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氏夫人望子之心,尤甚於高公,因又想起一事,说道:“妾闻虔诚一念,感格神鬼。想当初纯阳吕祖既显圣於先人,自然默佑子孙於后世,老爷何不与妾早晚到吕仙祠焚香祈祷哀求,真仙有灵,一定垂怜赐子。”列公,镇国府内为何有吕祖祠堂?不说不知。只因当年高兴周在残唐为将之时,被敌人困在一座无水山中,人马将要渴死。兴周情急,在吕仙庙中跪叩求告,一日一夜,头破出血。忽听一声响亮,不异山崩地裂,从甬路东边石缝中涌出甘泉一股,甜美异常。当下兴周大喜,率众拜谢了圣像,人马由此得生。所以家中修祠堂祭祀。遇有疑难,求打生生神数,指引之言,无不响应。至镇国王,已供奉了四辈。当下夫妻二人,每日早晚至祠堂求祝。
这日正是初秋时节,金风吹败叶,白露散清凉,三口儿坐在房中,好生萧条冷落。
只觉得情绪恹恹愁漠漠,忧心悄悄意悬悬。秀才叹气呼娘子,“想不到科甲功名这等
难。想当初费尽家私图上进。寒窗苦守砚磨穿。又谁知玉堂金马无我分,空被诗书误少
年。到而今,功名未得身先老,饥寒交迫有谁怜?亲朋疏淡绝来往,无帖邀请孔方还。
是我无能该自受,带累你母女受饥寒。大丈夫不能饱暖妻共女,好教我又悲又恨又羞惭。”
林氏说:“相公说的什么语,自古说夫乃妇之天。终身一体同甘苦,妇人家耐贫守富理当
然。万一晚年交好运,难道一生是这般?虽然无子现有女,大女婿已入黉门可望官。他
登甲第大家幸,半子之劳有靠山。”秀才说:“未来的事先莫讲,目下的饥寒怎么耽?” 素
娘说:“若依孩儿愚拙见,耐性宽心听自然。徒劳无益伤身体,多虑多愁疾病添。人口平
安便是福,我劝爹爹且耐烦。苍天必无绝人路,儿还有,针指生活几百钱。明朝还可一
日用,且待我加工细作不偷闲。”秀才听毕长吁气,又是伤心又喜欢。夫妻父女正讲话,
忽听门外有人言。
外面招呼:“黎相公在家么?令弟寄了书信来了。”秀才连忙答应:“来了,来了。”遂出房开门观看,原来是左邻徐明,从京中买卖回来,带了黎德让一封书信,三十两银子。老秀才欢喜不尽,拿进房中,与他母女观看。笑向陈氏说道:“怪不得女儿方才说天无绝人之路,果然来了这点接绪。我儿真是聪明之见。”陈氏说:“且看看书上有什么言语。”老秀才忙叫素娘点灯,偏偏灯里油少,昏昏暗暗,看不真切。取过眼镜儿带上,慢慢观看。书中大概:自别兄嫂,倏忽数裁。殷勤贸易,颇得利益。积得五六百银,今与仁义当贺财东合本,更觉兴隆。因思兄嫂侄女,两地悬隔,甚属不便;再者家中无甚产业,莫如携眷来京。一则骨肉完聚;二则京中人多之地,可与二侄女择选乘龙;三则弟室尚虚,请兄嫂来京共议姻事。先租房一所,暂住家眷,到时再买。下写“弟德让拜寄。”内夹路程单一纸,上写“到京东华门往西一直走两箭远,问水月庵馒头小铺对过坐北朝南三间小房便是。”老秀才一面念,一面说:“很好,好,好!我正要离了这穷家呢。”陈氏说:“我想着也好,就只舍不得大丫头淑娘,这一去不知几时方得见面。”说着掉下泪来。秀才说:“到底是妇人家的见识。方才劝我还说的是很明白的话儿,这回就糊涂了。自古道:女生外向。大女婿有时得中了进士,选了别处远官,带去上任,咱们难道还留下女儿不成?上京后姑爷服满一定也上京会试,万一作了京官,只怕常在一块儿守着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夕话,说得陈氏心安意乐,於是把那银子换了,三口儿置买棉衣行李。将房屋租与邻舍,几件粗家伙也都变卖了。雇了一乘车子,择了吉日,拜辞了亲友,女儿、女婿都来相送,翁婿母女姐妹彼此洒泪而别,登车上路,离了山东,竟奔东京大路而来。
行程正遇残秋后,荒郊一派景凄凉。但只见,万木凋残飞败叶,百草经霜颜色黄。
冷凄凄金风透体离人醉,悲哀哀碧天云外雁成行,哗啦啦小桥流水银波细,幽雅雅篱边
菊绽送清香。一阵阵旷野无人狐兔走,荡遥遥钟声远寺韵悠扬;叫喳喳林中野鸟争巢闹,
乱纷纷飘渺天丝素线长。见几处田野收割农忙事,携妻带子运新粮。见几处重楼瓦舍垂
