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其模的媳妇和侄儿两个,怕露出私情,商量打死了这狗,以灭其迹。当下,这孩子拿了根棍子在手,可巧这狗蹲在那里打盹,就走上前一棍,刚刚着在他的鼻子上。只见那狗睁开两眼,将四足伸一伸,便没气了。妇人和着孩子拖去后面,抉了些浮土掩了。不在话下。且说欧家的老子,四处访查,不见风闻。久而久之,也只得罢了。
且说那魏公子,自从大娘死了,扶了那吴莹的女儿做了一个正室。后来一年之期,就生了个儿子,甚是夫妇和睦,同那司空府里也走得亲热。那知这公子到底是世豪气习,心性不能长久。从前大娘在日,这公子惧怕他,不敢任意在外边眠花宿柳。就是偶然有了这样的事,家中闹得个七死八活。所以想来一时之乐,到底敌不过多时的闹,也就死心踏地的了。及至宠了这吴家的女儿,他却是个柔软的人,举动觉得可以自由。就三朝两日的,渐渐和那一般钻狗洞的朋友,交往起来。今日到东家,明日到西家。最便的是钱,人见他用的甚是慷慨,谁不走来趋奉他的。
这日和了个姓潘的,名唤潘仁岛。因他是个斜眼,人都唤他做潘邪子。两人逛到一处,却是门户人家,姓汪混名叫做个汪短腿。这汪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叫小碧,一个叫小彩,一个叫小圆,年纪总不过二十岁上下,青楼中要算是最有名的。当下汪短腿,见了魏公子和这潘邪子到来,忙唤老娘请出三个姑娘来,暗暗的告诉了女儿,这位公子是极有出手的,须是小心接待。女儿们会意,出来见了。魏公子一见,都是别样风姿,超出寻常之外,年纪儿又小,模样儿又俊,真是:乍见翻交心意乱,初逢还教魄魂惊。于是一连住了三天,逐个的玩到。潘邪子却是外面接来的粉头伴着。公子在此玩耍,这日方要起身。公子对着潘邪子说道:“三个人总是好的,这小彩儿又是我心爱的,过一日我还要来和他叙叙,你可不要做难。”潘邪子道:“哥既看上了他,可不是他的造化。做弟的岂有不成人之美。”说着和这群雌儿作别。那小彩接口道:“爷是必和潘大爷早晚下顾的了。奴只专意儿等着,切莫失了信,叫奴把眼儿还望穿了哩。”
这里公子答应着走了,别过潘邪了回到家中。吴家女儿接着,也无别话。到晚间,少不得同床儿,又干了些敦伦的事。到次日,吴家女儿对公子说道:“你这几日,却是往哪里去来?身上这脏哩,我今日下边为何做起痒来,叫我痒到心里去。”公子听说,也不在意。过了一日,仍旧和潘邪子到了汪家,同那小彩儿睡了一夜。原来这汪家三个女儿,色艺略觉得强些儿,人人都要来钻个热灶。只因接得人多了,个个皆惹了个疮儿在身上。这公子但知到处玩笑,哪里晓得有这件事,是个后患哩,当下又和小彩闹了一夜,那毒气受深了,竟发作起来。先是痒得腰儿都站不直,唤那小彩将手去乱搔,哪里中用。自己顾不的,觅了块布儿,尽力去搓了半晌,越觉痒得不止。只得忍着,回到家里。那吴家女儿,正在那里也是奇痒难熬,烧得一盆子滚水,坐在上面咬着牙儿洗哩。这公子不敢言语,懊悔已是迟了。
自此染患在身,延医调治,不知服了多少药儿,也不曾见些效验。吴家女儿,却是不敢和他在一处,有时被他缠不过,合他睡了,足有三五日不受用。后来渐渐的也沾染到身上,现出些形像来。面上起了些黑斑儿,看看是一对废物了。一日,这吴家女儿,腹中觉有些动荡。诧异道:“这个病儿,闻说是不能生育的了。我这肚儿似觉是有物儿在内的,难道有了胎不成?自己也不能信。及到数月以后的时节,那腹中竟是饱满起来。此时这公子病得已是不成个人形了,面上就似种了些痘子的,鼻子都烂去,只多得一口气儿。吴家女儿,倒觉得受胎之后,病似退了些的。
到期果真生了一个女儿下来。这女儿却是奇怪,头脸上蒙着了一层蛇皮,下面后边拖着有一寸来长似个狗尾儿。别处都是赤红的,全没一点儿皮。接生的老娘和那些婆子们,都惊讶得吐舌不迭。老娘接口道:“这个是爷在外边沾了些脏来,过在奶奶的身上。恭喜奶奶的身子可没事的了,毒气尽与这孩子受了。我前日在一个所在,接了个也同这一样的,但头面上不似这个皮色儿,下边也没甚么异像,只是通身没点皮儿。问起他的丈夫来,却是个温柔乡中落脚,姊妹行里安身的,一位油花浪子。”那些婆子道:“老娘到底是什么人哩。”答道:“这个人么,倒不晓得他叫个什么,只听得人唤他做潘邪子。”婆子们笑道:“原来是这个人,可不就是时常到我们家里来的那位。怪道和我家爷在外边只管钻些狗洞,也是过了疮了。老娘你说这些门道,可也走得罢哩!”话休絮烦。这里众人方才服侍了吴家女儿上了床,那孩子没半顿饭时,就是没气了。正在忙乱之际,外面传话进来,说:“有个姓范的,在前面不多远住,来请老娘去接生。”老娘听了道:“原来范家的媳妇也临盆了,我却要走一遭去。”说着别了众人,领了些辛苦钱往外走了。这里把没气的孩子,收拾一边,免不得送出埋了。
