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仙女弄神呈幻戏冷海棠抱病补诗钟
碧霄道:“好景无常,新欢有几。吾们今日的快聚,是难得的。若要做诗,我们可以再约一日,到那里赏菊去。我来做一个东道主人,今日我们大家有什么本领,献些出来,敬敬花神,就算敬了自己。大家搬到大殿上去好不好?”喜珍、素秋、月仙笑道:“你们有本领尽管献去,我们只得好看。”双琼笑道:“我知适才大家要奏技,只好把机器戏给你们看。”碧霄道:“不能做,尽管随意。倘有一技的,总要献些出来。”珩坚道:“好。我来画一张写意的花神聚宴图。”秀兰道:“我来题诗。”
珊宝道:“我来舞。”正说着,只听得正殿上外边豁喇一响,响过后,音乐飘空。小丫头来报:“屋脊上有一朵红云,云中似有一位女仙样子!”众人大为惊异,一齐走出来。向空一望,果然红光灿烂,一个仙女在那里,负剑冉冉而立,相去数丈,却看不清楚面庞。众人知是仙灵,于是大家回廊叩首,并请问大仙姑姓名,那仙人也连忙在云中还叩,道:“别来半载,众位奶奶姑娘已不认得么?我是碧姑娘的丫头,云倚虹是也。知众位今宵献技,奉太君之命,特来助兴。”众人大喜,碧霄、韵兰连忙招呼他下来,倚虹笑道:“久弃下方,不履尘土。两位姑娘都好么?婢子参拜叩首了。”只见倚虹又跪着,韵兰谕他免礼,说:“你既不来,请问现在何处作何勾当?”倚虹道:“婢子系百花宫玫瑰仙子,现居离恨天。各位都是那里人物,同这里花神祠的职衔一些不差。苏姑娘是那里的总花神,姓汪,号幽梦灵妃。唐朝武则天时候,曾经谪降一次。他的宫殿,十分体面呢!”舜华道:“姊姊当日,到底怎么样的受辱呢?”倚虹道:“既往不咎,来者可追。现在苏灵妃的境遇,是极盛的时候了。不日还有一件喜事,但好景无常,前因易昧。天下的事有兴必有败,有盛必有衰,祸福相倚,乐极生悲。但愿格外留心,照理行去,自然可登彼岸。湘姑娘是不用说了,就是莲姑娘满了尘缘,也便可证果。其余奶奶姑娘,都是有根行的人。”
佩镶、月红、纫芳、喜珍都道:“你去子,我们也难得会了,你把我们的结果,逐一个说说。”湘君道:“这个倒不必问他,我们随缘做去,自然得了终身。”倚红道:“太君向我说,有一句口诀,请教众位参详。”素秋道:“你且说来。”倚红道:“说也不懂字义,就把我这口单剑赠给凌霄姐姐罢,上面有小字,请大家看便知道了。”说毕,把背上一口单剑连鞘解下来,向地下一掷,只见红光一道,砉然一声,那口剑已落在凌霄门前,香气蓬勃。凌霄大喜,连忙拾起来,仰看倚虹,已不知那里去了。大家十分惊异,便进大殿来。簇在一处看时,碧霄认得是倚虹平日所用的海青剑,那剑鞘上已另行镌着几字,是谨赠凌霄仙姊,遂把剑拔出来,只有海青二字,并无别字。碧霄道:“他说有小字在那里呢?”文玉道:“你看鞘里头有什么?”
素雯便把鞘在灯上一照,说道:“里头好似有个纸拈儿。”霞裳连忙拔了支金簪,在里头剔出来,果然有一个字条儿,是蝇头小楷,上写着道:凤一行,众芳歇。三竺魂,孤坟魄。断弦琴,望夫石。有假心,无定迹。帐中兵,马上血。
恶姻缘,三生孽。历茫茫,尘天劫。否泰交,露新月。一笑逢,朝金阙。断肠碑,常不蚀。
原来是二十句三言文,湘君看了叹气,莲因虽又新犯尘缘,但向来修持甚密,故尚知此中约略,也在那里同碧霄众人见句意不好,大家议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问问湘君、莲因,那里肯泄漏元机。凌霄大叫道:“不要猜这哑谜了,云姑娘赠我这一口剑,我来舞一回,你们看,冯姑娘指点指点,好不好?”
