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云纵春风设帐天涯浪迹旧雨联床
壬辰正月初八日,秋鹤从横滨动身,路上小有勾留,十六日始到长崎。访见萧云,岂知致和新故百日。萧云丁外艰,执手之下,伤感了一回,又安慰了一回。秋鹤就住在萧云日报馆里。原来该馆开设之后,四处风行,每日出报三万余张,馆中机器两架,以汽力代人,每架仅用两三人足矣。秋鹤道:“现今美国新制一种印书机器,其取纸、分纸、剔纸、折纸皆不用人,但将原刀纸张放在架匣,机器自能取去分开压平,一张一张的送到刷印处印好,随即折垒好,封好,封条上印有牌号,然后在机右后面出来。每点钟可印报二万七千余张,惟折报不过十四等。一张的六处,两张的四处,五张的三处,五十张的一处。”萧云道:“我也听见太晤士报里的朋友说起,但我这机器字模通是租来的,也不去更动了。”当夜无事。
而两尾之间为长港,长港尽头的地方,就是长崎。恰在鸟中尾之茎,其地商务热闹,市井繁华。水道一线,直通中国上海。
中尾之头,别有小峡横出,曰野母。崎上尾向东南,就是半岛,地势甚狭,名曰爱津。半岛当中,有火山一座,亦有温泉,故名温泉岳。南首有方丈岳,东边亦有岛,原为足之下,有平户岛,属松浦。地势狭长,中有海峡,平户西南,更有五个小岛。
最近者形如十字,曰中通岛。其西首三岛皆小,有名福江岛者最大。其余海中岛屿虽多,不过鸟翎小迹。长崎港湾属肥前境者,在彼杵郡,东西十三町,南北一里有余,水深四丈至十三丈,港叉曲折向南,折而西,有香烧岛。荫尾岛数屿,拥于港口。日人称九州第一好港,同郡浦上村渊大岛崎之东南三十间,有暗礁,曰俎板濑,大可三间。又同村濑肋浦东首一町,有暗礁,曰横濑,东西大可二十四间,南北十三间。又同村立神的东首稍偏向南二十间地,有暗礁,曰前濑,大方三间。又同村西泊男神的东首稍北六间地步有暗礁,曰方主濑,东西大一间半,南北二间。又同村木钵神崎的西六町地步有暗礁,名伞濑,大方二间。又小仓村的西一町地步有暗礁,名长布,大方三十间。以前所说的礁,都在长崎的港湾里面,潮退可见其顶。其余港湾也不知其数。
秋鹤住在此地,日日的考求,只苦没得测量的仪器东西,又没得地舆熟悉的乡导官请他指点指点,不过自己把书籍来校对校对,消磨岁月。有时又自己思想学他这种经济,世无知己,权不能专,要他何用。这么一想,也就自暴自弃起来。一日出门了四五日回来,萧云接见了道:“你到那里去?教人好找。”
秋鹤笑道:“天地悬匏一身如赘,何处不可去呢?”萧云正色道:“我有一句话儿同你说,你又是这个样了。”秋鹤道:“到底什么事请教?”萧云道:“舍亲阳芝仙表弟,前数日到这里,他的尊翁是弟的姑丈,号子虚,是一个头等参赞官,现在东京,他的家眷一起在这里,有一位小姐要请一个博学先生开导开导,他因曾闻他的亲家顾士贞说起吾兄的名望才学,要想见见。无意中弟同芝仙说起尊名,现在他就欢喜得了不得。他说家父常常说起,今在这里,不可错过。叫弟转圜介绍,他在这里等了两日,有公事紧要,实是不能等了。临去时节,他再三叮嘱要弟留住吾兄又说道:“回去后必有电报来的,弟说吾兄现在无馆,如此宾主,到是相宜的,就专主把吾兄荐了一百五十金一月,芝仙舍弟答应了,先留下一个聘书。五十元聘金在这里,今早子虚姑丈有电信来,务要弟同着吾兄到东京,说无论就馆不就馆,要同来一见的。又有赠你的诗四首,你看了便知道了。”