过了有半月的光景,吴家女儿身子健旺,下床来仍旧服侍公子。看看是奄奄一息,又挨了两天,竟是死了。当下吴家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只得领着那儿子,料理些丧事。过了几时,安葬下土,不在话下。看官们听着,这魏公子因为走了邪路,沾了脏疮,一病身死。又累了吴家女儿过疾在身,眼见得是越染越深的了,怎么忽然得了孕,将这一股毒气,被这孩子尽受了去?既是孩子受了,为何头上现出蛇皮,下边露着狗尾?这可不是前世里冤牵(愆)的大证见么!想是这吴家女儿,受了这个病,也是不能救援的;这孩子来代他一命,也未可知。这样看来,那冯其模家的狗,先救了冯家的孙子一场水厄。既而自己走到了司空府中,拦翻了那个药吊子,以致夫人不复吃那砒霜的药。后来冯家孙子,被同学的欧家后生,引诱了做那不长进的勾当,他便衔了欧家的肾囊去,不但免了冯家孙子身子被他沾污,而且又替冯其模父子报了闺门之仇。这个分明是前世孽缘,一一的都还清了。
老娘进了门,这范二虎的老婆迎住了,老娘道:“恭喜二娘生孙儿子,这娘子过来可是才一年么?”范二虎的老婆答应道:“正是才一年。”老娘笑着道:“二娘,我可要说个笑话,真像是在家造迁就了来的。”说着进了产室,只见这妇已是要临盆的样子,忙唤个婆了仗着腰,服侍他坐下。可巧才坐了,孩子到下了地,呱呱的哭起来了。老娘心中明白,接了一看,竟是个女儿。道:“恭喜二娘,是个千金。”范二虎的老婆知是女儿,道:“罢了,是男是女,只要生得爽利就是了。”老娘道:“正是这么说,况且娘子是初破胎的,这样的快真是少有的。”说着,洗了包裹起来。这里料理些喜钱,打发老娘起身,不在话下。
这范二虎初得了个孙女,甚是欢喜。到了三朝满月,免不得请些亲友,做些筵席。可煞做怪,这媳妇自从生了女儿,夜间时常做些恶梦。见一条大蛇,盘在怀里,昂起头来,似要咬他的样子。或是梦见一个小狗,赶着他乱叫。常常的从梦中哭着惊醒了。也只认是生长过了,神魂虚耗的原故,那里猜疑到别的上去。光阴易过,看看女儿过了一周,下地来学着渐渐的能走。模样儿就像娘脸上剥了下来的。小小的一个瓜子脸儿,眉眼似画的一般。一身的粉嫩皮肤,人见了无有不爱他的。小名唤做英姐儿。这媳妇打扮得女儿花绸儿裹住了。偶然人带了街前去玩耍,过路的见了,都看在眼里,有认识的道:“这就是范二虎的孙女儿,好个孩子。”有的说:“这就是马乌龟的外孙女儿,可是和他娘真有一无二哩!”一日在街前,恰遇两个少年的子弟,见了这女儿,一个悄悄的和那个笑道:“你可认得这孩子么?”那个道:“认得便怎样,可惜如今那块羊肉儿,不得到口了。”一个道:“我明儿总#还弄到了手,灭你一灭嘴。”那个道:“也只好看罢咧,你这两日倒是可看看你那干娘去。”一个道:“那雌儿和他亲家范二虎住了,我看他去做甚。从前他女儿在家,我不过是恋着这一点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在马家门里。如今还认什么干娘哩!”说着走过去了。
这里带着这英姐的人,三番两次也不知听了许多的话。又是替这范二虎好笑,又是替这范二虎好恼。走回家来,只是望着这媳妇嘻嘻的笑,那里敢说出半句儿一。这媳妇也不知道是街头听了些言语来笑他,也就罢了。
一日,马家打发了个婆子来,说接姑娘和英姐去过他母亲的生日。范二的老婆应允了。当下收拾些衣履,从新打扮。一乘轿子母女两口儿坐了,来到马家。婆娘见女儿和外孙女来了,接着进了屋,说了些家常的话。接口向女儿道:“你那况家的干哥儿,来问了你几次,说怎么年把,都没回来走走。我告诉他说,我明儿生日接你来。他听了,问了我生日的期。说多留妹儿住几日,我却都想死了他哩!”女儿道:“他可说几时来哩?”婆娘道:“想必我生日是要来的。”女儿道:“那日他们范家的人总在这里,就来了有何益处?也白对些目眼儿。”婆娘道:“你这孩子好性急,等他那日来了,我自然约他个日子来哩。”女儿道:“只怕范家就要来接,已是等不及了。”笑了一笑走开了。
过了几日,这日正是马家婆娘的生日。早晨范二虎的儿子范昆,走来拜了寿。看着妻子梳洗了,讲些闲话,带了女儿上街前玩耍。少顷,范二虎也来了。又来些亲友,吃过了饭。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白净面皮、光油辫发的后生,走了进来。见过众人,向那马乌龟叫了一声“干爷”就直走进后面去了。这里众人,知道是马家的干儿子。这况家的走到里面,早看见了范二的媳妇,两下里望着笑了一笑。婆娘接着坐下道:“我儿,怎么这时节才来,等你吃饭,你却不知往那里去的。”况家道:“便是有些事绊住,没早来磕头的。”说着眼里望着他女儿道:“妹妹生的好个标致姐儿。”范二的媳妇只是笑,婆娘在旁道:“你可几时看见了么?”况家的道:“我时常走他家门口过,都看熟了,只是不好进去看看妹妹的。”范二的媳妇道:“你是贵人,那里还踏我们那贱地哩。”况家的笑着道:“妹妹该来说巧话儿取笑哩。”两下里眉眼传情。只是碍着人多,不敢放肆。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