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青玉案》
白眼红尘,谁知假和真,英雄可惜沉沦,一腔怨气何伸!错将美玉指顽&,令人几掣昆吾,牝牡骊黄之处,幸亏眼眼(睛)不昧。
却说富公子鹤仙,已长成八岁了。当初刁仁在日,原送他在学里读书,却也古怪,虽然年小,那一种举止动静,骨格丰姿,自有大家气象。且性极沉静,平日从不与街坊上孩子戏耍,闲时只独自坐地。家中事,心里都记得些,常常想起来,一般样也在背地里掉点泪。邢氏虽是个歪女人,然从小哺他乳的,终有些疼他。况且小凤在日,十分怜惜他的。此时,刁仁死了,小凤去了,依归沈君章,小人心肠,只顾目前,那肯念他是个公子,只管恣意凌贱。八岁的孩子,驱使他买东买西,还叫他在店中服侍客人,装烟点火,取水拾柴,稍有不遂,轻骂重打。邢氏起先还疼他,后来也趁着沈君章的喜怒了。初时鹤仙也不甚怕,那里禁得起几顿狠打,不怕你不畏惧。左邻右舍,只知是王家的儿子,王知道是一个御史的公子,反做了骡夫的奴仆,鹤仙受了打骂,常在背后告诉人家说:“我不是王家的儿子,主家是我的奴才,他也不姓王。”那些人一时也不辨出他的话,从中有好事者,将此话来对君章道,君章把些言语支吾了。自此不独沈君章恨之入髓,连邢氏也怒之如仇了。两个商议妥当,决意要卖他。夜里推他在房门外,独自一个睡,可怜衣衫褴褛不成模样,亏了汤氏原是老实人,性极慈善,见如此凌虐。他十分不忍,便收拾他在身边睡。衣服破了,与他缝补浆洗。孩子管甚亲疏,只知疼他的,便是好的。自此又过了一年,鹤仙却实九岁了。忽然一日,州里两个衙役,送个客人来下店,却是州官的朋友,姓史,名青,字世无,江南徐州人。家资巨万,四十以外年纪,少年时遂叨乡荐,因无意功名,三十之外绝不会试,为人胸襟洒脱,仗义疏财,有鲁子敬、孔北海之风。性好山水之乐,因打从河南北,直转到高唐。那州官要留他在衙内,世无原非为抽丰而来,不过想住几日,看看高唐风景。所以不欲在内,情愿在店里。只因沈君章的店房,高大洁净,所以送他来。一行主仆三人,沈君章加意奉承是不消说。忽一日,君章托朱小泉觅主要卖鹤仙,小泉说妥了本地一个乡绅人家,要买个小厮,在书房里伺候,就领了一个管家来看。君章领出鹤仙,正在那里看,适值史世无在州里赴宴回来,见三四个人围看孩子,因注目将那孩子来一看。原来此老精于风鉴,但见他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圆,目秀眉清,神光代目,暗忖何以有此宁馨儿,长来必是廊庙之器。可惜沉埋在此!遂问道:“此子何来?”君章答道:“是一个敝亲的儿子,他父亲已亡,其母寡居,欲要卖他。因城里田老爷家要,着管家在此看。”世无因问他姓甚,君章道:“姓王。”世无又问:“如今田老爷家,看得中否?”君章道:“嫌太小,不要!”世无听了,便归到房里,唤家人史义,吩咐道:“你请王人家来说话。”史义即去,叫了君章进来,世无逊他坐,君章让他是官府的乡亲,死也不肯,世无再三逊他,方才坐下。世无道:“你们这孩子,果要卖么?”君章道:“果然!”世无道:“我实对你说,此子我爱他,可惜与人家为奴仆,我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欲继他为螟蛉。愿送白银二十两,酬他之母,相烦去说一说。”君章见许了二十两银子,便满口应承道:“爷既爱他,不必问得,悉如尊命便了,只怕此儿收福。”世无恐他返悔,便道:“既如此,你叫其母写入帖子与我为凭,言定与我为嗣,后来不许归宗了。”君章道:“这个自然。”便去央对门一个教书先生,写了帖子来,双手交把世无。世无收了,叫史义兑了二十两银子,交他君章收了,就去领出鹤仙来拜父亲。却也古怪,那鹤仙,一则因日常受苦不过,听见有人过继为子,心上也巴不得离此地;二则也是机缘凑合,见了世无,竟像一向认得的,毫不怕生。问他话,一一回答,说得井井有条。喜得个世无竟如拾了一件至宝!即取名廷伟。次日买些绸缎,与他做衣服,浑身换过。常言道:佛要金装,人要衣服!此时又另是一番相貌了。正是:
丰城有剑尘埋土,不遇张华那得知!