说着就把赠的诗及聘书聘金电报交给秋鹤,秋鹤看了一遍道:“日京亦是要地,弟本要去顽,既蒙令亲谬爱,想是不错的。
人生不过知己,意气既投,不可自高声价,况是阁下保举,弟就遵命罢。且到了再作计较。”萧云大喜,次日就治起装来,正月二十八日,两人就在长崎动身,赴日本西京。一到之后,彼此相见,顾士贞也特来见了,彼此投机,自不必说。
萧云回后,子虚就修理一个书房,请他住下,芝仙朝夕请教,抵掌谈心,就同他拜了异姓兄弟。子虚就命双琼小姐从他学习。小姐词章之外,颇爱格致机器化学,秋鹤本自己的所知,尽心教导。惟每喜出游,往往三四日不归,或流连山水,或寓趣烟花。到了十一月初,有俄国勘界官写信来请他,子虚那里肯放,芝仙也教他莫走,秋鹤却欲一游北方,以遂素志。自念说明白了,是不能走的,就写了一个信,作了一阕留别词,放在书房里砚台底下,把九个月的薪水剩了六百元,放在抽屉里,他竟不别而行。比及子虚等晓得,已是难追,只得罢了。所留的薪水,秋鹤要还萧云的,就寄了去。正是:名士本如不羁马,风尘甘作可怜虫。此行又是离家燕,欲把平生眼界空。
秋鹤到得上海,方知并非俄国的勘界官,是一个广东大书院里考过头等的大学生,姓林,号友香,是一个极富的富户,要出洋去游历游历,特请一位勘界大臣,向外务部请得照会,恨无伴侣。友香本与乔介侯相交,就请同去,介侯那里肯远出,就想着了秋鹤,把他荐了,又恐秋鹤在日本有事,不肯来,故哄他勘界,说是与钦差同走的。岂知秋鹤有志北游,就不哄他也去的。及见了友香之后,方始恍然,秋鹤道:“我弱冠以前,英法南洋都去游过了,不过俄德未去,除却两处,我是不去的。”
友香道:“我请的照会,是未填定地名的,随老兄所去,就是别处也好。”秋鹤方才应允,就择定十二月初三动身,乘的瑞典国轮船。介侯饯送等事完毕,秋鹤就劝令赴俄,随同友香一船。初六日抵香港,并不稽延。初九日行抵七洲洋尾,在赤道北六度二分,天暖如暑。初十日抵息力,亦名新加坡,在赤道二度三十五分,天更酷热,挥汗成雨。十二日入印度洋,风狂舟簸,晕不能坐。十五日抵锡兰,在赤道西六度三十六分,有长石堤一条,以当海水,这就是释迦佛出生处。登岸游历一日,凡藏经阁、卧佛庵、大教堂略略赏鉴。二十二日,到亚丁,就是进红海的道路。次日进红海,但见水阔连天,仍不见岸,天气顿冷。二十六日,舟进苏彝士河,此河凡长二百十余里,舟行极缓,且时时停歇。直到癸巳年正月初四,方到意大利国哲奴鸦地方,渡行李登岸。秋鹤同友香一路在轮船上,就请友香教教西话,心领神会,却易贯通。初五日,坐火轮车穿过一个山洞,约数十里,行经德国地界。初八日方到俄国圣彼得罗堡京城,气候极寒冷,其时刻晷度,比中国相去甚远,中国午正初刻,彼处是卯正一刻十三秒有奇,相差五时四十四分四十六秒有奇。据俄国天文书籍说,圣彼得罗堡京中午正,为中国北京酉初三刻五分。