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富察后走到御榻前,也不去唤醒皇帝,突然跪倒在地,拔去头上的簪子,一缕云鬟直泻下地来,怀中捧出一本祖训来,朗朗地背着。那皇帝正搂着两个妓女好睡,那妓女却不敢合眼,见忽然走进一个贵妇人来,知道不是平常的妃嫔,忙悄悄地把皇帝推醒,皇帝正睡在梦中,听得有人背诅训,只得从被里跳起身来,披上衣服,便在被面上跪倒,恭恭敬敬地听着。待听完了祖训,皇帝下床来,十分恼怒,质问皇后:“你什么时候出京来的?”那富察后低头答道:“臣妾万死,不曾奏明皇上,实是和陛下同时出京的,一向伴着太后,不曾来请得圣安。”
皇上听了这个话,越发生气,冷笑说道:“好一个不知体统的皇后!你悄悄地跟着朕出京来,敢是在暗地里监察朕躬?你在暗地里临察朕躬,倒也罢了;如今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你悄悄地闯进寝室来,敢是要谋刺朕躬吗?”这句话说得太重了,皇后愠地变了脸色,挂下两行泪珠来,说道:“陛下这句话,叫贱妾如何担当得起?贱妾既已备位中宫,圣驾起居,是贱妾应当伺候的。如今听说皇上有过当的行为,贱妾不自揣量,窃欲有所规劝,又怕在白天抛头露面,失了体统,特于深夜到此,务请陛下三思。烟花贱娼,人尽可夫,陛下不宜狎近,倘有不测,贱妾罪该万死了。”皇帝的好梦被惊醒了,心中十分愤怒,又听皇后骂那妓女,越发忍耐不住,把床头的小钟打了一下;进来四个太监。皇帝喝声:“拉出去!”太监看见是皇后,不敢待慢,便恭恭敬敬走上去,扶皇后起来,皇后直挺挺地跪着,抵死不肯起来,哭着说道:“陛下不顾念贱妾的名位,也须顾念俺夫妻一场,怎么没有一点香火情呢?陛下无论如何愤怒,只求看了臣妾的奏章,臣妾便是死了也不怨的。”说着,把那奏章高高捧起。皇帝无可奈何,把奏章接过来,约略看了几句,见上面拿他比着隋炀帝,不觉大怒,把奏章抛在地上,直抢上前去,扬手一巴掌,打在皇后左面粉颊上,接着右面脸上又是一下,打得皇后两腮现红,嘴里淌出血来。太监忙上去遮住,皇帝气愤愤地披上兜风,走出舱去。这皇后拿膝盖走着路,抢上几步,抱牲皇帝的右腿,抵死不放,说道:“陛下今日便是杀了妾,也要求看完了贱妾的奏章再走也不迟。”皇帝被皇后抱住了,脱不得身,一时火起,提起靴脚来,奋力一踢。可怜皇后肋骨上着了一下,痛得晕倒在地,皇帝也不回头,直抢出船头,跳上岸去,走进太后船中。
这时天色已明,太后正在梳洗,侍女们报说:“万岁驾到!