碧霄道:“极好。你替我舞罢,我这回不能舞呢。”众人知他为坐喜的缘故,于是大家到正殿前台阶上来。韵兰的瑟,雪贞、萱宜、莲因、幼青的琴,柔仙的箜篌,佩镶新学的筝,文玉、素雯的琵琶,双琼的机戏,玉田生的倭刀,珩坚、秀兰的文具,燕卿、小兰的笛,均差人去取到,放在后面桌上。于是先看凌霄舞剑,虽不及碧霄工夫,却也可以去得了。碧霄在旁一一指点,说:“你这后来一套解数,是下下乘,不可学的。舞剑之学,虽心企万象,横绝太空,身在此地心在遥天,一意贯注,方臻神妙呢。”凌霄默然,雪贞要看他轻身之法,马利根也同凌霄说了,凌霄便把剑交给丫头青雁收好,自己脱了外衣,把裤管扎缚了,穿着银纱窄袖紧身小夹袄,束了一条绣鸾带,手上的金钏,都退去了。台上本有一条白棕绳,直通至庭心两根高木杆上,木杆东西各一根,当中一条粗麻绳,台上一条棕绳,系在这根绳上,是刚才做戏用的。凌霄走近戏台,纵身一跃,直到台上,打一个筋斗,踊上铁条,两手缘行,居中坐在上面,手也并不握着,众人替他危险,俊官叫道:“姑娘仔细。”柔仙笑道:“他有功夫,不要紧的。”
话未说完,凌霄将身一耸,已立了起来,复蹲了一蹲,雪贞道:“啊呀,险极了!”忽见凌霄同燕子一样的一飞飞到白棕绳上,把两手握着绳子,缘到当中一根绳上,坐在一根短木横架上。木之两端,均缚着绳的,凌霄向着众人微笑。众人靡不喝采,喜珍笑道:“原来他有这等绝技!”忽见凌霄在横木架上立起来了,拍着两手歌道:凌风兮升天,飘飘兮飞仙。云舒霞卷兮,鸾鹤回旋。罗袂偏反兮,直上太华之颠。
歌声朗澈,不啻落珠玉于九天,听霓裳于月府,正在称赞,忽见他一失足,倒栽葱一交从架上直跌下来。兰生、秋鹤急叫道:“阿呀,不好了!”喊叫未完,只见他两瓣金莲,钩住架上,把身子倒垂在下面。众人被他这一吓,冷汗都吓出来了。心中霍霍的替他鹿撞,见他仍旧钩牢,遂拍掌叫好,忽见他把两瓣莲足,在绳上倒跑起来,直近铁条,把身子向上一提,已钩在铁条上了,方才从容下来,笑脸盈盈,并不气喘,众人大家称赏。兰生笑道:“可惜碧霄嫂子这回不能舞剑,否则更好看了。”
韵兰笑道:“我们大家也去献丑。”秀兰笑道:“你是总花神,应该比我们的技艺好些方配。”韵兰笑着也不理他,于是各美人分占座头,鼓瑟的鼓瑟,弹琴的弹琴,书画的书画,箜篌的箜篌,筝笛的筝笛,琵琶的琵琶,满堂音乐,盈耳洋洋。韵兰的大八音琴,也取了来开着,马利根在那里鼓弄风琴,一时满殿花光,耳中目中,便是《红楼梦》大观园中,也未必有些富艳繁华。除非广寒宫中,瑶池会上,或者有此光景。大家玩了两三刻工夫,书画方完,仙音罢奏,莲民因身子不好,听柔仙弄宛箜篌,说了一回私话,便去睡去了。
秋鹤、兰生两个人,乐到无可不可,就请教双琼的机戏。
那一套在第十六章业已表过,此处不题。又有一套,一个径尺锌片筒,把他打开了,放在台阶上,大家坐了看他,只见飞出两只仙蝶来,作纯白色,在空中飞舞。少顷又飞出一对绿蝶,少顷又飞出一对墨蝶,于是黄蝶、米蝶、青蝶、点花蝶,共飞出来七八对,花团锦簇,羽衣翩翩,最后两只大蝶,其巨若箕。