上海酉正五分,英伦敦巳初三刻十七分三十秒,法巴黎巳正九分,普伯灵巳初三刻十分,意罗马巳正三刻五分,奥维也纳午初四分,土小亚细亚巳正三刻十四分,班马知特巳初二刻十四分,瑞司脱格力孟午初十分,比弗兰德巳初一刻,美华盛顿酉初三刻,日西京戌初一刻。因地球所走的方向,有先后不同也。友香同秋鹤暂时借一个客寓住了,又去见了中国领事刘缉堂,停了三日,把这个照会托刘领事去到钦差衙门呈准,再转奏上去,由俄国的国王批准。恰值宫中跳舞会的日期,二人也被俄王邀了。进宫这日,但见男女纷来,宫门外草地上放起五色西洋烟火,旁边一班西乐,两排电气灯,共十余盏。门口扎着一座松柏香草牌,楼上面插着日叻红各种鲜花,小电灯数十盏。进门,西琴?h?h,脱了鞋,换了端整好的皮鞋,自己鞋子另外放了一个记号,方入宫。先见国王,大家把腰弯了一弯,握了一握手,闻了一闻脸。旋王后出来,也同国王一样见法,也有同王后亲脸的。到了里面,共有男女百余人,喝了一杯酒,就有人到一个大殿中去跳起来,也有不跳的。
但吃烟须到一间女人不到的地方,殿西北一间有大洋琴数架,几个西女在那里鸣琴呢。二人随众游玩,吃了些点心水果,直到三更方散。换了鞋,坐马车回寓。
过了数日,俄王把游历的公事发到外部,就命外部接见二人。讲明了缘故,一面发文书到芬兰莫斯克亚,与古罗斯克及亚的生一路,直至亚俄之阿司奇恰克图以下,蝉联知照。又领得护照一纸,延俄通事一人料理妥帖,又在泥瓦江各处顽了十余天。三月初四日,乘坐了火轮车东行,一路的见见闻闻,果然别开眼界。岂知友香身子寡弱,渐不耐烦起来,到了叶克铁陵,就患起病来。因决计要西回了,秋鹤那里肯舍,友香无可奈何,只得给了千金的资斧,自己中道折回,令秋鹤一个人顽去。秋鹤就招了一个土人换了护照,告知地方官,说一个人回去的缘故。于是分道扬镳,东西各判。时七月十八日也。
到了七月廿二日,住在旧勉地方,舍舟从陆游了十余天,八月初八日,抵束木地方。又住数日,十四日,到科尔勃河。
渡到东首独走街中,见有大茶叶铺数家,生意热闹非常,居然也有戏馆,叠阁层楼,向里边一望,围场约略极宽,门上西字招牌,写着明日准演“民变记”。秋鹤道:“什么故事儿?倒要请教请教。”就游了一番,回到寓处安睡。次日催寓中开了饭吃好,忽有一个金厂总管来见。谈了长久,方走。秋鹤也就出来,到戏馆中,已经开演了,就买了第二等的客位坐下。值园的送上一张戏目来,却是演的法国民变改为民主的故事。初起法王路易十六在一个宫里避暑,有一个大员的妇人十分艳丽,法王召进去。法王就把一根金链送他,妇人千娇百媚,做出淫荡之态,就与法王苟合。停了一回,大员出来寻妻,得了这个信,非常愤怒。后来有大员数人率同子弟骑着骏马提了火枪,后面跟几只猎狗,家人十余名,到百姓田中打猎。田里种的薯芋花麦,被他践踏得十去大半,有百姓几辈远远的望着不敢前来,但口讲指动而已。未几有议院百姓私议,忽法王传意旨叫他进京议事,就有各路的耆老纷纷前去。到京中大议院议事,外边就有百姓谋反,又有营兵从着百姓变心。议院里的人有戚额的,有拍手的,法王亲到议院里来请议员弹压外边乱民。议员初时不肯,法王恳之再三,议员中有一人出场说这个事非我牟拉巴不可。法王就请他出去,其时百姓已有数千人,有两个人掮了长枪,枪头上贯着一个馒头。