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兰儿见皇上回宫以后,明知道皇上舍她不下,夜间必要来宣召,便急急忙忙梳洗一番,打扮得格外娇艳。到了用过夜膳以后,那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果然高高地举着一方绿头牌来,口称:“兰贵人接旨!”那兰儿听说称她贵人,知道皇帝已加了她的封号,心中说不出地快活,忙跪下来,领过旨意。
宫女扶她到卧房里去,照例脱去了衣服,又浑身洒上些香水,一切停妥了,由宫女高声唤一声:领旨!那总管太监便拿着一件大氅进来,向兰儿身上一裹;自己身子往下一蹲,兰儿便坐在他肩头,总管太监抱住兰儿的腿站起来,直送进皇上的寝宫里去。约隔了两个时辰,仍由总管太监送她回桐荫深处。
说也奇怪,这咸丰帝每夜临幸各院妃嫔,从不叫留的,只有这一夜召幸了兰儿,却吩咐总管太监留下。兰贵人院子里的宫女太监们见皇上在兰贵人身上留了种,知道皇上的宠爱正深,将来说不上生下一个皇子来,莫说三宫六院的妃嫔们,便是那正宫皇后见了她也要另眼看待的。因此合院子的人谁不趋奉她?那燕儿原也住在桐荫深处的,自从兰贵人得了宠之后,便让到香远益清楼去住着。
咸丰帝自从召幸了兰贵人以后,便时时舍她不下,每天到桐荫深处去听兰贵人唱曲子。那兰贵人肚子里的曲子正多,今天唱小调,明天唱昆曲,后天又唱皮黄,把个风流天子的心锁住了。天天住在兰贵人房里,连夜里也睡在桐荫深处,不回寝宫去了,把什么牡丹春、杏花春都一齐丢在脑后了。兰贵人又能够知大体,常常劝着皇上须留意朝政;皇上也听她的话,传谕军机处把奏章送来阅看。
这时,长江一带正被洪秀全的太平军闹得天翻地覆,曾国藩、向荣、彭玉麟、左宗棠一班将帅拼命抵挡着,还是天天吃败仗,失城池。皇上看了奏章,也常常和兰贵人谈及。兰贵人却很有见识,说:“国家承平日久,俺们满洲将帅都不中用了;陛下不如重用汉人,那曾国藩一班人自小生长在长江一带,人情地势十分熟悉的。陛下便当拿爵位笼络他,他们都是穷书呆子,一曰得了富贵,便肯替国家拼命去杀自己人了!”皇上听兰贵人的话有理,便照她的主意去行,一天一天把那班曾、左、彭、胡的官阶往上升。咸丰帝又见兰贵人写得一手好字,便叫她帮着批阅奏章。从此兰贵人也渐渐地干预朝政、议论国事。
咸丰帝看她又有色、又有才,便越发宠爱她起来。
转眼到了深秋,皇上嫌桐荫深处太萧条了,便把兰贵人搬到“天地一家春”去住着。那“天地一家春”地方很大,兰儿虽是贵人,品级不高,但她排场却很大,手下养着百数十个宫女太监。兰贵人进园来的时候,便听人说皇上宠爱着四春,又在园中容留了许多小脚女人,勾引着皇上荒淫无度,她早已把那班汉女恨如切骨。她常常想替满洲妃嫔报仇,苦于那时未得皇上的宠幸,手中无权,也无可奈何。到这时候,皇上的宠爱都在她一人身上,她说的话皇上句句听从;她的权一天一天大起来,她的胆子也一天一天大起来了。
这时牡丹春、杏花春住在园里,长久不见圣驾临幸,心中十分诧异;后来打听得皇上新宠上了一个什么兰儿,却是旗下女子,但也不十分清楚。园里的一班宫女太监何等势利,见她们失了势,便走得影迹全无;大家都去趋奉着兰贵人,又把从前皇亡如何宠幸四春的情形细细地告诉出来。兰贵人听了,心中的醋劲发作得厉害。这时,恰巧有一个汉女到“天地一家春”里去打听皇上的消息,躲在树荫里和一个小太监说着话。兰贵人正坐在楼窗口,望下来,一瞥眼给她看见了,不觉把无名火冒高了十丈,这时皇上正在涵德书屋传大学士杜受田。兰贵人心想,趁皇上不在这里,我便下一番毒手警戒警戒她们。她一面在肚子里打主意,一面悄悄地调兵遣将。吩咐太监们去把那汉女和小太监捉来,拷问时,原来便是住在烟月清真楼的汉女,也曾承皇帝召幸过,如今多日不见皇帝的面了,心中想得厉害,便到这里来打听皇上的消息。看那人时,生得皮肤白净,眉目清秀,裙下三寸金莲,套着红帮花鞋,好似一只水红菱儿。