一银红色,一紫红色,飞入小蝶中。各小蝶纷纷围着,或上或下,或右或左,或后或前。双琼又放了红绿两色的电光,把众人的眼都看花了。湘君命舜华拿了一个拂尘来,手中执着,危坐在上边,口中喃喃,不知念了些什么。众人只向庭心看着,那里去管他,惟莲因、秀兰心知湘君有异,也不去说破。大家正在喝彩之际,忽听嘹唳之声,半空中来了仙鹤一双,口衔一个灯匾,飞在庭心。离地十余丈,屹然不动。众人大家惊异,仰着首向上看时,灯匾上乃是“花好月圆人寿”六个大字,于是震骇非常。忽又听仙乐之声,湘君假意笑道:“恐怕有神仙来了,我们大家应当肃立。”说着把佛尘向空一掷,霎时间变成一座金桥,金光灿烂,直通到霄汉。双琼的彩蝶,也无心看了。果然两只仙鹤,缓缓的飞下来些,湘君命众人静看,不可交头接耳。定着神看那仙鹤集在桥上,便有许多仙女,每人执着锦绣灯牌一对对的,在桥上分级而立。那前面一个灯牌最大,写着“万花总主”,前面还有一对牌上写“左侍萱花仙姑,右侍珠兰仙姑”,后面的灯牌上,是水仙仙姑、荷花仙姑、菊花仙姑、梅花仙姑、酴??仙姑、芍药仙姑、海棠仙姑、芙蓉仙姑、碧桃仙姑、牡丹仙姑、桂花仙姑、木香仙姑、莺粟仙姑、凌霄仙姑,素馨仙姑、绣球仙姑、辛夷仙姑、杜鹃仙姑、玫瑰仙姑、石榴仙姑、山茶仙姑、玉蕊仙姑、栀子仙姑、蓼花仙姑,凡十二对,共二十七位仙女执着。那仙女生得千娇百媚,富丽庄严。
韵兰、素秋是忠厚的人,便要跪叩。萱宜笑道:“这是湘姑娘的幻戏儿呢。”
话未说完,只听下边双琼所放的彩蝶筒里,吁吁数声,放出数道烟火来。这个青烟,先把这座金桥迷住了。那烟火是各样的花,这个筒名百蝶万花筒,花也分为各色,喷高五六丈,约五六分钟方才放完,那金桥仙女都不见了。此是湘君障眼幻戏,园外都不能见的。众人大家叹为观止,遂请玉田生奏技。
玉田生取八柄柳叶短飞刀,走到台阶上来。庭心里竖了一块三尺宽一丈长的杉木板,板前竖一根五寸径,五六尺长,龙须草扎成的小柱。玉田立在台阶正中,先把两柄刀在上边一上一下的接掷,既而添了两柄,直至八柄。添完,但见一座刀光山,人也看不见了。掷了一回,嘎然一声,两柄刀飞去把草柱截了一段,既而又飞两柄,又截去一段。凡八柄刀截了四回,离身三丈远的草柱都截完了,把刀仍旧取回,又齐飞起来。初起头霍霍的闪铄,既而融成一片,忽然变成一排的光,直飞到板上去。叭哒一声,八柄刀一字儿钻在板上,众人大家喝采。五田生满面笑容,声色不动,回到座上。凌霄、碧霄更加佩服,拥着玉田,再请他飞刀。玉田笑道:“再飞也不过如是。”碧霄一定再要飞,玉田却不过情,叫把刀再取来,把这板横铺在阶下,于是又一上一下的飞起来。飞到极忙之际,又听霍然一声,变成一道白光,倏然环在空中,如虹桥一瞥。只听得飕飕瑟瑟一道白光,落在板上,将八柄刀攒聚在板上如一朵菊花,韵兰等无不称奇,道:“果然厉害!若在阵上,不用炮火,这个刀还能抵当么?”玉田笑道:“这是玩意儿,那里上得战场?”说着大家归坐,佩镶命把这些东西收拾,珩坚道:“各位的绝技,都拜领过了,不过便宜了碧丫头,将来恭喜过了。你不把你的剑术给我们玩,我不依。”喜珍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散罢。
雪丫头还是回去,还是住在彩虹楼?”雪贞笑道:“我同双妹妹都住在彩虹楼了。”兰生道:“我也住在这里了。”霞裳道:“太太方才再三吩咐,叫我同你回去的。你又贪顽了,仔细太太同我淘气。”兰生一想不差,只得回去。于是大家离座,不过佩镶、秋鹤、莲因在那里,监督收拾排常众人坐轿的坐轿,乘车的乘车,纷纷回去。韵兰、月红、小兰及侍红等回幽贞馆,湘君、舜华回漱药?Q,燕卿回闹红榭,文玉回棠眠小筑,秀兰、纫芳回寒碧庄,柔仙、凌霄回桐华院,珊宝回延秋榭,素秋、碧霄、双琼、雪贞、玉田生、马利根回彩虹楼,素雯回韵香馆,幼青回绿芭蕉馆。
