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曾于石上问三生,为甚从前不可凭。
岂是书生偏薄福,只缘闺妇太多情。
菩提未必皆虚语,节义而今可自鸣。
苦被老苍颠倒杀,相思泪雨尽为倾。
天下极贵的人,可以荣我辱我;天下极贱的人,亦可以生我死我。丽卿为察院因考试一花案,彼此惊散,而功名荣显即寄于此。后因怜悯待诏,一时收留,谁知夫妇会合全亏他探子。事不奇不新,不新不奇也不传。世人株守古拙,不知事变,闻此新怪之事,便谓不根之谈。岂以鼎甲团圆,新姻旧好,尽属乌有之诙辞乎!故知极执法的官,即是极做美的风流五蕴,极没紧要的人。即是极作合的蜂媒蝶使。判合使离,撮离作合,总有一个绝大机缘,非人力可以强为。
我们要晓得这老天是个极刻薄的,亦极忠厚的。假若一味刻薄,将世上这一种有情有义的都弄得东零西散,七颠八倒,一些下梢没得,岂不可痛可怜。若是一味忠厚,听这一班捡精择肥的都干得妥妥贴贴,完完美美,只这老天竟是个顽钝不灵之物,一些波澜也没有,把这些传奇异的手段,安放他在何处。今不说别样奇闻,只这余丽卿与倚妆,分别是一段绝快活的事,偏生弄得你哭哭啼啼。后来分明是一段绝凄惨的事,偏生又使你欢欢喜喜。亏杀变换得好,生者,不许你即生;死者,不许你就死。奇怪超忽,匪夷所思。
话说易水给假回来,终日是思量倚妆,忘餐废寝。到了瓜洲地方,天色傍晚,只得赶帮泊船。只见鲁留已是个翰林院管家词林大叔,日日在船梢上替司茗两个赌钱吃酒。这日鲁赢了,跳到岸上地买酒请司茗。到处去寻酒店,不料劈头撞着文娟,正在那水口钓鱼儿耍子。鲁留一见,盯清认得,说道:“这却不是文娟姐吗?”不觉眼珠里喷出火来,还恐或者有错,牢立脚根,仔细认了一番。看得明明白白,一些不差,走将过去,把文娟衣掌一把,牢牢扭祝正在交解不得,大家叫喊。那豆腐老儿,看见一个汉子揪着女儿沸乱,不知为着甚事,三步做二步,赶来救应。扯住鲁留叫起屈来:“为何打我的女儿?”那鲁留放了文娟,扭住老儿说道:“你好大胆!你骗拐了人家的女子,躲在这里,连累得我把妻儿妹子一家丧失。”扭到船边去,报知老爷。
易水听得鲁留叫喊,只道他在岸上倚势闯祸,替人厮闹。正着司茗唤他上船,问他拿着何人,如此喊叫?急得鲁留气喘难言,一字也听他不出,只把一个指头来指着那老儿说道:“小小的的的妻妻子,要他还还我!”易水问那老儿道:“你怎么拿他的妻子?”老儿道:“小老儿并不曾晓得他甚么妻子。小老儿是本地方人,积祖住在这河口。又不是别州外府新搬来的。小老儿只有夫妻两个,生得这个女儿,一生靠卖豆腐,一步不走出门的。今日因磨豆闲空,我女儿走出水口,捉鱼儿耍子,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把我女儿结住乱打。那时小老儿见打女儿,扯住他问个来历,他就丢了女儿揪住小老,行凶起来,意不晓得为着甚的?望乞老爷详察。”易水道:“如今你女儿在哪里?你可叫上船来,待我问他详悉,毕竟有些原故。”那老儿跑到屋里叫出女儿,同到船上来见了易水。
却说文娟,一头走的时节,已看见船里坐的是余丽卿,不觉放声大哭,走上船来。易水远远认得这是文娟,也不觉放声哭倒在舱里,被家人扶将起来。易水便一把扯住文娟,问他说道:“我闻得你溺水死了,如何还在这个所在?”文娟带泪咿唔,尽将前项事情一一告诉,哭个不了。又道:“不知我两姐姐生死如何?又不知张郎今在何处?”易水道:“又张已做官了,但不得与你一处,也是孤身赴任。”