门前有几个人敲着鼓,前后跟的不计其数。那枪上肩馒头的人说道:“以孚,随惠而勃来特肥此迷辛合辛哇。”犹言:“倘你们要吃跟了我一同去也!”众人跟了出去,有防守兵勇一队前来阻住,被这个为首的人说了一番,防兵反服了百姓,一同去攻打国家的大监牢,一拥而进。百姓个个快心。议院的人不料此变,倒也没了主意。法王逃到避暑的离宫,点灯去密访一个告老的宰相,牟拉巴也来了,议论许久。牟拉巴请法王下一道旨意,请百姓自主国里的受爵人员,及教中的祭司,皆不准管理百姓的事。牟拉巴就出来,百姓看见了,大家拍手喝彩,说道:“你来了,我们有了统领了,你就带我们去见昏王!”牟拉巴道:“王在离宫呢,你们拣几十个明白人同我去。”百姓就来了若干人,同到离宫,不问情由,将法王同王后锁住,牵出来,再到巴黎宫内。王后哭泣哀求,法王也哭,百姓的心软了,释放后叫他登楼上降谕。百姓都在楼下,也有睡在王后床上的,也有笑的,也有怒的。正在喧扰之际,说拿破仑将军领义兵来了,百姓大喜拍手迎接。
只听襞剥呼笑之声,拿破仑来了,是一个白面少年,穿了提督服色。牟拉巴也去见了,拿破仑笑嘻嘻的安慰一番,百姓都纷纷散去。拿破仑也不到法王那里,就到议院去了。此时上下议院意见不合,下议院的人要尽夺上议院的权柄。拿破仑再三调停,就请法王禅位,准改民主之国。百姓大喜,家家门前挂着树枝,插着鲜花,好似重见天日的样子。做到这里,已是午后四点钟,戏也完了。秋鹤一人走出戏园,极为拥挤。出了门,肚里有些饿了,要寻一个饭店吃些东西,却走过了头。重还转来,走进去,只见一个人迎了出来,大笑道:“奇遇奇遇!秋哥是天外飞来梦里相会么?”秋鹤一认,这场快乐,平生罕有,因道:“好兄弟,秋哥这会正无聊,要一个好朋友,刻刻在这里想你,你从那里来的呢?天下真有这样巧遇,好极了!”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看书的被作书的这样一问,也有不答应的,也有说不知道的,惟有现在这个看书的,倒笑起来,说道:“你问我是谁,我知道是谁?你作书的不知道,我看书的倒知道么?”作书的给他讥讽了几句,只得说了正是:至德推先祖,梅根作链真。司天金转运,亦是好游人。
这迎出来的原来就是吴冶秋,当时秋鹤欢喜得了不得,冶秋笑道:“我也是一个人,你进来我们坐了须长谈呢。”就挽了手大家到这个座头,一同坐下。因先问秋鹤何以来此,秋鹤把上回的事说了一遍,冶秋道:“当日自兄去后,营中事务统照旧章。然经略官不得其人,大小相吞,竟至不可收拾。弟亦好动身,返舍了一回,又顺道到扬州访问畹香。据说并无着实消息,不过但有一封信寄来,托他探听阁下踪迹。弟后来再到京都访访,那里有畹香所在,恐怕他已嫁了人。但姓贾的方充发在外,断无此事。若说死了,何以又寄信呢?小弟实在不知道,这个缘故,也只得罢了。”秋鹤惊道:“了不得,他跑到那里去呢?”冶秋道:“据我看来,必定住在亲戚家里,打听姓贾的信息。”秋鹤道:“他一个娇弱女子,飘飘荡荡,那里当得起这些磨折?只怕香愁玉瘁,花落销魂哩。”遂不觉凄然欲泪,冶秋道:“愁也无益,且再遣人去探听罢。”秋鹤停了一会,又问道:“以后你如何呢?”