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散人已抵家。盈盈自出绣岭,怯怯腰肢怎禁得千里辛苦!兼之暗抱忧心,渐觉朱颜憔悴。又见住居湫隘,绝非锦溪之比,两道春山锁成一处。采苹在旁时时劝慰,或调琴以待弹,或展枰以对奕,或歌其旧时佳句,以博开颜。盈盈赖此得稍舒蕴结。
有人送槟榔至,散人曰:“此方瘴气甚多,中人即病,惟食槟榔可以除之。盈盈谓采苹曰:“老相公说此物能除瘴气,只知山瘴可除,不知我愁瘴几时得消?晚于灯下集药名诗一律以自遣:
小院重门冬漏长,炉烟销尽水沉香。
昏黄连夜云兼月,契阔怀人参与商。
敲竹每防风搅梦,疗愁终没药堪尝。
郁金常薄寒灯暗,强染乌丝续断肠。
邻有宦室,闻水翁有女,即来求婚。盈盈闻之,悲愁涕泣,几不欲生。清氏诘问采苹,采苹复陈前事。清氏谓盈盈曰:“痴心女子负心汉,这话真不差!石家儿夫妻举案已经数月,你还盼他来,便白了头也盼不到了!昨日来说亲的人家虽是宦家,听得说他儿子是痴的。我想起来什么痴,大人家儿女任着性子,多有得是这样颠狂的。我也不肯轻许他,如今也才得到家,且慢慢打听,怕寻不出好女婿来?”后宦家复央媒来问肯。散人问清氏,清氏曰:“你好没主意,回他就是了。你有多少女儿愁嫁不出去,要送与那呆公子!”散人曰:“我也犹豫不决,明日一心回了他罢!”次日覆了媒人。
宦与君守和公乃同年相好,见姻事屡求不遂,以托和公,欲以势相笼络。和公却之不得,遣役持帖来招散人。散人惊疑,不知何故。及到署,和公令云影入书房会散人,告以宦室求婚之事。散人曰:“老朽久客他乡,携眷初返,百务倥偬,何遽及此?况自度金屋茅檐势同霞潦,亦不敢柳扳!”云曰:“只须缘分相投,贫富贵贱在所不论。某宦之意甚坚,翁何不俯就,以全两家之好?”散人曰:“翩翩公子何虑无阀阅门楣,岂其食鱼必河之鲤?这却断难从命。”云见散人坚辞不允,遂不复言。
茶毕,云问曰:“翁向来作客何处?”散人曰:“客居荆南绣岭已数十年,近日甫回。”云讶曰:“绣岭可就是赛桃源么?”散人答曰:“便是,先生怎么晓得?”云曰:“曾经见过,怎不晓得?”散人曰:“彼中人迹罕到,间有来者,仆必知之!先生来自何年?仆何未识面?”云曰:“身虽未到,这地方倒也识得。动问龙湫有一石莲峰,今春因入陕迷路到彼,曾会此人否?”散人曰:“仆曾为石君下榻。君从何而知?”云曰:“不才云笼碧,与石君同里,相契最深。他秦中书回说,曾与绣岭水氏联姻,借问彼中可还有贵同宗么?”散人曰:“只仆一家。”云曰:“如此石友所聘是令爱了?”散人曰:“先生不知,石君已为山总戎东坦。”云曰:“非也。山家姻事已成画饼,翁却未知。”散人曰:“说那里话?他秋初入秦,随即合卺,还有书寄仆,怎说已成画饼?”云曰:“翁误矣。与山公令爱合卺,及敝友松月波,非石君也。”散人摇手曰:“先生误,非仆误也。松友为寻访石君,也曾到过绣岭。石君来书在前,松友入秦在后,如何扯得到他身上去?”云不复辩,只令书童取出二子所寄之书云:“不能为公辩此。二友数日前才到之书,请看,便知孰误孰不误!”散人见书,惑滋甚,问曰:“山公有几位小姐?”云曰:“山公乏嗣,只有石君一位表姊。”散人目云曰:“哦,也是这样!”云曰:“石友纯笃之士,既与翁约为婚,宁肯复作他人之婿?向闻山公欲以此相强,敝友坚执不从,寄翁之书必非石友亲札”!散人始悟前书之伪。