那老儿看见女儿与做官的这般光景,目定口呆,唬得面如土色。易水就对老儿道:“你不要慌。这个不是你的女儿,他是滋阳县知县张老爷的夫人。原不是你拐骗来的,倒多亏你收养了几时。我如今要将张夫人送还任所。”叫司茗取白银一百两过来:“这是酬你二人看养之资。”又叫文娟上岸,拜谢他夫妻两口活命之恩。另着人雇了一只大船安顿文娟。易水对文娟道:“我该送你到山东,看此不意相逢之事,以完百岁良缘。只是倚妆尚无下落,好生放心不下。如今梁远思也中了进士,就在这淮安府做推官,离此不远。我今送你到彼处,着他差拨人夫送你便了。”又叫鲁留吩咐:“你的妻子,都在我身上,不许与那老儿纠缠。”那老儿哀求道:“小人与他虽非亲生骨肉,却也如亲生的一般,思量靠他结果终身。不想做了一场春梦。我两口情愿跟随张老爷,伏事夫人,也不枉我三年梦想。”易水听他哭诉,道:“这个使得。”就叫老两口即时收拾家私,伴送文娟同到淮安。
先将文娟停舆在外,着令阴阳生即时传报,说有同年鲁翰林老爷来拜。只见远思听得是同年鲁翰林,定是丽卿,连忙出堂相迎。见了即忙请进内衙,也不叙寒温,一把址住,只是大笑不止,说道:“小弟近来有一件绝大的喜事,又是真正的新闻,正无由达之贤弟。今日来得凑巧,小弟初莅任时,偶而参谒上司。舟泊江岸,闻得说,岸上有一个大悲庵,观世音菩萨极其灵感,小弟就整整的斋戒了三日,到那庵里进香。一来愿弱芳姐姐早升仙界,二来痴心妄想,还希冀他或者不死,思图后会,完我姻盟。参拜了毕,庵主老道姑送茶。你说那老道姑旁边立着一个道素妆扮的是谁?就是弱芳。他见小弟穿着官服,不敢上前,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却把脚儿立祝停了半晌,走到面前,被小弟看见,吃了一惊。因问他说道:‘你是弱芳,是人还是鬼?我闻得你已失水死了,如何又在这里?’那弱芳把前样事细说一番。带他回来,如今现在敝衙。小弟已曾偏背,完了百年大事。岂不是世上第一等绝奇的事吗!小弟又细细问他说:‘你既不死,你可也知道两个姐姐在何处?’他还说得稀奇,他说,那日姐妹三人一同落水,水底下有许多的奇鬼都来争夺他们三个。被一尊神道喝散,还吩咐他们说,三年之后,教你夫妻完聚。小弟屈指起来,恰好是三年之数。小弟的事,既在绝望之后,不期而应,则两位嫂嫂,决决不死,断乎不出三年自然完聚。”
易水听见,大叫起来说道:“难道神明有灵,偏在两兄显应,独欺负我不应不成。小弟今日之来,亦有奇事。顷因停舟,遣仆上涯办事,不意文娟临水钓鱼。小仆特地寻他,无心撞见,如此这般。弟既喜得文娟,意欲送到滋阳,不宜迟缓,省得盼杀张郎也。”远思惊问文娟在哪里?易水道:“现在门外,可请他进衙,小弟就此告别。小弟如今也不回家,我想,两夫人既在,倚妆未必就死。弟当一路找寻,历遍了九州四海,必要得个下落。想神明之言谅非虚语。”说罢,又大哭起来。远思道:“不必忧伤。你这般热肠全友,天岂有独奚落之理。宁耐数天,定有美报。”远思叫快传云板,请夫人迎接张夫人,并来拜见鲁爷。相见已毕,各各惊喜,独倚妆下落尚尔杳然。惟恐丽卿伤怀,遂口占一律,聊志聚散。诗曰:舟栖愁绝处,寥落盼孤寒。
日尽天逾远,形单路不禁。
隔墟烟带晓,近峡气层阴。
病骨他知否?江流泪落襟。
易水本意南行,因想文娟、弱芳梦中之言必有灵验。若果倚妆不死,断不远在他方。不若且送文娟至山东,交付张郎。我今在此得遇文娟,或者张郎在彼得遇倚妆,也不可知。这也是易水一种情痴妄想,无聊之极的帐目。因此当日别了梁公,仍回故道,复至山东。心中却是十分抑郁。眼见得文娟、弱芳都有着落,偏我倚妆镜花水月。以此一路凄凄,更难排遣,不觉染成一病,闭眼开眼,睡里梦里,心中口中,行着坐着,除出倚愉两字并无替换得他。正是:天下有情人,不解相思味。
思君不见君,明月芦花夜。