冶秋道:“舍下略为耽搁,我就束装替成观察到德国购办军装,也就回来。上年到了长安,到南天门。阿呀,实在高呢,就是杨贵妃的华清池,温泉,也到过的。他这座浴堂,嵌在山中,杨妃所坐的一块白石,光洁无比。私处所印的地方,石上竟有血印一块,红得鲜艳可爱。据说他墓上出粉,不能常有的。近处铺子里虽有出售,也是假的。闻得人说要这个粉,须跪在墓前诚心祷告,墓上自然生出来。弟就如法泡制,一连求了三次,方见墓上右首有一尺多宽的地方,生了一层洁白香粉,弟竟得了,说可以治雀瘢的。”说着又叫店家换酒,煮了两样菜来,秋鹤道:“以后呢?”冶秋道:“长安回来住了一个多月,弟又出门进京,到黑龙江探问贾倚玉消息,究竟在那里。若他在那里,或者畹香也在此。岂知均无影响,弟就从乌鲁木齐弯了一弯,再到伊黎,直向东行。不过带一仆人,意欲看看俄罗斯与中国交界形势,顺便到黑海波兰各处游历,看他有什么险要,有多少水师兵船炮台,闻杜那河及尼斯脱河亦有险要处,也去见识见识。正苦无伴,岂知在这里遇见你,实出意外。今日因走得费力,在此歇歇,意欲觅寓,你住在那里呢?”秋鹤道:“就在那边,我同你一处住罢。”于是饮了几杯,就用了晚饭,回到秋鹤寓中。冶秋的仆人押了行李也到,就在寓中吃子夜饭,自去同秋鹤的仆人歇宿不题。
秋鹤就同冶秋抵足谈心,冶秋一处一处的说路上所看见的景致,说道:“乌鲁木齐倒是好地方,百物价廉,人民乐业,倒比江浙地方好呢。最稀奇的该处腾格山各处,出一种似兽似人的东西,名曰红柳娃。高一尺余,有头有体,有手有脚,且眉目端好,如五六岁小孩儿,笑容可掬。惟不穿衣服,自采棕毛蔽体,严寒时节,不知藏在何处,稍暖就出来了。不过不能多见,这物虽异于人,实同人一样的。他走路亦不很快,遇了人,他就逃。逃不了,就给人拿住,他便战战兢兢去求。人不放他,他就跪下叩头。再不放他,就哭了。人见他这样,多可怜他,放了。刚才放的时节,他慢慢的走,走几步,回转头来,看看人。又走了几步,再回转头来看,好像怕人要再去拿他似的。直等走的远了,方才大踹步疾走窜去,离人近的时候不敢快走的。”秋鹤笑道:“何弗把他拿到我们南边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虽不能说话,倒是好顽意儿呢。”冶秋道:“他虽不能说话,倒通人的意思。但是人拿了他不放,他是宁可饿死,永远不肯吃东西的,所以总不能拿到南边。”秋鹤道:“他究竟是畜类,不受人的豢养。”冶秋道:“他虽是畜,倒有骨气呢?”秋鹤道:“何以见得?”冶秋道:“他情愿饿而死,是傲也;不肯饱而生,是义也;不受豢养,是有守也。就是世上的人无论士大夫之类,倘有人肯豢养他,给他一事,授他一馆,虽未必以国士相待,他便卑躬屈节,极意媚这主人,把这三纲五常、廉耻是非通通忘了,推其心不过但为衣食起见,有了衣食,什么事通肯做的。譬如下属之于上司,西席慕友之于东家,伙计之于店主,不问他给我衣食的是谁,他就事事顺从,极意谄媚。