兰贵人看了,心中越发妒恨,便骂一句:“贱人!装这狐骚样儿,哪里是探听皇上的消息来的,竟是和小太监私会来的。如今经我亲眼看见了,你还敢抵赖么?”喝一声:“剥下她的衣服来!”便有四五个宫女上前来,把那汉女按倒在地,解她的衣裙,一霎时剥得上下一丝不留,耸着高高的乳头,露着白白的腿儿。又叫:“绑起来!”便有四五个太监上来,把这汉女和那小太监面贴面绑成一对。喝一声:“打!”几支藤条从那雪白的腰背头腿上狠狠地抽下去;一抽一条血,一任那汉女娇声哭喊,那藤条总是不住手。看看抽有二三百下,可怜抽得她浑身淌着血,这样一个娇嫩女人,叫她如何受得住,早已痛得晕绝过去。宫女提一桶井水来,向她身上泼;那汉女又醒过来。
兰贵人吩咐松了绑,又把她小脚鞋子罗袜脚带一齐脱下,露出十趾拳屈的两只小脚来。三四个宫女手里拿着藤鞭打着,逼着叫她赤着小脚走路。可怜她如何走得,站在那石板地上已是痛彻心脾;经不得那藤鞭从头脸上接接连连打下来,她移一步,便啊唷地连声嚷着痛。兰贵人还嫌她走得慢,叫两个宫女拖着她两条臂儿,在那甬道碎石子上跑来跑去,那汉女痛得杀猪也似地叫喊起来。后来她实在走不来了,只拿膝盖在石子上磨擦;那一条甬道上满涂着血。那流女又痛得晕绝过去了。兰贵人吩咐拖去沉在“万方安和”的池底里。
从此以后,兰贵人天天拿汉女做消遣品,觑着皇上出去了,便叫太监满园子去捉着汉女来,痛打一场,凌辱一场,去沉在河底里。有的汉女怕吃苦的,得了这个风声,便预先上吊死的,也有投井死的,也有买通太监悄悄地逃出园去的。把好好的一座花明水秀的圆明园闹得天愁地惨,鬼哭神嚎,只瞒住皇上一个人的耳目。那四春住的屋子里却不曾去骚扰过,只因四春是从前皇上十分宠爱的,难保皇上不再去临幸,因此也不敢去惊动她。便有许多汉女跑到四春屋子里去躲着,也算躲过了一场灾难。这时兰贵人又得了一个好消息,原来她伺候了皇上不上一年,肚子里已怀着龙胎了。咸丰帝听了兰贵人的话,心想,朕玩了多年女人,日夜盼望生一个皇子,也接了大清的后代;那孝贞皇后又是贞静不过,朕和她亲近的机会很少,看来要那正宫生养太子,这事是不成功的了。如今难得这兰贵人腹中有了孕,只望她养下一个皇子来,也不枉朕的一番宠爱。从此越发把个兰贵人宠上天去,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兰贵人说一句话,皇上没有不听的。这兰贵人得了身孕以后,常常害喜,头晕呕吐,这是孕妇常有的事。但是这兰贵人因自己多杀了汉女,便疑心生暗鬼,在夜静更深的时候,她偶然从梦中醒来,便觉得那“天地一家春”的屋子四周隐隐有鬼哭的声音;再加她肚子里的东西作怪,终日情思昏昏,她认作是鬼附在身上,颇想和皇上说明,搬回宫去。又想到自己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总有几月净身呢?那时候皇上久旷了,难保不再去找那四春续旧时的欢爱。我还不如趁早劝谏皇上搬回宫去,离了这圆明圆,她们这一班妖精也无法可使了。
兰贵人主意已定,便在枕上奏明皇上,说要搬回宫去。皇上也许久没有回宫去,也得回宫去看望正宫娘娘;再者,皇上也许久没有临朝了,也得上殿去和群臣见见面儿,问问国家的事体,不能给文武百官在背地里说皇上迷住了女色,忘记了国政。这位皇上是散漫惯了,他最怕的是坐朝,如今听兰贵人说了这个话,只因是他宠爱的,不好意思不答应。无奈这兰贵人今天也说,明天也说,又说:“陛下倘真疼婢子,也得为婢子留一个地步;没得给娘娘说,都是婢子迷住了皇上,叫皇上忘记了宫里,这个名气一传出去,叫婢子如何做人?”她说着,不觉两行泪珠挂了下来。这时咸丰帝正在宠爱头里,见兰贵人哭了,心中异常肉痛,便忙依了她,在三天以内搬进宫里去住。