云复出绣岭图,问曰:“画中佳景,翁当熟识。”散人曰:“此图乃绣岭寺僧朗砖所藏,先生从何而得?”云曰:“去年那和尚到敝梓,将此图赠与石友。石友转赠于我。请问赛桃源真境较此如何?”散人曰:“虽得其形似,个中曲折尚有未到。”云曰:“有此妙境,恨不能旦暮遇之。翁反弃之而来,却是何故?”散人慨然曰:“鄙意亦难以相告。此图与二君之书乞暂假带回,即当奉璧。”云许之,复问曰:“适言宦室之事,不曾请教闺英有几位?”散人曰:“说也惶愧,衰年朽质,也只有一个弱女。”云曰:“这等就是石君的尊阃了!翁勿负敝友之约,宦室之求,吾当力拒。”
散人持书与岭图作别回家。清氏忙问何事,散人曰:“便是昨日辞婚一节,他要寻个有势力的媒人弹压于我,岂不好笑?”清氏曰:“你怎生说了?”散人曰:“我已矢口回绝了。只是回了一家,就许了一家来了!”清氏惊曰:“是那一家?又这样草率?”散人曰:“听我说,他是龙湫人,乃石莲峰的契友。说石生到秦后曾有书回家,说与我家结姻,并不曾做山家女婿。”清氏曰:“我不信!依他说,那从前寄来的书是谁写的?”散人曰:“更有可笑,方才他说山家也只有一个女儿,原要招石生为婿,他坚执不允。这句话当日到绣岭来寻他那姓松的也曾对我说过。说起来,那封书竟是托名假造的。前边说着我也不信,他把二友寄与他的书取出来,我看这却不错,山家才是近来招赘了那姓松的了!”清氏曰:“原来有这样委曲,我想他也不该写那一封书来!”散人曰:“我现将石生寄与这姓云的书带回来了,你拿去与女儿看看。”清氏指画曰:“这是什么?散人曰:“是女儿画的绣岭图。去年郎砖赠与石生,石生转赠他的。我也带来看看!”清氏曰:“你如今说将女儿许他,对那个说?”散人曰:“方才承这姓云的十分叮咛,他却不知我家的原委。我暗想:这段姻缘竟有九分天意,不如还留与他罢!”
清氏持书入房曰:“我道这后生难道这等劣薄,原来入赘山家是那寻他的朋友!”盈盈突闻母言,不知何谓。清氏细述前事。盈盈闻言,并看二子之书,暗中生喜。采苹曰:“姊姊神见,早已识破是假,何待今日?”盈盈展见岭图,讶曰:“此图与邻舟女子所带无异,也是梅、柳所临。”清氏曰:“何处邻舟?那个梅、柳?”盈盈复为母言二女辞楼之事。清氏曰:“这生不但才貌出群,更兼德行可嘉,是你与他有缘。巧巧今日会见姓云的,才晓得从中关节。如今你父亲要将你许他,我们又离了绣岭,万一他不来,岂不又相耽误。”采苹曰:“那和尚与他的诗上说得明白,不用疑心,他一定是来的。”
次日,云影来谒,言已谢绝宦室。散人甚喜,出书与画还之。云曰:“翁今是疑是信?”散人曰:“仆还有一言,虽承贵友不弃,但吴粤相去甚远,仆暮年无倚,将来作何归着?”云影沉吟良久,曰:“不才有一善策,欲了向平之事,当曲全儿女之情。若依愚见,翁向来客居异地,不若明春携家同到敝梓,待我作书招石友回家,成全佳偶。一则可免敝友寻访之劳,二则又有翁婿相依之乐,岂非两便?”散人低回曰:“这事还待与寒荆商议。”
云去,散人以语清氏。清氏曰:“这却使不得!不知深浅,冒冒失失到了那里,万一从中有变,明日进退两难,讨人耻笑!”散人心亦不定。后云影时时来访,商及此事,散人曰:“虽蒙先生赞美,究不知令友之意如何,仆终不敢冒昧到彼相就。”云曰:“翁于入楚之书,信所不当信;于学生之言,疑所不当疑。学生愿为执柯,包无差误。”散人自从到家,见亲友凋零,人非物换,虽回故里,无异他乡。感云力劝,复与清氏计议,遂萌入吴之念。
越明年,烧灯初过,云影欲回,促散人偕行。散人之意遂决。云择日别其岳,与散人举家就道。盈盈谓采苹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席犹未暖,又复长征,怎禁得这般困顿?”采苹曰:“不遇云相公,怎便得住龙湫?若非回粤,又怎得与云相公相遇?这来去之关键甚大,却不徒劳。”盈盈曰:“蜡丸诗云‘尽道珠还珠复飞’,真如烛照!”