没得话想出话来,同居停说;没得事想出事来,同居停做。居停到那里,他便陪到那里。他逢迎的法儿,想入非非,如赵文华之谄严嵩,溺壶上写赵文华监制。周延儒媚崇祯的妃子,绣写上刺臣周延儒恭进小字一行。捻逆宋天燕之媚苏夫人,制一个银子的宋逆,以口就其私处代溺器。此等人廉耻道丧,志节污卑,不及此兽万倍呢。”冶秋又道:“今日铺中煮了一碟炙鱼来,风味究竟不及西湖上的宋嫂羹。”秋鹤道:“这个须用醋蘸吃方好。”冶秋道:“醋味之好,莫好于乌鲁木齐地方的元坛醋。”
秋鹤道:“什么取了那个名儿?”冶秋道:“这个醋的起始,也不晓得了。但听得他们父老说,当初有一个佐领茹姓的娘子,善做这个醋,这娘子面黑而丑,大家叫他像元坛老爷,因此取了元坛醋的名儿。”秋鹤笑道:“名儿倒新鲜得别致呢,我将来到那里也须去顽顽才好。”冶秋道:“你陪我在俄国顽了一回,再作道理,好不好?”秋鹤道:“也好。”二人谈到四鼓以后方睡去。
次日起来,秋鹤就同冶秋起身,彼此二人或坐车,或乘舟,在各处游历。每无事时,或谈兵,或论文,或各述忠孝节烈之事。一日秋鹤举画荻教子之说,冶秋道:“这等老典故,已是陈陈相因,弟曾听得新化县李烈妇一事,真正了不得,最好的是绝命词几首。”秋鹤道:“你记得么?”冶秋道:“什么不记得?这个李烈妇,字玉蓉。幼时父亲早死,母亲杨氏,把玉蓉带了,住在娘家。玉蓉从小极聪明,且生得貌美,舅舅也欢喜得很,向姐姐说这个外甥女要好好的拣人家,不要肮脏了,因此耽搁了几年。到二十五岁上嫁一个姓吴的,岂知不到三年,吴因用功辛苦,就死了。夫妻情意极好,玉蓉那里舍得呢?当时本要寻死的,因有遗腹在里头,所以不死。过于几个月,生一个女孩儿,因玉蓉常常悲痛,先天不足,这个女孩儿也就死了。玉蓉自女儿死后,自己私绣手帕一方,有吴门李氏谨藏六个字。
夫死既到五年,玉蓉就拿自己的绣的素袜,摆在灵座前哭祭,说道未亡人并非怕死,因要戴满哥哥的三年孝服,再服侍母亲两年,报他从小只身养大我的恩,现今我来陪伴哥哥了。夜里头就吊死。玉蓉的诗甚多,七岁时有题人家的画松诗,有寄语毕宏休着笔,最难描出岁寒心两句,大家就晓得他是一个烈妇呢。”秋鹤道:“绝命词怎样呢?”冶秋道:“他有十二别诗,先别翁姑,次别母亲,再别兄弟,然后别镫别月。我还记得几首写给你看。”就到桌上去写了出来,秋鹤一看上写道:别针凭君为作嫁衣裳,双手纤纤晓夜忙。泉下从今无处用,漫穿红线绣鸳鸯。
别镜
奁衣憔悴五经春,一任妆台暗满尘。纵使菱花光射月,不堪持照九原人。
别花
西园春色缀苍苔,五载含愁带泪开。此日百娇都破寂,任教蜂蝶过墙来。
别莺
??浣枝头韵绝清,黄莺时刻慰侬情。惊眠无复寒窗女,莫向花间送好声。
别燕
自来自去绕珠帘,玉剪依依画阁前。他日有心寻故主,一湾草色绿芊芊。
别灯
兰烬低吟穗帐清,烦君五载照孤贞。从今长夜无由晓,不敢相携到九京。
秋鹤不觉凄然道:“好诗,这等女子可惜可惜,我要叩他几个头呢。”说着就跪下去,真正叩了几个头。冶秋倒笑起来了,说道:“说说罢了,你真要实事求是,天下这等事不少,只怕你日夜叩头叩不了呢。”说得秋鹤也笑了。