”太后不觉吓一跳,忙看时,只见皇帝衣服不整,满面怒气,走进舱来。一开口,便把皇后如何胡闹、如何失体统的话说了;又说她深夜直入,居心叵测,请太后下诏赐死。皇太后听了十分诧异,说皇后好好的住在后舱,什么时候到御舟上去的?立刻把侍候皇后的宫女太监唤来,吩咐拉下去,交总管用大棍打死;一面打发内监,拿着皇太后的节,去到御舟上把皇后召来。
停了一会,皇后来了,太后见她披头散发,血泪满面;叹了一口气,说道:“闹成这个样儿!皇后的体面何在?”皇后只是痛哭,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帝在一旁,只催着太后下诏赐死;皇后看皇上一点香火情也没有了,心中不觉灰冷,觑旁人不防备的时候,抢到船头上去,卜通一声向河心里一跳,可怜一代母后,一阵水花动荡,早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皇帝看了,好似没事一般。到底太后看着皇后可怜,便传命下去,吩咐太监侍卫们四处打捞,两岸的兵士和官民都在上流头、下流头捞救;直到玉龙桥下面捞得。皇后已被水灌得昏迷不醒,内监们七手八脚地抬上船去,仍在后舱头榻上睡下,呕出了许多水,才清醒过来,从此皇后睡床三日不起。她的心中好似万箭钻刺,十分悲伤。到了第四天上,她忽然心地开朗,主意已定,觑着宫女们不在跟前的时候,袖子里拿出金剪来。
飕的一声,把一缕青丝齐根剪下。走到前舱去,跪在太后跟前,求太后开恩,准她削发为尼。太后看看事已如此,又明知道皇帝和皇后决不能和好的了,便把皇后扶起,说道:“俺过山东的时候,见大明湖边有一座‘清心庵’,水木明瑟,十分清静;如今俺打发人送你到那边去住着,俟皇上回銮的时候,再带你进京去,你可愿意么?”皇后听了,又跪下去谢太后的恩典,太后便唤过四个小太监来。吩咐他另雇一号大船,把皇后应用的衣服器物搬过船去,陪着皇后过船去,直送到济南府清心庵去。山东省里的文武官员见皇后驾到,一齐前来迎接;官家眷属,经常来陪伴她,又常常送礼物进去。皇后只和庵中的一个老尼姑好,所有官府来往,她一概谢绝。
皇后知道了,在庵中痛哭了三日三夜,粒米不进。后来还是那老尼姑再三劝说,才慢慢地吃些粥饭。从来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皇后自从被皇帝废了名号,那地方官的供养也从此断绝了,官家眷属再也不来看望她;庵中的女尼也从此冷淡她起来。连那带来的四个小太监,一个一个逃走。只剩下一个。
这且不去说他。到了八月十五的夜里,忽然来了十多个强盗,打进庵门,别的都不拿,独把皇后的衣服首饰箱笼器具抢得干干净净,一些也不留。皇后受了惊吓,又是伤心,自己跑到州县衙门里去报官,求官府替她追捉强盗。那州县官见皇后失了势。便含糊答应。皇后看看那强盗去得无影无踪,自己一生的财宝都丢得寸草不留,一个金枝玉叶的皇后,只落得自己烧茶煮饭,只有一个小太监伺候着她。皇后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曾寻过几次短见,都被这小太监救活。从此她和小太监两人孤苦相依,度着岁月。在皇帝心中,早巳忘了这故剑之情。皇后离舟永别的时候,正是皇帝醉倒花前的时候。
这时,扈从大臣里面有一个梁诗正,见皇帝荒淫无度,也上了一本奏章,劝皇帝爱惜身体,保持令名。那皇帝正落在迷魂阵中,如何肯听,他把梁诗正传上御舟去,当面训斥了一场,说道:“你虽做了大学土,只因朕赏识你的诗做得好,也好似娼优一般养你着你们玩儿罢了!怎么这样大胆,来管起朕的事体来了?”这一顿教训,吓得文武百官从此钳口结舌,不敢劝谏。皇帝还因为自己住在御舟里,有卫兵内监们伺候着,耳目众多,不能十分放纵,他便暗暗地和几个亲信的太监商量,打算在夜静的时候上岸微行,到娼家住宿去。他在妓女言语中打听得:苏州地方妓女的面貌,要算银红最美;银红有一个小妹妹,名叫小红,比她姊姊还要美。只因那小红生性冷僻,不肯接客,到如今还是一个处女。皇帝听了,十分羡慕,便逼着太监领他到银红院子里去,谁知这一去,一连七天,不见皇帝回船来,把个皇太后和合城的文武官员慌得没了手脚。江苏抚台发落全班的巡捕和元和县的捕快,在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搜查。