将及半月,到了滋阳。又张接着,喜出望外。易水因卧病在船,不能登岸。当初易水的会试本房,系山东兖州人。因前年差满回京,途间得了这梦,恰好救得一个女子。因自已不曾得生儿子,就收留他做了女儿。后来升任京堂,适值会试分房,取中首卷,就是易水。几番见他独自一个,并无妻室,思量把这女儿许他。及查他的齿录上,又刻着个曾聘二字,却是疑心。若说曾聘,必定是有家的了,如何不开注某氏。只因他刻了这两个字,故此不便提起。今闻他特至山东,因病不能拜谒,必须亲自看他。京堂公来到船里,家人禀复道:“家爷卧病在床。”京堂公道:“不消惊动,待我自已进舱一看。”只见易水偃然在床,房中并无一物,桌上只供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亡妻倚妆之灵位”,侧边又添注一行小字:“孝夫余梦白奉祀”。
京堂公吃了一惊说道:“好奇怪,倚妆、梦白都为花菜一事,是那年老夫勘问过的,却与鲁生甚么亲知,竟将此木主供养在他的船中。那京堂公见过易水,不便问及此事。回去说与太夫人、夫人、女儿知道。这桩奇案,却难明白。倚妆心里自明,方才晓得丽卿已到京中,毕竟为我寻访消息。但不知与鲁公有甚瓜葛,把我设立牌位,在他的案头。又不知他几时闻我的死信。不知不觉忍不住了,哭将起来,却被京堂公听得,叫出女儿问他原故。倚妆明晓他就是原任巡方,抵死不说,将些闲话支吾。京堂公一时恼怒起来,毕竟要追究根由。倚妆谅也瞒他不过,把前头的事体一一告诉,只求饶死。京堂公心里想一想道:“我当初原不过一时执法,把焦彦贵死于杖下,已置余党于不问。他们如何就是这般惊散分离,以至于此。况且倚妆在我跟前已经三载,颇称淑顺。就是梦白,也不过书生孟浪,不为大伤风化。且我又因此得了声名,未尝有损于我。既是倚妆原与梦白有约,老夫亦可主婚。但不知梦白现在何处?鲁生与梦白是何亲属?却不明白。我明日再去探望鲁生,就将女儿亲事说起,看他怎的回复,再作道理。”
京堂公次早又到易水船中,着人通报。易水扶病迎接,请进舱里。京堂公慰问已毕,就把女儿亲事,挑口问他。易水只是低头流泪不复,京堂公说道:“贤契不言不语,却是为何?老夫有一疑案,当与贤契决之。老夫向年曾在苏州巡方,拿一起花案公事。老夫以为此必多情豪举,不甚深求,只将滥叨名器者聊示薄惩,他无苛政也。昨见贤契案头,有这两人名姓,不知那余梦白与贤契是亲是友,有何关切?倚妆现在京中,何以就说他死?想贤契定然晓得,望乞为老夫解疑。”
易水虽老早知他就是前日的巡方,今又听得说倚妆现在京中,不觉十分喜动颜色,欢生眉宇,暗想道:“他如今是我的座师,我又是他一个翰林门生,我就对他说出真情,却也无甚利害。”说道:“梦白与门生却有一面之识,倚妆已经溺水身死,老师何以知他还在京中?”京堂公也不回他,又问道:“老夫还有一件疑心,一发说明了。老夫见贤契两次来都,并无家小,只道尚未议婚。及查阅齿录,已刻曾聘。但是既聘,何以不注写某氏?既有人家,何不完娶?即或中断离群,岂乏丝萝重结?何以独枕寒衾,甘心孤零?老夫不能代为之解也。”
易水闻得此言,不觉涕泪交集道:“门生今日之病,已入膏肓,便与老师说明,想亦无事。当日之余梦白就是今日之鲁昭也。门生自从冒犯师台,惟恐祸将及已,故此更名易姓。倚妆即门生曾聘之妻室也,只因流浪出外,失水身死。他系女子,尚能为门生守节。门生乃堂堂丈夫,反不能效一女子。倚妆既不能复生,门生亦决不可更娶。宁可斩余门之宗祀,并不敢负彼恩情。”口里不曾说得完,已放声大哭。