帘幙,纱窗笑语隐红妆。见了些村妇门前抱幼子,大朵红花压鬓旁。宿了些荒村野店茅
屋小,走了些崎岖颠险路羊肠。过了些州城府县庄村镇,经了些寒暖饱饿共风霜。涉水
登山非一日,十月初旬到汴梁。
进得城来,但见人烟辏集,铺面鲜明,到底是兴隆之地,那一派热闹,言之不尽。老秀才下车,拿着路程单儿问至水月庵来,果见路南有座馒头小铺,路北一所房子,街门锁着。陈氏用手指着说:“相公,想必就是这里。”秀才说:“为何锁着门?”素娘说:“叔叔一个人,想是在当铺去了,这房无人看守,自然是锁着。”秀才说:“等我问问,自然明白。”
正说至此,只见馒头铺中走出一个老者来,望着秀才说:“这位相公想是山东来的,贵姓黎么?”老秀才陪笑拱手道:“承兄下问,小弟正是山东来的,寻找舍弟。”老者说:“且请少待。”遂回身进铺,手拿一对书子回来,向秀才道:“令弟昔年到此,与弟萍水相逢,相交甚厚,拜为兄弟。近与仁义当财主贺新合本,十分利益。不意自前月偶感风寒,患病在床,就在这新房内调养,请医服药,都是小弟过去伏侍。他在病中眼睁睁只盼兄嫂早到,连我也替他着急。不料延医罔效,祷祝不灵,於本月初三日病重身故。临终以书付弟,伺兄来时,千万交付。令弟还有些被褥、衣服、鞋袜等物,都在弟处收存。”老者话未说完,秀才浑身乱抖起来,顶梁骨上轰的一声,魂灵不知飞去多远。
老秀才,大叫一声“疼死我,”跌倒尘埃直挺着。陈氏素娘黄了脸,母女双双跳下车。
一边一个忙扶起,捶胸呼叫泪如梭。只见他面如金纸唇如靛,气闭眉垂二目合。那老者
铺中忙把姜汤取,牙关轻橇与他喝。慢慢苏醒多一会,老秀才,性定神归又转活。恸泪
纷纷朝下掉,浊痰吐尽口嗳哟。翻身站起双足跳,又是哭来又是说。叫声受苦的亲兄弟,
“你半生枉自受奔波。可叹双亲辞世早,你哥哥少算无能命运拙。跟着我苦读书来熬岁
月,耽饥受冷数年多。可怜异乡苦挣无帮手,劳心劳力自张罗。可敬你手足情深明大义,
得时不忘你哥哥。可恸你临终那有亲人送,肝肠望断苦如何。我只说骨肉重逢天大喜,
又谁知忽然变作梦南柯。细想你异乡抱病凄凉况,我的这心似千刀万刃割。到不如把你
哥哥叫了去,我合你地府相逢两会合。最可恨现世的活着成材的死,想是我黎门不幸少
阴德。”老秀才数数落落心恸碎,陈奶奶呆呆呆呆似楞鹅。黎素娘悲悲切切泪如雨,那老
者嗟嗟叹叹也伤悼。三口儿哭至难分难解处,傍边里转过车夫把话说。
车夫叫道:“黎大爷,别哭了!哭一年二相公也活不了,我们等了这早晚,人饿不饿的罢了,牲口也该喂喂了。”那老者也不住的解劝,三人只得住了哭声。
老秀才重新与老者见礼,说:“亡弟多蒙照应,真令小弟感恩不尽,还不曾请教尊姓大名。”老者说:“不敢,贱姓周,名善良。”秀才说:“周兄既与亡弟结义,即是小弟异姓骨肉。娘子、女儿过来拜见伯伯、伯父。”母女依命上前万福,老者连忙还礼,口称不敢。秀才说:“周兄不要太谦,小弟是个直肠人,初至此地,又遭这不幸之事,心神昏愦,凡事望兄指教一二。”周老儿说:“既承不弃,小弟依命便了。贤弟,你好疏忽,你看这个东西。”说着,从袖中取出。原来是德让的遗字。秀才收起,口内长叹道:“闻知亡弟凶信,登时心如刀割。就是万两黄金也顾不来了。”老者说:“虽无万金,那书字看着他写的,可有五百八十两银子,你看了书中言语,自然知道。且安放他娘儿们再讲。”
老者当下拿了钥匙开门,大家进去,看见德让的灵柩,未免又是一番大哭。哭罢取出银子,开发了车夫。周老儿帮助买了些米粮柴炭,安排已毕,陈氏生火烹茶来。秀才让周老者吃茶叙话,问那贺财主的原由。老者道:“二弟在日,原与仁义当贺新合本,后来病重,与他算了清帐,说是有银五百八十两交与他暂时收贮。你明日就拿了此书为证,急急找他去。要不然,人心难测,恐有变故。”秀才说:“多承指教,但不知他住在何处。”老者说:“从此向南一里多路元宝巷,吕丞相府斜对门,那黑油漆大门就是他家。”秀才一一记下,老者吃了一回茶告辞回铺,秀才送出回房,在灯下拆书观看。见上面的言语与老儿所说的相同,后面又有几句永绝言辞,实是兄弟亲笔,不由得呜呜咽咽,哭个不了。陈氏与素娘虽然解劝,也是泪如涌泉。三口儿哭了一回,少不得收拾安寝。