次日是开门祠的日期,隔夜倚虹前来,外边已轰传四处,说花神祠果有灵感,天上特差仙女前来,因此来的人愈加多了。
祠中特雇一班优人演戏,并有巡差在彼处弹压。花神祠西辕门也开,颇有人入内游玩。韵兰为筹费起见,另派人在园内伺候。
天香深处,先数日已堆了两座菊花山,任人赏玩。于是韵兰议定园中房屋,不取租金,惟愿住园中者,但许静候从良,不准接客。那柔仙的假母马氏,便为难起来。柔仙心里要嫁莲民,而不能自主,嘱莲民以后勿再前来,使马氏心冷,便容易讲价。
莲民本来抱病静养,二则囊橐萧条,就守戒不去。有时看见柔仙,彼此故意避着,马氏便想把柔仙搬出园去,所有以前欠的房金百余元,便托辞不付。碧霄知道马氏不能长久,便催秋鹤任义替他速为料理。玉田生回国去了,素雯、燕卿又大家不合起来,彼此竟至攘臂。燕卿还有几个旧交,尚须往来,况现在韵兰的新令,也不能格守。燕卿便借了这个缘故,搬出园中,在外租屋另住,而心中深恨素雯,必思报复。素雯曾欠二千债项,系燕卿经手,燕卿遂唆使人去索,素雯无可抵当,只得从良。有一个姓叶的武员,要想娶他,愿出嫁费三千金,素雯虽不知性情,但熟客往来,已经三载,便同韵兰商量,韵兰道:“我们这个事业,本以从良为宗,他既是武官,你去之后,但能生了一子,便可出头。你自己想想,可嫁即嫁,年纪已不小了,若耽误机会,恐怕后来难呢!你不信,可到红庙里观音菩萨那里求求签。”素雯点头称是,当日又谈了一回,便各散去。
到了次日,素雯备好了香烛钱粮,到红庙去。但见人山人海,有求子的,有求名的,有求财的,有还愿许愿的。素雯焚香叩祷已毕,取了签筒求得一签,乃是中中。其句云:恩爱夫妻,如鱼得水。深而又深,余却一子。
素雯得了这签,归计遂决。十月初五,便嫁了叶姓,把夙债都还清了。嫁去之后,便得了喜。岂知这位姓叶的,是极残忍的人,娶了两位如夫人。一个被他杀死,一个被洋枪轰死。
素雯初到,尚被宠爱,后来渐渐的暴虐起来。大夫人见他坐喜,竭力保护。叶姓适因从征出外,素雯始得相安。然已被他把利刀截去了右手拇指,请西国医生医好。到明年七月生了一子,武员回来,心中颇喜。不到半月,又因细故反目,竟把素雯在水缸中浸了三日,绝食致死。此是后话。
自花神祠公祭后,光阴易过,又是十月初旬。莲民旧疾未愈,柔仙又得了痢疾。莲民要去探望,走到漱药?Q门前,看见柔仙同一个客人,后面跟了马氏,立在柳荫下讲什么呢。莲民不能上去,四目相视,马氏便同柔仙及客人进去了。这晚莲民回来,十分难过,增了咯嗽之症,便写了一封信要想寄去,又恐柔仙见了,反为不美,更加忧虑。过于一日,得柔仙密信,叫他不用过去张望,但催秋鹤、任义、碧霄、韵兰四个人,速为设法,我近来日日与马氏争闹,使他厌极了,自然肯让嫁人。
莲民便来与秋鹤婉商。岂知碧霄、素秋要搬回宝应,秋鹤一无空日,安慰他一番:“等宝应回来,必有法儿,你虽不去见子虚,我来出常倘马氏索价过昂,便把柔仙发堂择配。”莲民心中稍为安适,九月二十八日,韵兰在幽贞馆赏菊。因下元日芝仙差人来接珩坚,到浙江住,所以韵兰便借此送行,又把燕卿请了来,素秋等又都来聚了一天。佩镶趁此开了一社,月仙、莲民病瘵,柔仙病痢,伯琴病虽愈,而喜珍又患产后,均不能到。柔仙那里有回条来,告谢韵兰,其略云:韵姊如晤。刻接手柬宠招,且感且愧。妹本欲前来,奈四五日来忽忽不乐,兼得河鱼之疾,奄奄倚枕,正怯秋寒。宠约持螯,窘不能赴。命薄于纸,愁迷若因。帘卷西风,真比黄花憔悴。撮合之举,眼睁睁望日如年。乞早作良图,以防中变。