次日秋鹤就写了一信,由书信馆寄给程萧云,托其再为探听畹香消息。二人就又动身,从黑海技秃木,乘坐火车至黑哩,再至枯榻。由梯夫力省,至里海之八枯,再折至乌拉的铁路,至拉斯托与随作洼经叶克帖。向西至别萨拉必亚边界一带,再到拉济成铁路坐火车,过罗弗诺铁路,径至瓦尔沙洼及司茄尔尼克波兰俄德交界,沿波罗的海随意游玩。直至六月十三日,至里巴住了数日,乘火车到圣彼得堡京城,缴还了凭据。这日是七月十二,是俄国定例避暑散议员的日期。有一个中国参赞姓崔号紫春的,请秋鹤、冶秋吃饭。紫春本与冶秋相识,隔日就下了请帖。到了这日午后,又差人来邀。请冶秋看这邀帖上,共请四人。上写着:韩大老爷秋鹤波兰路四十七号门牌亚利生客店吴大老爷冶秋同上刘大老爷缉堂中国领事署陆大老爷荫田公家学堂翻译处上面写着“即日晚六点钟寓馆洁尊候教,下写便章恕速,某载拜字样。”吴冶秋就在单上写了敬陪,又替秋鹤写了。到了晚上,二人怀了请帖到车公馆来,只见刘陆两客已到。紫春已等了一回,迎了出来,说道:“二位何故来迟,再不来,打算又要来邀了。”吴冶秋道:“秋鹤看了半个月的日本华字日报,弟已催了好几回呢。”紫春笑道:“秋兄经济文章,弟已十年倾倒,不图此处相会,可谓有缘。”秋鹤道:“天壤羁人,穹愁绝俗。过蒙宠召,愧感交并。”就将请帖当面缴还了,一同进来,与缉堂荫田次第相见毕,谦让了一回,主人就命排席。却是中国满汉燕席,秋鹤笑道:“好好,我已将近一年没得吃中国菜,路上无非馒头番芋牛羊之类,嘴里觉得讨厌。”缉堂笑道:“弟也不甚喜欢西菜,所以请紫兄办这个菜。”紫春笑道:“弟知道二公要吃这菜,所以特请缉堂兄署中的厨司来试试手段,弟带来的厨司不甚在行。”荫田道:“缉兄的饮食,讲究极了。”缉堂笑道:“不过胡乱叫他们煮煮,那里算得讲究呢?”说着大家坐下,秋鹤首席,次冶秋,次缉堂,次荫田,紫春坐了主位。
酒行三巡,这杯箸菜蔬果然精致,冶秋道:“闻得钦差衙门里有一位朋友的如夫人,是在上海宝树胡同谢家娶的,名叫二宝,他善于烹调,饮馔中最著名的。紫兄可晓得有这个人么?”紫春笑道:“你这么讲,要罚酒。”就斟了一巨觥来,秋鹤笑道:“我们天涯知己,又不是道学先生,说说又何妨呢?这么要罚酒,也只好闷饮了。”荫田笑道:“你不知道这位谢夫人,就是缉翁先生的爱宠,这厨夫也是谢夫人教导的手法呢!”说得合席皆笑了,冶秋就立起身来拱手请罪道:“该死该死,恕弟不知,就罚这一杯罢。”紫春道:“唐突西施,不罚何待。”秋鹤道:“弟多言亦罚一杯。”就斟了一杯立起饮尽,缉堂笑道:“大家坐了,不要胡闹,我们谈谈罢。”逐重新斟了一巡,秋鹤道:“这个酒倒极好,是中国带来的么?”缉堂道:“带来的,只二十坛,尚未吃过,这是钦差送我的。”冶秋道:“我们在路上喝的本地酒,终觉不能配口。前在瓦尔沙佳喝的勃兰提,倒还像中国的烧酒,但价值昂贵。”荫田道:“此地酒税过重,有不能不贵之势,那法国来的酒更贵呢?”冶秋道:“我在乌鲁木齐吃的一种醇酒,说也是果子做的,却与此地酒不同,也还便宜。”