那秀才因连日辛苦,受了些风寒,未免两条腿就犯了残疾,又有些疼痛。次日,只得扎挣起来,早饭以后,去找那贺财主。问到了门首,招呼出来,说明来历。贺财主满面春风,十分和气,让进客位,小厮们端上茶来。老秀才说:“亡弟德让遗书说有银五百八十两,与兄合本贸易。因病重清算,交与兄收贮。如今乞赐见还,以了燃眉。”说毕,将遗书取出递与贺新。贺新看了一看,摇头笑道:“黎兄初至京师,不知小弟的为人。再说句狂话,小弟家中也不短这几两银子使用。令弟这书,兄长请看,笔锋无力,字画歪斜,明明是病笃之人,精神恍忽,大大的写错了。
他当年初到中学贸易,同着那贵地邻居徐舍亲.首先到我的杂粮铺,果然精细又殷
勤。妥靠诚实能写算,每年额外赠劳金。我见他为人诸般好,又怜他抛家失业人。更比
那别个夥计多看顾,所以他攒下这些银。前年入本八十两,算至如今正六春。每年利息
添作本,川流不息似云腾。也是大家财星现,赎来当去不离门。他也曾十两八两望家中
寄,买鞋买袜买衣巾。前日他病重与我算清帐,同着他素日知心夥计们。通共二百三十
两,合铺之人尽晓闻。原封未动交与我,在我家柜内暂收存。书字上忽多三四百,这事
真真屈我的心。细想他素日为人忠厚处,我们俩义气相投情最深。若说他有心赖我我先
不信,必是他病重神虛心性昏。这事反叫我心难过,好像是贺某见利坏良心。我若有半
点暗昧不明事,报应循环有鬼神。黎兄必要凭此字,讲不起贺某陪补这宗银。”老秀才书
呆子脾气忠直性,听了这一片甜言就信作真。
老秀才含笑开言道:“贺兄何必多心,资财这一宗,小弟虽贫,极是看得破的。既如此说,想是亡弟写错了,也是有之。就请将所收的赐弟,天色将晚,小弟也要告辞了。”贺新说:“兄说那里话来!二弟在日,与我情同骨肉,今日幸会兄长,正要少伸敬意,那有就去之理?”说着,就叫小厮们放桌暖酒。
老秀才见他意思殷勤,只得坐下。不多时,端上菜来,十分丰盛。用毕,又吃了一回茶。贺新进内拿了一个匣儿来,打开匣子,与秀才观看:四个元宝,一包碎银。当面称兑,高高的二百三十两。还有一纸寄单,写的是“原银二百三十两,交贺兄暂收。年月某日。”贺新叫秀才看一看,到也像兄弟的字迹,遂连连道谢。贺新说:“还求黎兄赐一收字为信。”秀才连说使得,提笔写了一张收帖。书上花押,交与贺新。贺新这才把银子递与秀才,共是五包,接来揣在怀中。打躬谢扰,告辞出门,贺新送了老秀才,方才回去。老秀才残疾腿、行步迟慢,刚刚走至大街人烟稠密之处,忽见四五个醉汉撕打乱滚,拥至跟前。老秀才腿脚迟慢,躲之不及他们,踉踉跄跄,挤至墙跟之下,半蹲半站,动转不得,只好紧紧靠在墙上。那一夥人推来推去打闹了多时,幸亏来了几个看街的兵丁,用黑鞭赶散,老秀才方得直起腰来,弄了一身灰上,用手挥拂,心中忿怒。幸喜离家不远,不多时到了门首,用手叩门。素娘开了门,说:“爹爹这时候才来,叫我娘儿们好不放心。”秀才说:“贺财东苦苦留饭,回来又碰见一伙打架的挡住路途,所以来迟。”说着,父女一同进房坐下。老秀才口內还喘息未定,陈氏说:“那姓贺的见了二叔的遗字,可照数给银子么?”秀才就把方才之事说了一遍。陈氏说:“这也奇了!病人昏愦,别的字写不错,可可的单把数目写错了,只怕是他昧心。”秀才摇头道:“妇人家不要猜疑人,我看那人十分谦和,说话义气。说起二弟与他交好,怎样知心,言至关切处,还有些伤感,起誓发愿,再三表白,又有二弟的寄字为凭,我料断无暗昧之事。”陈氏说:“无个对证,真假难辨,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秀才说:“你还说这话!他说黎兄如若不信,小弟情愿陪出这宗银子。你想岂是不真的事?我怎白讹人三四百银子?岂是读书人所行乎!”素娘说:“真假且莫说,只是那二百三十两可曾交与父亲了么?”老秀才点头:“都拿了来了。”遂用手掬出,打开一看,三口儿大惊。要知为何,下回分解。