仲郎处乞为宽慰,冷海棠苟延残喘。总望三生石上,连理枝交。
若果天不相怜,鸳鸯惊梦,亦惟有一死以待来生耳。仲郎送来茄楠香珠痢疾丸,为恶鸨矫命冒收。昨日查知,始向取到,殊可恨也。冯碧姊有暇否?闻即日将回宝应,钟情姊妹,相见无多,幸请常来谈心,以补后日相思之苦。今日诗社,必当别有新吟,惜愁病缠绵,不能躬与其盛。倘能病起,再当补作一题,追随骥尾,如何?
冷海棠伏枕上福
众人看了这信,到替他伤感。珊宝道:“这封信不用给莲民知道,韵丫头替他催秋鹤赶紧就是了。”韵兰笑道:“你不识得秋鹤么?不好同他说么?”珊宝笑道:“我偏要你催。”碧霄道:“我这几天料理行李,不能闲,明日我们去望望他。”说着,小丫头送上姜醋来,每人门前装了四个蟹,两个团脐,两个尖脐,秋鹤、介侯一班在采莲船吃蟹,燕卿命把雄蟹多装几个去。
文玉笑道:“你看他没良心,自己要吃团脐,把尖脐给别人吃。”
燕卿道:“你知道什么,介侯吃蟹,只爱蟹螯同蟹脚,不吃蟹身的。”珊宝笑道:“嘎,原来为私爱相好起见,但是多送些醋去才好。”秀兰笑道:“介侯是不吃醋呢,不然,为什么荐了知三呢?”湘君笑道:“我不信,难道知三和他是同干。。”尚未说完,被燕卿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班不得好死的小蹄子,串通了,把我来开心!”文玉笑道:“不用说了,燕姐姐猴急了。今日要举诗社,还是好做诗罢。”当时韵兰又命人送了十几个螃蟹给吴太太。佩镶已剥了一筐子的黄,送到韵兰面前。湘君笑道:“这是平儿孝敬凤姐的故典,你把醋多倒些。”韵兰光喝了半杯酒,一面吃筐子里的蟹,一面鼻子里哼道:“并不是夸口,从来并没有和别人吃过醋,他信便请教,不信由他去。”此时纫芳、舜华、琴娘、青雁、暗香、云绡、鹣儿、玉怜、明珠、柔儿、金姐、素秋的丫头绿香、雪贞的丫头抱玉,各剥了黄,给主人吃。莲因吃素,只吃素菜。俊官也请到了,众人问了柔仙的病势,无不叹息。俊官也心中闷得很,喝了几杯酒,便又剥了一壳黄,送韵兰吃。勉强笑道:“婢子是总仙姑右首的侍儿,左侍既服侍得仙姑,不敢不孝敬!”说得众人笑了,佩镶道:“我们诗到底做不做?”双琼身弱,且新近发了一回肝气,所以吃了一个蟹,便不吃了。听得佩镶说,便接口道:“什么不做,我前日看见一本书,名曰:《诗钟》,都是两句对的,七言诗句,有两个法儿。一个是每句嵌一个字的,一个是每句咏一物,或一人,以工致为上。我们今日何不就玩这个?”佩镶道:“我本来拟咏诗钟,既这么着,请大家拟起题目来,就先做咏物罢。每咏一联,以寸香为度,过了便不算。即有佳句,也不录龋”秀兰道:“甚好。”于是大家拟起题来,限物名、人名、地名、书名四项。拟好了,写了短纸条上,分放在两个竹筒里,用银箸夹出来。一面催吃了饭,盥漱毕,撤去碗碟,随意喝了香茶。凌霄道:“你们去做诗翁,我们不做诗的,到采莲船去闹。”他们遂约了绿香、鹣儿、柔儿一班去了。这里佩镶替众人在筒中夹出题目来,每人两题做一联,以寸香为度,香尽交卷。众人大家将题目看了,便各自吟哦起来。到了寸香烧尽,都已交卷。有做两联三联的,佩镶只许每人一联,同俊官替他们录出,把自己的也写了出来,交侍红拿到采莲船评定,再拿过来。凌霄也跟了来,说:“这么两句,容易得很呢!你们给我两个题目,我回去叫柔丫头做去!”