这圆明园离北京城远在四十里外。那满朝文武听说皇上要回宫了,不觉个个心中感激这位兰贵人。你道他们为什么要感激?原来北京城离圆明园四十里路,那班臣子上朝,须得每天半夜起身,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赶出城去。到园门口还不曾听得鸡叫。到天明上朝,各部大臣把事体奏明了,圣旨下来,赶回京城去,还不曾到午膳的时候。每天这样跑着,遇到大雪、大雨、大寒、大暑的天气,那百官走在路上真是狼狈不堪,叫苦连天。幸得今天兰贵人一句话把皇上劝回宫去,他们心中如何不感激?那兰贵人一到了宫里,皇上便把她安顿在熙春宫里,却吩咐宫女太监们,暂时瞒着正宫,俟贵人生下皇子,再去报与娘娘知道。因此皇上依旧每天宿在兰贵人这边。兰贵人自从有了喜,便常常害病,也曾传御医诊脉处方,无奈这是胎气,三日好二日歹地缠绵不休。皇上又宠爱得兰贵人厉害,凡是贵人服的汤药,都要皇上亲眼看过。那兰贵人也撤痴撒娇地自己睡在床上,却拉着皇上在床前陪伴着,皇上便和她说笑着解闷儿。因此皇上天天晏起,懋勤殿上虽设了朝位,却十有八九是不上朝的。却累得那班文武官员天天在直庐里候着。
这里面却触恼了两个人:一个是大学士杜受田,一个是宗室肃顺。那杜受田觑着皇上御殿的时候,便切切实实地劝谏了一番,说:如今外患内讧,迫于眉睫;天子一日万机,正当宵旰忧勤,以期不堕祖宗之大业。咸丰帝原是敬重杜受田的,又听他抬出老祖宗来,也便不好说什么。那肃顺却很有锋芒,因为他是宗室,现掌管着宗人府,宫里的事体他都知道。他知道近来皇上宠上了一个兰贵人,心中很不以为然。原来他本认识兰贵人的父亲惠征的,惠征在日,为一点点小过节和他不相容;又打听得兰儿原在桐荫深处当洒扫时,便也瞧她不起。他如今直走内线,放了一个风声给正宫里。
那孝贞后平日最恨的是妖冶的女子,如今听说皇上迷恋着一个贵人,把坐朝的事体也荒废了,心中如何不恨。她便不动声色,起了一个早,坐着宫里的小黄轿,悄悄地跑到熙春宫来。
在寝门外跪倒,拿出祖训来顶在头上,便朗朗地背诵起来。吓得皇上忙把兰贵人推开,从被窝里直跳起来,跪着听。一面传谕劝住皇后,停止背诵;一面起来急急穿了衣帽,到懋勤殿坐朝去。退朝下来,才走到熙春宫门前,见一个太监慌慌张张跑出来跪倒。皇上喝问他:“什么事体?值得这样慌张?”那太监奏称:“方才皇后传下懿旨来,把兰贵人宣召到坤宁宫里去了!”皇上一听,把靴脚儿一顿,连说:“糟了!糟了!”原来这坤宁宫是皇后正殿,凡是审问妃嫔用刑的事体,都在坤宁宫里举行。咸丰帝听了太监的话,也不及更换朝衣,便亲自赶到坤宁宫采。踏进正屋去,一眼看见皇后满面怒容坐在上面;那兰贵人哭哭啼啼跪在当地,外面的大衣已剥去了,只穿了一件葱绿的小棉袄儿。皇后喝一声“打!”只见那左右宫女各人手里拿着朱红棍儿,向兰贵人肩背上打将下去。皇上急抢步遮去,一面拦住棍子,一面对皇后说道:“打不得!打不得!她身上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一句话吓得孝贞后面容失色,忙走下座来,亲自把兰贵人扶起。那兰贵人也十分乖觉,又跪下去,先谢皇上的恩,又谢皇后的恩。皇后对皇上说道:“怎么不早对妾身说知!陛下春秋虽盛,却不曾生得一个皇子,这贵人既有了身孕,也说不定将来生下一个皇子,继续了宗祧。妾身用杖打这贵人,原是遵守祖训;倘然因受了杖责伤了胎儿,岂不是妾身也负罪于祖宗了吗?”说着,也忍不住淌下眼泪来。咸丰帝原是十分敬爱孝贞后的,她杖责兰贵人,却也不恨她;如今见她哭了,便拿好言劝慰她。孝贞后又趁此劝谏皇上须留心朝事,如今外面长毛闹得不成样子,十八省已去了一半;如何还不忧勤惕励,思可以保全祖宗基业的法子?那女色,万万再迷恋不得了!咸丰帝听了孝贞后的一番劝诫,不觉肃然起敬。