原来世无一妻一妾,正妻王氏无出,妾朱氏止生一女,乳名云姐,年方九岁。当下各相见了,世无领过廷伟,说明所以,令他拜了王氏、朱氏。廷伟比云姐大两月,也着他二人见了礼。王氏见廷伟生得清秀,也自欢喜。世无就请了一个姓韩的先生,是〔当〕地秀才,学问甚高,在家教廷伟的书。廷伟天生资质,闻一知二,先生亦甚爱他。
光阴荏苒,忽然长成,至十四岁了,先生替他取了一字,曰“书蕴”。是时不独举业大进,而且诗词俱擅。是年文宗案临岁试,廷伟县府考,俱叨前列。及至进院,早早完了卷,求宗师面看。宗师一见他少年飘烨,先已欢喜,及接他卷子,细细看完了,喜动眉宇。说道:“你年少,只怕是计诵来的。天色尚早,本院要面试你一篇,若果文气一样,定然取你。”廷伟道:“求老爷命题!”宗师遂出“吾十有五”一句,叫他就在堂上做。日未下山,廷伟已完篇。送上宗师,宗师见他敏捷,业已称奇。看至起股道:“十五以前,聪明悉淡,当识见之未凝,则亦浑然一吾耳!俎豆嬉游,孰解舒长之岁月。十五以后,征迈靡涯,正愤乐之递至,则亦皇然一吾耳!晦明寒暑,无非黾勉之居诸。”看完了,即大加赞赏道:“好似此童年,有此养到之笔,宿儒所不及也。”遂问今年几岁,廷伟答道:“十四岁了。”宗师花把卷面上圈了三圈,面许取了第一名。廷伟叩谢了出场。到家将场中事,告诉了世无,世无大喜。及至发案,果然史廷伟是案首,阖家喜个不了,世无自以为有眼力不差。廷伟参谒之后,拜了客,免不得亲朋一番贺喜,阖群人没一个不夸赞世无螟蛉得这样一个好儿子。彼时就有人来与廷伟作伐,〔也俱〕辞年纪尚小,概不许允。只因世无久有念头,要将云姐配他,以继子而为赘婿,又亲热些。此乃与妻妾们私议的话,所以不另议婚姻。那云姐是年也十四岁了,长得柳眉杏脸,齿白唇红,腰之细,羞说小蛮态之媚,慢夸飞燕,真个是行来入画,一见魂销!世无亦尝教他读书写字,故尔粗知笔墨,夫妇珍爱,不啻明珠。此时,亦有许多人来求亲,世无也俱辞绝。云姐身边有个侍儿,比云姐大一岁,名曰紫箫,性极聪慧,他仍然在老主母房中。听得要将云姐匹配廷伟的话,即至房告诉云姐,又说:“大相公与小姐,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可不是小姐莫大之喜。”云姐道:“婚姻事,自父母主张。未知真假,我是个闺女家,怎么你这丫头,把这话私告诉我,甚为无礼。下次如此,我必对奶奶说,决不怪恕!”紫箫便不敢则声。那里知道,云姐平日虽极端庄,与廷伟兄妹间从不戏耍,然心中亦甚爱他才貌。此时口虽发作丫鬟,心里亦但愿如此。此乃大概闺阁中女子,无有不爱慕才貌大夫的私心,亦不独云姐而然也!
评:
廷伟始为公子,中为管脚的所使,皆天使之然也。然虽天使之然,而君章之与刁仁,先称莫逆,后盗其妻,卖其女,杀其身,刁仁应皆受此报。不该以贵宦之子,视为几货,以赁易为人也。及看廷伟之采芹入泮,方知天产奇人,定不埋没于流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