直到第八天上,皇帝被人捉去,绑在马房里,打发一个小校到抚台衙门里去报信。吓得那文武官员齐赶到马房里去,把皇帝接出来,送到船上来。原来苏州地方有一个横行不法的恶少,终日在三瓦两舍无事生非;又生成十分好色,凡有绝色的娼妓,都被他霸占了,别的人都不敢去问津。他仗着父亲做过大同总兵的,家中有钱有势;他自己又仗着有水牛般的气力,手下又有一二十个帮闲的大汉,到处敲诈恐吓,人人见了他害怕。因此把恶少取一个绰号,名叫“小霸王”。小霸王最心爱的妓女便是银红。讲到那银红的姿色,真可以压倒烟花队。此番皇帝召幸,那银红仗着小霸王的势力不曾接驾。但那银红心中另有一个知己,便是徐翰林的儿子徐大华。这人风流年少,貌美多才,小霸王占住了银红的院子,徐大华不能公然在银红院子里出入;但他两人也曾背着小霸王私会过几次,十分恩爱,已经约定婚姻之事了。
觑着小霸王不防备时候,徐大华一肩彩舆,把银红娶了过去。
鸨母怕小霸王到他院子里来吵闹,便把院子门关了,带了小红躲在一条小巷里往。忽然来了一个阔客,见了鸨母,一掷万金,指名要小红侍寝。小红抵死不肯。无奈鸨母爱这客人有钱,再三劝着小红。这时小霸王得了消息,带了一班无赖赶到银红的院子里,扑了一个空,十分愤恨;打听得银红得被徐大华娶去的,又赶到徐家。徐大华早得了消息,忙带得银红从后门逃出。
小霸王赶到徐家,又扑了一个空,便无可发泄,喝一声“打”,众无赖一齐动手,把徐家房屋捣成雪片。临走的时候放一把火。
烧成焦土。那徐大华带了银红无地投奔,便找到小红院子里来。
这小红院子里,正到一个阔客,肯出一万银钱梳拢小红;他如今见银红和徐大华如此恩爱,又见徐大华走投无路,便出来打抱不平,对徐大华说道:“你们好好的住着,不用害怕;俺明天和你打抱不平去,管叫那小霸王送了性命。”那小红见这客人肯帮姐姐的忙,便也敬重他,当夜陪他吃酒,又给他梳拢了。
这客人一住三天,外面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那小霸王天天带着一班无赖,在大街小巷中搜查,把个徐大华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向外面探头儿。那小红在枕上夜夜催着那客人。到第四天上,那客人打听得这小霸王每日在片石山房吃茶,他便拉着徐大华,直走到片石山房。那徐大华吓得混身乱抖,那客人拍着胸脯,叫他放大胆子。片石山房里有一个坐位是锦垫交椅,桌上排列着一色白胎的江西窑瓷茶壶茶杯,特留着候小霸王来坐的,这时小霸王未到,这客人便大模大样地上去,坐在交椅上,命徐大华坐在一旁。茶博土上来,装着笑脸说:“请客人这边坐,这座位是小霸王的。”那客人听了,把双目一瞪,提着醋钵大的拳头,在桌上一按,恶狠狠地说道:“俺大爷不知道什么小霸王不小霸王!大爷有的是钱,爱坐哪里便是哪里。
你若怕事,快把招牌除下来不卖茶了,俺便出去。”那茶博士碰了一个钉子,吓得他忙缩着脖子下去。他知道这客人来得不妙,今天不免有一场恶打,便悄悄地把那碗盏茶壶收拾起来,两臂儿交叉着打着结,站在一旁看冷眼。停了一会,那小霸王果然来了。徐大华见了他,早吓得嘴唇失色,两排牙齿捉对儿撕打起来。小霸王身后跟着五七个竖眉横眼的大汉,一手忒楞楞地转着两粒铁弹子;一拥抢到徐大华跟前。小霸王伸手直指上徐大华的脸来。恶狠狠地说道:“你今天也敢来送死!拐卖妇女应得什么罪?快快自己供来,莫再烦你老爷亲自动手。”
说着,伸手来拉那客人的衣袖,叫他让座的意思。只见那客人双眉一竖,猛向地下一蹲,捏住他的小腿,把个小霸王倒提起来;众人上来救时,那客人拿小霸王做了兵器,提着他东荡西扫,那小霸王把两手捧着头嚷痛,他也不理会,把那班人打得东倒西歪。看看小霸王脑袋上直淌下血来,那客人冷笑一声,直把他提出窗外去,说一声:“去你妈的!”啪嗒一声,那小霸王从楼上直撞下街心来,早跌得三魂邈邈,六魄悠悠,看是死了。那班大汉,一齐抱头鼠窜逃去。