缉堂道:“二兄踪迹几遍天下,阅历也算广了。”紫春道:“二位这样好游,保举也不要,做官也不要,可谓清高人品。”荫田道:“二位一路而来,所见形势,想必熟贯胸中,可以请教么?”冶秋道:“弟的日记不很精细,秋鹤的精神好,到一处就画出图样,节节注写明白。”缉堂道:“闻得五年前中国也有一个游历的人,到这里游了一回,不像这林友香有始无终的,现在他的日记尚未发刻,刻好了必有可观。”秋鹤道:“我也见过,可惜译出来的字各人不同,回来总须改为一律方好。”荫田道:“俄国近年来防备的法儿也算周密,炮台也筑的多。闻得里海西南及德国交界各处都有炮台,现在新添霍日本铁路告成,再要添设通至中国北边的路,恐怕还要筑炮台呢。”缉堂道:“我恍忽听见俄国的炮台未必尽靠得住,就是日报上头登载的也有粉饰。二位既然到各处见过,究竟如何?”秋鹤道:“俄国陆地居多,无论险峻平阳,非炮台不足以自固。所以现在西鄙波兰有坚固的炮台四处,今番弟曾去看过一个台,在佛斯兜拉河的右岸,名叫诺符基雅格孚司克。一个台在活沙省,名活沙。一台在拔轧河。名勃兰司得。一台名爱文果拉特,在佛司兜拉河左岸。拔轧河的台最大,基势蔓延如带。以为波兰门户,因波兰之北,就是普国的东首。波兰之西,就是佛司兜拉河的西首。
四台之外,又有小炮台,为犄角的势儿。其来塞各勒山角,正是普鲁士奥斯两国到俄国来的要冲地方。正在波兰的西南境,这地方也有炮台二三处。波兰与多瑙河中央隔界的大炮台,叫佛尔纳。多瑙河出海口子有地方名里轧,亦叫理加,一座炮台就叫理加。稍进多瑙河内地,杜那勃克城外,一座炮台是新筑的,实在雄壮。又弼司克地方一座炮台叫弼司克,下面平阳水草洼泽。炮台里面的药弹房,一半在地下,兵士的房间也在地下的。多瑙河南首泥门河一座炮台,亦甚险固。以上这些炮台,是专守多瑙河的。拔轧河与尼勃河相去甚近,当中两座炮台。
一名金盆,一名屋葛执考夫,俄国南境的炮台,旧式的多。到尼司脱河口,同平夺里,各有炮台。再进去到抱白立司格及樊雅弗两处,有中等炮台。黑海旁边的炮台,阿呀,真是数不清楚了。”荫田道:“到底记得几个么?”秋鹤道:“最大的一名得萨,一名纳辣爱夫,一名司拔史脱巴,一名不立克。炮台尽作斜尖,垂下之势。又在克痴同尼葛里及恰放三处,爱力沙与他根大克两处,筑小台各一座,以壮声势。黑海的东首各凯尖海旁边,有极大的炮台,最大的在波底贰礼翁河口,又南首排多地方考格昔同恰司平后两处,这四座炮台的坚固,实在要算第一。他的铁甲厚二尺八寸,也是尖转角,斜出如人字式。每边取高处十八丈,低处十二丈。台角最少六十度,名而里蛋式。
又有一个是双而里蛋式子,状如并排两个人字。一个是三而里蛋式子,状如并排三个人字。里面的炮,可以斜放。最好的新式炮台,在保耳铁克海旁边。瑞典国的对岸,名克卢姆司达脱台,所以保护京城的。又有地方一名飞巴克,一名佛力得立失姆,一名惹痴墩山海岛,一名阿兰得海岛,一名阿勃,一名亨格得,一名头那门得而里伐,一名那伐,均有坚固的炮台。其中最新的式子如人字,两边挂下,名路奈脱式子,他的角皆作尖凸出的,形状愈尖锐愈好。弹路准头自六十度至一百二十度,所以敌人枪炮的弹子,放到台上,被这尖锐斜角所阻,必力小而坠。又有一种四边三而里蛋式,弹路准头可阻一百八十度。
最多的是五边三而里蛋式,可阻二百四十度,但是平放终没得这些度数,不过避抛物线的界限而已。”缉堂道:“我糊涂什么是叫几度呢?”秋鹤道:“且慢。”俟作书的停一回笔,再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