赞道:“二少老板真是神力。古时候的楚霸王,恐怕都不及二少老板的力大。”说得大鹏起凤都非常高兴。起凤牵着这牛才走了十几步,这牛陡然将头往下一低,想把起凤牵绦的手挣脱,不料起凤早已注意,只把手一紧,头便低不下去。起凤举手在牛颈上拍了两巴掌说道:“你这畜牲在我手中还不服吗?若恼了我的火性,一下就得断送你的性命。”这牛实在古怪,经过这番反抗之后,皈佛皈法似的跟着一行四人到家,一点儿不再显出凶恶的样子了。
次日早起,又和起凤斗了两次,到田里去做工夫的时候,只要有起凤在旁,它丝毫不调皮,平常也不斗别人。起凤找它打对手的时候,方肯拼全力来斗,竟象是天生这一条牛,给起凤练武艺的。起凤的父亲见自己两个儿子,都生成这样大力,又性喜练武,不愿意下田做农家工夫,便心想:我胡家虽是历代种田,没有文人,然朝廷取士,文武一般的重要,我何不把这两个儿子认真习武,将来能凭着一身本领,考得一官半职,岂不强似老守在家里种田?主意既定,即商量同乡习武的人家,延聘了一个专教弓马刀石的武教习来家,教大鹏兄弟习武,把以前学的拳棒工夫收起。
这年夏天,大鹏兄弟叫长工扛了箭靶,在住宅后山树林阴凉之处,竖起靶子习射。这日的天气异常炎热,又在正午,一轮火伞当空,只晒得满山树林都垂头禅叶,显出被晒得疲劳的神气,鸟雀都张嘴下翅,躲在树阴里喘息,不敢从阳光中飞过。大鹏兄弟射了一阵箭,累得通身是汗,极容易倦乏,一感觉倦乏,箭便射不中靶,两人没精打采的把弓松了,坐在草地下休息。他兄弟射箭的地方,过树林就是去樊城的大道,不断的有行人来往。大鹏、起凤刚就草地坐下,各人倾了一杯浓茶止渴,只见一个背驮包袱的汉子,年约四十来岁,一手擎草帽当扇子扇着,一手从背上取下包袱,也走进树林来,拣一株大树下坐着,张开口喘气,两眼望着大鹏兄弟手中的茶杯,表示非常欣羡的样子。大鹏这时刚把杯中的茶喝了大半,剩下的小半杯有沉淀的茶水,随手往地一倾,这人看了只急得用手拍着大腿说道:“呀!好茶,倾了可惜!”大鹏笑道:“我这里有的是,倒一杯请你喝吧!”这人喜得连声道谢,忙起身接了茶,一眼看见树枝上挂着两把弓,随口问道:“两位是习武的么?”大鹏点头应是。这人一面喝着茶,一面笑道:“两位的本力虽好,但是射箭不在弓重,越是重了越不得到靶,就到靶也不易中。”大鹏兄弟听了都诧异道:“你也是习武的么,你姓什么?”不知这人是谁,且俟第七十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