俊官道:“我也要回去了,同向姑娘携了一同去!”韵兰道:“停一回,你把我们做的,都取去给他看。他若有精神,便把我们这些题目都做一联,也不要紧。”凌霄道:“你们把方才各人的原稿交给我带去罢!”纫芳道:“也好。”便一齐交与俊官。凌霄道:“稿虽带去,题目不好重复的,你把杜丽娘溺器盆、曹植碧筒杯,四个题就是了。”俊官遂匆匆去了。湘君等遂把评定的诗钟看,第一名珩坚,第二便是双琼,幼青考了殿军,倒也并不在意。珊宝笑道:“好厉害,姑嫂二人占了状元榜眼。”
湘君、莲因笑道:“大家来公读罢!”于是彼此拥在一处看道:张敞蛾棱写样双弯绿珩坚美人睡鞋鸳被销魂一捻红佩镶笑道:“题目也好,对也实在工致艳丽,不愧第一了!”
韵兰道:“做这等句子,最须典雅工致,有一字平仄不调,对仗牵强。干支不对干支,卦不对卦,采色不对采色,便不好了。”
珊宝、湘君道:“须刻露为上上,见了句子,便知道题目,便算工夫。”秀兰、莲因道:“就是作诗,我也不喜平仄不谐之句。
虽是古拙,总不好读。一三五不论,都是藏拙之说。”雪贞道:“看下回罢,不要议论了。”于是又看道:二乔雀台春锁风难寄双琼捣衣砧蟀院秋寒月自明燕卿道:“好个蟀院秋寒月自明!把捣砧做得融化极了。”
文玉道:“你现在搬去了,我夜夜忆你,也有这个光景。”说着眼圈儿红了,燕卿道:“没得这个浪妇,同我作对,好姊妹谁愿意分开来?现在他嫁的老公,我打听得也是无常性的,又躁急,又残刻,他将来不得好死!”幼青是素雯莫逆的,听燕卿毁素雯,心中便不自在,因冷笑道:“燕卿姐姐,把素雯姐姐恨到这分儿?”燕卿道:“嗳,除死了方肯忘记。”珊宝恐怕说出气来,便道:“不许讲心事,看完了,再说罢。”遂念道:自鸣钟报晷一机行画夜韵兰董仲舒下帷三策建天人燕卿道:“工切之至,如白香山诗,老妪都解了。”下面是:孙康冬夜读书常映雪素秋纸鸢春郊飞影快凌风秀兰道:“以上的两联都好。”又看下面写的,韵兰眼快,便把题按住了,说道:“你看这两句做的什么?”碧霄看道:仙浆合享温柔味,官韵还联伉俪缘。
秀兰笑道:“下句定是吴彩鸾,上句总是妇女用的秽东西。”
看填的名是燕卿,韵兰便把手放开,秀兰一看,下联不差,上联是月经布。便笑道:“谁促狭,出这个题目?”纫芳道:“燕姑娘自己出的呢!”秀兰道:“也罢,轮着他,叫他自作自受!”