这时孝贞后也只有二十三岁,虽说打扮得十分朴素,但究竟是一个少年美妇人,那眉目之间隐隐露出秀美的神色来;他们夫妻之间,也是久阔了,皇上这时不觉动了爱慕之念,当夜便在坤宁宫里宿下。这皇帝和皇后好合,在皇宫里算是一件大事,那敬事房太监须把年份月份日子时辰仔仔细细地写在册子上,皇上住一天,那册子上写一天。谁知这时皇帝和皇后夫妻久阔,竟一天一天地住着;那敬事房太监一天一天地写着,足足写了半年光阴。在这时候,孝贞后便劝皇上调养身体;知道鹿血是补阴的,便在宫里养着几百头鹿,天天取着鹿血给皇帝吃。又每天清早催皇上起来坐朝。这时皇帝也慢慢地预闻国家大事,才知道外面闹得一塌糊涂。那洪秀全得了南京,渐渐地逼近京师来,急得咸丰帝毫无主意,有时退朝回宫,把这政事和孝贞后商量商量。那孝贞后说:“妾身是一妇人,懂得什么朝政?况且中宫干政,祖宗悬为厉禁;望陛下不要谋及妇人,还是去找那大臣商量的好。”这一番话,说得又婉转又堂皇,咸丰帝越发敬爱她了。后来皇上下了一道上谕,派直隶总督讷尔经额为钦差大臣,专办河南军务,抵敌那向北来的太平军。
这时,洪秀全在南京建国,开科取士,劝农务工。那外国人见他声势浩大,军队众多;他又口口声声说种族革命,为民除暴,外国人越发相信他。第一个便是美国,派了一只兵船,直放南京;洪秀全的弟弟洪仁玕是懂得外国规矩、说得外国话的,便去招待美国船主。那船主递上国书,居然称他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允许外国人通商,外国人也允许帮助洪秀全。美国公使回到上海,通报英法各国领事;大家对于太平天国都十分满意。洪秀全也派洪仁轩做钦差,到美国递国书去。从此外国人处处帮助洪秀全与清朝作难。广东的各国领事和那总督耆英作对,步步逼着他。后来耆英内调,做了学士;徐广缙做了两广总督,叶名琛做了广东巡抚。英国兵船闯进广东,广缙带了团勇敌住英兵;英兵悄悄退去。朝旨下来,赏广缙一等子爵,名琛一等男爵。
后来名琛升做了总督。谁知这叶名琛升了总督以后,便自恃有功,十分骄傲起来,他这时十分看轻那团勇。广东的团勇是从前立过功的,如何肯服?便有团勇的头目关巨、梁楫两人,悄悄地上了英国兵轮,投降去了,并与英领事巴夏礼约定,愿替他做向导。那巴领事一向衔恨这叶总督,苦得无隙可寻。这时恰巧有私贩鸦片烟的,冒挂着英国商旗,把船驶进关河来;那巡河水师千总见了,上去把船扣住,把船上十三个中国人捉去关在监里。这事体传在巴领事耳朵里,如何肯错过机会?便写信去责问叶名琛,说那条船是英国人的。叶名琛见小小的交涉,便吩咐把十三个中国人放出来送还巴领事。谁知巴领事却不依,定要水师提督来往领事衙门去谢罪,又要捉那千总去。
叶名琛说外国人无礼,便也置之不理,却也不去防备他。英国领事却去要求香港总督带兵船来,直攻黄埔炮台;名琛也不理他。后来那兵船直开到十三洋行地面,又支攻打凤凰山炮台,夺下海珠炮台,快要到广州城下了。城里的司道大员慌张起来,大家都跑到总督衙门去请示;那名琛手执书卷,若无其事。忽然霹雳般的一声响亮,大炮轰进城来,把城墙打得粉碎,名琛才害怕起来,打发人去讲和。那英国领事和香港总督只要叶名琛一个人出来讲话,万事全休。那叶名琛听了越发害怕,只缩着颈子躲在广州城里,不敢出来。起初还有美国领事从中调停,后来看看叶总督搭架子搭得厉害,也不觉动了气,便去联合了法国公使噶罗、英国公使额尔金、俄国公使布恬庭、美国公使利特,一齐带了兵船开进广州。
军情十分紧急,这才把个叶名琛慌得手忙脚乱起来。他一面传令琼州总兵黄开广带了一百几十只钓船红单船出去抵敌,一面在净室里摆设乩坛,扶起乩来。叶总督跪拜过以后,叩求神仙降坛。慢慢地果然见那乩笔动起来了,在沙盘上写道:“吾乃吕洞宾是也。”叶总督看了,忙又跪下去,默默祷告道:“弟子叶名琛,忝领封圻;职守重大;夷气甚恶,城危如卵,请祖师速显威灵,明示机宜。”祷告已毕,那乩手又扶出四句,道:“十五日,听消息;事已定,无着急。”叶总督见上面有十五日三字,他认做外国兵船过了十五这一天便能退去,便大大地放心,不去理他。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