数计一路山程水驿,到得龙湫,又是仲春将尽。既抵家,云影入门,书带看见,连忙报知碧娘。碧娘见云影,先询其父之安。云亦随问石生之母。碧娘曰:“自你出门后,我就接来同住。如今现在我家,甚是平安。”云大喜曰:“得卿如此,我亦心感。”云见生母,母谢曰:“老身一家打搅府上,承大娘多般照看,十分感愧!”云曰:“正该如此。只是家常定有不到之处,还要见谅!”随令家人搬取行李,告生母曰:“还有一事恭喜,小侄已为莲峰挈眷归矣!”生母惊问,云影细述前事。母曰:“去年大娘说他陕中来书,说与绣岭水氏结亲,我正愁他山遥路远,日后怎生处置,又蒙如此劳心,愚母子何缘蒙贤夫妇周全备至?诚何以报?”
时采苹与采绿先入室。碧娘见采苹曰:“婢且惊人,美人将如何?”少顷,散人率妇女进门,碧娘延清氏、盈盈入内。清氏与生母相见,各申姻娅之谊。随命盈盈拜见,母拉起,喜曰:“此真吾儿之配!”清氏复向碧娘致谢云影玉成之德。碧娘私语云曰:“石君得佳丽,你又输他一筹!”云笑曰:“所性不同,我只道你好。”碧娘曰:“我房里还有一个佳人,你去看看!”
云进房见柳丝,即问曰:“你在这里?怎不见梅姊?”柳掩泪曰:“自君别后,有一狂且作难,只得暂避君家。梅姊携阿姥避往庾岭去了。”云惊问作难之事,柳备言之。云曰:“这都是我出门之故,他不同来,独往庾岭,却是何意?”呼碧娘曰:“我交你两个,如何少了一个?你难道不该叫人去留他?”碧娘曰:“柳姑娘你听么,我说这场埋怨不能免的。”柳曰:“大娘再三劝阻,他决意要去!”云曰:“去时曾有何说?”柳曰:“说待石郎回来,遣人到彼接他。”云曰:“可惜我们往庾岭经过,当面失之。你二人如此,始不负石君之约,且待回来去接罢了!”
云妻引盈盈见柳丝。柳丝先已知之,延入房中,倒身下拜。盈盈急扶住曰:“姊姊怎行此礼?顾碧娘曰:“动问此位是谁?”碧娘曰:“这是柳姑娘。”盈盈不待其辞之毕,心已明白,便曰:“敢就是画雁图的柳家姊姊么?”柳丝羞惭俯首。盈盈曰:“知名已久,今日幸会。向闻与梅姊同居,今彼何在?”碧娘为言避难之事。盈盈回顾采苹曰:“如此说,去岁江皋所遇的是他无疑!早知如此,悔不载与同归。”至晚,盈盈遂与柳丝同寝,十分亲切。散人遂暂住云家,云即作书入陕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