燕卿笑而不语,众人又看下边的道:
寿字香心瓣如焚都曲折湘君
戴宗脚根快走肯迟延
珩坚道:“在神行两字上着想,也算匪夷所思。”又看下面道:电气灯空际光明偷列缺碧霄姜尚梦中经济待文王珩坚笑道:“文王对列缺,真不容易呢!这个好处在一个偷字。”碧霄道:“你看鹊桥怎么对王羲之?”素秋看了念道:鹊桥三匝排空疑雁齿秀兰王羲之一窗坐暖写鹅经素秋道:“秀姑娘的心思,真是蚁穿九曲了。”佩镶笑道:“但是这经字,对不过齿字。齿字形体门,经是文学门。”燕卿笑道:“他们经学先生谓之通经,我们每月的月经转来,也是通经,可见他们通的就是我的经。这么说起这个经字,也是形体门了。”说得珊宝、韵兰、秀兰、幼青、佩镶、文玉几个人都笑了,素秋骂:“他刻毒!”燕卿道:“我骂的还算好呢!
我看现在的经学甚少,连我们的经还通不上来呢!”说着碧霄又看下面的诗钟道:帘波湘影丝摇秋瑟瑟萱宜张君瑞佩声夜待月迟迟养由基百步眼光功贯虱雪贞寡妇十分心事梦惊鸳蒲剑出匣曾被芒作作幼青屈原问天难诉怨深深佩镶道:“匣字对天字总不合,出匣何不对斫地呢?”幼青笑道:“改得真好,我明儿送门生贴子过来。”说着又看下面的道:琴侬心宛转通司马珊宝百里奚俗谚荒唐说食牛珩坚、素秋笑道:“司马对食牛,真是玲珑七窍,亏他想出来的。”佩镶点头道:“本来应该如此对法。”于是又看下面乃文玉、莲因、月仙、佩镶四人的诗云:火轮船海上鲸波飞一舰文玉梁夫人军中鼍鼓警三通邯郸枕入梦游仙徵幻化莲因郑康成解诗黠婢效聪明薛夜来针穿一线能传巧月仙腊八粥米和双弓当御冬橄榄吴都赋物曾沿左佩镶李白荆郡陈书愿识韩幼青道:“左对韩字,真是天造地设,怪道他要议论人对得不工呢!”说着只见凌霄差着人过来,说:“柔姑娘病势仍旧这样,俊官也不来了。姑娘们的对都看了,他拟了两个,说草率得很,请姑娘替他改罢。”遂把一个字条儿交给碧霄,韵兰道:“我把我们的看完了,再看他的。”于是又将下面这个看道:司马迁千秋气壮龙门笔桂花一抹香分兔窟枝赵飞燕楚楚舞完娇费力佩镶鸡毛帚谯谯谈罢净无尘珩坚笑道:“佩镶姑娘原来有兼人之技,做了两个,毕竟才气不凡。”佩镶道:“我们看柔姑娘的罢!”碧霄摊筹看道:碧筒杯金茎凉吸三升酒曹植彩笔豪称八斗才溺盆仰承俯注佳人泽杜丽娘梦想神游倩女魂韵兰、珊宝看了,掩口而笑,燕卿也吃吃笑道:“只仰承俯注四字,把这个情形活画出来了。”双琼、雪贞看了,两人的面上微微红起来,纫芳道:“金茎一联,真是绝笔呢!”说着只见兰生进来,众人大家招呼,兰生笑道:“你们如此快乐,作什么呢?”众人笑道:“你来迟了,我们做诗钟。”一面佩镶把诗钟给兰生看。
此时天色已夜,佩镶方点起红烛十几对,插在菊外,这些菊花的碎影映在彩墙上,分外好看。韵兰乃排了便席,随意说笑吃喝,直闹到半夜方止,各人也次第归家。次日九月二十七,秋鹤生诞。韵兰替他庆贺,除萧云、友梅、介侯男客外,女客不过园中几位,都到采莲船相聚。一早秋鹤先到韵兰处道谢,佩镶笑道:“做生日也极平常,反来谢起来了。”秋鹤道:“蒙你姑娘如此青眼,我这身子都是你姑娘的了,还有什么说的?”