京堂公惊道:“且慢,且慢!若据贤契如此说来,那倚妆抱恨中流,贤契含伤旅邸,从前罪过都在老夫一身了。今贤契既是身擢巍科,官居翰苑,岂不闻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贤契乃践姻盟之小义,抱宗祀之大愆,是以其小者,易其大者,岂可哉!不若听老夫一言,才夫有一小女,虽非丽质,也未必不如倚妆,愿与贤契结为姻娅,亦可销释前愆,幸勿坚执。”易水道:“多蒙老师雅爱,敢不从命。但只门生有誓在前,不敢轻背。”京堂公道:“既是不行,也不好相强,只恐日后悔之晚矣。”佯怒就走。正是:酒逢知已,话不投机。
竟回去说与夫人、女儿知道:“好笑痴生,执迷无底。他但晓得余生、鲁生总是一个,却不知我这里倚妆与女儿原非两人。”
倚妆听说丽卿就是鲁生,不胜欢喜异常,巴不得鲁郎应承这桩亲事。又恐终久执迷,反误大事。京堂公心生一计,也不到鲁家去勉强他成这亲事,竟叫了几班鼓手,抬了花轿,叫倚妆束装起来上了轿,掌礼诸人在前引导,一径抬到鲁公船上,不许一人报知。
那易水正在床上思想倚妆,只听得岸上鼓乐喧阗。看看近在船边,正要推窗闲望,只见司茗跑进舱来说道:“京堂老爷送亲来了!”吓得易水没地缝躲,跑将出来,望跳板上竟走。却是新人已先出轿,立在船头,看见易水要走,拦住舱门,一把扯定说道:“余郎,好负心也!”易水不知就里,慌做一团,只是抵死挣脱。却被新人牵住衣裳,死也不放。易水又恼又笑,心里想道:“人家有这等老脸的女儿,有这等与老公的新娘子。”也顾不得他,抬起头来,把他着实一推,将他的凤冠方巾翻落在地,露出尊颜,却原来正是倚妆!两人抱住,不觉痛哭了一场,说明前后原故。就趁此鼓乐花烛,苦尽甘来,欢然合卺。惹得京堂公拊掌大笑不止。两人就拜了天地,认了夫人,就搬到老师家里住下。
又张闻知,即同文娟来贺。梁公不久亦携弱芳前来。一齐相见,各诉前情。京堂公忽然想起这梦,拍手大笑起来,说道:“有这等奇事!”就将此梦解说与丽卿二人道:“我前日得救尊正的时节,梦见有一尊神道:捻着一颗人头丢在我怀里,正应着收养倚妆。后来有一个秀才持刀夺这颗人头,明明应着鲁生与我要还他妻子。我又将一顶纱帽,戴在此生头上,此生拜谢而去,明明应着贤契中在本房。只这一梦,如此灵异,我们就该今日望空谢梦,并拜谢天地观音大悲及诸护持神道。”大开延席,畅饮尽兴而散。
看官们,你道余梦白偶尔书房寂寞,闲踱虎丘,造出这掀天揭地,从来未有的花案一事,连累三茁和尚吃起醋来,子弥小官犯起法来。焦鬼阔绰,霎时间三尺无情;夜叉报仇,只落得驿亭花烛。三女忍受龙宫打散,一待诏途次通风。忽苦忽酸,倏聚倏散,不啻糊涂春梦,变幻无究。因有谢梦联句诗一首:是真是梦是姻缘,真梦谁知共一天。
应谢梦中频撮合,不知还是梦中圆。
随后,满假上京,奏本复了原姓,准他养亲三年。别了丈人、丈母,并梁、张二公夫妇,竟回苏州原籍。当日许多亲眷上门拜贺,好不热闹。
独有那贴天飞,自那日抛撇夜叉,逃回姑苏家里,已被邻火延烧,妻子相继殁了,身无存倚,做了邮亭皂隶,拨来与余翰林管门。撞见司茗,扯他到大门之后,笃地叩头。司茗倒感他放释之因,连忙扶起,不题。
却说梦白一边打发人到衢州,迎请姑娘,同享荣华。即查还鲁留妻女、妹子,就将鲁留妹子配了司茗。各各团圆。后人有诗单赞余公夫妇恁地多情,极能设身处地,体恤下人。诚哉,与民同之,太王之好色也。诗曰:一席花间生死明,几番颠沛敢渝盟。
从来节义真堪悼,似此恩情来许评。
射策自能终济世,思春不改旧倾城。
全凭有梦酬知已,累累新词万古名。
又曰:
笑杀花丛是祸胎,离奇分合幻中来。
青楼淑女心如石,白面才郎意不回。
风流话柄寻常事,谱出词场亦快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