茶铺子掌柜的见闹出人命来,便不肯放那客人走,那客人也不走,吩咐茶博士再泡上茶来,和徐大华两人慢慢地喝着。
一会儿,那小霸王的父亲总兵,亲自借了营里的一千兵丁带着到茶铺子里来。把那茶楼围得铁桶一般,高声地嚷着:“该死的囚囊!快下来送死!”这一声喊,把个徐大华吓得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地抖动。那客人上去,把徐大华扶起来,拉着他一同下楼去,他站在扶梯上,对大众说道:“诸位不用动恼。从来说的‘杀人者抵命’;俺如今打死了小霸王,俺两人准备抵他的命。但是抵命的事体自有官府在,你们快把俺两人绑起来。
送到官府里去。”那总兵听了,便吩咐:上去把他两人捆绑起来,带回家再说。那客人也不抵抗,听他们用麻绳左一道右一道地绑住;徐大华也吃他们绑起来。牵猪羊似地拥到总兵家里,总兵吩咐去吊在后园马棚里,待小霸王收殓时候,把这两个囚囊拉出来,剜心活祭。
徐大华和那客人被绑在马棚里,有两个小校看守着。徐大华自以为是死定的了,那眼泪和下雨似地落下来。只有那客人谈笑自若,常常和那小校讲着话;觑着一人小校走到墙根撤尿的时候,便悄悄地把另一个小校唤近身来,低低地对他说了几句话。那小校听了,吓了一跳,怔怔地对那客人脸上看着。那客人对他说道:“你不用害怕,你:倘然给俺去报了信,这总兵家里的产业妻小一齐赏给你可好吗?”那小校说:“别的我不爱,只爱他家那三小姐,长得好似水葱儿似的,勾人魂魄。
”那客人便点点头说道:“便把他家三小姐赏给你。”那小校听了便高兴起来,说道:“这样空手白眼的去报信,有谁相信我?”那客人便叫小校走近身来,在自己怀里摸出一颗小印来。吩咐他:“快把这粒印送到官府里去,你自有好处。”那小校得了印,便飞也似地出去。
这里总兵官正忙着收殓儿子,又吩咐家里的刽子手:当小霸王的尸首搁在棺材盖上时,便把马棚里吊着的两个囚犯拉出来破肚子。这总兵仗着自己势焰薰天,地方官也趋奉他;便是他在家里用私刑杀死人,地方官也不敢去问他。他曾经在家打死一个丫头,踢死一个书僮,又逼死一个姨太太,私自埋葬了,也没人敢去问他,何况如今儿子被人打死,拿凶手来抵命,越发是名正言顺了,总兵家里正忙乱的时候,忽然墙外一棒锣响,门丁进来报说:“合城文武官员,上自巡抚大人,下至县太爷,都来了。”那总兵官认做是来为他儿子吊孝的,忙穿戴衣帽,迎接出去;待到见了抚台大人的面,正要作下揖去,只听得耳根边一声:“抓!”那抚台早已放下脸来,走过四个中军官来,把总兵官揪住。总兵官问:“俺犯了什么罪?”那抚台也不说话,带他直走到后园马棚去,那班文武官员见了那客人,一齐跪倒。徐大华在一旁看了,也十分诧异。抚台亲自上来替那客人松了绑,又叫人把徐大华也松了绑。只见那抚台又爬下地去,在马粪堆里磕着头,口称:“臣罪该死!”到这时,那总兵才明白过来,被绑的人便是当今的圣天子,吓得他忙跪下地去,连连磕着头说道:“罪臣该死!只求皇上赏一个全尸!”那皇帝也不去理他,出去大门去;外面早已须备下龙舆,皇帝坐着回船。太后七八天不见皇上了,如今见了,便捧住了不放手,又再三劝说:皇上万乘之尊,切不可微行出外,倘有不测,叫天下臣民负罪先皇,便有许多臣子,也纷纷上奏章劝谏,皇上吃了这个惊吓,从此却也胆小了,只是舍不下那小红,便把她用软轿悄悄地抬上御舟来,朝朝宠幸。那徐大华和银红两人,受了这一番磨折,皇帝赏徐大华做刑部侍郎,准他把银红带进京去供职,又连下三道上谕:第一道,把那总兵官立即正法,他儿子戮尸;第二道,把全城的文武官员一齐革职;第三道,把总兵官的家产妻孥全没入官,分一半家产赏给这报信的小校,又赏他都司的官职,还把三小姐配给他做妻子。乾隆帝也游玩得厌倦了,匆匆到杭州去了一趟,便下旨回銮。御驾走到山东涿洲地方,忽然又出了一宗离奇案件,把好好一个皇孙杀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