说着眼圈儿红了,韵兰看他感恩之色,流露言表,心中自是感动。因笑道:“你快先去罢,叫人把延秋榭收拾收拾。前天珩坚姑娘送你的十八幅罗汉像,可先挂起来,大家好来赏识。我们恐怕要吃午饭才能来呢!”秋鹤听了便走了。到了午后,客人渐到,男客在采莲船,女客在延秋榭。先吃了面,随意坐起说笑,看这罗汉,果然画得又别致,又精神。韵兰道:“罗汉之说,我听秋鹤说过,大约是印度的古典。”湘君道:“罗汉只有十六,并无十八。十八尊之说,是俗例也。”碧霄道:“你深通内典,能举十六尊的名字么?”湘君道:“可惜柔仙妹妹病不能来,他连每人的生身地址事业,都知道的。我但知道大略,或言是十二个强盗,或言是经商之人。据释典云,佛茄梵般涅??时,以无上法嘱付十六阿罗汉,东坡集里有十八罗汉赞。后二尊,一曰庆友,一曰宾头卢。然宾头卢即是卢度卢,其名实重复也。今考各罗汉的名,第一位,阿迎阿达机尊者,第二阿资答尊者,第三拔纳须尊者,第四嘎礼嘎尊者,第五拔杂里逋答剌尊者,第六拔哈达喇尊者,第七嘎纳嘎尊者,第八拔哈喇?Y杂尊者,第九拔嘎沽拉尊者,第十喇呼拉尊者,第十一租查巴纳塔嘎尊者,十二毕那楂拔哈喇?Y杂尊者,十三巴纳塔嘎尊者,十四纳阿噶塞纳尊者,十五锅巴嘎尊者,十六阿必达尊者,共十六尊。另外有降龙伏虎二尊,降龙名戛沙鸦巴尊者,伏虎名纳达密答喇尊者,凑成十八尊。唐·贯休和尚曾画十六应真像,载在宣和画谱中。”莲因道:“不差,我在杭州因圣寺见过,笔意实在奇特呢!”佩镶道:“四金刚有名字么?”文玉道:“封神传载得明明白白,有水火琵琶、混元散花狐貂、摄魂剑是魔家四将,你没见么?”湘君笑道:“这是世俗的妄说,佛教都称他是天王的。阿含经上载东方天王名多罗噬,领乾闼婆,及毗舍?^神将,护弗婆提人;南方天王名毗琉璃,领鸠盘茶,及薜荔神将,护阎浮提人;西方天王名毗留博义,领一切诸龙,及富单那,护瞿那尼人;北方天王名毗沙王,领夜义罗刹将,护郁单越人,所谓金刚者,因他所执的杵,故有这个称呼。俗称执剑的为风,执琵琶的为调,执伞的为雨,执蛇的为顺,因名风调雨顺。但这蛇并不是蛇,也不是貂,其实是蜃也。”秀兰笑道:“他信这个,便有这些原原本本的考据,我就不信。
这些名字,先就佶屈聱牙的了。”只见秋鹤过来笑道:“时候还早,各位姑娘何不玩玩牌呢?”韵兰笑道:“你想抽头么?你要我们赌,你去取牌来!”秋鹤笑道:“我到姑娘那里取去。”
韵兰笑道:“你倒便宜,借我之赌具,你自己抽头!”秋鹤也不理会,便走了。少顷果然取来。于是韵兰、佩镶、幼青、碧霄,看宁波的麻雀和牌;湘君、莲因、纫芳、珊宝,看苏州的二十四倍头碰和铜旗牌;秀兰、舜华、凌霄、文玉,玩崇明五会头么六、独脚王、四六封王的。韵兰桌上,佩镶取了四白四发,只等下家碧霄一张九万。岂知九万斗出来,给幼青和了去,佩镶遂直立起来说道:“可惜,否则你们码筹都要完了。”那边湘君和了一副天官立直断、磕碰七不同、断长断、五子七倍头,二千四百余副,三个人都输完了。这文玉三个人,一个看望。
文玉桌上一张四六蝶牌,与梅花相会,梅花已经敲了三张了,不过桌上一张蝶四六手口一张花牛头五六。若是五六来便会头宕,二千五百六十副,岂知被舜华和了,文玉也嚷起来,一算反输十回码子。时候已是上灯,遂大家罢赌坐席,秋鹤来一一的敬酒,于是猜枚行令。到十点多钟方散,转瞬是珩坚到芝仙任上,大家又饯别了一回。碧霄即日亦要搬,因挂念柔仙,约了韵兰、湘君来看他,并且告别。未知若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